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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 魔幻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 人外生物
标签 原创
状态 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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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
2
2024-9-10 12:38
- 导读
- ——真实或虚妄,燃亮共安息。
【白鸦声·白由 if线故事】
世界观 by白鸦声 文本by百次千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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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从一场杀死数千人的大雾中,走出了名为报丧女妖的生物:它们以死亡为食粮,寄生在曾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人类身上,对其施加诅咒。
报丧人与他的报丧女妖,在大雾横行的世界中行走;被大雾所威胁的城镇之中,两位女孩则试图打破命运与大雾的桎梏。
这是关于他们的故事。
[Sunday]
-安息日-
(一)
“在这一日,人当停歇一切的工,进入安息。”
莉奥拉合上手中的书,轻而缓地深呼一口气,抬头向窗外眺望出去。
通过敞开的窗,终年潮湿的气流缓钝地拍入室内,触感如她手中书脊一般粗粝。性情阴沉的风在这个季节里变本加厉,夹杂进厚重得难以言喻的水汽;如果不是气温捎带了一丝凉意,沉闷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带来平地溺亡似的体验。
窗外是无尽的、乳白的苍茫大雾。它从窗外近千米的地方开始妨碍视线,先是轻烟般浮动,随后一点点彼此聚集,变得牛乳般浓稠——再过几千米,大雾就将其中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吞吃入腹,世界尽数湮没于令人不安的朦胧之中。
那座雾中的“死城”——尽管其中仍有人群挣扎谋生,但他们早已不是所谓的“居民”,而只是无力逃难者的遗孤——伦城,她知道那座古老的城市还在那里,如过去百年一样沉默伫立,可如今外人的视线早已完全无法抵达那古老的城门。巨大的城池失去了生命力,昔日城门前那些装束齐整的肃穆士兵,和挨挨挤挤的行人,更虚幻宛如梦中泡影。
比起往年那些异常的恼人气象,这场大雾更像是某种贪婪的活物。它在某个不祥的日子里鬼魅般出现,带着超出人类理解的贪欲,张开大口将伦城一吞而下。从此,大雾中隐约可见的一点轮廓成为了伦城仅剩的存在证据,而雾中涕泣般的凄厉哭声则踩着逃难的人的影子,瘟疫般从沦陷之城的方向流窜出来。
极目远眺,莉奥拉又一次看见了雾中那座高塔隐约的轮廓棱角。她看不清,却直觉知道那高塔就是一座平地而起的钟楼——因为在梦中,她无数次去过那里。
钟楼完全由浓雾所浸透,阶梯盘旋向下。沉重的钟在塔顶徒劳地震荡,却溺亡在寂静里,没能发出一丝声响;而漫天漫地纷飞涌动的羽翼,带着脏污的颜色,扑簌簌蠕动着,浪潮般、蛆虫般彼此缠斗,从虚空中弥漫出来,铺展成为黑暗的天空——
她撕碎了裙摆,奋力地奔逃,双耳被沉重的寂静堵塞,双脚在石阶上狠命踏进,每一踏步都用尽毕生气力,却半点听不见自己的仓皇足音。与之相反地,她倒是能毫无障碍地、无比尖锐而鲜明地听见,身后一道步步紧逼、声声泣血的呼唤——带着毫不遮掩的饥饿与贪婪,永无止境地追逼过来。
哭声之下,还有某种巨大羽翼扑动的声音。
她莫名确信那是自己曾经熟知的人,梦境之外惯常的理性试图引她回头去一探究竟——她本是果断不羁的人,怎么可能被区区追逐吓得退缩——但某种巨大的恐惧自梦境中生长而出,毫无道理地把她攫住,使她全然无力回头。
那呼唤般的哭声有时在她踏下一道阶梯时骤然抽搐,在半空中颤抖着展开腔调,转而成为装若癫狂的笑声。像是即将饱餐一顿的鬼魂张大了骇人的口唇,呛咳颤抖起来,又狂喜嚎叫出欺凌式的嘲讽——那笑声里混杂着扭曲的词句,腔调诡谲,明明本应仔细辨认才能听得出,却刀锋般钻进脑海,镌刻进她的认知,巨大的音量与诅咒的意志令她头痛欲裂,几乎要把头脑从正中劈开——
那嚎叫是字字句句都是在说:“你不得安息——”
一声轻笑突然电流般在耳畔劈过,从头顶直劈砍到脚跟,带来一阵痉挛似的痛觉。莉奥拉的注意力猛地被拉回现实,才意识到身旁其实无人发笑,只不过是身后待客厅另一端的风铃响了。
她慢慢地回过头,看见那边的窗户一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人正站在窗边,简单地拍拍深色斗篷上几不存在的灰尘。一顶漆黑而逼真的鸟嘴面罩遮挡住了他的面孔,面具上深色的喙狭长而锐利,令人想起中世纪瘟疫之中的鸟嘴医生,以及壁画里他们背后举着镰刀的死神。
风已经停歇了,可风铃在安静的空气里突然又兀自跳跃起来,洒下一片轻快的铃音。那人偏过头去,向风铃那边劝慰了一句,尾音却带了点轻快的笑意:“别闹了,由。”
“......报丧人先生?”莉奥拉的声音穿越沉滞的空气、穿越待客厅一侧琳琅繁杂的珍品陈列墙,打断了报丧人与空气之间诡异的眉目传情。她相当娴熟地对此视而不见,仿佛已经习惯了漠视与缄默;顺势站起身来,低一低头,行了一个疏离的见面礼。
“是我。”报丧人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打量房中的装潢。巨大的鸟嘴面具也掩饰不住他对陈列墙的赤裸裸的扫视,面具那尖尖的喙随着视线的迁移而转动,逐一指向实木雕花的每个陈列格,像极了一只盯着宝藏堆的巨大乌鸦。
莉奥拉正想继续说什么,对方终于先行开口了:“莉奥拉·温斯顿,报丧女妖缠身的人,向我写信请求驱除邪秽的人,是你吗,小姐?”
“是的,先生。”
报丧人终于开始动作,沿着待客厅缓步向她走来。硬质的靴子在石质的地板上叩响,叩出不轻不重的回音:“一个月前,你家族中的全部成员死于山崖上的车祸,只剩下你和你车上的两个仆从;你继承了温斯顿家的全部家业,操劳丧葬事宜;直到三天前,才在报刊上发出求救信,是吗?”
“是的。”报丧人叙述的方式直白得近乎无礼,但他的声线过分地平淡宁静,竟让莉奥拉无从生出被冒犯的怒火。她想了想,小心地出声补充:“寻找联系您的方法,我用了将近一个月。因为那情况发生得更早,就是......类似梦魇的事物......”
“你在说报丧女妖寄生到你身上的日子。”报丧人点头,“简单来说,就是你第一次听见它的声音的日子——所以,那是多久以前?”他拉开餐桌旁的高椅,坐下。莉奥拉慢慢松开紧握的手,从遮掩了自己小半身躯的小沙发后走出来。
报丧人直直地看着她放下手中已然上膛的猎枪。枪杆碰撞上坚硬的地面,而女孩行动间毫无犹疑,动作利落轻盈,任猎枪在地面轻磕碰颤动,终于躺平。
只是下一刻,金褐色头发的女孩抬起头,露出一个怯懦的笑容。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缓步走向桌旁,落座的动作宁静而柔和:“一个月前。”
她坐定后,又抬手微拢耳边飘动的碎发:“报丧人先生,请您继续吧。”
只是报丧人静静地看着她,长久地保持同一个姿势。直到风铃不耐烦地再度响起,打破寂静,他才终于又吐出一句话来。
“茶凉了。”
长桌对面的少女似乎颇感歉意,起身为突然而至的客人添茶。她衣饰上贵族特有的繁复袖领饰带彼此摩挲,发出轻微的响声,与沉滞的空气相混合。他看着对方眼眸低垂,眼下有昭示辛劳的黑痕,从精致的小柜中取出新的茶叶,假装不动声色地拂去茶袋上的灰尘。小炉的水沸腾了,少女以相当谨慎的动作关闭了火源,又转身去取各色的茶具。
报丧人报时般在她背后说:“你的家族相当热衷于东洋茶道,喜欢显得面上有光。”
莉奥拉猛地转过身来,这一次她的脸上显现出了再明确不过的怒火。“‘报丧人’的名号,莫非是先生您用堪比报丧的无礼挣来的?”她语气冰冷,随手将茶具往桌上一磕,让它铿地在桌上立稳了。
“这茶倒是宝贵,可惜先生您似乎配不上它。”莉奥拉凝视着桌对面的男人,随时预备着用脚勾起地上的猎枪。但对方只是再度陷入沉默,半晌,又忽而醒过来似的摆了摆手。
“我无意冒犯,温斯顿小姐......”漆黑的面具与斗篷之下,男性的声音平和而清冽,微微带点歉意,“这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莉奥拉并不理会,看着他,等对方继续如何说。
“您是在一个月前被报丧女妖缠上的吧?”报丧人缓慢地开口,像是在慢慢整理思路,“也就是您口中所说的‘梦魇’。那是寄生于梦境的报丧女妖,在您精神虚弱时趁虚而入,对您施加死亡的诅咒。”
“如果要将其驱除,我需要尽可能多地获取关于您的信息......您可以理解成,我需要对您足够了解,才能在诅咒预言之定为您制作出完美的‘祭品’,让您脱离女妖活下来。”
莉奥拉提起茶壶,看高温的水流在茶盏中冲击出微小的漩涡。她面色稍有和缓,但依旧冰冷:“行吧,报丧人先生。”
“只是,请您注意言辞。我会知无不言,但绝不愿任由您随意侮辱我的家人......即使您能救我的性命。”
报丧人接过莉奥拉递去的茶盏,注意到温婉至极的气质又回到了少女的身上。风铃再度响了一声,他在面具下露出微笑,语气依然平和,却循循善诱起来:“抱歉,温斯顿。那么......你的家人,是怎样的人呢?”
“......”
“或许您已经知道了,报丧人先生,我所在的温斯顿家,是这座城中最大的贵族门户。”
莉奥拉单手端着茶杯,凝视着其中的雾气虚无地上腾,缓缓开口。
“几十年前,王权刚刚建立的年代,我们的先人曾是开国后参与体系建设的功臣,被王室赋予了尊贵的地位与无上的殊荣。”
报丧人对她另起话头这一行为并不在意,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聆听。
“只是在如今,王权衰落的如今——这一点您应当也是清楚的——大雾吞噬了伦城,并不断向外扩散。”莉奥拉看着茶水虚弱的热气消散在空气之中,嘴角无力地抽动了一下,“我们这些城外人,除了那大雾里面生灵涂炭的事实以外,什么都不知道;除了接受从那里面逃难出来的流民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伦城是王室的次权力中心。那里的沦陷对现在的王室造成了太大的冲击。难民涌入,交通与消息闭锁,何况那杀人的大雾还有扩张的趋势。”
“照这个趋势下去,下一个被吞噬的就是与伦城近邻的王城。”
风铃轻轻地响了一声,像是对什么的应答。少女的脖颈微微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去查看那窗边究竟有什么异样的生物;但她忍耐住了,头继续低垂着,继续娓娓道来。
“温斯顿家虽然曾经尊贵繁荣过,但到了我这一代,也早已逐渐没落了。我们依旧背负着王政收税和传达旨意的职责,但就‘权能’而言,其实早已所剩无几。如今,只能靠透支家底,打发收税的使者来勉强活着。”
室内的空气冰凉而停滞,以至于报丧人能清楚地听到,对方轻微而又悠长地深呼出一口气,仿佛某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报丧人先生,您问我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人,”少女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是非常温柔的人。”
“他们是在我们的亲生父母去世之后,一力承担起整个家族的责任,又来精心地培养我和我妹妹的人。继父和继母......”她的声音几乎低微不可察,“虽然温斯顿的规矩太严,继父和继母尽管身为与本家最为亲近的外室,照料整个温斯顿家近十年,但还是没能使用上‘温斯顿’这个姓氏。”
“他们下葬的时候,也没能更换上‘温斯顿’这个姓氏,”莉奥拉咕哝着,话音里带着悲伤,“那也是我的遗憾。”
“一个月前,继父、继母和我,还有其他的家人们,一并二十几个人,乘马车前往王城。我们惧怕大雾弥漫的平原,于是选择拐一个大弯,从山崖间的道路绕行过去。但山路太过险峻,又接连惨遭暴雨与山崩;我们的马车几乎全都翻倒、跌落山崖,撞得粉身碎骨,大部分家人的尸骨都几乎再也找不回来......”
“幸存下来的,只剩下我一个人。”莉奥拉终于抬起了头,一缕发丝粘在她的额角,湛蓝的双眼中氤氲着悲哀的雾气。她没有啜泣,但五官都难抑地皱着,像是在对抗发自内心的、巨大的痛苦——看上去已经完全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室内似乎起了一层薄雾。它太过虚无缥缈,以至于几乎无法觉察;但莉奥拉在那一瞬间竟然觉得,似乎有冰凉而温柔的风吹拂了进来,以某种轻柔的力道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对她加以安抚。
一片寂静里,报丧人终于开了口。
“......在搜救期间,噩梦缠上了你。你从自然灾害中险之又险地捡回了一条命,休养了很久才勉强恢复状态。”他接过话头,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向他需要的方向带。
“而那噩梦对你造成了更深远的伤害,”他沉静地叙述,话音深沉而安稳,让莉奥拉一点点从沉郁的悲伤中脱离出来,重新从刻骨明心的记忆中回归现实,“不知不觉,噩梦里就都是尖锐的笑声;甚至有人在梦中一遍遍地重复,预言你将在近期惨死,而你发现自己竟然慢慢开始对自己的死期深信不疑——是吗?”
“......对。”莉奥拉短促地吸了吸气,恢复了平静。
“一开始,噩梦都是那天晚上山崖上的场景。狂风暴雨,亲人惨死;我自己搭乘的车辆也开始失控、翻滚,最后堪堪在悬崖边上挂住;我总是浑身疼痛地醒来,好像又在死亡的边缘走过一回。”她承认道。
“但没多久——没过几天,噩梦就变了。风雨交加的天色本来是极为黑暗的,却慢慢被灰白色的大雾替代了;记忆中那些树木、深渊,全都褪去,环境变成了一座陌生的钟楼,我在里面逃亡,身后永远有怪物在追逐着我。”
“整个世界都是铺天盖地的哭声。起初,那些声音是来自我的家人们,我能辨别他们的声音;但到了后来,他们的声音往往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更加尖锐、更加歇斯底里的声音的尖叫,或者说咆哮......”莉奥拉摇摇头,像是差点又被回忆所困,话音里流露出点恐惧来。
她听上去既恐惧而焦虑,又无措而茫然:“报丧人先生......它们说,我会在这周安息日到来之前,痛苦而凄惨地死去。”
“它们恨我,说我不配得安息。”
......
报丧人没有告诉莉奥拉,她所说的“它们”其实是“它”;同一个人身上,只会有一只报丧女妖寄生:那是报丧女妖与特定的人所建立的无形的契约,也是报丧女妖借之排斥其他同类,以避免自己“被夺食”的保障。
他只是静静地听莉奥拉把愿意说的一切都慢慢说出来。鸟嘴面具遮掩了男人的所有表情,他长久地端坐着,宛若一尊凝固的雕塑,又像一座沉默的墓碑。他只是偶尔开口,让少女得以接续上自己已经讲述过的片段,寻找到一个新的角度,继续说。
金褐色长发的少女就在这份宁静的引导之下,一点点说下去。
她叙说她所经历过的明媚的童年,说青草地与花束都在阳光中绚烂,没有大雾,没有终年阴郁的沉滞天穹;她回忆养父母慈祥地教她姐妹俩弹奏钢琴的往昔,说养父母一路是如何带领扶持她姐妹二人,悉心教导,精心教养,让她走到了这个即便孤身一人,也还能安稳站立的今日,让她有能力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她说,自己对于温斯顿家鼎盛繁荣的时期已经完全记不清,那时她刚刚降世,小自己几岁的妹妹艾丽安娜更是还远远没与人世间相谋面。那份久远的追忆是如此模糊,与自己对于早早离去的亲生父母的印象一道,都埋葬在记忆的深处,几乎挖不出什么具体的信息来。
她讲述自己的妹妹是怎样的一个孩子。艾丽安娜如同一颗热烈盛放的向日葵,在逐渐成为死水的温斯顿府邸中横冲直撞,不听从继父母的约束,更不在意继父母的管教。她在很小的年纪就与城里的一个少年彼此心悦,后来甚至为了那人搬出了温斯顿府邸......
只是三年前,那两个孩子闹掰、分手,艾丽安娜只身一人回到温斯顿,疾病慢慢加重,医生都无力回天;最后,两年前,她离开了人间。
“报丧人先生,”讲到激动的地方,金褐色头发的少女又哭又笑地抬起脸,面庞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滴,“艾丽安娜虽然不是个标准的好孩子,但总不应该至于到如此境地。”
“如果当时......如果五年前的我,三年前的我,以前所有时间点的我,能够抓住机会把她从那条路上拉回来,”她好像在笑着,美丽的眼睛用力地睁大,露出笑容的弧度,泪水却止不住地满溢出来,又汹涌着滑落,“如果我能阻止她,或者帮助她,怎样都好——”
“那我最亲的亲人,现在应该还好好地活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上。”
“就算她也可能经历这一次劫难,但她会和我坐在同一辆车上,我们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幸存下来。无论如何......”
“我本来能让她平安的......”
报丧人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看着桌子另一端少女的肩膀狠狠地抽动了几下,随后慢慢地归于平静。没有失控啜泣的声音,更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声——似乎是出于贵族习惯的教养培育,她的哭泣也是寂静而易熄的。
“......温斯顿只剩我一个人,也就只有我——这个继承人——能够继续承担王室赋予我们家族的义务和责任。”莉奥拉平静下来,伸手拨开沾到额角的金褐色发丝,用安静的声音把叙述继续了下去,“温斯顿不是贪生怕死的家族,更不是会逃避职责的家族。”
“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就算我有再多的悔恨,也会为了温斯顿最后的、哪怕是没落的职责,挣扎着尝试活下去。”
(TBC.)
(二)
屋外的草地灰蒙蒙的,粗粝的草叶边缘沾着圆滚滚的水珠,像是被大雾淋漓地冲洗过一番;每踏出一步的时候,落脚处四围一圈的草叶都彼此牵扯着摇动,亮晶晶的液珠纷纷滚下,在因雾气而模糊的空气中掉落又碎裂,折射出晶亮的微小光线。
不远处的山坡上,隐约能够看见一排坟茔的轮廓。丧葬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草地与树丛都被清理得很干净,苍白的十字架孤独地树立在其中,被大雾模糊了边缘。
报丧人没继续看那些破碎的水珠,也没继续看那端荒凉的墓园。他抬起头来,背对着温斯顿家的主体楼栋,悠悠然地往前走,散步一般,遥望着伦城方向,看厚重如实体的雾彼此堆叠,成为庞大的远山。
“她没说实话。”
一道声音突然从报丧人背后响起,雾气被什么东西搅着流动了起来,层层叠叠的羽翼从半空中突兀地浮现,从雾一样的质地开始彼此汇集,成为巨大的灰白羽翼。
“我知道。”报丧人没有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任由背后的羽翼向他身上探,几乎要把自己完全笼罩,“但这次的报丧女妖是以梦魇的形式狩猎的,更难捕捉,对被寄生者的精神压迫似乎也更为猛烈,所以......不能直接确认她究竟是刻意地想隐瞒什么,还是在这种报丧女妖的特殊性之中,对现实的认知发生了错乱。”
背后的声音轻哼一声,报丧人感受到身后的家伙把身形完全地显现了出来,不由得出声提醒:“当心被人看到了。”
“那个女孩的话,她正偷看着呢。”对方笑起来,羽翼变本加厉地凑近,揽住报丧人的肩;羽翼折叠处有尖锐的利爪伸出,也同时攀上报丧人暗色的斗篷,大有往里面继续探索的意思,“但她只能看到‘雾’做出来的模糊假象,至于现在你我的真实情况——她一点也看不到。”
报丧人无奈地回过头去,伸出手点在对方的鼻梁上:“你太得意了。”
他面前的“人”,上半身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性。一双眸子墨玉一样发光,黑而顺的长发披挂在背后,双耳后各一缕苍白的鬓角,衣饰繁复又华美,浅蓝的领子硬挺地立着;此刻,这家伙正无声地笑着,毫不遮掩地端详着报丧人头上戴着的漆黑而狭长的鸟嘴面具,像是个不知第几次被同一个有趣的玩具吸引注意力的孩子。
“由,”报丧人唤对方,“温斯顿说,她已经被纠缠了一个月之久。但距离她那个报丧女妖预告的死亡期限,竟然还足足有七天。”
报丧人专心地说着这件委托的事:“它简直......过分有耐心了。”
白由并不说话,只是伸手抚上报丧人的鸟嘴面具。他人类样式的上半身之下,赫然是巨鹰般的下半身——苍然的羽毛斑驳而厚重,在流动的雾气中微微地蓬着;一对巨大的鹰翼揽在报丧人的身体两侧,又在羽翼弯折的关节处探出锋利的尖爪来。
再往下,巨型鸟类的爪子披裹着厚如盔甲的坚硬羽毛,以一个几乎是包裹住报丧人的姿势站立,将草地踏出凹陷着的巨大痕迹。
雾气变浓了,有灵性般围绕着两人浮动起来。
“与之前接手过的委托相比,这一次的女妖有耐心得不正常了。”报丧人继续叙说着,顺带一把把将要探进自己斗篷的爪子拍开,“女妖的诅咒源于生者与死亡的交错,她家人的死亡恐怕并不单纯。”
报丧人思索着,在心中列出可能的方向,又一一思考对应的验证途径。而此时,他对面的人终于再次出声,微微地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点嘲讽的复杂笑容来。
“人类真有趣,”白由叹息着,好像在鉴赏什么虚无的宝物,“想要活命,却一定要有所保留;
“......想要清醒,却又频频陷入自己编织的幻境。”
“那也没办法,”报丧人语气平淡,对白由的叹息不为所动,“‘雾’把知道内情的人都限制成了有口说不得的哑巴,你们报丧女妖又太擅长攻讦扰乱人最脆弱的精神世界。”
“......鸦,别把我与那些东西混为一谈。”
报丧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没理会白由就此事的第八百零一次抗议:“那孩子的口风太严实了,枉我辛辛苦苦诱导了大半天,也没吐出更加明显的破绽。如果不是说谎隐瞒,而是她本身的认知已经被扭曲诱导的话,事情就更复杂了。”......好累,好麻烦。他皱皱眉,在心中叹气:就是这些信息的大量扭曲,让他每个杀灭报丧女妖的委托都困难重重。
委托人不和盘托出,他怎么帮对方制作替换境地的“活祭”?又怎么利用活祭,去让报丧女妖被彻底地杀死?
啧......
“算了,无所谓,拿钱办事。”报丧人赌气地把不自觉耸起的肩猛地放下来,活像一只耷拉尾羽的乌鸦。
身前的半人半鸟笑了。黑发的男人好像完全不在意报丧人的困扰,只是愉快地摆弄他的鸟嘴面具;随着白由动作的轻微起伏,雾气逐渐更加浓郁起来。它们氤氲着律动,在地面上投下边缘模糊的影子。
远方的大雾也在流动。城池的轮廓出现一瞬间就被重新掩盖,而某个刹那,一座尖锐的高塔在雾中投射出影子,在灰白色的朦胧天幕中一闪而逝。
报丧人的眼神定住了片刻。他看向那高塔消失的位置,回想起少女脸上含蓄的悲痛。
“温斯顿说,她在噩梦里,是在一座钟楼里逃命。”他喃喃自语,“她背后追逐的十几个声音一开始都来自于自己的家人,他们在一个月前坠入山崖,偌大的温斯顿家只剩下她一个人活着。”
“真惨啊......”他神游九天似的顿了顿,叹气,思路却一瞬间飘移万里:“......简直像被一网打尽了......死得真干净。”他没忍住,感叹的话从嗓子里继续滚出来:“在厄运里都算得上顶级了。”
“你又在说这种话。”白由噗一声笑了,抚手向报丧人的脖颈,开始把面具卸下来,“鸦,让我看看你说刻薄话的小脸——”面具在他的动作下松动了,微微倾斜,露出一片本被斗篷和面具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苍白长发。
“她是覆灭的家族剩下的唯一的继承人,......”报丧人定定地说,没管白由毛手毛脚的动作,“你不觉得不太对吗?”
是那女孩表现出来的悲戚太过真切了,举手投足言谈间全是一个柔弱悲伤的形象,以至于他几乎没能意识到这个最真实也最核心的事实。
“我对人类的权力争夺不感兴趣。”白由终于彻底把报丧人的面具卸下,露出报丧人真实的面孔来:一头苍白的发丝柔软地披至肩膀以下,耳边两缕黑发羽毛般披垂,赫然是一张与黑发男人几乎别无二致的脸——除了那双黑色的眸子。那双眸子缄默地敛着,其中既无光亮也无激情,显出相当缺乏神采的样子。
白由迷醉地看着报丧人:“鸦......”
“你叫我出来是有事要做吧?赶紧。”被卸下报丧人面具的白鸦声抹抹脸,平淡地催促了一句。
被打断发言的白由装出赌气的样子,用力地点点头,身形向后退,隐入雾气之中。片刻,雾中传来一声巨大的惨叫,像猫头鹰嘶鸣的声音,伴随着羽翼拼命拍打的动静。
白由的身影重新从雾中显现出来。巨大的鸟爪轻盈地踏在地上,他一手嫌弃地摘掉身上沾到的鸟毛,一手掐着一只垂死挣扎的猫头鹰形状的鸟儿,将它高举着远离自己,显示出八百分的嫌弃来。
“哟。”白鸦声面色不变地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看见白由手中的鸟儿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面具一般的爱心形脸庞。刺耳的尖叫从爱心脸的嘴中尖啸而出,声声凄厉,像是蕴含了无尽的怨毒。
“这东西在老远就盯上你了,”白由掐着悲鸣的鸟儿,锲而不舍地绕道鸦的面前,看着对方固执地把脸移向相反的方向,觉得像逗小动物一样有趣,“你不是会收集报丧女妖的面具吗?怎么这会儿不感兴趣了?”
“我杀不了没有契约的女妖,哪里拿得到它的面具,”报丧人嘁了一声,“少装傻了,速战速决。”
白由噘噘嘴,捉着报丧女妖的手猛地收紧。那爱心脸的鸟儿愈加疯狂地垂死挣扎起来,破损的羽毛纷纷落下,在半空散作牛乳般浓稠的烟雾。它爆发出无比尖锐的啸鸣,又渐渐窒息着、抽搐着失去了出声的力气。等到它终于半死不活地垂下头颅、彻底晕厥过去,白由反手一扔,将这猫头鹰形状的生物丢到了浓雾之中。
浓雾接纳了垂死的报丧女妖,与它破损的身体相接洽,报丧女妖破损的轮廓迅速地在其中弥合。随后它动了,屁滚尿流般扑动翅膀,混在雾中仓皇地逃窜,不多时,就不再有动静传来。
“报丧女妖总是有着堪称疯狂的欲望,即使是对不属于自己的猎物。”白鸦声无所谓地耸肩,仿佛那只没有契约的路过的报丧女妖盯上的“猎物”不是自己一样。白由闻言双眼一亮,眼睛骤然发出欣喜的光,却被白鸦声抬手堵住了嘴唇。
白鸦声突然听见了钟声。
它从雾中传来,浩浩荡荡,又如海浪响彻;它是模糊而隐约的,却又在他耳中无比沉重,呼召般撼动他的意志,像要震荡他的灵魂。
白鸦声皱着眉头,透过广阔的浓雾极目眺望——涌动的灰白大雾之中,那钟楼顶端的巨大钟盘在天穹之下若隐若现,尖锐的指针一闪而过。
他若有所思地转向白由,没管对方露出了莫名的表情,问:“现在几点了?”
但白由没有回答。他往后退了一步,面庞在翻滚起来的雾中变得晦暗不明,巨大的羽翼也重新隐隐与浓雾相融,变得若隐若现。远处的浓雾却在一瞬间似乎散开了,白鸦声终于清晰看见了钟楼顶端的钟,与其后层层叠叠的羽翼影子。那时刻依然在往前走,忽快忽慢,从未准时过。
“由,你告诉我,”白鸦声绷着有些苍白的脸,第不知多少次抛出那两个问题,“时钟为什么总在走动,却从未准时?”
“钟盘的时间,究竟代表着你们的什么?”
白由咧开嘴笑了。半人半猫头鹰的雾中生物摇摇头,在雾里变得加倍地面目模糊,显示出某种抵死不坦诚的嚣张来。白鸦声伸手去碰白由的身体,对方的影子却如水中月一样作雾化开,又在他缩手之后扭曲着慢慢复原。
白鸦声收回手,耸耸肩。反正他既不急切,也没指望得到答案——他最关心的事物另有其他。他好笑地看着白由的身影在雾中水波一样荡漾,顺口问出第三个不知多少次被自己的委托人追问过的问题:
“你的同类,究竟想做什么?”
“像你们人类追求烟卷、宝石,甚至名利、知识、理想,跟随所有种类的欲望而行动,”隐没在雾中的黑发男人终于开口了,“我们也是一样。”
“报丧女妖是靠生与死的界线而活着的生物,对于幸存的生命、为幸存而庆幸的生命、幸存却依旧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的生命,有着无与伦比的进食欲望。”
“当你们一脚踏入死亡,那下落的瞬间,就是报丧女妖享受饕餮盛宴的时刻。”
白由看着眼前的男人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使得原本的脸显得加倍地丧气,就知道对方有些不满了,笑着止住了话语,凑过去抚慰对方:“虽然这些话早就用不同的方式说过了很多遍了,但是我还是可以再讲一遍的吧~”
白鸦声翻了个白眼扭过头,以示对于对方敷衍态度的抗议。
“而我是特殊的那一类。”白由毫无负担地拐开话题,笑着指指自己,又指尖一转,指向面色苍白的白发男人:“因为鸦你是最特别的宝物。”
白鸦声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我只想要答案或者一个痛快。‘求死不能’这种诡异的特质是你们强加于我的,现在又来因此宣称我是你们眼中的宝物吗?”
“那是‘雾’说了算的事情。”白由缓缓贴近,几乎搂着白鸦声的肩膀,雾气和缓地抚上白鸦声的肩,与他轻佻的语气颇为不符,“罪不在我,责也不在我。我只是真挚地被你的一切所吸引,又努力地向鸦你学习各种东西——”
“比如吧......我对温斯顿那个妹妹,艾丽安娜——还有她那个叫艾克兰的,恋人是吧——这两个人的恋情,确实是超——级感兴趣的,建议你下次多问问。”他冲白鸦声挤了挤眼睛:“我想我现在就特别需要学习爱情这种事——”
白鸦声没好气地笑了:“温斯顿可是说,那两个孩子的感情早就破裂了。劝你别学。”
白由努努嘴,手指撩起白鸦声苍白的头发,摆出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架势:“你还不开始工作吗?”
“要你管?”白鸦声偏开脑袋,回身,抬脚往屋里走,“前阵子累死我了。不急,先睡两天。”
由笑着回头,眼神撇过他们近处的低塔。那栋与主宅相连的矮小破落建筑,也是温斯顿财产的一部分。
低塔的顶楼,有一扇灰蒙蒙的窗。
......
莉奥拉坐在她的塔的窗前,肩颈坐得笔直,凝视着报丧人的方向。自报丧人出去之后,那边的雾气就诡异地浓烈起来,她睁大眼睛盯着看,也只能够看见报丧人模糊的深色轮廓。
报丧人一个人在那边干什么?
她不爽地皱皱眉,神色随性而灵动,与上午报丧人面前羞怯而文静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少女面前的桌上,大量信件与资料随性又莫名规整地摊开摆放,温斯顿家的家族印章潦草地倒在一旁。
“大雾出现后,报丧人开始活跃。”她放弃了长时间盯着报丧人的影子看,低头提笔继续写手边的信,“根据我们所能得到的信息,他游走在大雾波及的地域内,帮助需要的人驱除缠身的报丧女妖;目前看来,这一点还没被推翻。”
笔尖划过纸面,拖曳出沙沙的声音:“但他行事太过隐秘,结束委托后的客户也大多完全不明白,他是怎样把报丧女妖从人身上连根拔起的。今天我与他交谈甚久,他也对此半分不提及,只是一直让我说更多自己的事,而且越多越好。”
她长出一口气,吹动桌旁插着的风车玩具,继续书写。
“希望报丧人当真能够挽救我的性命......如果不能,那也只好以身饲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她的字迹全然安稳不变,好像正在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一般。
“那时,温斯顿家的一切、这整座城市的一切......就全部听凭你调度了。”
“......温斯顿敬上。”金褐色头发的少女终于停笔,吹吹信纸,懒得等其干透,就叠上一张薄纸,将其一同折叠,又放进信封。窗边的风铃寂静地垂挂着,是最简陋的款式,还被风尘侵袭得伤痕累累;但她抬头望了望它,微微松了口气,脸上几乎流露出释然的甜蜜来,又站起身来伸手将它抚动,听小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的城镇笼罩在薄雾之中,偶有行人往来,寂如幽潭,寥若寒山。
她喝了一口茶,里面的茶水已经凉透,但她一饮而尽,全无所谓。
“如果连报丧人也没用,就只能准备后事了。”茶盏放下,她咕哝一句,就低下头,继续伏案工作。沧桑的木桌上堆满了往来的书信,连一旁蒙尘的三角钢琴上也堆满了信件,浩浩荡荡地被覆盖住了大半。
这里是整个温斯顿家最为狭隘的一间屋子,但好在她已经习惯。所以即使已经别无他人,她还是宁愿仍然留在这里。
“死不死倒没关系......希望报丧人是真货,真有解决报丧女妖和‘雾’的方法吧。”温婉的面具完全褪下,金褐色头发的女孩冷漠而专注地浏览着账目、地图和城镇蓝图,眉目间凛冽如寒霜。
“无论是这诡异的‘雾’还是报丧女妖及其诅咒,都不该存在在人间这种地方。”
(TBC.)
(三)
她猛地睁开眼睛。
一声熟悉的尖啸从半空劈下,在她的耳边轰然炸开。尖锐的音流紧贴着面庞激荡,把她一头披散的长发席卷着在半空搅乱成金褐的鲜花。天际被虚无的苍茫灰色覆盖,这不是属于深夜的色泽,而更像某个灰蒙蒙、了无生机,又贪婪地想要吞噬生命的世界。
......是那座“塔”。
身后的黑暗开始翻滚,灰白的纷扰羽翼混合着花白的烟雾泡沫,向她的方向咆哮着追逐过来。金褐色长发的女孩嘴里骂了一声,一面毫不犹豫地撕开脆弱的腰带,竟把繁复的外裙摆整个褪下,随着跑动的节奏,一脚踢在身后。弃去裙摆的双腿有力地奔跑起来,赫然穿着骑射练习时专用的深色裤装,而不是寻常家居所备的柔软衬裙。
莉奥拉低低地笑了一声:“竟然能够延伸到梦里啊......”她在钟楼盘旋向下的无尽台阶之上风驰电掣地向下,如美丽的鹰般带着残阳的余晖划落天际。被弃如敝屣的外裙在半空被狂风上下撕扯,落入巨兽般追逐咆哮的大雾之中,顷刻间便被吞噬,不见踪影。
视野的前方,无限向下倾斜的阶梯望不到尽头。奔跑间,古朴而粗粝的墙面从身侧一闪而过,氤氲的灰白雾气从砖缝间不依不饶地渗出,烟雾丝丝缕缕,向楼道内伸出蛛网般的残端。
那道声音又来了。起初,它比烟雾更加飘忽、比雾中的碎羽更为散乱,但几个片刻后,它们就化为千百个翻涌着的声音,直接响彻于她的脑海之中。她继续极力地奔跑着,试图将诡异的羽翼、烟雾与声音都彻底弃置身后,但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冰冷的细汗从躯干上渗出,熟悉的、全无道理的、不属于她的惶恐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不得安息......
视线变得模糊,荒唐的泪水从眼中满溢又漫出。莉奥拉一面狂奔,一面泪如泉涌地抽噎着,难以置信地抵抗着从内心深处升起的、蛮不讲理的绝望。心被撕扯得生疼,简直像是被植入了陌生的情感所导致的排异作用。
“怎么会......怎么会......”她愤怒地睁大美丽的眼睛,却无法阻止泪水的翻腾。身后的尖啸声更近了,但却并不急于更进一步,像恶劣猛兽对于戏弄猎物的热衷。千百道反复唱诵的怨毒诅咒在空间里响彻,此时已经不止从身后的烟雾中传来,更是从左、右、上、下每个方位,甚至是她正在奔逃的前方——浩浩荡荡地传来。她认得里面的声音。
“你不配享受这份安息。”
不要再恨了。不要再喋喋不休了。不要再纠缠不止了。你们这些......这些......
莉奥拉大力地摇头,将面庞上的泪水晃去。在向下继续踏步的同时,她猛地回过头,与身后的穷追不舍的大雾在刹那间对视。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张熟悉的脸。
最先的,是一个月前死去的那些亲人。他们的面孔在大雾中浮现,带着无尽的怒气与怨气,几十双眼都紧盯着飞奔的少女,从中发射出剐肉饮血的恨意。有些脸还带着鲜明的伤疤,在额角、在颧骨,更有甚者缺了颅骨的大半,只留下半边残破的狰狞面孔,也仍无比固执、无比怨恨地注视着她。
几十张口都开开合合,发出咒诅的声音,又融入到烟雾中凄厉尖啸的背景之中。
那个黑暗的风雷暴雨夜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莉奥拉低头回转,艰难地想专注于奔逃,却已经做不到了:被植入的绝望与她本身情感的激荡彼此混合,幻象在眼前扎了根。她再一次透过狭小的马车窗隐约看见前方的车伍在拥挤中一一滚落山崖,木与钢碎裂的声音被如注的大雨掩盖,如滴水落入沧海,渺小得不值一提——但就在这无比的渺小之中,有几十条性命骨血碎裂又相融着死去,在重力的作用下坠落,归于最潮湿阴森的山涧与泥泞。
莉奥拉几乎想闭上眼睛。但一旦放弃视线,眼前的景象反而愈加鲜明地轮番演播,逼得她重新把双眼大张开来。
眼前的幻象瞬息变幻,雨夜中破损揉烂的血肉淡去,两张并不相识的脸温和地靠近,露出亲切而关怀的神色。冬日的阳光在苍白的天空中显得金黄璀璨,给大地铺染上明亮的色泽,又给两人背光的剪影镶上一圈闪耀的金边,使得两张亲切的面庞愈发模糊不清。
心头的绝望突然空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空洞,以及席卷而来的悲伤。莉奥拉脚下连着几个趔趄,几乎要跌倒在地,终于无力阻碍泪水的滴落。她不认识他们,但心底无可匹敌的悲恸与思念都一齐叫嚣,让她的喉头抽痛,无法呼吸。
“母亲,父亲......”
她眼睁睁地看见二人的幻象消散了,一个金色短发的少年拂开浓雾,走上前来,留下一个缱绻而眷恋的笑容,又化为烟雾泯灭;最后,一个白金色长发的少女走上前来,眉目温软潋滟,望着她,长久不语,眼神慈爱而哀伤。
幻象的身后矗立着旧时温斯顿的屋宅,攀援的花有着繁茂的枝叶,被溺爱孩子的用人们精心规划过,顺着长杆与绳索,在半空盘桓出漂亮的曲线。繁花之下的阴凉处有新建的秋千,绳索精美地在椅面打了几串牢固的结,两个小女孩一有机会就成天地待在上面,为彼此朗诵诗篇,或是最新的童话与鬼故事。
风会拂过两人的耳侧,都不喜欢复杂发饰的两人会嬉笑着,看彼此的发丝在风与阳光中飘荡,并熠熠闪光。读过与未读的书都随性地堆在一边,反正其中一位女孩一定会细心而耐心地整理;她会伸手撩起白金色的长发别在耳后,应和着另一个女孩欢快的笑声,把书一本本抱到怀中。
莉奥拉愣住了,几乎要停住脚步,忘了身后的一切,忘了急于奔逃的现实。幻象中柔和的阳光似乎刺痛了她的双眼,眼前全然是一片尖锐的刺痛,与心头撕裂开来的剧痛争相呼应。
幻象破碎了。两个女孩在夕阳中的剪影骤然淡化、扭曲,波纹般向莉奥拉席卷过来,又在即将接触到的一瞬间哗然散开。
尖啸声贴面激荡,灰白的鸟羽在她眼前炸开,满世界尽是纷纷扬扬的花白。她看见一只诡异的大鸟在雾中袭来,一张爱心般的脸面具一样覆盖在颈项以上的部位,黑洞洞的嘴咧至诡异的弧度,发出张狂无度的尖利笑声。
所有的幻影都群魔乱舞地活了过来,烟雾与鸟羽劈裂出锐利的末端,撕扯上她的四肢,剐肉啜血,直深入见森森白骨。没有响应的痛觉,莉奥拉只觉得自己像在深海溺亡,躯体向后坠落,恐怖与悲恸的情绪嗡鸣到了最大功率,撕扯剥夺了思考的能力。
尸骨无存的亲人们......
何止那些坠落在雨夜山崖、尸骨未寒的家人们呢?......就连艾丽安娜的坟茔也是空的。
鲜活的艾丽安娜,可爱的艾丽安娜,该死的艾丽安娜......
一丝薄泪从眼角溢出,散在涌动着死气的空气里。
......
“家人们很爱我。”金褐色头发的女孩在半空做出无意义的手势,试图对眼前的报丧人说明自己这数十年所得到的爱。
莉奥拉记得,这天下午,她对着那个莫名其妙的报丧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
她说,出事那天,虽然别的车仍有空位,但他们仍为她单独备了一辆车,这是爱的保护,是为了让侍从能一对一地看顾;恐怕也是这份爱意,才使得她受到了意外的祝福,得以幸存下来。她说,只要稍不留神,乐曲的旋律就会在她的耳侧流淌,因为在父母去世之后,取而代之的家人们仍细心负责于她的生活与教育,勤勉地帮助她修习大家族继承人应有的各种素养。
她说,她永远记得那时与自己的妹妹艾丽安娜尝试弹奏的场景,艾丽安娜欢笑着胡乱按动琴键,破碎走调的钢琴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之后她又为那孩子演奏,旋律和阳光一起流淌出来,在回忆中将琴房涂满灿金的色泽,灿烂得像某场永不醒来的幻梦。
对啊,这是梦境......是幻境中的梦境,是最虚幻、最不可能抵达的所谓“曾经”。
幻象彻底破碎了,在她眼前被撕裂开来。
眼前是漫天的羽翼,与不停歇的歇斯底里的笑声。
......
一声昂扬的长啸划破了幻境的节奏,漫天羽翼惶惶然凝滞,随后惊得四处翻飞。莉奥拉头痛欲裂,勉强维持的视线里,她看见钟塔的幻境扭曲着崩解,碎成无数虚空中的斑块,溶解在了深夜的黑暗之中。
月色温凉如水。
她从床上猛地坐起,双手压在胸前,极力抑制着急促过头的呼吸。被植入的极度惊惧一点点被压抑下去,眼前虽仍因泪水而模糊不清,却能清晰地看见月光从窗台的方向流至面前卧室的空地,一道剪影突兀地横亘其中。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人正坐在窗上,静静地看着她。
那人一头乌发,直披散到肩以下;莉奥拉盯着剪影反复看了几眼,才终于勉强看清来人的面庞:是个俊美的男人,眉目精致,耳侧有显眼的白色鬓角垂落,简直像羽翼的拖尾。
白由学着白鸦声的样子,抿嘴一笑,哄道:“睡吧。”
轻柔的声浪拂过莉奥拉的耳膜,带来低微的震颤。她眼中有雾涌过,逐渐迷茫失神。
“好,任务完成了。”白由盯着莉奥拉栽倒回床上,愉快地笑起来,“只要你这个被寄生者的的精神没有崩溃,它就无法单靠间接的诅咒把你彻底变成食物。”
报丧女妖以人的死亡为食粮,那是它们的珍馐,也是它们无法摆脱的毒药与诅咒。
“要到午夜了。”白由回头看了看窗外,恍然道。某种兴奋与渴望爬上他的脸庞,一双乌黑的眼睛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他转过头,向沉入安睡的莉奥拉行礼,说出她无法接收到的告别。
“我先走了,小姐;祝你有一段好眠。”
......
同一时刻,白鸦声的房间。
他并没有很多行李,即使在确认无人监视,卸下浑身属于“报丧人”的行头,又将它们展览一样地挂在衣帽架上之后,屋里还是显得空空荡荡。一个箱子摊在墙角,里面一点随身的衣物和基本的冷武器安静排列,主人并没有把它们一一取出来的意思,恐怕是嫌陈列麻烦,宁愿清闲。
只有一个人的物品。白由的随身物品都能从雾中随意存取,就连繁复的外在装饰也都能从雾气自由变幻。想到这个,白鸦声难免有些牙酸:不愧是报丧女妖中的一员,与大雾相融共生,享受了太多来自种族的便利......虽然白由本人对他的同族向来嗤之以鼻。
并不很宽阔的窗透出暗沉的夜色,以及天空一轮斑白的缺月;屋内的灯焰明明灭灭,白鸦声静静地坐在床头,盯着它在灯罩里孱弱地摇曳着,听见午夜的十二下钟声开始敲响。
第一次钟声。
屋中的空气不再透明,丝丝缕缕的雾气从地面盘旋升起,搅成不甚明显的漩涡,接二连三地向白鸦声靠近。
第三次、第四次钟声。
彼此凝聚的雾气达到了接近实质的乳白色,在黯淡的房间中不显眼地张牙舞爪起来。或饥渴或贪婪——即使这二者或许并无本质上的区别——烟雾的爪子贴上白发男人的四肢,骤然得到引领似的,争前恐后地向上攀爬,像极了寻找到可寄生对象的攀援植物,在男人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撕咬的足迹。血丝从其中渗漏出来。
第八次、第九次钟声。
冷汗大滴大滴地从白鸦声浑身流下,他紧紧抿着唇,抵抗从血肉之躯的里里外外、角角落落一并攀援而上的剧痛。抵达某个极点的时刻,四指猛然脱力,僵直又失控的肢体再也无法维持躯体的平衡,他栽倒在地上,视线模糊,隐约看见汹涌的雾气盖过了微弱的烛火,争先恐后地向他席卷过来,如荒旱灾年里争尸为食的凶厉豺狼。
这是来自“雾”的诅咒。这场有如鬼神的大雾将无数生命吞噬殆尽,却似乎唯独对于他玩上了猫捉老鼠般的戏码。每个午夜,两个独立又接连的日子彼此更替的时刻,新日把旧时彻底吞噬的时刻......“雾”会来赋予他一次“崭新”的死亡,又让白鸦声在疲惫与厌倦中在下一个日子重新醒来。
被剥夺了平凡活着的资格,也失去了简简单单脱离人世的机会。
剧痛、酸麻与痒颤彼此交杂,在残破的身躯中化作驰骋的巨大的电流,令瘫倒在地的人轻微而无用地颤抖。白鸦声敛着失神的双眼,在饱受折磨的身体之中几近出窍,简直能在幻象中从半空看见血流在自己身下蓄积成浅浅的一滩,又在迷茫中想到,如果内脏从身体里流出,或许也会是流体的样式......滑稽的是,世界不会记录下他死亡的事实,一切事物的证据与旁人的记忆都在他醒来后如烟散去。一切都在雾中无可考证。
他宁愿某天获得真正的解脱。
不过此时,他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靴在自己眼前站定了。
白由俯下身来,轻佻地摸摸白鸦声的头顶,感受到对方凌乱的白发已被汗水与血丝浸得湿润;他的手指顺着肌肤一路向下,经由耳廓与耳垂,最终挑起白鸦声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好可怜。”来人感叹道。
白鸦声的视线已经模糊到无法看清对方的脸,但他本能地明白,到了这个地步还不知死活地挑逗自己的,究竟是谁。他气若游丝地呼出模糊破损的字句,没能传递出清晰连贯的语义。
谁让你过来了?今晚我不需要你来“记忆”我的死亡。离我远点,到外面去。
“鸦,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耶,”白由不知好歹地蹲下,双手搓揉着白鸦声的面庞,指尖从光滑的皮肤上来回划过,又从细小而狭长的道道伤口之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丝,“哇,今天是这种‘吃’法?”
屁话。滚。
黑发的男人舔舔嘴唇,露出满足的笑容。新的烟雾在他背后涌起,巨大的羽翼从中浮现,男人的身形逐渐变化,再度成为半人半猫头鹰的巨大生物。带有附爪的斑驳羽翼从雾中变得凝实,斑驳的厚羽层层叠叠,将白鸦声的躯体围拢包绕。
“我开动啦。”
如白由所说,在报丧女妖之中,他是特殊的。他获得了自己的主体意志,更自主地放弃了以追寻带着死亡气息的猎物而活的生存方式。取而代之地,他长久地跟随在白鸦声左右,从这个长久地踏在生死边界之上的生命的明灭闪烁之中,汲取每日丰盛的食粮。
“鸦永远是最美味的,”白由喃喃着,“真想从‘雾’的手中,把你夺过来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