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212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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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盗墓笔记
标签 黑邪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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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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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6-15 09:39
- 导读
- 旧文补档,12年盗笔没完结的时候写的,民国架空,很雷
Chapter 1
那时已经入了秋,苏州河畔的硝烟味早已散尽。吴邪静静站在河岸上,觉得弥漫在身边的死亡的气息触手可即。抬眼就是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曾进行顽强抵抗的地方。这片海上的土地吸收了那么多鲜血,却没留一点痕迹,只有四行仓库残破的废墟触目惊心地划开人们在灯红酒绿中渐渐愈合的伤口,一遍遍提醒着这里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上海已经沦陷了三年。
吴邪叹了口气,上海的秋风也是湿漉漉的,远不如杭州的秋风来得舒服。风里有种老旧陈腐的味道,从河对岸飘过来,飘向身后繁华的街市。正值傍晚,上海的夜生活正要拉开大幕,来来往往的人大多操着一口温温吞吞的吴侬软语,或款款走过蒸腾着湿气的河岸,或慵懒地坐在船上。也有人像他一样站着,或者焦急地看着名贵的手表,或者面带愠色地瞪着飘然远去的渡船。空气里有一种压抑着的无力,每个人都有些疲惫,神色里都烙着同一种迷茫和困惑。
——他们是被征服者,他们却至今都不习惯。
吴邪站了许久,夹着书的胳膊已经有些僵硬了,这湿漉漉的风吹得他四肢关节隐隐作痛。他没想到傍晚的风会这么冷,一件单薄的衬衣抵挡不住湿意和凉意往身体里钻,他心里暗暗咒骂着,与三叔明明说好了六点,他已经站到六点半了,三叔却还没有出现。他换了个姿势,把本来夹在胳膊下的书拿在了手里,好让他的胳膊得到解放。
这时苏州河上远远飘来一艘小木船。
那是种最常见的乌篷船。吴邪的三叔站在船头,穿着白马褂叼着烟斗,对吴邪点了点头。吴邪知道三叔不会无缘无故迟到,虽然有满肚子不满却也只能强行压下,他走下河岸,等船靠了岸,方对三叔吴三省说道:“三叔,怎么这样迟?”
吴三省只对吴邪招了招手:“大侄子,来,上船说。”
吴邪抬头看了看河岸周围,一个报童一路喊着“晚报”奔跑过去了,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在意这条小小的乌篷船上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抬脚跨上了船,随着吴三省钻进了乌篷中。
河岸上有人点起了灯,灯光却照不进这小小的乌篷船,在昏暗中,吴邪只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船舱里还有一团影子,模模糊糊的,没什么动静。突然“哧”地一声,吴三省擦亮了一根火柴,四周顿时清晰起来,吴邪这才看清楚,船舱里躺着一个人。
他俯身打量那个躺着的人,那人也穿了一件白马褂,外面还套着黑色的对襟短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黑片眼镜,看上去还带着点斯文气。那人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鼻梁上的眼镜也有点歪,吴邪觉得有一点不对劲,便问他三叔道:“这人……死了么?”
吴三省摇了摇头,又点亮一根火柴:“没死,只是受了重伤。”
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吴邪完全看不出躺着的人受了什么外伤,他蹲在那人身前仔细瞧了瞧,发现那人脸色异常的苍白,脸上不住地淌着汗滴。胸膛微微的起伏昭示着这人还活着,看上去这人没有流血,但船舱里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又凑近了些,想抬起这人的胳膊,没想到这人的手却抓住了自己的手,只是无力地虚握着,嘴里发出了一阵含含糊糊的声音:“别动……伤在背后……”说罢,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像是昏过去了。
吴邪皱了皱眉,看向自己的三叔:“这人是谁?”
“我们在军统的人,代号黑眼镜。”
吴邪听说这人是安插在军统内部的同志,不禁对他多看了几眼:“怎么伤成这样?”
吴三省抽了一口烟,缓缓说道:“叶蓬秘密来上海了。”
吴邪不禁有些骇然,这人居然孤身去刺杀汪伪政府的警察总长,难怪伤成这样。
“那……叶蓬死了么?”
“没有。”
吴邪不由得感到一阵失望和遗憾,是了,傀儡政府的警察总长,哪有这样容易就被刺杀了。他皱着眉头看着黑眼镜,有些担忧地说道:“他受的伤太重了,得马上治。”
吴三省吐出一口烟,点亮第三根火柴,火光一跳一跳地映在他脸上,看不出阴晴晦明。吴邪听到他对自己说:“大侄子,交给你一个任务。从现在起,我把这个人交给你,你要保证他的安全,直到他离开上海。”
吴邪全然不知这人的来历和底细,他那时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
在繁华喧闹的上海,要藏匿一个人并不困难,但要是这个人刚刚刺杀了南京的警察总长,又受了如此重的伤,这事就另当别论了。他皱起眉头,现在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怎么在巡捕房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人弄到医院去治伤。
“现在天色暗了,先去你住的地方。”吴三省提醒吴邪。
吴邪的家离苏州河并不远,从河岸上走大概也就是两里多地,但这个人伤成这样,还能不能走路都是个问题,更何况不被人察觉地走回吴邪的家。
但这个人挑战了吴邪的想象力——就像他以后经常做的那样。他双手勉力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船头。吴邪见他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不由伸手去扶,却摸到那人背后一片湿漉漉的,还带着从身体里流淌出的温热。
吴邪搞了三年地下工作,亲眼见过各式各样的死亡,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像这个人这样,流了这么多血还能站得住,而且那人除了脸色苍白了些,神色却是十分平常。
吴邪小心翼翼地扶着那人的肩,他能感到那人背后血液在无声地涌出,只因那人穿了一件黑色的褂子,在昏暗中看不出来。他轻声问那人:“兄弟,还能走么?”
那人低沉却有些虚弱无力的声腔里居然还带着笑意,他用一口麻溜儿的京片子对吴邪说道:“没事儿,走吧。”
北平人,爱笑,超强的忍耐力,这就是吴邪对黑眼镜的第一印象。
吴邪带着人走在长长的弄堂里,平时只需要几分钟就走完的两里多路,现在看来竟如此漫长。夜色将他们吞没了,偶尔飘忽而过的人影亦如纸片一般单薄。吴邪像寻常的朋友那样轻轻搭着黑眼镜的肩,他们身后是吴三省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身旁的人竭尽全力地平稳着呼吸和步伐,只有吴邪能看见,一滴接着一滴豆大的汗珠从这人脸上掉下来,狠狠砸在地上,在尘土中晕出一个又一个墨色的斑点。
弄堂的尽头是一堵高墙,左侧有一扇不起眼的门,灰扑扑的十分寻常——这就是吴邪的家了。他把人扶进了家门,点上煤油灯,才看见那人穿在里面的白马褂已经被血染了个七七八八,刺眼的红色渐渐爬到了那人的腰侧和胸前。那黑眼镜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咬着牙把黑短褂脱了下来。吴邪看得眼皮一跳,那人背后已经全部染成了暗红色,不少地方血液已经开始干涸,而新鲜的血液仍在不断涌出。
这人身体里到底有多少血……吴邪一边在心里暗暗感叹着,一边挽起袖子找出医药箱,麻利地给那人止血。
直到这时吴邪才确切地知道,这人背后中了三弹,都不致命,但子弹留在伤口里面导致伤口无法自动止血,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这人就会血尽而亡。
吴邪边用棉球擦拭着黑眼镜伤口的血液,边对吴三省说道:“这种伤我弄不好,他需要一个医生。”
吴三省见黑眼镜死不了,沉吟片刻,又摸了摸手中的怀表,还是开口:“大侄子,这事你关照一下,我还有别的事。”
吴邪不禁有些恼怒,他的三叔一向是很忙的,这他很清楚,但眼前是一个同志的性命,他觉得三叔在这个关头上离开未免有些冷酷无情。但他也想不出什么理由非要吴三省留在这里,毕竟吴三省承担着整个上海地下党的组织工作,他还要为很多别的问题头疼,时间一分钟掰成几分钟都不够使。于是他站起身,默默地把吴三省送到门口。
然而吴邪并没有想到,吴三省走之前,在昏暗的灯光中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留下一句话:“黑眼镜是个天生的特工。大侄子,你要谨慎些。我说这话完全没有根据,但……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吴邪并没有把三叔的话放在心上。他从来不怀疑组织里的人,对同志的绝对信任是一个地下党除了信仰之外最坚不可摧的坚持。上海对他来说不是销魂的不夜之都,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举目是沦丧的国土,每时每刻都在呼吸充斥着杀戮、阴谋和欲望的空气,除了信仰,同志就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东方海平面上露出了半个月亮,月光很是昏暗,遮遮掩掩地覆盖在这一片平房上。巷子里,吴三省的身影显得有些飘忽,吴邪目送三叔离开了弄堂,关好门,转身去看瘫在椅子上的黑眼镜。血已经勉强止住了,但伤口需要马上处理,他不仅需要医生,而且需要盘尼西林。吴邪忖度着,医生也许好请,可是盘尼西林是战场上急需的伤药,已经被列入了管制物资的清单,一般人不仅搞不到,甚至连问都不能问,否则很容易被当做间谍处理,就连黑市也被日本人下了大力气端掉了。这下吴邪犯了愁,没有药,就算有再好的医生也治不好黑眼镜啊。
这边吴邪苦思冥想,那厢黑眼镜沙哑着声音开口了。一开口还是带着笑意,一口低低沉沉的京片子:“你是吴三爷的侄子?”
吴邪见这人恢复了意识,松了一口气,用不太标准的北平话答道:“嗯,我叫吴邪。”
那人笑了,声音还带着气,听起来十分虚弱:“吴邪,天真无邪,呵呵,真不错的名字。”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有心思开玩笑,这种人吴邪倒是头一回见,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革命乐观主义”吧。
吴邪见这人伤重,喘得厉害,开口想截住这人的话头,“同志……”
“别叫我同志,”黑眼镜打断吴邪的话,笑着指了指自己,“无业游民一个,另一个身份在军统第八局情报处档案室里,属于机密。”
吴邪觉得这人的态度有点吊儿郎当,像是把这种事当做儿戏。他不禁皱了皱眉,说道:“你……不该告诉我这些的。”
黑眼镜又笑了,却因为身上疼得厉害,一口气没提稳,说话有些喘:“我的意思是,咳咳,我这次在上海执行任务直接受军统指挥……与吴三爷无关,与你更没有关系。”
吴邪沉默。他想,做间谍工作到底和地下工作不太一样,间谍往往是以假面示人,任何时候都不肯卸下防备的——看来黑眼镜就是这种人了。他知道黑眼镜说这话大概是一种保护,心里却仍然产生了一种不被信任的挫败感。
“我不是不相信你……”黑眼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笑着慢慢说道,“我身边的人都会很危险……”
“我知道。”吴邪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是他在保护这个人,他心里也因此产生了一丝欣慰——能保护暗中抗日的同胞,即使不能承认彼此是同志,他也是甘之如饴的。只是现在这人受了重伤,虽然暂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也必须马上治。吴邪踩着一地柔柔的灯光,走来走去地又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一个人——那个人在上海滩能耐很大,也许有办法找到医生和药。
“我去给你找医生,你呆着别动。”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冲出了家门,冲进了上海的夜色中。
Chapter 2
吴邪并不喜欢夜里的上海。这东方巴黎的夜从来没有纯粹的黑,光影浮动中酝酿的是蠢蠢欲动的隐秘欲望,如苏州河上经年不散的腥咸气息,若有若无的,不断撩拨着脆弱的人心。
吴邪从黄包车上下来,上海国际饭店很是富丽堂皇,在黑沉沉的夜空下发散出明晃晃的灯光,远看上去好像是佛光降临一般辉煌灿烂。他去过了那个人的公馆和百乐门,这是他跑的第三个地方。他知道那个人晚上大多数时候是会出来应酬或娱乐的,他也在国际饭店外面的停车场里看到了那个人的车。但以他的身份,吴邪根本进不去国际饭店,他只能在饭店外等着,等着饭店里某个饭局或者舞会散场。
他站了许久,从国际饭店的大厅一眼望过去能看见各国的时间,花式繁复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滑动了一下,才八点,要算起来正是酒饭正酣之时。吴邪叹了口气,他不是个急性子,但夜风很凉,他出来时又忘了披外套,就这么站在风里,不多时就觉得手脚冰凉。
国际饭店门口人们来来往往,大多是社会名流和国际友人,吴邪光看女士们样式繁复的旗袍和长裙就觉得眼花缭乱,什么紫色祥云纹,什么金丝如意襟,还有许多他没见过的,也叫不上名字的衣饰花样。女士们都打扮得高贵漂亮,迈着矜持又轻松的步伐从吴邪面前走过去。吴邪觉得颇为养眼,对寒冷的感觉也没有那么强烈了。正看着,忽然一个人步态生风地走出来,站在国际饭店的门口停住了,用一种天然的风度与一个仆从样的人交谈着。吴邪眼前一亮,他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那个人很显然也看见了吴邪,他对扈从挥了挥手,径直朝吴邪走了过来。
那人穿着颇为正式的西装,却没有扣上外套的纽扣,甚至衬衣领子也是微微敞开着,在温暖的灯光中颇有一派端庄却风流的暧昧。吴邪每次看见穿成这个样子的解雨臣,都会觉得这人就是上天派下来颠倒众生的——只可惜了那许多为他倾心的姑娘少妇们。
“怎么,你不是不喜欢这种地方么?”解雨臣松了松领带,对吴邪微微一笑。
“我是不喜欢这种地方,”不出意料地,吴邪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他不太喜欢那味道,“小花,我想请你帮你我一个忙。”
“嗯?你说。”
吴邪咳了一下,凑得离解雨臣近了些,在他耳边低声道:“我需要请一个医术好的外科医生,还要搞到消炎的药。”
“你要盘尼西林?医生倒是没问题,可……现在医院里开这药都是要追查去处的。”解雨臣皱了皱眉,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也有些棘手。
“我知道。但是现在救人要紧,我也是实在想不到办法了……总不至于去医院偷吧?”
“你的身手,偷也偷不出来呀。”解雨臣笑道,“你这次要救什么人?”
“……我不能跟你细说,但是这人是跟汪伪对着干的,这次刺杀叶蓬受了重伤……”吴邪再次压低了声音,说道最后,近乎耳语了。
“警察总局局长叶蓬?”解雨臣有些惊讶,随即会意,“行了我明白了,我帮你想办法。你什么时候需要医生?”
“越快越好,最好今晚。”
解雨臣沉吟片刻,似乎是有了主意。他对吴邪点点头,笑道:“站久了吧?先回去吧,我晚点去你家找你。”
吴邪得了解雨臣的保证,一颗心略放下。他与解雨臣告了别,从国际饭店往回走。秋风刮过脸,很有些凉,吴邪一路迎着风,兜着手,形容略有些瑟缩。
远远地望着一片黑的弄堂,拐了几拐就进了熟悉的那条小巷,小巷最深处,木框窗子里透出些昏黄的光来。吴邪一时还未转过弯来,想了一想才意识到,这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不再是只有他一个人了。
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木门,昏黄的灯光下,那人还瘫在椅子上,胸膛一下一下微微起伏着,怕是又昏过去了。吴邪心里一沉,走到那人跟前俯下身去想看看状况,却听见那人轻轻说道:
“别看了,死不了。”
吴邪一惊,接着松了口气,那人还强撑着一口气没昏过去,看来状况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他捻了一下煤油灯的灯芯,坐在了那人旁边。
“你放心,不会有人找过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照看你。”
那人冲吴邪点点头,咧开嘴笑了笑:“谢了。”接着头一歪,大大方方地昏过去了。
灯光勾勒出那人的侧脸,刘海有些散乱地垂在墨镜上,看不出长相。那双眼不知是丑是俊,脸倒是还算周正,永远挂在唇角的笑容倒不让人觉得亲切,只隐隐透出一种吊儿郎当的讥诮。
吴邪就那么坐着,一直按着那人的手腕,脉搏有些微弱,却还算规律。直到当天晚上快入夜的时候,解雨臣如约出现在了吴邪家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外国医生。吴邪一边沉默地帮着打打下手,一边听小花用流利的英语跟医生交谈着。
“现在很难弄到麻药,你问问他,没有麻药扛不扛得住。”小花与医生说了两句之后转身看向吴邪。黑眼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醒了过来,冲吴邪摆摆手,嘴里居然还冒出一串蹩脚的洋文:“没关系,it’s OK!”
黑眼镜的情况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乐观。这人身体素质很好,失了那么多血还能撑得住,但有一枚子弹卡在了背部的骨头中间,似乎很难取出来。那个看上去颇为憨厚的外国医生犹豫再三,才勉强答应在吴邪家里给黑眼镜做手术。吴邪家根本不具备手术条件,手术过程格外漫长,外国医生到底不比中国郎中,在这种手术环境中甚至不敢随便下第一刀。倒是黑眼镜趴在桌子上,还不忘扭头冲着犹豫的医生直笑,“麻烦您hurry”,用一口夹杂着京片子的半中不洋的声腔鼓励医生动手。吴邪和解雨臣在一边给医生手忙脚乱地递东西帮忙,没有麻药,背上被刀子划出好几个大口子的黑眼镜只能咬牙切齿地生扛疼痛。吴邪看得有些于心不忍,他伸出手,握住了趴在桌子上的黑眼镜的手。他感到被握住的手僵了一下,反手握住了自己的手,紧紧地握着,不像上次那样虚弱无力。吴邪感觉到手上的力道在加大,但那人依旧克制着,并没有让他感到疼痛。
在漫长的手术过程终于结束的那一刻,吴邪心里的石头也落了下来,医生的医术没得说,手术很成功,三颗子弹都取了出来,黑眼镜的伤口也被缝合了起来。天气已经很凉了,医生却一头一脸的汗。黑眼镜大概是疼懵了,只剩下低声微微喘气的声音。
吴邪看着一盆血淋淋的纱布,皱了皱眉,血液的腥味很是刺鼻,现场观看手术更是让他心里堵得慌。马马虎虎地收拾完带血的纱布,吴邪问解雨臣:“你用什么方法搞到药的?”
“我说我受伤了,要查也只能查到我这里。”解雨臣笑笑,歪着头看了看黑眼镜,口音突然从温软的上海话变成了纯正的北平腔,“你很爷们儿,哥们儿佩服。”
“听口音,您是北方人?”黑眼镜咧嘴笑道。
“我家原来在北平。”说完又换了上海话对吴邪说道:“他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
“小花,”吴邪叫住了转身要走的解雨臣,想了想,却也只能说出一句“谢谢你”来。解雨臣拍了拍吴邪的肩,笑着走出了吴邪的家门。
吴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目送着解雨臣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之中,突然觉出些凉意来。他关上门插好了门闩,回头却见黑眼镜已经站了起来。那人斜倚在内堂的门框上,煤油灯的光投射在他脸上,映出三分明暗分明的俊朗和一分不动声色的城府,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吴邪,说道:“这段日子要叨扰你了,吴小三爷。”
吴邪对这个称呼很是不适应,他对外的身份只是一个书店老板,别人对他使用尊称也都是管他叫“吴老板”,极少听到“吴小三爷”这种叫法。不过吴邪又想到,这人既然来自北平,说话就有北方人的习惯,他爱这么叫也就随他去了。
吴邪家与上海许多普通的人家一样,有一个狭小逼仄的阁楼。在这狭小逼仄的阁楼里有一部自己组装的电台,被分开藏匿在阁楼的各个地方。这部电台是整个上海地下党组织里的一个节点,三叔的指令和消息通过好几部像这样的电台传达给潜伏在上海的同志们。它们组成了日本人眼皮子底下的联络网,是上海地下党组织运作的保障,正是它们发出或接收的电波调动着隐匿于人群中的那些影子,在日本人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地方点上一把火,插上一把刀。
吴邪给黑眼镜收拾卧榻的时候,那人“嘎吱嘎吱”踩着楼梯慢悠悠地走了上来,看见被吴邪从床底下挪出的电台的一部分零件,挑了挑眉,笑道:“吴小三爷,你这里有个电台,比我还危险啊。”
吴邪从床板下面拿出一套褥子拍了拍,说道:“日本人脑子太笨,查不到这里的。”
“唔,这我倒相信。”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话锋一转,又问道,“吴小三爷,你这里地方也不大呀,我睡在哪儿?”
吴邪对这人理直气壮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指了指床板:“你是伤员,睡床上。”
黑眼镜靠在楼梯栏杆上,探头看了一眼床板,笑道:“我睡床上,那你睡哪儿啊?”
吴邪将一条被单抖开铺在地上,又把褥子铺在了上面:“我睡地上。”
黑眼镜走到床边,蹲下身对弯腰打地铺的吴邪摇了摇头:“这多不好,这床也不窄,你要是不嫌弃我,不如……我们挤挤?”
吴邪听了连连摇头,他打记事起就没跟活物睡过一床,即使偶尔会帮着一些同志藏匿起来,他也会把床让给别人。并不是吴邪嫌弃别人,只是与别人睡在一处他就会失眠,怎么也睡不着。
黑眼镜见吴邪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也没有说什么,反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样子似乎是在安抚吴邪,让他不要介怀。
“那个……”吴邪还是感到有些尴尬,目光茫然地逡巡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黑眼镜身上,“你晚上还带墨镜,不怕看不清?”
“我眼睛长得太吓人,怕吓着你,”黑眼镜玩笑道,见吴邪被他唬得半信半疑,不由得笑得十分开心,“骗你呢,我这种人……你也知道,最好不要被别人看到眼睛。”
——大概是因为眼神会暴露一切。没有人能完美地掩饰眼神,即使最伟大的演员或者最出色的间谍也不能。眼神总会泄露出内心的秘密,除非一个人能完全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完全地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吴邪自然明白间谍工作的不易,他点点头,对黑眼镜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刚做了手术,也别乱动了,早点休息。”
“得令!”黑眼镜冲吴邪一笑,带着花腔来了这么一句,倒颇具京戏的气韵。
吴邪被他逗得一乐,不禁笑了出来,一抬头看见黑眼镜歪挂在嘴角的微笑,听那人在旁边呼出一口气,说道:“终于笑了,一晚上都皱着眉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你。”
吴邪摇了摇头,预感到有这人住在这里的这段日子,他大概不会觉得无聊了。
吴邪在徐家汇开了家书店,隔不远就是工业学堂,不过吴邪和上学的时候一样,还管它叫南洋。书店里大多是线装的时兴小说或杂志,也有一些流行的英文书。他的顾客群大多是学生,现今的学生都不爱看老祖宗的东西,四书五经之类是最卖不动的,各路评书话本、还有鸳鸯蝴蝶派的爱情故事才是学生们的最爱。当然还有一类就是八卦、时政或文学类杂志,这些也很吸引学生们,封面上印着周璇的画报和杂志永远是男学生们驻足的对象,胡蝶也是火过一阵的,而死了好几年的阮玲玉也没有被学生们遗忘。
吴邪总是会想起他从杭州初来上海的时候,走在路上看着璀璨辉煌的霓虹灯还会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现而今他却已经学会了对这浮华的声色表象过眼不入心,从容应对。他一直在逼迫自己成长,希望着也许有一天能成为三叔那样的老江湖,那样对付敌人和三教九流都游刃有余的革命者。
大多数时候,吴邪的生活很是安静平和,坐在小店里,看着光影斑驳的街巷里来往许多陌生面孔,时不时有一两个面熟的学生,下了学会冲到他这里来看有没有平江不肖生的新连载。吴邪的工作就是守在这个书店里,维持作为上海情报流通的枢纽之一的中转站,同时为需要的人提供临时的隐蔽场所。在这里他还会遇见许多进步学生,他会把对他们的观察上报给吴三省,作为考核这些急切渴望着加入红色阵营的学生的参考依据之一。
他的日子并不因黑眼镜的到来发生什么变化,依旧是每天早晨七点就到了店子里,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在店里待到六点,晚上回家。唯一的不同是,现在每天回到家,一推开门就能看见一个脸上一直带着笑意的男人已经做好了晚饭,坐在温暖的灯光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不知哪里翻出来的老旧的武侠小说,等着吴邪回家。
吴邪还记得第一天他回到家看到桌上简单的饭菜时,心里十分惊讶,不禁问那人:
“菜是你做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虽说承蒙小三爷照顾,但我总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吧。”
吴邪见那人已摆好了碗筷,做出一个不甚庄重的“请”的姿势,不禁摇头说道:“你不是伤还没好么,这么乱动不太合适吧?”
黑眼镜笑嘻嘻地答:“不碍事,我这人就是不爱挺尸装死,能动则动。小三爷也不希望家里有尊病怏怏的木头神不是?”
吴邪只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听,这人一口俏皮的北平腔都能从他心里勾出一丝快乐。
黑眼镜这个人很会照料自己,做饭洗衣扫洒样样来得,一看就是在外摸爬滚打已久,基本不需要吴邪操心。他们就这么过了几天,吴邪偶尔会觉得,难怪人人都想当公子少爷,这样被人照顾的生活真不错。有个人会做饭给自己吃——虽然手艺并不是很好,却也能填饱肚子,还能逗自己乐。他本不是个习惯别人照顾的人,只是平日里要愁的事情太多,虽说愁是愁不死人,但活得轻松些,总是好一些罢。
Chapter 3
黑眼镜的伤渐渐痊愈,吴邪和他相处得也越来越融洽。黑眼镜伤好了大半,就坐不住地往街上逛,回到吴邪家就讲些街头轶闻、坊间八卦。他讲起来并不冗长,也不聒噪,看来是很清楚吴邪并没有多少时间和耐心去听这些东西。而吴邪本来对这些东西半点兴趣都无,几天过去,竟也开始时不时与黑眼镜玩笑几句,寻个乐子。
转眼一个礼拜过去,吴邪照例是早晨七点到了店里,泡了茶老神在在地坐在店子里看书。最近生意越来越差,这一天下来竟只卖出去三本书,好在一天无事,他也乐得清闲。傍晚的时候,店里刚要关门,来了一个带着帽子穿着长衫的顾客,胡乱翻了翻书,问了价格又嫌贵,匆匆地走了。吴邪干这行,眼力好歹还不错,看出这人不是常人。那人走后,他把那人弄乱的书归置整齐,又抽出那人问过的书,若无其事地翻看起来。
这一看之下,吴邪整个人都僵住了。
天色十分阴沉,吴邪匆匆回到家,面色亦十分阴沉。他没心思像前几天那样与黑眼镜和善地打招呼,甚至没有心思去看黑眼镜特意准备的蹄花汤,而是径直走上了楼梯,把电台搬到桌子上飞速组装起来,戴上耳机按下开关开始发报。
滴滴答答滴滴,吴邪皱着眉,一下一下按着发报机上的键,经过加密的信息变成长短有序的声音,再变成无形无色的电波,从这一点发散开去,飘荡在空气中。
一片静谧中只有电台滴滴答答的声响,间或夹杂着沙沙沙的杂音。楼下的人没有上来,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调频、发报,他完成得驾轻就熟,他已经在书店里译好了电码,发报只是把情报传递出去的最后一步。发完之后他便关了电台,收好缠成一团的电线,又把电台拆开分别藏好。做完这一切,他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仿佛过了很久,四周一片静谧,一时间狭小的阁楼上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吴邪任眼角溢出的那一点湿润划过脸颊,落进耳边的鬓发里。他看到了少年时的朋友、学校里的同学,他看到自己与他们一起,漫步在西湖弯弯曲曲的湖岸上。正是夏日午后,阳光很好,整个世界除了蝉鸣,就是他们交谈的声音。极目所望是一片波光粼粼,一层层的荷叶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着,好像学堂里老师演奏的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
然而遥远天际传来一阵雷声,模糊浅淡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从包裹着自己的黑暗中惊醒,回到了这个污秽浑浊的世界。
吴邪抬手揉了揉眼角,起身下了楼。楼下的黑眼镜正靠在桌子上,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吴邪。吴邪装作没看见一般坐下来,不知道自己勉力维持的神态有没有扭曲。
黑眼镜见吴邪拿起了碗筷,什么也没说,只无声地微笑了一下,也拿起了碗筷。
一顿饭吃到一半,只顾埋头沉默吃饭的吴邪呆愣愣地看着黑眼镜递过来的汤,有些茫然地接过来,凑到嘴边却没有喝。
“小三爷,有些事,最好还是别多想。”黑眼镜笑着看了吴邪一眼,接着一口喝完了自己碗里的半碗蹄花汤。
“啪嗒”一声,吴邪端着的汤还是被他放了下来,连同手里的筷子一起。
“……杭州的组织被出卖了,他们全部……几乎全部被捕了……”
他微微低着头,喃喃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这对他来讲也不是那么重要。
“……宁波战事吃紧,也快撑不住了……”
“我有好多朋友在杭州……杭州沦陷之后留下来的……”
还活着的,都留下来了,以另一种方式反抗。
可是现在,都死了,或者,生不如死。
“……杭州的组织被破坏,电台也不能用了,任何从杭州发出来的消息都不可靠了……”
“可万一有活着的人求救,我们也只能置之不理了……”
雷声渐渐响了起来,轰隆轰隆翻滚在云层中,一道闪电划过,像是要刺破这浑浊的天幕。刹那间,吴邪的脸被闪电的光映得惨白。屋外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屋内却是一片惨淡的寂静,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救不了他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眼镜才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所能做的,就是防止日本人利用杭州来破坏上海,我知道。”
“你是不是见过很多次?眼见着他们身陷绝境,你也明明可以去救,但为了大局,你却什么也不能做……你是不是经历过许多次?”
黑眼镜扬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你是不是,也这样被抛下过许多次?他们也能像你一样活过来,是吗?”吴邪转过头,眼神有些失焦。
黑眼镜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笑道:“他们会理解的。”
又一道闪电划过,雨点终于落了下来,先是淅淅沥沥的,继而就变成噼里啪啦的声音,涤荡着天地之间一切的污秽和不堪。豆大的雨点敲打在窗子上,发出爆竹一样的声响。一片风雨飘摇之中,吴邪只觉得自己徘徊于天地之间,凄迷彷徨无路可寻。眼前的人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怎么看都看不真切。
那天发过电报之后,吴邪好几天都闷闷不乐。他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好让自己不去想杭州的乱况,若实在没什么事了就坐在一边发呆,一呆能呆上好几个小时。黑眼镜只在一旁看着,从不多说一句。终于有一天,吴邪从店里回来,坐在桌前准备吃饭时,他递了一张广告单子给吴邪。
“京戏?”吴邪看着上新戏的单子,微微皱了皱眉。
“小三爷看戏么?”黑眼镜一手支着下巴,打量着吴邪的神色。
“看得少……你哪里来的单子?”
“街上捡的,”见吴邪眉头又紧了一分,补上一句,“小三爷放心,我有分寸,没招惹来什么人。”
吴邪看黑眼镜毫不在意的样子,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他八成已经跟军统那边接上了头。
“按理说,我只是负责你的安全,不限制你的行动。但你别把军统的人招到我这里来。”吴邪的语气沉了几分,“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有电台。”
黑眼镜见吴邪把他的行踪猜了个通透,倒也不隐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没人知道你这里。自去年上海区被76号端了之后,现在要在上海找到军统的人比大海捞针还难。”
军统高层有人落水,连带着军统天津站和上海区被汪伪和日本人来了个连锅端,在老板戴笠着手组织上海区情报网重建之际,祸不单行,又有高层落水,军统在上海的势力可算彻底玩儿完。
念及此,黑眼镜嘴角微微扯出一个凉凉的弧度:“要不然,我现在也不会在小三爷这里。”
“怎么,小三爷不信我?”见吴邪盯着自己,黑眼镜歪着头笑着看向吴邪。
倒不是不信,76号在上海血洗军统那事自己是知道的。确实,他也曾疑惑,这人是执行军统的任务,怎么最后轮到三叔来收尾。现在经他这么一说倒是很清楚了。
——军统现在自顾不暇,已经没这个实力在上海掀起什么风浪来了。
吴邪摇头,叹口气:“怎么会不信你,但我实在没什么心情看戏。”
他闭上眼,靠在椅子上,杭州那边就够他闹心的了,最近三叔又忙得几天见不到人,一堆情报压在他手里送不出去,偏偏又不是什么特别紧急的情报,日本人对电讯的监测密度还是很大,他不敢随便动用电台。吴邪觉得自己愁得都像老了十岁,哪里还有心情出去消遣。
突然两根手指落在自己眉间,有些粗糙的指腹轻抚按压着眉间的“川”字。
“小三爷,你这眉头皱得这么紧,亏待的可是自己。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天大的事儿也不是愁能愁出办法来的,行乐要及时。”
吴邪睁开眼,就看见那人满是笑意的脸,有些调侃,有些轻浮。不知怎么的,被抚摸过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热。他有些慌张地避开那人的手,低头去收拾碗里的饭。
黑眼镜见吴邪避开他又不搭腔,倒也不恼,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支着下巴看着埋头苦吃的吴邪。
墨镜下慵懒而锐利的目光扫过吴邪的脸——五官周正,眉目不算特别俊,带着精明的书卷气,还带着一种让人由衷感到温暖的和气。摆在人堆里,算不上特别招眼缘,却也是让人不可忽视的角色,而他此刻不算斯文的吃相又让人觉得这人十分平和好亲近。
——这人不适合错综复杂的地下工作,一点都不。
他温和书商的表象下掩藏着一种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执拗和善良——真是要命的特质。吴邪很聪明,但太通透太明显,几乎一眼就能看穿。
黑眼镜笑,吴三省倒是怎么放心让吴邪管一部电台。
“……出去转转也好。”吴邪饭吃到一半,放下了碗,带着几分妥协说道。
黑眼镜挑眉,这是答应一起去看戏了?
“不过……”吴邪转向黑眼镜,“现在巡警满大街巡查,还有日本宪兵队,你这样……”
黑眼镜嘲讽地咧嘴笑道:“呵,他们认不出我来。”
吴邪上下打量他一眼,这人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马褂,黑色对襟短褂再加上黑裤子,神态也是在沦陷区常见的神态——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带着放纵的麻木,扔在人堆里打着灯笼都不一定能找出来,但问题是那副墨镜太扎眼。
见吴邪盯着他那副墨镜,黑眼镜会意,笑道:“青帮也有人爱什么时候都戴着墨镜儿的。”
吴邪见他不愿摘下墨镜,一想青帮那帮毛头小子也喜欢戴着墨镜横行霸道,倒也不勉强黑眼镜,点点头算是说定,于是继续埋头吃饭。
黑眼镜也终于不再看他,优哉游哉地开始享用自己亲手做的菜。
——再难吃也是自己亲手弄的,总是很有成就感的。
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微笑,黑眼镜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那神色不像是在吃饭,倒像是在回味什么隐秘的幸福往事。
开戏就在第二天。那晚天气很好,风有些湿润,却不很凉。吴邪答应了和黑眼镜一起看戏,便早早关了店门回家。
拉开门,那人已打点好了一身行头,吴邪冲他点点头,说:“那这就走吧。”
黑眼镜却拉住了吴邪的手,笑道:“小三爷,换身儿行头吧。”
吴邪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袭蓝灰色半旧长袍,虽颜色不太光鲜,却也整齐。袖子半拢住手,白色的中衣卷在袖口,平添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
他疑惑地看了黑眼镜一眼,难道这身衣服不合体吗?
那人放了他的手,从阁楼上寻摸出一套西装来,塞进他怀里:“打从第一天我们见过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小三爷穿西装衬衣。既然小三爷给我面子请我看戏,索性就再满足我这个要求吧。”
吴邪面皮一抽,敢情这人打蛇随棍上,连看戏的钱都省了。他摇摇头,说道:“既然是看京戏,我看这身挺合适。”
黑眼镜笑嘻嘻地把吴邪按到椅子上,自己则靠坐在桌子上:“此言差矣。人靠衣装马靠鞍,既是你我出去约会,小三爷如此一表人才,要有光鲜的行头才行,这样也衬得我有面子。”
那时与后来不同,约会二字没有发展出什么特别的意思,所以吴邪也没表示什么异议。他只是觉得这黑眼镜油嘴滑舌的,做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举动,让他感到有些奇怪。
他哪里知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黑眼镜正在生死关头挣扎,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了穿着白衬衫的吴邪,他恍惚间觉得地府大概不会收他了,上天给了活路。
说来奇怪,他本是个没什么忌讳的人,也从来不信什么命运。刀口舔血的人,不得不将生死看轻一点,这样哪天栽了也不会太不甘心。但那次,他竟然信了“命不该绝”这几个字。
于是一直记着,一直念着,想再看一看吴邪穿衬衣的样子。
磨不过死皮赖脸的黑眼镜,吴邪最终还是换上了衬衣西裤,随黑眼镜出了门。
他并不是不喜欢这身,而是觉得,穿着西装去看戏……总是有点不对味。
不过被黑眼镜这么一闹,本来沉甸甸的心情也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两人沿着黄浦江悠闲地散着步朝戏园子走去,一路还不时聊上几句。
黑眼镜很健谈,见多识广,说话又知道进退,吴邪跟他聊天觉得甚是愉快。尤其是那些军统的趣闻轶事,那人毫不顾忌地拿来就讲,那些故事本就是秘闻,被黑眼镜添油加醋这么一讲,更添了许多滑稽的色彩。
“原来天津站的站长王子襄,本来是个西医,在特务处(注:军统前身)干了没多长时间就死了,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这人喜欢搞研究,没事就拿自己试药,结果有一回试药把自己给毒死了。”黑眼镜轻笑着说道。
“……”吴邪面皮抽了一抽,终于按捺不住,“噗嗤”一声,也不顾形象,捧着肚子大笑,“哈哈哈,这死法也太……”
黑眼镜见吴邪笑得开心,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搂住了吴邪的肩,说道:“但他做出来的药真不是盖的,无色无味,中者立毙,死因都查不出来。”
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小瓶子,在吴邪眼前晃了晃:“就是这个,小三爷要不要试试看?”
吴邪当他是在开玩笑,忙摆手道:“别,我还想留着命娶媳妇呢。”
“小三爷,你这么相信我,就不怕哪天我在你的饭菜里加上那么几滴?”
吴邪摇摇头,笑容收敛了不少却没有完全消失,神色是淡然却坚定的:“我相信你,我不喜欢疑神疑鬼。”
黑眼镜本来是调笑着的,不知为何却也瞬间收敛了笑容,又瞬间再次笑了起来:“唬你的。这东西是给自己留的,被逮的时候用。”
要不是威逼利诱的手段太可怕,谁愿意落水当汉奸。
他亲手制裁过军统内部的叛徒,他知道这些人往往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叛变的。
若说军统内部的酷刑他还受得住,日本人的那一套他就真的说不准了。他没有把握在日本人那种极端的酷刑之下严守秘密,即使他清醒的时候可以,难保日本人不会用催眠等等手段来达到目的。
吴邪侧过头看着黑眼镜的笑容,不禁想问问他,说起这种事情,他心里真能如面上这般轻松?
但转念一想,他们是什么交情,虽说吴邪信任他,但他们也没好到交心的地步。这人总是笑着,甚至没有麻醉药做手术也能笑着生扛下来,一副天塌下来他都不在乎的样子,但人心真能强大到这个地步?
那不成了妖怪了。
想来想去,他搞不懂黑眼镜,只好轻轻叹了口气:“生逢乱世,生和死,有时候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虽然你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但……还是好好珍惜吧。”
生逢乱世,又有谁的命是自己的,谁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说到底,虽然做地下工作是自己的选择,可是要没有这场战争,他大概早就开始自己心向往之的教书生涯了吧。平日里上课教书,闲暇之余还能研究研究拓片和古董,自己的日子也就算满足了。
说白了,吴邪并不是个觉悟很高的人,他也有过解放全人类的高尚梦想,但亲眼见着许多人在生存和良心的泥潭里挣扎,又觉得那个梦想似乎遥不可及。
三叔说,他呀,就是爱瞎想,心智又不够成熟,所以对信仰没有那种虔诚的坚定。
但他愿意去相信,凭着一身才干和一腔热血,他和千千万万个与他相似的人,终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即使不能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也可以使黄浦江上少一些浮尸,学堂里多一些孩子。
所以他无比相信三叔,相信身边的每一个同志,因为他在他们身上找到了精神的寄靠。他也很坚定地相信,黑眼镜是“他们”中的一员,虽然他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甚至连长相也不甚明了。
——尽管还是不知道的好,可他难免也会好奇,那个人墨镜下的那双眼睛是什么样的。
黑眼镜见吴邪一直盯着自己瞧,不禁笑了,凑近一步握住了吴邪的手,在吴邪耳边低声说道:“小三爷,再盯着我瞧……可就误了戏了……”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吴邪浑身一个激灵,面上紧了一紧,就觉得手上力道一拽,黑眼镜竟就那么拉着他的手,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他走得并不急,甚至有些悠闲,吴邪跟上他的步伐,想把手抽出来,却觉得手上的力道随着他的挣脱渐渐加深。
吴邪见挣不开,索性不挣了,黑眼镜这人性子有些奇怪,他这几天已有领教,不过反正他不会把自己怎样,也就随他去了。
黄浦江长长的江堤一眼望不到头,江上时不时有点着灯的船悠悠地浮水而过。有些咸湿的风吹过耳畔,带来一阵清凉的舒爽。吴邪信步走着,稍稍落后黑眼镜一点,神色如常地与他说笑着,手却一直被黑眼镜轻轻握着。两人贴得并不近,手也不是握女孩子的握法,故那姿势不甚狎昵,反而有种光明磊落的亲近感。
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一对极要好的朋友,携手在灯火明灭的江堤上漫步,闲谈。
Chapter 4
租界素有“十里洋场”之说,平心而论,抛却那些面目可憎的投机商人或洋鬼子不说,吴邪也并不讨厌这里的繁华。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但这纸醉金迷的堕落,要怪也怪不到婉转而歌的商女头上。
并不是吴邪矫情,只是每每看到十里洋场的醉生梦死和黄浦江畔的浮尸,这种强烈反差总叫他觉得不是滋味。他时常想,这闷闷的难过,就是国仇家恨了罢。然而想归想,他也从未在人前表现出过分的愤怒。伪装麻木,大概是在沦陷区生存的第一技能。
这次看戏的园子就是在租界里,这里的人明显比萧瑟的闸北地区多些,而且个个衣着光鲜,匆匆忙忙地从一个场子奔向另一个场子。
他见黑眼镜对租界的一切倒是颇有兴趣,饶有兴味地左顾右盼,心里竟生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得意,就算这人再厉害,在这里迷了路还是得靠自己。
黑眼镜见吴邪微微有些得意的神情,当下笑了一笑,也不去解释。
他每到一处第一件事便是牢记道路地形,租界其实并不很大,几条大路纵横交错,就在方才那几望中,他已把租界的主要街道大概摸了个遍。
戏园子临着街,吴邪来过几回,很快找到了它的位置。戏已快开了,门口的人正拥着往里进,班头站在园子门口不住地作揖,那笑容不是堆出来的,看今天的排场,他估计进账不少。
“哎呀沈大少!许久不来呀!欢迎欢迎!”“这不是朱先生嘛,欢迎大驾!”
吴邪和黑眼镜听着班头迎来送往那洪亮的声音,随着人流买了票进了场,当然黑眼镜是分文没有的,全靠吴邪接济。
“啧,这年头还有带着下人看戏的公子少爷……”
人群里有人议论,吴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黑眼镜,对方却是丝毫不在意地笑着,看那意思,似乎是只要吴邪出钱,他被当做什么都成。
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就这一个了。吴邪腹诽。
锣鼓还未开场,他们方摸到后排桌前坐下,黑眼镜便倾身在吴邪耳边问:“小三爷,今天唱哪出来着?”
敢情这人连唱哪出戏都不知道:“外头牌子上写了,锁麟囊,程砚秋的新戏。”
“程砚秋啊……”黑眼镜的笑容加深了一分,“名角儿啊,我还没听过现场呐。今儿承小三爷情。”
吴邪默默地忍了笑,耐心地解释:“程老板现在还在北平,这场是他的弟子来上海首演。”
他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随便找了张戏单子就塞给他了,当时自己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被他拽来了。
那黑眼镜也不见尴尬,“嘿嘿”一笑:“老实说,我还真没仔细看那戏单子。不过既然是程砚秋的新戏,想来也不会差吧?”
吴邪正想说,其实他不甚喜欢程砚秋,此时锣响三声,大戏开场了。他也便不说话了,只专注地看着台上。
戏是好戏,唱得也好,吴邪其实不甚懂戏,却也能感受到台上那愁云惨雾的悲戚。无奈他心里总是沉甸甸地挂着许多事,无法全心投入地听戏,再加上程砚秋这一路戏本来就慢,渐渐地他也生出些不耐来,坐着,听着,不仅身上觉得有些僵,心里也有些莫名的火气。
他带着这股莫名的焦躁看了身旁的黑眼镜一眼,那人倒是惬意地坐在条凳上,还磕着瓜子,好像很沉迷其中。
吴邪不禁苦笑,这哪里是放松自己,这就是陪着黑眼镜找乐子,末了还得自己掏钱。
没奈何,总不至于这样就冲人发火吧。吴邪克制着烦躁的情绪,站起身向外走去。
跟小厮说要小解,小厮便引他到厕所,厕所里没什么人,吴邪拿清水抹了抹脸,感觉心里的烦躁一下子消下去不少。这戏园子的装潢倒很先进,厕所里还有镜子。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吴邪又觉得自己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他不禁摇头哂笑自己,压力再大,自己也不能乱了阵脚啊。
定了定神,走出了厕所,却在无意间看见一个人。
一般的戏园子会在前排最好的位子留下嘉宾席,给前来捧场的各界大拿。此时嘉宾席里正中偏左的桌位上坐着一个人,柔和的灯光下,精致的侧脸俊美无比,举手投足间有着谁也模仿不来的天然优雅。
不是解雨臣是谁。
吴邪知道解雨臣不仅喜欢听戏,更是名伶二月红的关门弟子。他平时常去听戏,上海的大戏台小园子,没有他不熟的。兴头上来了,他甚至还会去台上客串几出。程砚秋的徒弟打首台,他来听这出新戏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与他同一张桌子,左手边坐着的人,却让吴邪皱起了眉头。
山口和治,日本在沪侨民治安保障会会长,说是侨民组织的头,暗地里却做些倒卖情报甚至暗杀的勾当。三叔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但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地盘,山口又跟日本军部交情很好,所以他在上海为所欲为,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小花怎么跟这个日本人混在一块了?
吴邪只觉得脑子有点混乱,又怕是自己看错,又认真看了几眼,那人确是山口和治没错。
小花不仅跟他坐在一桌,好像还时不时侧过头与山口闲聊几句,看样子,他们似是认识,且关系不错。
还没等脑子反应过来,脚已经朝着嘉宾席迈开了步子。
他想,小花家是搞实业的没错,小花是不主张抗日没错,但他不相信小花会跟这种日本人搅在一起。倘若是日本商界的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人又是个搞情报的黑社会,干的是上不了台面的湿活,不过就是凭着军队里的后台在上海为非作歹,于情于理,小花不该跟这人有交情!
然而正当他慢慢走近嘉宾席时,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胳膊,回头一看,是黑眼镜。
“小三爷,你喝多了,走错地儿了。”黑眼镜依旧是笑着,声音却有几分意味深长。
嘉宾席上有几位已经看了过来,虽说戏园子本来就人来人往,但吴邪那个惊诧又恼火的样子看着确实不同寻常,不像看戏的,倒像生事的。
吴邪渐渐冷静下来,知道此时不能冲动,却也无法等闲视之。只能握紧了双拳,一言不发地回到后排,却再没有心思看戏,只盯着嘉宾席上那张俊美的脸。
而解雨臣却似乎一直没看到吴邪,头也不回,只带着欣赏的笑容听着戏,还时不时跟山口说笑两句。
吴邪咬牙愣愣坐着,只觉得胸口闷得要窒息,不,他绝不相信,绝不相信小花会跟日本人有关系!
打吴邪他们旁边传来一番压低了声音的交谈,那上海腔软软的,声音也不大,却字字敲进吴邪耳朵里,敲得吴邪眼冒金星。
“我刚刚才发觉,解家公子也来了。”
“听人家讲,这出戏在北平首演的时候,二月红都去捧场了,解家公子哪能不来捧场呢?”
“这解公子和红二爷……有啥关系?”
“侬不晓得呀,解公子是红二爷的关门弟子,最小的那个。”
“还有这一层关系唷。”
“不是我讲大话哦,梨园行就这么大,有啥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我还听讲,解公子前几年被红二爷扫地出门了!”
“怎么还有这桩事情?”
“听说……听说是因为解公子跟日本人有交情……侬看他旁边坐的那个,不就是个日本人么?”
……
旁座的人说了什么,吴邪也没听下去,只僵直地坐着,脸色十分难看。就这么呆坐了半晌,连戏散场了都不知道。
黑眼镜瞧着吴邪僵硬的表情,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继续惬意地听戏嗑瓜子,直到戏散了场,方拍了拍吴邪的肩:“小三爷,该走了。”
吴邪“噌”地站起来,黑眼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雨臣正微笑着与山口和治握手道别。
黑眼镜伸手去拉吴邪的胳膊,却见吴邪攥紧了双拳,低低地骂了一句:“妈的。”
这是黑眼镜第一次听吴邪骂人,他带着有些玩笑意味的笑看着吴邪,听吴邪咬牙切齿地说道:“小花也真委屈自己,还跟日本人周旋。”
黑眼镜笑了,敢情他恼的是这个。他随手抓起一把瓜子,又任它们从指间滑落:“小三爷,你还真是信任那位少爷啊。”
吴邪却摇头:“我只能这么想,我情愿他是与日本人虚与委蛇。”
即使小花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小花做的很多事他不喜欢,他做的许多事小花也不理解,但他们毕竟是三年的好友。如果不这么想,他大概会受不了。
人与人的缘分很奇怪,有的人明明才认识不久,竟让人有种认识了很久的错觉。小花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吴邪记得三年前,他来到上海投奔三叔,头一天便在繁华的街头迷了路,天阴沉沉的,周围的人行色匆匆,一眼望过去竟觉得很是萧瑟。不知站了多久之后,有人拍自己的肩膀,转头一看,是一个长相俊美的公子哥,还没等他开口,那公子哥就问他:“哥们儿,迷路了?”
后来吴邪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迷路了,对方也只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人的际遇就是这么奇怪,原本以为只见过一面再无交集的两个人,竟很快又见了面。
第二次见面是一个月之后,三叔安排自己在徐家汇开了家书店,开店第三天,小花踏进了自己的店门。
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直到后来,吴邪对他的称呼从“解先生”到“解雨臣”再到“小花”,两个人就那么渐渐熟了起来。知道他爱唱戏的不少,但真正听过他唱戏的却只有寥寥几人。吴邪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知道小花一直没有表明过反日的态度,但吴邪觉得自己明白小花心中所想,也理解小花的苦衷。
——毕竟那次自己找上小花,他二话没说就为黑眼镜找来了医生和药。不只那次,小花明里暗里帮过他多少次,数也数不过来。他从未向小花表明过自己地下党的身份,但他相信以小花识人的本事,应该也猜到了八九分。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急着撇清关系,反而一如既往地帮他,这份心意,吴邪亦是非常了解。
因为家中的关系,小花不可避免地与上海的日本人多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但小花绝不会掺和进日本人的情报网。
绝不会么……可吴邪不是没见过小花对家族的维护和对人命的漠然。
地下工作的准则之一,对战友绝对信任,对除此之外的一切人保持谨慎的怀疑。
不能再想下去了,吴邪按住桌子,已经开始头疼了。
按在桌子上的手被另一只手覆盖,只停留了一瞬,便把他从纠结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再不走,一会儿出什么事儿可就麻烦了。”耳边是黑眼镜带着笑的声音,话里有话,语气却十分淡定。
三年的地下工作经验让吴邪一下子警觉起来,环顾四周,人们正在陆续离开戏园子,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小花已经走了,黑眼镜却看着山口和治的方向,嘴角扬起一个颇为玩味的笑。
原来上面还派了人来收拾这个山口啊,上海又要起风波了。
黑眼镜不经意抬头看了看二楼看台一个黑暗的角落,一直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已经走了,看来只是来踩点的,没打算下手。
小小的山口和治竟要戴老板出动手中的王牌,看来南边的战事已经紧张到一定的地步了。
突然间,他开始期待那个一旦出手从不失手、代号为“麒麟”的人,会怎样拉开这一场好戏。
Chapter 5
从戏园子回来,吴邪做了个噩梦。
梦里是一片废墟的闸北,炮火和枪声轰鸣不断,充作背景音,但吴邪双目所及,却空无一人。
不远处的尸体还是温热的,在刺骨的冰冷中还冒着白气。破碎身体里的血液流淌成蜿蜒的形状,直流到自己脚下。
恐惧,死亡的恐惧好像幻化成了实体,堵住自己的口鼻,恐惧得喘不过气,简直要窒息。
深冬的冷风从黄浦江上刮过来,阴沉沉地抚摸这一片废墟。
在炮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居然还能听见枪上膛的声音,然后有人扣动了扳机。
看着血液从身体里流出来,汇成蜿蜒的画。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1937年的深冬,那场惨烈的战斗。
他在梦里眼睁睁看着上海陷落,看着自己的血液流淌出来,与烟尘混合在一起,渐渐变成黑色。
慢慢地转身,看见黑色的血液流淌到开枪的人脚下,费力地抬头面对那人的面孔,时间定格在那一刻。
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静谧,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吴邪转过头,冷森森的月光洒在窗边,映出一个剪影。
有人坐在窗边,安静地抽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烟。烟头一明一灭的,还有烟雾缭绕在光点周围。
“做噩梦了?”黑眼镜低沉的声音从窗边传过来,而且难得的没有笑。导致吴邪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声音不属于黑眼镜,而是沿着月光漫进来的。
“嗯。”吴邪的双脚在地板上划拉了几下才找到鞋。他在一片昏茫中跌跌撞撞地走下阁楼,想要洗把脸定一定心神。
拧开水管,哗啦啦的水声没能把吴邪从梦境中解脱出来,反而让他陷得更深了。
水很凉,哗啦啦地流淌着,多像人的血。
吴邪双手抓着水池的边沿,双眼无神地盯着水流,只是做个噩梦而已,怎么会怕到这个地步?
其实怕的不是噩梦,而是梦里浸到骨髓里的恐惧和冰冷,夹杂着让人绝望的无力感。
杭州的事情,这段时间累积的疲劳,还有怀疑着解雨臣的心理负担,终于让吴邪感到无力,甚至濒临崩溃。
黑眼镜也下了楼,斜倚在楼梯扶手上,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吴邪苍白的侧脸,突然心里一沉,又慢悠悠地浮了上来。
像黑夜中如豆的灯火,明明灭灭地飘摇着,找不到落点。
他看着着吴邪紧蹙的眉头,墨镜中,吴邪苍白的侧脸是灰色的,散发出一种沉静的美。
这个会因自己无力拯救同志而无声哭泣的吴邪,这个一个人承担着繁重的情报传递工作的吴邪,这个会选择坚定地相信朋友的吴邪。
迄今为止刀口舔血的生活无数次提醒着他,形势没有余地供自己软弱。所以他毫无感觉地杀人、欺骗,不择手段地获取情报,也无谓自己的生死,被背叛也能一笑而过,直到变成现在这样,表面热络,心里却冷得像北极。没有人生下来就没心没肺,但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然而面对着偶尔软弱的吴邪,他却想把这一套说辞丢到九霄云外,去他妈的责任,吴邪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战争。战争毁去的何止是家与国,还有明亮鲜活的人心。吴邪这样的人就该一世平安喜乐,天真无邪。
哈,黑眼镜无声地笑了笑,手放在心脏的地方。
——还在跳,还会替他人操这份闲心,该说“糟糕”还是“还好”?
他掐掉烟头,走上前关掉龙头,拍了拍吴邪的肩:“小三爷,别想太多。”
吴邪被他拍醒过来,眼睛里还有迷茫。定了定神,随手抹了把脸,问道:“你没睡觉?”
“唔”,黑眼镜笑,“今儿的戏太好看,一定要好好回味一下才行。”
吴邪点点头,知道这是骗人的鬼话,不过也没说什么。这黑眼镜一向神秘兮兮的,问什么怕是也问不出来。
两人上了楼,黑眼镜没去睡觉,反而又在窗边坐了下来,迎着吴邪疑惑的眼神笑道:“小三爷,入秋了,地上凉,去床上睡吧,我再抽根烟。”
吴邪看着黑眼镜挺精神的样子,“嗯”了一声,也没多说,躺在了被黑眼镜占用许久的床上。
月光还是冷冷的,吴邪迷迷糊糊地看着窗边那个剪影和烟头一明一灭的光点,一点一点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看完戏的第二天,吴邪关了店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坐着黄包车满租界乱转。
不在解公馆,不在国际饭店,不在七重天,不在百乐门,豪华的饭店和会所都找遍了,哪里都没有解雨臣。
他知道这么毫无目的的瞎转纯属大海捞针,但那人晚上经常应酬的地方就这么一些,他相信自己总能找到。
找到小花,把话问清楚。他知道这么干有许多风险,他也知道自己过于冲动了,可是抑制不住内心的疑惑。
他始终不相信小花跟日本人有瓜葛,一起看戏又如何,交情好又如何,小花不会帮日本人做事,因为……这是卖国啊。
折腾到半夜,路上已经没有了黄包车,吴邪也已经精疲力尽,才不甘心地往回走。深秋的风凉得刺骨,再加上心中的焦躁失落,让吴邪全身都充满了寒意。
手拢在袖子里,沿着苏州河堤慢慢走着,昏暗的月光拉长了吴邪的影子。步伐原来越沉重,呼吸也越来越凝滞,接着在离家很近的河岸边停下了。
就在他第一次遇见黑眼镜的那个地方,站着一个人。月光昏暗看不清楚,吴邪走过去,直到走到那人近前,才听那人说道:“这么晚回家,你也有夜生活啊。”
那声音三分调侃,三分风流,还带着一分俏皮,正是他找了一个晚上的解雨臣。
“小花,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一晚上这个人,真的找到了竟不知如何开口,“有件事我想问清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解雨臣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看他,而是盯着静静流淌的苏州河,“如果我说,我确实跟日本人有交情呢?”
“……你昨晚看到我了?”
“嗯,还看到那位眼镜兄了。”
“那你……”为什么装作没有看见。
解雨臣没有搭腔,而是静静地看着苏州河,吴邪看着他的侧脸,月光映着潋滟的水色,落入他的眼睛里,竟是那样好看。
难怪他要唱旦角,吴邪没来由地想,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么灵气的一双眼。
过了一会儿,那张脸的主人方叹了口气:“吴邪,你看这座海上的城市,像不像一个孤岛?”
吴邪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这孤岛上的人有办法逃出去吗?”
欲望、爱恨、痛苦、甚至信仰,无一不是缠住人心的锁,将人锁在这一方危土。这个世界上已经有那么多苦难,既然无能为力,何不现实些?忘掉这个即将崩溃的世界,忘掉外面的疾风骤雨,只记得自己,只要自己在乎的人能在这个虚幻的孤城里获得一世短暂的沉迷和快乐就好。
吴邪渐渐明白过来解雨臣想说什么,不安从内心涌出来,铺天盖地。
“一步江湖无尽期,我有我不得不做的事情。”说完这句,解雨臣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吴邪。
下一秒就被扯住了胳膊,耳边吴邪的声音有些嘶哑:“道理我不同你讲。我晓得你看见过黄浦江上的浮尸!我晓得你看见过十九路军在这里流过的血!我晓得你看见过……你的家乡……北平……北平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晓得……”
“所以你相信我不会同日本人有瓜葛?”解雨臣任他拉扯着胳膊,微笑着问。
“……”心里有什么地方被解雨臣的微笑刺痛,吴邪放开了那人的胳膊。
“所以你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直接找我问清楚?”
“是……”小花就是这样,永远能一眼看穿自己在想什么。而自己,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刚开始认识你,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真的不太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像你这样,很聪明,却毫无心机。但现在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也许这就是朋友罢,”黑暗中,解雨臣微笑了一下,吴邪却看不清,“但人都是自私的。我帮你做那些事,是因为你想做。我也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
吴邪被钉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解雨臣之所以是今天的解雨臣,这中间经历过多少事我也无法同你讲清。总之你有你的道路,我也有我的,我不指望你同我一样,你也别勉强我。”
解雨臣说着这话的时候是微笑着的,还是那样风流俊美,吴邪却觉得他的神色那样单薄难看。
见吴邪神色僵硬,解雨臣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拍拍吴邪的肩:“我们还是朋友。对了,作为朋友提醒一句,住在你家的那位眼睛兄今天出去见了什么人。无论如何,现在日本人还在通缉他,叫他还是小心着些。”
也许他不知道,黑眼镜要出去做什么、和什么人联系,吴邪是管不了的。
“吴邪,谢谢你。”解雨臣留下这句话,转过身,沿着苏州河堤走了。
谢什么,谢我相信你?吴邪无力地看着解雨臣渐渐模糊在黑暗中的背影,连骂娘的心情都没有。
这就是小花的答案吗?自己所有的信任就换来这么几句话吗?呵,小花是说得出这样话的人,但为什么自己还是觉得小花有没有言明的缘由?
寂静冷清的夜里,回答他的只有脚下苏州河安静流淌的汩汩水声。
吴邪推开自己的家门,被潮湿的空气腐蚀得发绿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屋子里灯还亮着,幽幽地映着一室清冷。
桌上是一人份的饭菜,黑眼镜坐在桌旁,嘴里叼着烟,不紧不慢地吞云吐雾,烟雾缭绕中神色看不太清。
吴邪一愣,才意识到他光顾着满世界找解雨臣,忘了还有人在家做了饭等自己回来。
“抱歉……”吴邪下意识地挠头。
黑眼镜笑着摆摆手,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刚才我又热了一下,现在还没凉透,赶紧吃吧。”
被他这么一说,吴邪还真的觉得饿了,也顾不得不好意思,坐下来拿起筷子。又想起来什么,扭头看着黑眼镜。
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黑眼镜开口道:“我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
见那人毫不在意的样子,吴邪索性放弃了继续道歉的念头。既然对方都没说什么,自己也没必要如此婆妈。
“对了,你家快没米了。”黑眼镜胳膊撑在桌子上,吐出一口烟。
“唔,那我明天去买。”吴邪点点头,嘴里还塞着饭菜。
“天儿凉了,给自己加床被子吧。”
“嗯,柜子里有,等下我给找出来。”
“河边湿气重,夜里黑,堤上又没个遮拦,能少去还是少去。”
“……”吴邪放下手里的碗筷,费力吞下嘴里的饭菜,转头看着黑眼镜。
黑眼镜只是笑。
“你……”
“我在想,”黑眼镜低头又吐出一口烟,微微笑了,“小三爷,要是跟日本人有交情的是我,你会不会满世界发了疯地乱转,找我问清楚呢?”
吴邪瞧着黑眼镜风轻云淡的笑,竟从里面看出一丝无奈。不知怎么的,心里一沉,隐隐从黑眼镜的话里觉出什么来,如香烟的烟味一样撩拨着他的心。
好像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却又不敢细想。
吴邪愣了半晌不知怎么搭腔,倒是黑眼镜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我说笑呢,我要是跟日本人有交情,吴三爷早宰了我扔进黄浦江了。”
黑眼镜还是退了一步,放过了吴邪,也许是放过了自己。
吴邪扯出一个不能算笑容的笑容,拿起碗筷,埋头继续未完的事业。
黑眼镜斜靠在桌子上,一口一口抽着烟,神情懒散,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吴邪。头一次觉得,看着他在吃自己做的饭,是一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
就那么笑着看着吴邪,直到他再次放下碗筷,黑眼镜才又开口:“吴邪,我要走了。”
吴邪一愣,方才记起,三叔要自己保证黑眼镜的安全,直到他离开上海。
他似乎忘了,这个人总有一天要离开上海,从此天南地北,不知道在哪里暗暗蛰伏。
他们本不是做同一种工作的人,此后或可能在人群里匆匆擦肩而过,彼此要么认不出来要么视而不见,更可能,自此再也不见。
心里泛出一丝苦涩,原来刚才黑眼镜那一句一句,竟是在做临别赠言。
本来工作需要,人来人往,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心里竟滋生出一种淡淡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猛然惊觉,才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京片子,习惯了有人微笑着唤自己“小三爷”,习惯了回到家有人做好了饭菜等着自己。
“什么时候走?”吴邪压下心里那如烟雾缭绕的淡淡情绪,颇为平静地问。
“过两天,做完一件事就走。”黑眼镜见吴邪没什么反应,了然地笑了笑,“这桩事还需要小三爷上上心。”
“要我做什么?”
黑眼镜看了看吴邪,按灭烟头,笑道:“我想通过小三爷,跟花儿爷套个近乎。”
“……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明天山口和治在虹口有个宴会,下帖子请了花儿爷,我们呢,就是想混进去看个热闹。”
吴邪脑子一转,立时明白过来,不禁骇然:“你要杀山口和治?你们……是指你和谁?”
黑眼镜笑了:“小三爷别紧张,我们只杀山口和治,不会伤及无辜。至于还有谁么,我的搭档,是个军统,不是吴三爷的人。”
“我不是紧张小花……”吴邪有些恼火,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刺杀山口和治有多危险么?”
“那没办法啊,”黑眼镜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也不想干,无奈老板下了死命令。上次我没杀成叶蓬,这次再不去,我就没法混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白天拿到的一张纸来,上面印着译后的军统电报:请君务必与麒麟通力配合,对山口和治予以严厉制裁。——戴笠。
搞情报的都知道,戴老板这人说一不二,这话虽说得客气,但军统的纪律比军队还严,完不成命令的就别在军统混了。
吴邪火更大了,在情况如此复杂的上海,杀一个被严密保护起来的日本人,这不是让人送死么?
“小三爷这是担心我啊?”黑眼镜笑,拍拍吴邪的肩,“放心,我不是去送死的,不是还有搭档么。”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不过那个每次都能一击而中并奇迹般全身而退的人确实要比他厉害那么一丁点儿,基本没有他完成不了的任务,或者杀不了的人。虽然那小子一年十二月有十一个月在神隐,不过他一旦现身大概就意味着死神降临。这次南方战事吃紧,跟日本人强大的情报刺探和破坏能力也有关,这次戴老板把麒麟都请出来了,大概是日本人在南方的强势已经威胁到了重庆中央。
吴邪瞅着黑眼镜风轻云淡的样子心里十分恼火,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这毕竟是黑眼镜的工作,他不好置喙。但他们搞行动的人,个个都这么不要命么?他似乎忘记了,这些敌后工作,无论是策反、情报还是行动,没有一样不是极端危险的。
黑眼镜见吴邪那个恼火又不好发作的样子,心里竟加速跳了几下,伸手揽住吴邪的肩,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承小三爷关心,我一定活着回来。”
温热的气息吐在颈子里,竟让吴邪颤抖了一下,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慌乱。他皱着眉头推开黑眼镜:“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干什么。”
那人被推开也还是笑:“不说了不说了,夜深了,小三爷,早些歇息吧。明儿一早还得去找花儿爷。”
Chapter 6
夜里明明还是好风徐徐,繁星满天,不想次日早晨竟是个阴天,暗沉沉的乌云遮住天幕,弄堂口一株不知名的老树叶子已开始泛黄了,禁不住冷瑟瑟的秋风一刮,簌簌地落了一地。
吴邪不知道黑眼镜何以精力如此旺盛,自己睁眼时也还尚早,而那人却已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这次会面不像往常,这次是要直接去小花的公司堵小花,吴邪想了想拿出那套西装来,穿戴齐整了,还特意对着镜子照看了一下发型,外观上没什么不妥,心里却有些不安。
黑眼镜这回是作为军统的人在活动,自己给他们牵线搭桥,总是要冒着一些风险。不过他信得过黑眼镜,也想借此机会再探探小花的口风。若小花还愿意帮他这个忙,无论是出于朋友情谊还是家国道义,这个朋友他也没算看走眼。若小花不愿帮这个忙……就算黑眼镜要对小花不利,自己也能及时周旋。
吴邪对着镜子叹口气,为这个朋友,他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扣上衬衣领子上的纽扣,吴邪下了楼,黑眼镜倚在楼梯栏杆上神色懒散地看着他:“在见花儿爷之前,小三爷先随我会一会麒麟吧,彼此认识一下,也好有个照应。”
吴邪在心里愣了一瞬,照军统的规矩,那麒麟应该避免和局外人接触才是。转念又一想,还是黑眼镜聪明,这么一来让他既摸了麒麟的底,又可以彼此照应为名,不至于引起什么怀疑。于是点点头,打点好家里物事,抬脚与黑眼镜一道出了门。
小花的公司在徐家汇,黑眼镜却领着吴邪绕了一大圈,与麒麟约好的地点都到闸北了。吴邪晓得这种事须谨慎,不过他有点想不明白,黑眼镜是什么时候把上海的路摸得这么通透的?
与麒麟会面的地点是一家老旧的咖啡馆,那儿原来是个茶庄,民国十一年改了咖啡馆,里里外外翻成了十足的西洋做派,却在角落细节里总不经意流露出那么一丝中式气息。
黑眼镜与麒麟约在这个地方,一来是因为此处人少,方便避人耳目,二来是黑眼镜这人能享受则享受,等个人他也得舒舒服服坐定了等。
等了不多时,咖啡馆的时钟指针颤巍巍指向早晨十点,麒麟准时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
吴邪一口咖啡刚入口,看清来人的脸,杯子端在嘴边僵住了,一动不动。
麒麟,麒麟,怎么没有想到,所谓的麒麟,竟是他。
“张起灵……”
那个人出现得太过让人猝不及防,记忆回闪,身体先于意识,低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被叫出名字的人脚步顿了一顿,走到吴邪和黑眼镜所在的桌前,眼神扫过吴邪的脸,面无表情,语气却隐隐藏着一丝危险的凌厉:“你是谁?”
吴邪愣住了,抬头去看张起灵戒备的眼神,摸不清张起灵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防着他,还是真不记得?
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只能试探着伸出手去,试图唤起一点张起灵的回忆:“我叫吴邪……”
然而对方冷着一张英俊的脸,没有半分动容,幽黑的双眼盯着吴邪,只差说一句“你叫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了。
一旁的黑眼镜看戏一样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最终抬手拉回了吴邪僵在半空的手,附在吴邪耳边低声道:“听说麒麟失忆过。”
失忆了?吴邪不由皱起眉头,这个说法未免也太富有戏剧性了。不过似乎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张起灵不认得自己,为什么张起灵会是军统的麒麟。
因为吴邪记得很清楚,曾经的张起灵,是一个布尔什维克。
那是民国二十三年、也就是西历1934年的秋天,在南洋念大学的吴邪因成绩优异,被公派到莫斯科国立大学留学,学习无线电专业。
那时国内情况还没有后来那么糟糕,委员长还在广州和武汉热火朝天地剿匪,吴邪还只是个同情共党的知识小青年。一直以来他对所谓共产主义只是雾里看花,到了苏联,身边的布尔什维克扎堆出现,吴邪才真正开始接触共产党。
不知是出于建设需要还是军事方面的需要,那时公派到莫斯科学习无线电的中国人说多不多,说少倒也不少,仅吴邪的班上就有两个中国人。
吴邪,张起灵。
远在他乡,又是同胞,吴邪自然起了与张起灵多亲近的心思,谁想那张起灵是铁板一块,开学三天了吴邪才听他说第一句话,且一个月下来他与吴邪所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平时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发呆。更让吴邪胸闷的是,本来以为那人与作为同胞的自己都没有什么交流,遑论苏联同学了,谁承想张起灵不仅学业异常优秀,一口俄语也是十分流利漂亮,地道得不像中国人。
作为一个知识小青年,又远在他乡,吴邪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与这人套近乎的同时,也隐隐产生了一种竞争的心理,不愿被自己的苏联同学小瞧了去,更不愿意输给那个闷油瓶子。
于是天天昏天黑地地泡在图书馆里与张起灵较劲,张起灵不走他也不走,两个人的桌子隔了十万八千里,像是高手过招一样一拆一解。后来吴邪回想起来那段昏天黑地的时光,一来是诧异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潜力,二来也是十分感激,要不是这个争胜的心思,他的俄语和专业业务大概也不会如此优秀。
直到有一天,吴邪从艰涩难懂的方程式中艰难地抬起头来,看见张起灵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到底是年轻人的心性,一时兴起,就想去戏弄他一番。
小心翼翼地绕到张起灵背后,伸手去拎那人的深蓝色兜帽,却一眼瞥见了张起灵压在胳膊下的书,他的俄语没有那么纯熟,想了几秒钟方才译出那书的中文名字:《论军事情报与布尔什维克运动》。
伸出去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吴邪从此在心里对张起灵的身份打了一个问号:冷冰冰的不搭理人,比同龄人深沉些,观察力和判断力都强大得惊人,莫非这人就是传说中的……特务?吴邪顿时对张起灵产生了一种混合着猎奇心的敬畏感,当时的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自己亦走上了这条道路。
那时本来以为对张起灵的疑惑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解开,谁料过了一个多月吴邪就确定了张起灵的身份。
莫斯科的秋天非常短,十一月刚刚到来,大雪已经覆盖了整个城市。涅瓦河上结了厚厚的冰,整个莫斯科变成了枯白色。苏联的冬天非常难熬,天气刚刚转冷,吴邪就有些受不了了,与几个中国留学生合计着搬出漏风的学生宿舍,找一处温暖的房子合租。最终却因为张起灵不喜欢人多,自己又不想丢下张起灵,谢绝了平日里玩在一起的同学,和张起灵商量着找了一个小公寓租下了。
合住的那段日子算不上融洽,两人却也不再是一天说不上一句话的状态了。12月的某一天,吴邪无意间在张起灵遗落在沙发上的外套中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用俄文写着“谢尔盖同志,您已经通过审查,具体调动时间请静候通知”,落款是苏维埃驻共产国际特别委员会。
谢尔盖是张起灵的俄文名字。吴邪心里也大概有了底,张起灵应该是共产党没错了。
虽然身边的共产党不少,平时他也会与人讨论共产主义,不过在他印象里,共产党都是学识渊博、出口成章、一腔热血甚至慷慨激昂的人,张起灵这人又沉闷又冷漠,除了图书馆那次,吴邪从来没见过他看布尔什维克书籍,也从来不见他与公开的共产党走得有多亲近,跟共产党确实不太像。转念一想,又觉得像张起灵这样沉默又强大的人这么做总有他的理由,他的身份应该跟一般的共产党不太一样,但张起灵既然从来不提,自己也不方便问。
就这样,时间一晃到了一月,俄罗斯农历新年的时节。在一连好几天的全校联欢刚刚结束之际,张起灵突然从莫斯科国立大学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张起灵平日里非常沉默,也不跟人打交道,所以也没有什么人真正关心这事。起先吴邪还到处打探,无奈打探了许久,一丝消息也无,后来吴邪也就放弃了。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吴邪本来就同情共产党,又在苏联接受了三年的熏陶,回国不多久就在三叔的介绍下入了党。再之后到了民国二十六年,全面抗战爆发,上海很快沦陷,敌后工作非常需要吴邪这种学无线电出身的技术人员,吴邪就被这样安排到了上海。
与张起灵相识的那几个月竟像是镜花水月,匆匆无痕,有的时候吴邪甚至会怀疑张起灵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而现在张起灵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却“失忆”了,记不起曾经同学的自己,最关键的是,从一个共产党变成了一个军统。吴邪不得不感慨,乱世之中,人与事都变迁得太快,快得令自己有些难以想象,快得令自己都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面对。
就在吴邪对着张起灵那张脸感慨物是人非的时候,一旁的黑眼镜一手端起咖啡杯,一手搭在吴邪肩上:“呆会儿去见花儿爷,话还得由小三爷说。”
吴邪点头,看一眼张起灵,问道:“要是小花不愿意蹚这趟浑水,怎么办?”
黑眼镜喝下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小三爷觉得如今的形势,还由得花儿爷不愿意么?”他虽笑着,语气里竟是十足的冷。吴邪心下一凛,果然是十足的军统做派,口说不成便不耐那个性子,索性动手。
吴邪叹口气,由自己出面还好一点,小花应该也不至于真的跟他们冲突起来。再说,若能借此除了山口和治,小花也不吃亏。
与黑眼镜合计好了见面的方方面面,吴邪就和那两人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往徐家汇小花的公司去了。
他们见到解雨臣是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解雨臣正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见到吴邪背后两人的时候,解雨臣还微微愣了一瞬,随即关了收音机,不动声色地与吴邪打招呼:“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吴邪也不与他绕圈子,坐也不坐,索性直说:“小花,我听说今天晚上山口和治在虹口有个宴会。”
解雨臣坐在办公桌后,拨弄着手中精致的怀表,微微一笑:“你消息真灵通。”
吴邪苦笑了一下,身后冰山一样的人打一进来就坐在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戴着墨镜的那个则似乎对这里的布置很感兴趣,摸着下巴四处打量。有这么两尊大神在这里,还有个镇定自若地无视两人跟自己对话的小花,看来自己才是屋子里最正常的人。
吴邪强迫自己无视这种诡异的状况,硬着头皮把对话继续下去:“我的这两位……朋友,呃,想借此机会去看看你们上流社会的宴会是什么样子的……”
话说到这份上,吴邪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果不其然,解雨臣敛了笑容,眉头一蹙,怀表攒入掌心,声音有些冷:“吴邪,你带人来威胁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请你帮忙。”吴邪诚恳地看着解雨臣。
看了看奇怪的两个人,解雨臣不怒反笑:“吴邪,我以前是帮过你,不过那是以前。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为了帮你,杀一个生意伙伴?”
解雨臣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个吴邪就有些焦躁:“小花,跟日本人做生意无异与虎谋皮,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山口和治根本不是正经做生意的……”
“那又怎样?”
吴邪愕然,一句“你就不怕把自己赔进去吗”还没冲出口,就听见旁边传来“咔哒”一声响。黑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柜子里藏得很深的一台收音机,按下了开关,收音机里立刻传来一个激愤的男声:“……委员长电告浙江全境,我全体军民应齐心协力,守卫东南门户宁波,焦土抗战……”
又是“咔哒”一声,办公室里安静下来,黑眼镜的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从收音机上划过,似笑非笑地看着解雨臣:“没想到花儿爷不仅爱听戏,对‘敌台’也感兴趣啊?”
在日占区,任何宣传抗日的电台都是“敌台”,而“敌台”的广播,是严禁收听的。
还没等解雨臣反驳,吴邪就三两步冲过来,兴奋得都有些脸红:“小花,太好了,我果然没有信错你……”
解雨臣看着吴邪兴奋的模样,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就算我有心又怎样,生意还是要做。”
“可是山口和治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是按规矩做生意的人吧?此人的情报搜集和破坏能力都太强了,为前线抗战计,不除不行……”
吴邪恳切地与解雨臣分析着其中的利弊,不时晓之以家国大义,解雨臣抱着双臂,在一边嘴角听着,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来,慢慢变成了一种意义不明的微笑。末了,吴邪讲得口干舌燥,却见解雨臣还挂着一脸微笑却不吭声,刚要再接再厉,却听解雨臣道:“行了,我答应你就是。”
吴邪一听,心口一块大石落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刚要说“还是小花仗义”,心头的暖流就被解雨臣下一句话给灭了个彻底:“你一来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我本来就没想拒绝你。”
吴邪愣了三秒钟,明白过来自己被解雨臣耍了,嗓门登时大了些:“你怎么不早说!”
“山口和治此人太贪得无厌,我早就想除掉他。我刚才不说,是想看看……”解雨臣调整了一下坐姿,好看的眼睛扫过黑眼镜和张起灵,最后落在吴邪身上,“……我想看看,你会不会真的让他们对我动手。”
这下不光是吴邪,黑眼镜也愣了一瞬,随即笑道:“花儿爷的心思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张起灵依旧窝在角落里不为所动,与天花板神交。
“彼此彼此。”解雨臣收起怀表,要不是这人摸到那台不起眼的收音机,这戏兴许还可以演下去,他也不至于这么早就被拆穿。
吴邪见他们二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不禁觉得有些头皮发麻,清了清嗓子,说道:“小花你说笑了,我怎么会对你动手……”
话虽这样说,他自己却明白这话里究竟有几分底气。其实方才他见小花不为所动,已经动了对小花动手的心思。小花语气软下来的时候,他甚至想感激黑眼镜,要不然他真不知道他和小花之间会演变到什么地步。虽说他打定主意要在张起灵、黑眼镜和小花之间周旋,不让他们做对小花不利的事,但要真动起手来,他一定不站在小花这边。
吴邪知道小花肯帮他的忙多半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但终究,他还是在利用、甚至算计这个朋友罢。
Chapter 7
正事谈妥了,吴邪觉得自己也就没必要继续耗在解雨臣的办公室,加之他还在为自己那点儿心思暗自尴尬,站起身想要道别,却被解雨臣抢了先。
“也到饭点了,一起去吃个饭怎么样?我做东。”
解雨臣的微笑大方坦荡,可中间终究还是带了些陌生的客气。
解雨臣的手腕,叫多少不知内情的人竖起大拇指,又叫多少晓得内情的人想起就不寒而栗。一张面皮千変万变,人前笑得是客气又坦荡,三分和气七分算计,人后一双眼冷冷吊着,动一步想九步,大风大浪走过来,身上压着泰山也不曾稍变颜色。他年纪轻轻,又是北平来的海漂,却仍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在尔虞我诈的上海滩站稳了脚跟,这其间的种种情由,怕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他此刻露出的笑容,正是人前常见的、却绝不在吴邪面前显露的那种笑容——完美无缺的精致里带着些意味深长。倘若对方是个心无城府的人,绝对会把这种笑容当作好感,继而被勾着带着产生一种朦胧的信任,然而现在对方是吴邪。吴邪也并不是多老谋深算,他甚至可算得善良天真,但解雨臣的这个表情和表情之后的心思,他见得太多了。
吴邪只觉得心头有些钝痛,一场三年的友谊,到底是生在这里养在这里,终究还是沾染了这里的味道,三分精致,七分脆弱。然而亲手撕开这层温暖面纱的是自己,是他先开始利用小花,又怎么好怪小花。
“好。”点点头应下解雨臣的邀约,吴邪转头去看另外的两人。
黑眼镜露出一个笑容:“花儿爷赏脸请客,我自然却之不恭。”
张起灵站起来,一双幽黑的眼直直看进吴邪眼睛里,微微点了点头。
既是解雨臣请客,地方自然是解雨臣定。吃饭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解雨臣公司的斜对面,一家杭州饭店。
饭店不大,却甚是精致,带着些杭州的温润气息。吴邪三年不曾回杭州,对杭州菜甚是想念,一时把那些让人惆怅的心思抛在了脑后,食指大动起来。
那厢黑眼镜吃得悠然自在,解雨臣吃得文雅客气。
“这道宋嫂鱼羹算是杭州的名菜了,这道菜是以鲜鲈鱼肉加火腿丝、笋丝、香菇丝熬出来的。上海没有新鲜鲈鱼,这道菜味道有些老了,不算佳品,不过也吃得。”解雨臣指着桌子中间的鱼羹,笑着对黑眼镜介绍。
黑眼镜笑道:“没想到花儿爷还是食家。我记得花儿爷是北平人?倒是对杭州菜如数家珍。”
解雨臣也笑:“对,我家住北平。不过吴邪是杭州人,我与他上杭州馆子的次数多了,自然也晓得一些杭州菜。”
吴邪一听说到了自己,插口说道:“小花是少爷,自然也懂得享受。我在杭州长大,对吃的都没那么多心眼呢,小花才吃过几回,就如数家珍了。”
解雨臣笑着看了吴邪一眼,替他舀一碗鱼羹汤,边舀边说:“我吃席可没少吃,生意场上混的,谁不懂些美食之道。”说完把汤递给吴邪,“小心烫。”
吴邪倒是不客气,说了句“谢谢”就接了过来。
黑眼镜嘴角一歪,笑起来。这花儿爷是拐着弯的敲打自己呢,争风吃醋争到饭桌上来了,倒也有趣。再看看吴邪,他全然不知左边和对面暗潮汹涌,自顾自低头喝着鱼汤,甚是享受。
解雨臣喜欢吴邪,吴邪自然看不出来,但黑眼镜是看出来了。但是他觉得自己有点奇怪,解雨臣喜欢就由他去,自己跟着闹什么闹。他虽然对吴邪挺有好感,但到底不像解雨臣这样,花许多别样心思在吴邪身上。他打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不属于上海,完成任务就会离开。在上海留着什么牵扯,对谁都不好。
这时,一直埋头沉默吃饭的张起灵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吴邪忙抬起头,说道:“哎,你去小解?我同你一道。”说着也跟了出去,留包厢里两个人继续明里暗里你来我往。
掩上包厢的门,跟着张起灵走到饭店的后院,见张起灵手揣在衣兜里,兀自站在连廊的柱子下,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
吴邪叹了口气,走上前去,问道:“小哥,你想说什么?”
方才在解雨臣办公室里,张起灵那双幽黑的眼睛盯着自己,吴邪就知道,张起灵有话跟自己说。虽说他与张起灵好几年未见,却一直记得这人独有的、有话跟自己说的眼神。
“吴邪,那两个人……你不要太相信。”张起灵看着吴邪,低低地说。
吴邪又叹一口气,自己猜得没错,他果然没有失忆,他也大概猜到了张起灵要假装“失忆”的理由。
“他们俩……小花知道我的底细却一直没有揭穿,黑眼镜么……他和你一样。有什么可怀疑的?”
张起灵低下头,过了半晌,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他们不可信。尤其是……黑瞎子。”
吴邪心头一沉,黑眼镜可是见过电台的,他要是不可信……吴邪摇摇头,有些不敢设想。他勉强笑了笑,说道:“他是三叔那边过来的人,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
说到这里,他又猛然想起三叔对自己的提醒,一颗心吊了起来,七上八下。
三叔是老江湖了,他必然是试探过了,才相信的黑眼镜。再者说了,三叔这个老狐狸,对自己尚且留着一分底,更何况他人?黑眼镜这个人身手好,走过南闯过北,三叔对他有戒备也很正常。他看着张起灵面无表情的脸,几年前这个人是布尔什维克,可是现在呢?他愿意相信小花,愿意相信黑眼镜,也愿意相信张起灵是好意。可是这个人就这么冒了出来,说小花和黑眼镜不可相信,说得那么自然,好像吴邪一定会听他的,好像他消失掉的那几年不存在一样。
——该不该相信?若要信,能信谁?
张起灵见吴邪不说话,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吴三省和我都在查这个人,查不出破绽,才可疑。”
吴邪见他提到了三叔,明白过来,张起灵应该是一直与三叔有联系,可是他从来没听三叔提过张起灵,现在是与不是全在张起灵一张嘴。口说无凭,吴邪觉得有些头疼,决定采取最直接的试探方式。他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今年你家的茶叶收成如何?”
张起灵缓缓抬起头,幽黑的眼睛盯着吴邪,里面似是有一瞬的失望:“三百二十五斤老茶,一斤不多,一斤不少。”
暗号对上了,吴邪一颗心放了下来。他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张起灵,不是什么军统的麒麟,这个认知让他产生一种释然的欣慰,同时还有一丝强烈的愧疚,怎么鬼使神差地就不相信他了,以前……以前可真是无比信任的。
而张起灵仍然盯着吴邪的脸,轻声说道:“吴邪,你不相信我。”
吴邪忙不迭地摆手:“小哥,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三叔没跟我说过你的事……再说了,黑眼镜是三叔交给我的,我总不至于怀疑三叔……”
张起灵还是面无表情,似乎刚才表情和语气里的那一点失望和难过只是吴邪的幻觉,他开口,声音有些冷:“吴三省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吴邪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看来张起灵是打定主意不信任黑眼镜了。吴邪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伤感,他们是好几年的搭档,互相却如此不信任。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其实和自己是一边的,就这样还能做搭档,对着同志还以为是对头,为了抗日这个共同的目的凑在一起,还得死死地捂着不让对方瞧出来,该有多难受啊。他在心中叹一口气,这就是地下工作啊,人心真假全都得拿到天平上去称一称,信谁不信谁,全得按照游戏规则来,真心假意里兜兜转转来来去去,惟独自己的本心最作不得数。
要不怎么说,人心难测呢。
吴邪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道:“你们做完这件事,是不是要离开上海?”
张起灵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走,我不走。”
吴邪有一瞬的失神,果然是要走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舍,黑眼镜走了就再没人给自己做饭了吧?再没人用一口好听的北平话逗自己笑了吧?吴邪甩甩头笑自己,本该是自己照顾那个人,却被那个人都照顾出习惯来了。
张起灵盯着吴邪,幽黑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许久,才低声说了一句:“回去吧。”
吴邪回过神来,点点头“嗯”了一声,抬脚朝饭店里走,张起灵跟在后面。两个人回到吃饭的那个包厢,黑眼镜和解雨臣却是冷了场,一个若有所思地盯着墙上的画,一个悠闲自在地嚼着花生米,见到吴邪和张起灵推门进来,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唤了一声:
“吴邪。”解雨臣笑得俏皮。
“小三爷。”黑眼镜笑得狗腿。
吴邪面皮一抽,有种抬脚把这俩人踹出去的奇怪冲动。忍下了这股冲动,看着吊儿郎当实在不像地下党的黑眼镜,想起张起灵刚才的话,心里一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十分不是滋味。
他是三叔交到自己手里的,三叔信他,自己也就信。
可要三叔不信呢?
——三叔对谁都留着心眼,信谁才有鬼了。
吴邪心里小算盘一刻不停地打着,噼里啪啦要把他的脑子炸出脑浆来。一顿饭吃得七零八落,最终还是没有结论。
走一步算一步吧,黑眼镜再不可信,总不至于是日本人那边的。再说,反正这人不久也要离开上海了。
这一张桌子上各怀鬼胎的四个人,只有吴邪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浅些,一顿饭吃得颇不踏实,另外三个却很淡定,张起灵是眼观鼻鼻观心,那两个酒足饭饱之际还能品评一下一桌饭菜。末了黑眼镜还笑嘻嘻地吴邪说道:“小三爷,杭州菜真不错,改明儿我去杭州,小三爷可一定要招待我呀。”
吴邪面上笑笑,心道你他妈不是都要走了么,以后天南地北的鬼才知道在哪里。
解雨臣看一眼怀表,第一个站起来:“吴邪,我还得去公司,就不招待你了。晚上的地方你们知道吧?”
吴邪点头,黑眼镜很专业,消息灵通得很,再加上这次宴会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黑眼镜很容易就探得时间地点。只是苦于日本军方派了人保护,混不进去而已。有了解雨臣帮忙,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那好,晚上就在虹口见吧。”
四个人在路上分了手,解雨臣回了公司。吴邪目送解雨臣穿过人流和车流消失在街对面,回头对一黑一白两尊大神说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黑眼镜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一手勾住张起灵的肩膀,另一手就往他怀里探。张起灵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挡开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伸手递给吴邪。
吴邪一边伸手去接,一边在心里咂舌,张起灵这一眼可谓锋利如刀,黑眼镜却丝毫不为所动,表情动作肆无忌惮,虽然此人脸皮之厚他已多次见识,但再见到还是会觉得拜服。
“这是什么?”
“饭店的平面图。”黑眼镜放开张起灵,笑嘻嘻地凑过来,“小三爷可得记牢这个,跑路方便。”
吴邪点头,将图收进怀里,说道:“你们有没有什么需要但是搞不到的东西?”毕竟黑眼镜是个通缉犯,张起灵又不太跟人打交道,自己可以给他们准备一些装备。
“我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自己趁手的家伙。”黑眼镜说着,看一眼张起灵,张起灵也点点头,意思是让吴邪不用操心。
吴邪见他们二人成竹在胸的样子,心知他们想必是做了万全准备,谋定而后动,于是说道:“那好,我先回去,咱们晚上五点饭店见。”
说罢与二人挥手告别,在人群中走出百十米远去,再回头看,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吴邪抬起头,看了看解雨臣办公室的窗户,又看了看徐家汇繁华的街道,叹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进刺杀的活动,除了兴奋感之外,还有些茫然。一切都已经谋划好了,吴邪甚至想象不出失手的可能,黑眼镜他们连饭店的平面图都能搞到,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但是他心里总有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不安,想来是听三叔的念叨听多了,变得和三叔一样疑神疑鬼的。
他听三叔说过,有很多行动是在最后一刻发生一些谁也想不到的变故,最终全盘失败的。他不是搞行动的,三叔在做什么也很少跟他提起,但这句话三叔却说过很多次。
吴邪摇摇头,回过神来,现在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由不得人犹豫。更何况现在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
第一件,就是转移电台。
吴邪的电台是自行组装的那种,功率有十瓦,组装起来只有差不多一个婴儿大小。原来的电台体积大,功率还小,抗干扰能力差,吴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了三天三夜,用前线好不容易缴获的德国货做了点改装,制造出这种体积小功率大的电台,转移时也不容易被发现。后来他把上海的另外三台小功率电台也做了改装,自此上海形成了一套电讯网,情报工作的安全性和效率顿时就提了上来。
吴邪有的时候会开玩笑地想,这全得归功于张起灵,要不是自己憋着一口气跟他较劲,学业也不至于这么扎实。他甚至想过,等不打仗了,就去学校教无线电,再开一家工厂,专门生产民用无线电台,一年赚他个几万大洋,吃穿不愁不说,还可以住公馆,买辆车,再配个司机,天天开车教书去。当然,他是决不能做万恶的资本家的,有他一口吃的就有工友一口吃的,赚来的钱除了自己花点,剩下的全都分给工友,共产主义嘛。
当然,这一切肖想的前提得是不打仗,可眼下战争结束遥遥无期,自己的美好未来还得等很久。有的时候吴邪甚至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这一天根本不会到来。
东北沦陷九年,华北沦陷三年,日本人在上海滩头横行霸道,国军在长江沿岸一溃千里,这场仗,越打越叫人绝望。吴邪偶尔也会怀着浪漫的理想主义去想,中国的出路在哪里?可睁眼是满目疮痍,一年年国土沦丧,哪里有什么余地谈出路?多少年谈主义、谈政治,然而到了存亡关头才明白,国仇家恨不是自己人拿着刀子一下下扎在心上那种沥血的痛,国仇家恨是一把文火,心气在焦躁和绝望里慢慢烧着,希望一天天被磨尽,到最后心血熬成了灰,只剩下无力的软弱的恼怒,于国无用,于己伤身。
电台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才让吴邪多少觉得有些安心。
明里暗里,文的武的,日本人千方百计,只有一个目的,想叫中国人臣服,乃至绝望。吴邪想,至少自己是没有资格绝望的,一口气尚在,哪怕真的把心熬成灰,哪怕将大好年华困死在上海,哪怕豁出一条命去,决不妥协。
此番如果顺利得手,自己的家估计是回不得了,得到三叔那里避一阵风头。吴邪拿定主意,拿衣服包裹住电台和密码本,塞进一个小皮箱里,烧掉留着蛛丝马迹的文件,又理了理衣服,深吸一口气,落好门闩,走出了家门。
Chapter 8
吴三省手底下有个得力助手,大家都管他叫潘子。就吴邪所知,潘子这人很厉害,在十九路军吃过几年军粮,还混到了团长。结果日本人来了,整个淞沪会战下来,十九路军没打剩几个人,潘子就是其中之一。部队散了,他的团也给打没了,潘子家在长沙,到头来却流落在了上海。吴邪听人说过,三叔在潘子最不济的时候拉了潘子一把,打那以后潘子就给三叔卖命。潘子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在政治上自然没什么立场。但他有一颗不要命的赤胆忠心和战场上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好身手,应付台面上的那些人不行,但应付三教九流,或者干个行动,实在是绰绰有余。
潘子住的地方离吴邪家不远,这是吴三省特地安排的,这样两个人也好彼此照应。不过吴邪觉得,说是彼此照应,其实是潘子在照应他,每次日本宪兵队来巡查,都是潘子来提前跟他打招呼。吴邪估摸着这次电台转移,还得靠潘子帮忙。
太阳阴沉沉地挂在天上,西边已经有阴云开始堆积,过不久又要下雨了。吴邪站在萧瑟的秋风里,不由打了个寒战,这一年的上海似乎特别冷。
巷口李家老太正坐在家门口剥豆子。李老太丈夫早死,她千辛万苦供自家的孙子进了学堂,那孩子成天跟同学一起闹革命、搞抗日,经常一连好几天不着家。李老太为此担惊受怕,操碎了心。吴邪看在眼里,心里没来由生出一分感慨:生活不易,仗再这么打下去,毁的可不止这些人。然而感慨归感慨,脚下却没闲着,他拎着小皮箱不紧不慢地走出巷口,跟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走上了狭窄的街道。
潘子家也在狭窄的弄堂里,吴邪无声无息地路上转进一个弄堂里,七拐八拐绕到潘子家门口,确定自己没被跟踪,才抬手敲了敲潘子的门,一长二短,约定的暗号。吴邪刚放下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潘子左右看看,把吴邪让进了屋里,关好门说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什么事都是我去找你吗?”
吴邪拎起小皮箱:“潘子,电台你先保管着,尽快转给我三叔。”
潘子接过小皮箱,把吴邪让进内堂,拉了把椅子给吴邪坐下,说道:“看来三爷还真猜对了,你今天还真把电台带来了。”
吴邪一愣:“三叔怎么知道我会到你这里?”
“因为我知道你今天晚上要去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潘子家楼梯上传来。
吴邪应声抬头,自家三叔穿着白马褂,叼着烟斗,一步一步走下来,神情严肃。
见吴三省走到近前,眉头所得死紧,眼神严肃,吴邪不由得有些心虚:“三叔……”
话还没说出口一个爆栗就敲了过来,吴三省骂道:“笨小子,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你在折腾些什么吗?”
吴邪吃痛,抬手捂着脑门,外人眼中精明书商的样子全然不见,倒真像个被叔叔训斥的傻小子一般,低声咕哝道:“我这不是马上要去找您吗……”
吴三省对他家大侄子服软耍赖这套最没辙,想敲又下不去手,讪讪地咳嗽了一声。潘子识相,立刻搬了把椅子给他坐了。吴三省在椅子上坐定,抽一口烟,说道:“大侄子,你们要干什么我都知道了。不过这事成与不成,你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你听三叔的,今晚别去蹚这趟浑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多个人多份力量……”吴邪很诚恳地说。
“咳咳,大侄子,不是我小瞧你,你是搞译电出身的,没受过训练……”吴三省很有耐心地答。
“我知道我身手不行,那我在外面照应他们也不行吗?”吴邪觉得自己的语气已经带了些央求,三叔再不答应就太不给面子了。
结果吴三省却失了耐心,把烟斗往桌子上一磕,骂道:“你照应个屁!这是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杀人你知道吗?山口和治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今晚有人去了就回不来你知道吗?!”
吴邪一愣,追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有人去了就回不来?”
吴三省摆摆手,没有搭腔。他把烟斗凑到嘴边,一撮一撮地吸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口烟,说道:“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今天是特地在这里等你的。你是我大侄子就听我一句劝,安心呆在家里。”
吴邪心说这老狐狸净故弄玄虚,他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三叔,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这事不简单,我们想除山口,赶巧山口就请小花赴宴。黑眼镜也就罢了,张起灵又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他们俩的消息这么灵通,您与他一直有联系吧?我最近的事也是他告诉您的?他盯上我多久了?”
吴三省抬眼看着吴邪,他大概没想到,他的安排吴邪心里还挺清楚。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张小哥是上面安排来的,最近才到上海。他的事情我不方便多说,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多少。不过我没叫他盯你。”
吴邪挽起袖子,盯着吴三省,问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盯我,我有什么好盯的?他是在盯我家里那个。三叔,你们查黑眼镜,到底查出什么来了?”
吴三省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人十七岁跑天津码头,跟人斗狠放对伤了招子,后来在二十九路军混了两年军粮,北平沦陷就南下了,在苏杭一带当过土匪,混过帮会。这些年一直是军统外放搞行动的狠角色。”
吴邪皱眉道:“这不是很清楚么?”
吴三省摇摇头:“不,除了能对上暗号和绍兴党委签的条之外,关于他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他什么时候入的党,什么时候进的军统,我们统统不知道。而且,大侄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
“我们要安插人进军统,目的是要获得军统的情报和动向。可是这个人常年在外,也没见他进入军统高层,要是你来下棋,会安排一枚没有用的棋子吗?”
吴邪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响,黑眼镜的一言一行开始在眼前走马灯一样上演。他本来不曾起过什么别的心思,而今却觉得那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怀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别叫我同志。无业游民一个,另一个身份在军统第八局情报处档案室里,属于机密。
——你救不了他们……
——怎么,小三爷不信我?
一句句一声声,虚弱的,低沉的,吊儿郎当的,全都像是换了一副样子,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隐隐约约透着阴谋和诱惑的气息。
——怀疑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回到完全信任的状态了。
脑子里千军万马踏过乱成一团,吴三省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是我疏忽了,你那里有电台,我不该把他放在你那里。不过现今国共合作,互相渗透的事情也不少。只要他不是日本人的人,一切倒还好说,也不是非要追究个一清二楚,只要电台无恙……”
吴邪的手握成了拳,复又松开,沉默良久,说道:“三叔,您要是不放心电台,我倒是有个办法试一试他。”
吴三省叹一口气,说道:“他要是回得来,就照你的法子办吧。”
说完给潘子使了一个眼色。吴邪一听说这回不回得来还没有准话,心里有些焦急,想细细地问,却觉得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接着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吴邪觉得头有些晕,他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是自己在自家床上,第二件事是身边不远处有熟悉的烟味。他坐起身,桌上的煤油灯正亮着,一个人背靠着桌子懒洋洋地坐着,正叼着烟看着他。吴邪心里一紧,黑眼镜回来了,那事情成了吗?他看向黑眼镜,却发现逆光下看不清那人表情。吴邪翻身下床,顾不得整理自己略显凌乱的衬衣,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事情成了么?”
黑眼镜低低一笑,说道:“山口和治死了。”
山口死了,黑眼镜也平安回来了,吴邪紧张的心情骤然松下来。他坐回床边,一边低头把自己的衬衣拉整齐,一边问道:“我……怎么会在家里?”
黑眼镜吐出一口烟,似乎是有些疲惫:“我也想知道,小三爷为什么晚上失约,没想到赶回来一看,小三爷是在家里睡觉,呵。”说到最后,兀自笑了起来。
吴邪哑然,他这才想起来下午的事情。他被潘子打晕了,大概也是被潘子送回了家,一躺就躺到了晚上。这下算被三叔狠狠摆了一道。老狐狸,吴邪暗骂起来,对自己侄子也这么狠。他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后颈,问道:“小花和张起灵呢,他们也平安脱身了么?”
昏暗的灯光中吴邪看见黑眼镜垂下手,耸了耸肩,他听见那人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
吴邪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什么叫他不知道?难道小花和小哥遭遇了什么危险?他站起来,声音有些紧张:“怎么回事?”
黑眼镜低头吸了一口烟,难得没有在笑:“日本人派了宪兵队。”
日本人派了整整一个宪兵中队,在宴会正酣的时候已经把会场团团围住。黑眼镜能够全身而退已经算是侥幸。他和张起灵是分开行动的,他负责摸清路线和切断会场的电源,张起灵负责杀人。本来计划得十分周详,没想到电源刚一断掉,宪兵队就反应过来了。他通过尖叫声断定张起灵已经得手,可是会场一片混乱,他和张起灵不在一块,也没能联系上。黑眼镜当机立断,趁着混乱从通风井里溜了出来。他对丢下张起灵不管这事倒是完全没有负罪感,他在意的是日本人的动向。
日本人为什么会往一个商业酒会派宪兵队?虹口属于公共租界,虽然现而今日本人是老大,但他们竟公然往公共租界派宪兵队,只为了保护一个商业酒会……未免太过于嚣张跋扈了。
吴邪听见“宪兵队”三个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焦急地问:“那小花和小哥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
黑眼镜看着吴邪皱着眉十分担心的样子,又低低沉沉地笑了:“小三爷别担心。哑巴张是什么人,不会那么轻易让日本人逮去的。至于花儿爷么……没人知道我们和花儿爷的关系。宴会的嘉宾可能都要被查一遍,最多就是在巡捕房扣个一两天,问些问题,很快就没事了。”
吴邪心中的担忧被黑眼镜一席话消解了一点,他知道自己担忧也无用,现而今形势混乱,要摸清情况,只有一个等字,租界出了这么大的事,明天报刊上一定会有消息。于是他转而问道:“那你现在怎么办?”
黑眼镜笑了笑,站起来说道:“我认得青帮一个堂口的堂主,去那里避避风头。”
吴邪点点头,最迟明天日本人就会在上海发动全城搜捕。青帮和日本人分分合合这几年,日本人用尽手段还是没能把青帮的势力拔掉,反而要借重帮会势力来做一些军队做不到的事情,因此对帮会也要忌惮三分,这种时候躲在帮会里是最安全的。
——他要是回得来,就照你的法子办吧。
三叔是这样说的。现在这个人平安回来了,虽然解雨臣和张起灵都生死未卜,吴邪心里担忧之余,却还是高兴的。他半点也不想再去费尽心思地揣度猜疑。人心比鬼神恐怖,道理他懂。可他还是很希望有什么时候,可以不用怀疑身边的人。你猜我度,尔虞我诈,实在太累了。
黑眼镜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小三爷,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唔……”吴邪有些茫然地点点头,他突然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黑眼镜之所以会回到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确定自己没事,也许还要告诉自己,他还平安。
——他马上又暗暗地笑自己,这想法未免也太奇怪了。
“等等——”
黑眼镜站在楼梯口正要下楼,听见吴邪叫他,回头笑道:“小三爷还有什么事?”
吴邪盯着黑眼镜的笑容,还是往常那样,带着几分从容的调侃,天衣无缝。可是不对,有哪里不对,但他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
“我能上哪里找你?”鬼使神差地,吴邪问了这么一句。
黑眼镜站在楼梯口看了一会儿吴邪,片刻之后笑道:“你需要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小三爷。”说完,他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一点一点离开了吴邪的视野。
吴邪听着楼下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响,突然一阵恐慌袭来,像是一直以为握在手里的什么东西终究还是从指缝溜走了。他愣愣地看着煤油灯跳动的火光,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闪过,却什么都抓不住。一伸手,一室的凉。
他抹了抹脸,强迫自己回过神来。还有许多事等着自己解决。小花和张起灵生死未卜,张起灵不知人在哪里,能不能联系上三叔,现而今最要紧的是找到三叔,把事情说清楚,再把自己想问的问个明白。打定了主意,他抬手胡乱理了理头发,拿上外套,也出了门。
吴邪走出弄堂才觉得风有些大,吹得他衬衣领子都翻了起来。四下里看了看,黑眼镜消失得倒是很彻底。他拢了拢衣服,走出两步,发现街道上往来的人似乎比平时少了些,夜风一吹,更有种肃杀之感。
风太大,大家都不出门了么……吴邪一面胡乱猜测着,一面快步朝潘子家走去。
结果潘子家没人,三叔家也没有人。吴邪找遍了所有吴三省可能在的地方,连根毛都没有。吴邪突然有点慌,他找不到三叔,电台又被拿走了,他与三叔失去了联系。
他站在寒风里,茫然地看着熟悉的街道,人们三三两两走过去,他孤零零地站着,仿佛与这个世界没有半分联系。他感到强烈的孤独和无助。
小花和小哥下落不明,他心急如焚,但却无计可施。他能去找谁?他能做什么?他恍然发现,三叔不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苦笑,什么都做不了,原来自己还是这么不成熟。他突然想起黑眼镜,如果他在,也许自己会知道要做些什么。如果他在就好了……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个念头,接着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那个人产生了依赖?
镇定,镇定,三叔不在也不能乱了阵脚。吴邪捧着自己的头告诫自己,不要擅动,静观其变。
他回了家,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是乱七八糟的念头。屋子里黑漆漆静悄悄的,没有熟悉的呛人烟味,没有那个人的平静而低沉呼吸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许多年后吴邪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那大概是他人生中过得最不踏实的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