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搬出了三种不同大小的瓦楞纸箱，里面是一些发黄揉皱的信件，几沓厚重的印着铅笔痕的稿子，还有磨花了外壳看不清名字的书。
你要搬家吗，老师。东方仗助觉得心里空了。
只是去后山烧了这些。岸边露伴用力扣上后备箱的门，向他伸出手邀请。来一起违法呗，未成年。
这话对他们来说挺微妙的，但是也挺合适。

车子一路颠簸到山脚后的荒地，地上积了层正好能淹没鞋跟的雪，东方仗助把纸箱放在地上，叹气时吹出一片白雾。
老师，有雪烧不起来的。
那你去扫雪。
老师带了扫帚？
想得美，用手。岸边露伴眯着眼看远方的天际线，天气阴沉沉的，大概是个庇护海风夹杂烟尘的好日子。
东方仗助真的蹲下来扒拉雪层，一般人这时候会用脚把雪团踢散，但是意大利漂亮鞋鞋不该遭受这种待遇。他把积雪推开，留了一个漂亮的圆，露出湿漉漉的地面，黑洞洞的眼睛。


岸边露伴从一页废纸开始点燃，风把燃烧的纸页刮走，打在他翻绒的皮靴上，燎了团黑褐色的伤。
他啧了一声，重新点燃了一封挂号信。然后是或薄或厚的其他信封。火舌逐渐舔舐掉剩余的草稿，速写本上撕下来的，随手在广告纸上画的，还有废弃的线稿。
岸边露伴把那些书翻开，一把一把扯下书页丢在火堆里，火已经真正烧起来了，雪圈被层层逼退，只剩融化的水，减弱它的威风。
但这团火烧得正旺，无视这点熄灭。一如他们之间的感情：新生，热烈，明亮，嘈杂，自以为能改变一切的年少爱情。但是却有灼伤的风险，甚至可能摧毁所有，教堂或者彩色玻璃，毕竟是那样违背常理：社会人和高中生，成年人与未成年。还有，同性恋。
太危险了。


小鬼。有几本硬壳书的封面烧起来噼噼啪啪得响，岸边露伴的声音盖住了它们。你想好了的话，我们就逃走吧。
逃去哪里？
没人认识的地方。岸边露伴加纸。哪里都行，但可能哪里都不行。
只要你能画漫画。
只要我能画漫画。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直到所有预备的可燃物耗尽，连装载用的纸箱都灰飞烟灭。火团蹲下来，然后蜷缩起来变成婴儿，红焰带来的气流逐渐失去灼伤的温度，沦落成温热，然后快要熄灭了。
爱情也会熄灭的。


东方仗助在此之前没有参与这场焚烧，但是现在他不再揣着手，把地上剩着没烧完的信封边角捻起来叫出替身。
在空中打旋的白色灰烬，和几块从火堆第飞出来的黑色碎片飞向他的方向，沿着裂痕重新组装成那封读者来信，封口严丝合缝。
老师，你还没看过这些吧。
没时间全部看完，成年人很忙的。
火没变小，岸边露伴抢过复原的信封丢了进去，然后它再次茁壮起来。
这不违反质能守恒吗？他问东方仗助。
谁知道呢。高中生耸肩。高一可没学过。
焚烧变成了恢复——点燃——恢复的流程，这团火仿佛可以无休无止地燃烧下去，直到来年春天雪化，直到第二年，直到永远。
只要东方仗助和岸边露伴在这里，他们的火就不会熄灭。


白色的花瓣飘在他们手上。开始降雪了，雪花散落下来，还没靠近那团红色便消失殆尽。
走吧。岸边露伴说，他知道烧不完了。
要灭火的说，不然老师又要被抓起来。
东方仗助捧了一把雪丢进雪里，谴责成年人的无知。于是岸边露伴也凑过来，四只手在冰雪和土壤里忙上忙下。火堆熄灭，最终把灰烬也都盖住了。
但是燃烧的痕迹没被抹去，泥土泛棕，煨尘尚黑，洁白的雪面上留下团突兀而扎眼的污秽。
黑色的伤口。岸边露伴感叹。
不。男孩反驳。是标记。
是伤口！
是标记！东方仗助大声说，空谷回荡他的声音。这是施肥，这里明年会开很多花！
岸边露伴觉得被打败了。无论如何爱情的火焰熄灭后都是有陈迹的，无非是破碎的心，删除的回忆，徒劳的后悔。只是他没猜到男孩的想法却截然相反，相比起来自己的恐惧才算幼稚。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早就选择了的决定。
你的告白还有效吗。他问。


东方仗助够他的手，十根冰凉的发红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其实已经冻僵而毫无知觉了，所以他没反抗这点肌肤之亲。
东方仗助。岸边露伴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老师？
我等你到……学了质能守恒那天。
那，自学算不算？今晚就可以。
算个屁。岸边露伴白他一眼。
那就要等到高三了……东方仗助发现了盲点。十八岁是结婚年龄噢露伴。
至少那时我没那么容易蹲局子了。岸边露伴在心里回答。
其实才刚刚二十岁零几个月，但是等你成年却太漫长了。


露伴。回去的路上东方仗助突然说。春天来看有没有花吧。
好。
雪更大了。岸边露伴开着车想，只希望瑞雪兆丰年，最好后山的侧金盏花，能够多开一两朵。



Fin.



*我真的好不浪漫…想到复原信纸再烧毁的一瞬间，我想的还是质能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