此刻夜已过半，只见一大队人策马狂奔，一时马蹄声碎。唐宫外宫门高大无比，远处侍卫疾驰而来，领头的人身着御前侍卫的装束。

　　那门渐渐打开，等近了便是刚好能供众人经过的宽度，侍卫们如利剑流星疾驰而过。

　　此刻已有太医等候，人一到，立马便开始诊治。应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殿内却仍烛光灿烂，灯火辉煌。宫女端着热水进去，出来时却是一盆已染红的血水。

　　女帝坐在殿内的主椅上，元芳与狄仁杰的近卫等人低着头跪在一旁，在场之人全都面色凝重。

　　“捉拿个小小狐妖，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女帝并未厉声斥责，开口却尽显威严。

　　“回禀陛下，是卑职等失职，未能看顾好狄大人安危，还请陛下责罚。”

　　“你们倒不推脱。”

　　“卑职不敢。”

　　女帝合上眼没有再问。

　　之前密报来说狄仁杰在抓捕中受伤时她心中确实一惊。

　　狄仁杰是她的左膀右臂，两人自感业寺相识，大风大浪也一起过来了。先前的事，总归也算有些对不住他，如今天下勉强太平，自然希望他也平安。

　　今日之事说到底只是意外，要罚也让狄仁杰过后自己去罚好了。

　　许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太医进来朝武则天行礼，女帝当即站起来，微微皱着眉问道：“怎么这么久，可是情况不好？”

　　“回陛下，据侍卫说狄大人后首撞了墙，目前来看只是有些肿了，不像是内里有血块的样子，应该无碍，待大人醒后留意观察几日即可。外伤主要是两处，颈侧的只是皮外伤，后续抹些膏药，兴许疤痕都不会留。”

　　“还有呢？”

　　“就是这肩上的伤，刺得太深太重，创口也大，着实伤了筋骨，恐怕要留下病根了。”

　　太医低头拱手，不敢看女帝，室内一时鸦雀无声，好一会儿，才听武则天问：“什么病根？”

　　“比如，手软弱无力，麻木酸痛，不能提重物，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使令牌了。”

　　一旁的元芳瞪大了双眼，半张着口，像是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女帝沉思片刻，不容置喙道：“宫中有的药材，没有的去民间找，要用什么就尽管用，尽力治他。”

　　“微臣遵旨。只是，还有一事......”太医语气迟缓，犹豫不决，武则天当即明白：“所有人都出去，殿外等候。”

　　“陛下，请允许卑职留下。”李元芳道。

　　“出去。”女帝语气不容置喙。

　　殿外，密探少年心急如焚，又不能有什么动作。

　　究竟是什么事还要瞒着其他人？

　　一想到狄大人的肩，心里更是火烧火燎。

　　从此就这样了吗？云缨还不知道，明天听说了可能得提着长枪杀进大理狱去！唉都怪那只狐狸，竟敢对狄大人下死手，又怪自己，那么多人抓一只狐狸居然还失手了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哎！

　　这可怎么办呐！

　　///

　　“你确定吗？他，可是男子。”

　　“微臣不敢危言耸听，正是不确定才几次把脉，可结果都是一样的。”

　　初闻时女帝有些惊讶，随后便了然了，太医更是饱读医书——虽不常见，可这样的人并非闻所未闻。武则天问道：“有其他太医经手吗？”。

　　“事属特殊，只有微臣一人。”

　　“好。孙太医，你知道该怎么做。”

　　太医俯身行礼，沉声道：“微臣明白，必当守口如瓶。”

　　吱呀——

　　沉重的精雕木门缓缓打开，殿内金黄明亮的光倾泻而出，照亮了殿前跪着的每个人的脸，女帝华贵凛然的身影出现在中央。

　　“都回去吧，今晚之事到此结束，狄卿需休整一段时间，大理寺的事会有人来暂时统领。”

　　“是。”

　　那门又渐渐合上了，李元芳抬起头，只能看见女帝转身时红白相间的一点衣袂，一道光束在他脸上由宽变窄，很快，最后一丝缝隙也没有了，连带着他的眼睛也暗了下去。

　　明亮的光都被关在里面，分毫不能窥探。

　　见他没什么动作，一小太监走到旁边朝他拱拱手：“大人？”

　　少年捏紧了拳头，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

　　偏榻上躺着的青年闭着眼，即使睡着了脸上也有淡淡的倦容，女帝特意吩咐过取走一些蜡烛，好让他睡得安稳些。

　　鸦羽长睫之下，一双眼珠动了动，狄仁杰缓缓睁开眼，目光所及是一片华贵的屋顶。这绝不是大理寺或他自己宅子的配置，手指捻了捻袖口，也不是自己平时的衣物。

　　怎么会在宫里？

　　想转头看看，却牵动了肩上的伤，疼得他一皱眉。

　　旁边有个手撑着头打瞌睡的老头，脑袋时不时往下一点，昏昏欲睡将要闭眼时正好看见狄仁杰动了：“醒了！回陛下，狄大人醒了。”

　　“陛下？”狄仁杰很是惊讶，挣扎着坐起来。

　　“大人，你可小心点啊！”太医怕他扯了伤，连忙扶了他一把。

　　“多谢。请问我睡了很久么？”

　　“不曾，没几个时辰，上朝的时间都还未到呢。”

　　武则天在另一头的桌子那儿，闻言放下手里的折子，走到榻前。

　　“臣失礼了......”

　　女帝示意他不必在意：“怎么样，感觉伤得重吗？”

　　“多谢陛下，臣无碍。”

　　武则天适才开口，缓声说道：“怀英，有些事孙太医要告诉你。”

　　“是。”狄仁杰低下头静静听着。

　　孙太医将之前说过的话又复述一遍，只是添了许多“不必过分担心，并非再无痊愈可能”一类的话。

　　却没想到狄仁杰异常平静，听见说可能从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一脸波澜不惊，好似残废的人不是他。

　　他的反应倒是有些吓到了老头，说完还抬腕拭了拭额角的汗。

　　“能让陛下和孙大人在这里彻夜守着微臣的，想必不仅是肩伤吧，大人但说无妨。”

　　原来这人心里都知晓啊，不愧年纪轻轻便是大理寺卿，洞察力非同一般。

　　孙太医看了女帝一眼，点点头继续开口道：“是，确实还有一事。

　　“恭喜狄大人，您已有孕两月余，快三月了。”

　　原本淡漠的脸如同一张面具，被这句贺喜震出裂痕，而后四分五裂，露出底下的茫然。

　　武则天看着自己的臣子，他像是在努力理解刚刚听见的话。

　　上次这样近，这样仔细，无所顾忌地看他还是完成大业前了，少年和少女在囚笼一般的寺院里商讨未来，那时他们是心照不宣的好友。

　　这般无措的神情，她也许久未曾在他脸上见过了。细细端详，那张俊朗但早已不再稚嫩的脸其实还与少年时一般无二。

　　因为他有那样的一颗心，永远不会丢失本心，所以他永远是狄仁杰。

　　孙太医离开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女帝问那位传闻中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男子，问他怕吗——

　　“怀英…是在害怕吗？”

　　他顿了顿，缓缓点下头。

　　“不要怕，你是朕最重要的臣子，朕会保护你。”

　　狄仁杰半垂着头，久久才轻声说：

　　“......是。”

　　///

　　从那扇门里出来时已是晨光微熹，狄仁杰站在女帝身后，将昨晚那些不符合他身份却又无法剔除的脆弱尽数隐藏，他又是那个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的大理寺卿了。

　　一开门便看见殿前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陛下，大人……”

　　狄仁杰很是惊讶，待女帝离开后，他捞起人出宫去：“怎么没回去？跪一晚不怕生病么？”

　　李元芳沉默着低头，一会儿才开口：“狄大人，你的手……”

　　狄仁杰朝他安抚地笑笑：“不必担忧。”

　　马车驶过清晨的街坊，小商小贩吆喝着，路边食铺的蒸屉甫一掀开，浓郁的蒸汽扑了路人一脸，老板朝其笑笑，殷勤招呼道：“客官，来笼包子吧？”

　　狄仁杰掀开帘子一角看着沿街路过的一切。

　　他熟悉长安的一草一木，他曾注视着它，从天黑到天亮再到天黑。作为治安官，他默默守护着这座城，大到杀人抢劫，小到开锁找猫，一年能结案一万七千件，代价是每日只睡不到三个时辰。

　　他不在意，但有人对此不满。

　　某人曾邀请他浪迹天涯，去看巍峨迤逦的山脉、宽阔汹涌的江河，还说要带他去看一望无际的海。海，他从没见过海，他没有去过离长安太远的地方。听说海是蓝色的，会掀起一阵又一阵荡漾的碧波，就像，那人的眼睛么？

　　于是狄仁杰答应了。

　　等长安的事都安定了，我、我会跟你去看......

　　后来，那人亲手毁坏了狄仁杰送的玉佩，他自己那块则是放进盒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好吧，也许再没机会看海了。

　　思绪延伸到这里，狄仁杰不禁笑了笑，李元芳看着他家大人脸上久违的轻松神色，感觉事态愈发严重了。现下是该高兴的时候吗？？

　　“大人，您不难过吗？”

　　“难过么，”狄仁杰顿了顿，“有些难过的吧。”

　　金秋十月桂子飘香，今天出了太阳，狄仁杰照得暖洋洋的，空气里萦绕的甜香让他想买一份桂花糕尝尝，“不过元芳，因果一瞬，得失瞬间，尽人事就好。所以，我也没那么难过。”

　　马车停在狄仁杰的府邸前，只听一声嘹亮的喊声：“老狄！！”

　　刚下车，一名身着红衣手提长枪的少女便跳出大门冲了上来，狄仁杰下意识躲避，女子自己先刹住了脚。

　　“老狄！”云缨看着狄仁杰苍白的脸色与吊起的手臂，“你！你......我要给你报仇！！！”

　　“别哭啦。”狄仁杰安抚她道。

　　“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你怎么会受伤？”云缨眼泪汪汪地跟在他后面，又不敢像平时那样摇他的手臂，“小芳芳！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魔种少年耷拉着耳朵。

　　“别怪他，谁也不怪。再说我也没什么事。”

　　“这还叫没事？！老狄你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大理寺没人管了，要是有小人拿这件事做文章，等你好了也不让你再任大理寺少卿怎么办？”

　　“有可能好不了了。”

　　“谁说的！不许胡说！！”云缨腮边下巴各挂着一颗大泪珠，听了这话瞬间气鼓鼓瞪大了眼。

　　狄仁杰忍俊不禁，气盛的小姑娘，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虽然惹事不少，但还是很可爱的。

　　“好啦好啦，你们不用担心这些。去给我买份桂花糕吧，我想休息两天，可以吗。”

　　两人猛点头：“好好。你好好养伤，快点好全，桂花糕？我们去买！”

　　///

　　武则天差人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补品和其他物件，太监送了一趟又一趟，朴实无华了多年的宅子突然塞进这么多珍稀，数量之多，价值之高，狄仁杰很难不担心被贼盯上。

　　前些天甚至还来了一批人，挤在小院里泱泱一片。老管家知道家里大人喜静不会收，不过这些人都是天子送来的，他可不敢打发了，只能等狄仁杰自己来办。只是大人现在闲人一个，许是太劳累了，竟也嗜睡起来，等狄仁杰醒了，一开房门，护卫婢女厨子杂役挤得院子里没个落脚地。

　　门，又关上了。

　　狄仁杰跟女帝争了争——

　　“你现在的膳食必须谨慎，这些人绝对不会出问题。”

　　“谢陛下，只是新人难……”

　　“朕让他们询问你管家，会对你的日常各方面细细了解，不必担心不习惯。”

　　“可臣宅子小……”

　　“早让你换。来不及了，现在就进宫里来住，对外就称你出使西域去了，等生产完再回去。”

　　“……”

　　“谢陛下隆恩，臣留下他们就是了…不过只能留几个。”

　　两人无言片刻。

　　“……允了。”

　　这场谈判以双方各退一步结束。

　　家里一下多了好几号人，不过没让狄仁杰觉得有多挤得慌。都是大内的人，又是武则天亲自拨的，知道这位大人并不喜被人前前后后伺候，无事时自是隐藏得无声无息。

　　只是……

　　狄仁杰刚要出门，厨房里便走出一侍女，为拦住想溜走的大理寺卿，脚步飞快，却不鲁莽，手里端的吃食也未荡动分毫，走到面前时呼吸还十分平稳：“大人，请服下再出门。”

　　根据上头指示，厨房为狄大人制定了一套有条有理的饮食计划，细节到几点吃什么，且花样层出不穷，两天绝不会有重复的。

　　只是狄仁杰向来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相反，他从来不喜欢那些废心耗力、用材豪华的盛宴。他自己的饮食是很简单清淡的，宫中吃食太过精致，反而让他觉得食欲缺缺。

　　为了迎合狄仁杰的口味，厨房已经尽力朴素了，玉碗中燕窝炖得晶莹，其中只着几颗红枸杞。只是狄仁杰偏不喜欢这东西，寡淡无味还有股淡淡腥气。寻常人家难得吃到的珍馐，在他这里却不如小葱豆腐清爽有味。

　　“我不想吃这个。”

　　“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奴才。”

　　他若不吃，女帝大概是会责罚这些人的吧。

　　虽无奈，也只好端起碗饮尽。像一团湿黏的绒羽滑过喉咙，他不喜欢这口感。狄仁杰拿起托盘里的帕子擦擦嘴，这下没人拦他出门去了。

　　“大人早回。”

　　狄仁杰来到了大理寺狱。他想去审审那只狐狸。

　　“大人，这就是了。”狱卒引他到一牢房前。

　　狱中阴暗不见天日，空气混浊，只见牢房架子上绑着个娇小的身躯，低垂着头，看不出具体样貌。待狱卒点起一旁的火把，狐狸的样子才清晰起来。

　　狄仁杰皱了皱眉，看着她浑身是伤气若悬丝的样子，便知道他们用刑了。

　　这当然不合规矩。根据大唐律法，杀害数人以及袭击朝廷命官，她自然必死无疑，但狐狸尚未被正式定罪，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即使怕有隐情需要拷打又何必下这么重的手？只能是大理寺的人有私心。

　　“是大人啊，好久不见。”

　　“数日而已。”

　　“是么，我怎觉得已经过了许久，许是、咳咳...这里的日子，度日如年吧......”

　　狐狸声音低弱，几不可闻，伴随着带血的咳嗽。

　　“听说你不认罪，为何？”

　　“认了罪，就不能见到您了。”

　　“有什么冤情要对我说吗？”

　　“哼哼哼.....”她笑起来，“不。大人，我只是对您那双眼睛日思夜想啊。”

　　那个时候，狄仁杰自下而上仰视着她，四目相对时，一双瞳中凝聚着怨气与愤怒，另一双低沉空旷，狐狸心下一惊，旋即被击飞出去。

　　“狐狸是最会捕获与解读人心的。”

　　厚厚的冰面是用来隐藏其下的汹涌暗流，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可若不小心被卷进去，是会被撕得粉碎的。

　　“昔日爱人反目成仇，回忆可以是乐土也可以是坟墓，大人，你心中又埋葬了什么呢？”

　　她笑得妩媚，却十分阴恻。

　　血腥味闷在鼻腔胸腔，弥漫着死亡的味道，让他不禁反胃。狄仁杰青着脸转身离开，怪异阴森的“嘁嘁”笑声跟在身后，狱卒在远处早已等候多时。狄仁杰走近了说道：“罚俸一月，该通知哪些人你应该清楚。”

　　狱卒低头行礼，不多争辩，只答：“是。”

　　出来后，狄仁杰避开众人，躲到角落树丛旁，忍不住吐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把那些名贵的食材全颠了出来。他拭掉额上冷汗，手轻轻搭上腹部，缓了缓，无奈地轻声说道：

　　“你乖一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