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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在污泥里洗净自己，披上光洁的皮，然后靠近你。我不能渴望你，正如你所说，那将是这世上最恶毒的罪行。
        既然如此，我早就应该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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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吻痕很难处理。热敷，冷敷，效果都不好。涂药油味道太大，只用手揉又太麻烦。唯一的快捷处理方法是穿高领衫，系丝带，却像欲盖弥彰的谎言，让人一眼就察觉那光洁脖颈上的污秽罪行。都怪那些不讲道理的男人，我早就对他们说过，这周不行，别留下痕迹。结果现在，我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焦虑地思考如何才能掩盖这一身淤青。告解室的黑幕布后，忏悔者问神父，如何才能不被人发觉自己的过错？神父回答，不曾犯错自然光明磊落。
        但这一切已经太迟。上帝，原谅我的无计可施。现在是下午四点半，我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洗净自己，用茉莉芬芳的沐浴液盖住那些男人身上的烟草气息，用脂粉遮掩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指印。我要穿上欲盖弥彰的高领连衣裙，围上故作姿态的羊毛坎肩，就像披上一层纯洁的皮。然后，下午六点，我会准时出门，朝早已等在大学门口的你飞奔而去。我的舍友会在我身后问我：又跟你爸爸一起吃晚饭？这时我要回头朝她笑笑，什么都不说，尽量做出天真快乐的表情，像是在肯定她的猜测。
        可你不是我的父亲，虽然我有和你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虽然你喜欢像对待小孩一样拍我的头顶。但是吉尔斯·图雷，我们根本不是父女。
        那我是你的谁？我好想扯住你的衣领，对你高声尖叫，把我心里那些歇斯底里的痛苦都挖出来给你。我是你的谁，我是你的谁？我叫你吉尔斯先生，每三到五个月与你共进晚餐一次，邮件通信六到七次，餐桌上信件里除了寒暄和政见交流以外没别的话题。有过四次因对某件事的看法不合而燃起争端，四次都因我最终妥协而不了了之。你很少直呼我的名字，收信人一行永远写着亲爱的姑娘，哪怕我们正为欧洲的宗教政策是否合理而吵个不停。我们吃遍了巴黎所有价格亲民味道出色的餐馆，以散步的方式游遍了老城内所有街巷。有一次，我们站在路旁等红绿灯时，几个男孩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对你大喊：先生，向您美丽的女儿致意！绿灯正好亮起，他们飞快地蹿到路对面去，还朝我飞吻。而我们站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你甚至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帕，好让我擦一擦眼角笑出的泪花。
        可你以为那泪真是我笑出来的？不，不是。那天你送我回去后，我趴在床上哭了一宿，恨不得扯着头发尖叫，把水果刀插进胸口。舍友吓坏了，问我和你究竟起了什么争端，又劝我和父亲之间有矛盾不必那么难过。我只哭得更伤心。
        他们都当我们是父女。没人愿意注意，当你转过身去，我是如何盯着你的背影。没人愿意关心，当你送我回到学校，我又是怎样溜出去，扑到那些男人的怀里。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张涂了寡淡口红的小嘴，向你带着微笑道晚安后，居然跑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呻吟个不停，而那个男人，又多么像你。
        看看这些淤青，吉尔斯，虽然你永远不可能看见它们。你允许我直接称呼你为吉尔斯，我总是在后面缀上先生二字。不是为了表示敬意，而是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只在床上直呼你的大名，而伏在我身上的人，并不是你，只是和你相似而已。仅因这一点，我便纵身于迷乱与荒淫，让过量的荷尔蒙模糊所有感官，好给这些性事都贴上你的标签。留下点痕迹吧，我恳求他们，请他们放肆地对待我的身体，好让我能够欺骗自己，以为那是属于你的证明。脖颈上的淤青来自那个眉眼像你的吉尔斯，他偶尔会施虐欲爆发，猛掐我的喉咙。胸口和大腿上的吻痕来自那个身材像你的吉尔斯，总是热衷于在各处留下他的牙印，从里到外。至于我的初夜，我给了那个最像你的吉尔斯。我不记得他叫什么，只记得他和你一样温柔，体贴，下楼梯时会特地搂住我的腰，无论我讲什么都报以微笑。他给我的淤青涂上药油，揉我穿高跟鞋太久而肿痛的脚，称我作他的小姑娘。在床上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哪里伤到我，轻柔地吻我身上每一寸皮肤，从开始到结束都在夸赞我的美。他只有一点跟你不像。那就是，你永远不会和我发生这种关系。
        我是你的谁？答案很简单：我谁也不是。如果有人向你问起我，你大概会说，这是你因为一次战地采访而认识的记者小姑娘。你只会说，你认识我，连朋友的名号都不加上。而这其中的原因，就连白痴也清楚。我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哦，小姑娘。你这样叫我，朝我伸出手臂，邀请我冲向你，却在我扑进你怀里之前转过身去，只因你恪守尘世的规矩，就像你在军队里那样一丝不苟，把这条界限划得清明。哦，我可爱的小姑娘。他们这样叫我，如同秃鹫盘旋在将死之人头顶，邀请我遵从自己内心的污浊暗示，和他们一起快活去。魔鬼摆开宴席，堕落者欣然赴会，置身于以毒代酒觥筹交错的荒唐淫乐之中，与山羊在烛台间行苟且之事，与毒蛇在苹果树下彻夜跳舞。上帝，我已无计可施。
        我现在不怎么和拥有我初夜的吉尔斯交往了。他不愿意我只拿你的名字喊他，他不愿意做你的替代品。我和他在一起，也会寒暄，也会交流政见，但更多的时候，比如纵情之后，我们谈心，谈我身上那些你从没关注过的东西。他劝我放下你，而我靠在他手臂上，假装睡着没听见。瞧瞧，吉尔斯，你的替代品比你好多了，他甚至真的把我当作朋友，希望我珍惜自己。最后一次见面分别时，他依然尝试从悬崖的边缘救回我，可我仍旧执迷不悟。我在魔鬼的宴席上认识了一个凡人，他正直的心没有被地狱惨状折磨到冰凉透顶，可我拒绝了他的好意。为什么？连白痴都清楚。在你目光不及之处，我用欲望与渴求筑起一座狰狞的城堡，用你的名字和我的痛苦堆叠出尖锐的塔顶，而我将永远把自己锁在那里。
        不，我不会告诉你这些的。我穿上得体的衣服，带上得体的笑容，做你认识的那个懂得分寸的小姑娘。你没有伤害她，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一切和你都没有关系。我不会告诉你，为了你她吃了多少苦，为了你她从蝴蝶蜕皮变成蜈蚣。你不用知道，你不用理解。因为这都是我的过错，我会心甘情愿下地狱，犯不着拖上你一起。我把自己毁了，而我不会再毁掉你。
        吻痕很难处理，因为那是我的滔天罪行。待会儿六点钟，我会把肮脏的故事藏进骨头里，朝你飞奔而去。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吉尔斯·图雷，我爱你。
        而我会用污泥掩埋这个秘密，直到死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