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5/5 Thur.17:55


1

挑选棋桌的时候褚嬴毫不犹豫地坐在一张金丝楠木桌前，兴奋溢于言表，纤长的手指凌空挥出一道流线落在右下角小目。
我也乐颠颠跑过去，看了一眼标价。表情一定很尴尬，以至于他立刻站起来，假装不经意地看向旁边。
以前听褚嬴说过，他在宫里用的棋盘是一块完整的白玉。我估算了一下，就算是俞晓旸的名人头衔奖金，要做这么一张也够呛。
万恶的封建社会。

最后买了一张楠竹的。褚嬴说，一字之差，也差不多了。

2

褚嬴这个人以前毛病还挺多的，我起床晚了要念，吃饭不定时要念，端着饭碗打谱也要念，说是弄脏了棋盘大不敬，没让我每次沐浴焚香就不错了。
后来他也懒得管了。可能去过棋牌室见识过乌烟瘴气后，突然觉得我态度至少算端正的。
虽然松了口气，但那天褚嬴满脸惆怅的样子看得还挺让人难过的，走出室外，还长长叹了口气。

以后打谱的时候还是不吃东西了。

3

褚嬴自己平时挺讲究仪态的，我老挤兑他，这世上就我能看见你，一天天的行礼给谁看啊。
他说，君子慎独。越是没人看见的时候，越知礼义廉耻从心而起。

话虽如此，毕竟近墨者黑。有一回我甚至看到他坐下来，裙摆下面的脚顺势就抬了一只。
我立刻发现了，问他：你刚才是不是要跷二郎腿了！
他说：没有。
我说别不承认啊，就是有就是有。
他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然后居然就不见了。

……多大年纪了，还这么赖皮！

4

其实要哄褚嬴开心还挺简单的。
这人拢共就喜欢那么几件事，下棋、看电视、看跟下棋有关的电视。
褚嬴能哄和不能哄的时候很好区分，能哄的时候他会告诉你应该带他去做什么，不告诉你的时候那就是哄不好，得让他自己想通。

幸好我们都不喜欢让自己难受，更不喜欢让对方难受太久。

可能他其实也没那么喜欢跷跷板，毕竟人也不能真站上去。不如说是配合我坐那儿不动就难受，老大不小的人了在那装作玩得多开心的样子，我爷爷都没这么哄过我开心。
啊呸，谁是孙子。

5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褚嬴是自己九岁那年做过的一场梦。
后来读到一个童话，有位王子得罪了巫婆，被变成一只松鼠为她打了七年工，醒来的时候以为松鼠生涯只是是自己的梦，离开城堡才知道被偷走了七年青春。

所以褚嬴，有没有可能，我只是梦见你离开了六年，醒来还是九岁，你还在缠着要我下棋。

6

褚嬴走后的一段时间觉得房间好大啊，到处空空荡荡的。
于是想办法跟妈妈和爷爷斗智斗勇，拿到手的零花钱换成糖果卡片四驱车和杂志，拿到手的一瞬间就失去了意义，百无聊赖地翻弄一阵扔到床底。

生活好无聊啊，不明白江雪明每天那么认真地写作业做值日有什么意义，反正课本上的东西我也学不会，也不想学。妈妈老说我这样能考得上高中吗，你以后长大了到底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想那么远的事情有意思吗？
那什么事有意思呢？

是褚嬴告诉我，围棋有意思。我从将信将疑，到常常沉溺演算不知时间，到上瘾般爱上解开一道死活题时的豁然开朗欣喜如狂。
我找到了自己的世界。那里有我的目标，有我的方向，还有褚嬴。

7

褚嬴回来以后也有很多次晚上醒来转头去看他。
有时他在棋盘边若有所思，有时虽看不见人，也很快回应他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翻个身又睡着了。

褚嬴回来以前我喜欢用顽劣和捣蛋得到关注。老师会想起有个叫时光的学生，妈妈会放下工作回来跟我谈心，江雪明会气得赌咒发誓不再搭理我然后追着问家长签字怎么办。
实在没人搭理的时候，就自己在房间发呆。把电视音量开大，康熙微服私访记拍了一部又一部，好想褚嬴在啊，哪怕跟我吐槽一下演员还是长得不像呢。

现在褚嬴回来了，我想要长大了。更懂事一点，做得更好一点，好让他舍不得离开。

8

但褚嬴回来也搞得我顿时没了隐私。
十五六岁的妙龄少男，谁床下没藏着几本图文并茂的杂志。褚嬴那个好奇的劲儿让他别看他非看，结果整出一张大红脸直接消失。
接下来足足半个月，我摸出任何一张带字的纸条他都要倒退半步，那表情简直像良家妇女在警惕采花淫贼。

至于吗！我气得摸出杂志出门找个桥洞一把火烧了。褚嬴在一边扑棱他的扇子翻了个大白眼看天：我可没让你烧啊，怎么说也是花钱买的，你就不能卖个废纸吗？

我……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9

第一次在褚嬴面前画地图，大家都很尴尬。
醒来腿间又凉又黏，来不及多想跳下床去找毛巾。边擦边突然意识到左右环顾，褚嬴果然已经躲了起来。欲盖弥彰。

幸好在他回来之前已经有过经验。妈妈是医护人员，能把事情解释得科学详尽。但到底不是父亲兄长，有太多事问不出口。
想到他六年间说不出来就不出来，一点忙都不肯帮，不该看的却不知道看了多少，又觉得羞恼。把床上被褥团成一团往地上一扔：躲什么躲，你你你你你自己就没有吗！

10

再三也逼问不出来褚嬴的经验，问急了他就表演凌空消失。
他只说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却并没跟话本里的古代人一样假正经训我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他说，身体发肤受诸父母，瓜熟蒂落理所当然。类似的话妈妈也说过，但总是没有褚嬴说出来的令人宽慰。

去买了本《少女战士》邀请褚嬴共看，当天晚上对局被杀了个血流成河。

11

跟褚嬴一起看恐怖片是种恐怖的体验。
从同学那儿搞来《午夜凶铃》的碟片，很有仪式感地拉上窗帘，室内一片昏暗。
才开始没几分钟就感觉到不对，恐怖片本来就喜欢把音效搞得一惊一乍，你身边还有人惨叫得比角色还大声。贞子从电视机爬出的瞬间戏里戏外音量大得快要掀翻天灵盖，我被吓得疯子一样跟着抱头大叫，怀疑邻居都要来敲门准备报警。

我说褚！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鬼叫！你头发放下来坐电视机前跟她一模一样！
褚嬴气得耳朵发红：你胡说！我手比她好看！我有指甲！
……你的点也太难懂了！
我张嘴正要怼这是重点吗，电视机里猛然铃声大作，同时家里座机也扯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我们在这前后夹击里再次发出震裂苍穹的惊叫——

妈妈！你晚上不回来吃饭的事情已经留字条告诉我了，不用再打电话了！

12

褚嬴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即使半透明，也能看出乌黑油亮。
在神识里聊天的时候常伸手去捋，丝缎似的滑不留手，在指尖绕几圈，拿发梢挠他脖子。褚嬴很满意我欣赏他的头发，由得我闹，甚至打趣问我，要不要也试试留个长发，我看你眉清目秀，说不定长头发更合适你。

我迅速抓住重点：诶诶你竟然夸我眉清目秀！你不是一直说小白龙才是美男子，怎么终于发现我也不赖了吗？
褚嬴把头发抽回去往肩后一拢：跟一般的歪瓜裂枣比起来，凑合凑合也还过得去吧。
我立刻晴转多云垮起个脸：褚嬴！让你夸我一句是会死吗！

13

褚嬴那个年代有个传说，有人在山里看几个小孩下棋入了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带来上山砍柴的斧头柄都朽烂了，下山才知道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和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不见了。

悚然而惊，问褚嬴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因为下棋被耽搁在了这里，下完棋还要回去的？褚嬴说你是不是傻，都说了同时代的人都不见了，有什么好回去的。
啪地一声打开他那把扇子装模作样遮住脸，一阵喟然长叹：想我一代棋神，也就只好屈就在你这不敬围棋的时代虚度光阴了。

说完附身窃笑：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知道不，去去去把电视打开，让我看看紫薇今天眼睛还瞎不瞎。

14

褚嬴又在玩扇子。扇子在他手上似乎是活的，手腕翻飞处扇子绕指绕腕，翩若游龙。
我也拿扇子学着摆弄过一下，洪河刚好进来看到，一声惊呼：时行者这是要大闹龙宫了？
我抄起扇子追了他三层宿舍，没揍着。

我跟褚嬴说是形影不离，但一天之中总也有很多时间必须分神干别的。专心下棋，跟别人说话，洗澡睡觉。这种时候他好像总能在一边自得其乐，好像等着我是一件永远也不会无聊的事情。
我努力不去想，他是怎么度过孤身一人的一千多年的，才如此擅长打发漫长的等待。

15

洪河刚开始一直觉得我挺惨的。棋下得不怎么样，脑子还有点问题。一天天的对着空气叨咕，格外让他澎湃着行侠仗义匡扶弱势的热血。
这也让我和褚嬴有种莫名的隐秘的快乐。我们在洪河眼皮子底下击掌勾手指，看他讪讪地伸出手又放下，开心得止不住大笑。

褚嬴是我的锦衣夜行。我常恨不能大声向全世界介绍我的独一无二的褚嬴，但又希望他永远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们共享一份无人知晓的默契。
你看到我们泄漏的那一缕天机了吗，可是你永远参不透。你只能看到我如此快活，不知所以地拥有一张别无所求的满足的脸。

16

有些时刻，是连褚嬴也无法安慰的。
被岳智杀了个中盘认输，下课听人讨论方绪的G.C.战队又下一城，俞亮主将功不可没。
那才是真正的天才少年吧，身负众望，又无一刻松懈，哪里有被我追赶的空隙。何况我毫无精进，还没定段就遇上瓶颈。

那次褚嬴难得沉默许久。任我扔了棋盘跑去公园发呆，凉亭里胡琴咿呀，老太太唱一曲牡丹亭。
他说小光，你听那位大姐，唱得倒也有几分功底。
我没心思跟他白话，挠挠腿上的蚊子包不说话。
褚嬴又说，你看这公园人来人往，有人唱曲，有人用毛笔蘸水在地砖写字。一身曲艺，不知年少时是否也有人夸过天赋异禀。
我烦了，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褚嬴突然正色：我是想说，虽不知他们各自遭遇了什么，但终归是没能坚持到验证自己确实天资的时候。
我一愣。褚嬴在现代待久了，学了些满嘴跑火车的本事。唯独围棋，他从不跟我戏言。
那天他站在公园里那颗香樟树下，树影斑驳，穿过他半透明的身形洒落一地。
他说小光，有人说勤能补拙，也有人说人不可逆天行事，即使我已活过千年之久，仍不能回答你孰轻孰重。但是……

他面容肃穆，言辞铿锵：
天赋一说，玄之又玄，来去皆不可琢磨。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你保证，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这块材料，就要靠自己亲手验证它。

晚上回去宿舍抓住洪河下到凌晨一点，下得他几次哀嚎时长老算我输了还不行吗真的困了。最后我还是输了，但觉得没准儿明天就能赢回来。

17

我这人其实没什么远大志向。今天想去的地方今天就出发，现在能开心的事现在就做，想赢就要先下好眼前这局棋。
一开始找白川老师学下棋是想赢何嘉嘉，褚嬴刚回来的时候是想知道为什么俞亮和吴迪都那么为了围棋着迷，再后来是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成为职业棋手。
每一次我都没有把握自己真的能做到，都觉得还得有一条放弃的退路。就像当初我坐在马路牙子边跟褚嬴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条路我能不能走下去，可是我想试试。

前阵子褚嬴问我，现在你已经是职业棋手了，你知道自己还能坚持走多久了吗？
我想了会儿，看着他笑起来：最起码要下到四十岁吧，毕竟那时候，我还要挑战你棋神的位置。
褚嬴又翻起白眼，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凭你也配”，但那声音是高兴的，我不会错认。

18

跟褚赢又上过一趟兰因寺。
不稀得再去找那个故作高深的懒和尚，就在伙房禅房乱窜，逮住有空闲的小师父就下一盘。褚赢是玩得挺开心的，可怜我又剥了两筐芸豆，腰酸背痛，躺下来的时候觉得到了天堂。

提议过褚赢再上围达网账号看看，他说不必了，江湖上已经留下他的传说，上不上去都无所谓了。
我知道他就是怕给我惹麻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手掌一挥，得，神雕侠侣，绝迹江湖！

19

可是褚嬴不知道，我总有一天要向让人知道他的存在的。
史书应有他的名字，棋局应有他的署名。千年前的人没有听过的他对围棋的妙手和痴绝，千年后的人不应该再错过。

他是我的师父，是我的半身，是把时光雕刻成应有样子的那个人。
他叫褚嬴。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