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为进

“你有没有试过，把眼睛蒙上？”韩彬把捏在手里的建盏转了一圈，岩茶似酒的深红汤色里碎金摇曳。他轻嗅杯沿上腾起的暖香，吹皱平和的水面，浅浅啜饮一口。

关宏峰把茶杯举到嘴边，一仰头吞了小碗里那刚好一口量的茶水，再将空杯稍推向前。

韩彬收回打探的视线，揽过公道杯又给关宏峰续满。

本就门可罗雀的指纹咖啡在下午四点打了烊。冬日斜阳爬过红砖墙，韩彬用亲爹去外地客座宣讲收到的奉茶，招待来访的关宏峰。但现已在公安大学任职的关教授心思明显不在品茶上。

关宏峰握成半拳的手轻叩桌面。“你是说，交出更多的控制权？”

韩彬不紧不慢地又抿了一口茶。“你退一分，对方才有前进的余地。个人经验是以为我看不到，就成功让灯亮了一晚上。不过关队而言，应该是没有‘拉灯’的情况吧？”

回忆一下最近一次自己置身黑暗。关宏峰举着睡衣往卫生间走，习惯性去拨门边的开关，跟着“嗞”一声，吸顶灯宣告自己寿终正寝。周巡趿着拖鞋跑过来，推着他回到灯火通明的卧室，然后骂骂咧咧地翻箱倒柜开始找备用灯管。也不知他人在客厅怎么从震天响的电视广告动静儿里，单就能听到那声短促又细微的响动。

如果高亚楠知道了，得出的结论无外乎是句：耳朵跟驴一样长。

关宏峰沉吟，端起茶小幅举杯，“多谢关心，症状已经轻多了。”

应该是从那条隧道开始的。关宏宇坐进了拘留车，将手心攥汗的他哥一把推向照明匮乏的路面。黑暗有如实质，关宏峰好像撞向一堵遮天蔽地的围墙。他踉跄两步，伸手盲目一抓打到邻车的反光镜，被暴躁的司机鸣笛警告。关宏峰忽略脸侧淌下的冷汗，调动全身可以汇集的方向感，摸索着贴到最外侧的墙壁。

几滴水落在关宏峰肩头，鞋沿在排水沟盖板的缝隙里一卡。他扳着小腿企图脱困，哒哒的脚步声便在脑中响起，仿佛直接踩在关宏峰的鼓膜上，真切得能让人思维冻结。他扶墙稳住身体，开始走得更急，即便明知他什么也无法甩脱。伍玲玲不带表情的脸开始在视野的边角闪现，关宏峰的幻觉里她永远沉默，没有色厉内荏，没有狂暴病丧，只再透不出一丝活气，于至暗之时，阴魂不散。

就在那一刻，关宏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从卷入军火案起就高度紧张的精神可能终于是积累到了透支的极限，让他不剩任何一丝气力再感到自责，或者恐惧。

他要挺过去。他背负的东西越滚越多，他唯有挺过去。如果能够学会放下，他大抵在母亲患病的时候就已经撒手了，不再执着于支队，侦破，真相。

这点而言，周巡也真是，和他并驾齐驱的固执。无关什么师徒传承，他们只是相似，不知道要放手，也放不开。

关宏峰搬去周巡家住的契机，是因为周巡摔断了手。差两天就要三十八岁的周支队长仍奋战在刑侦第一线，抓捕行动冲锋在前，还征用了热心市民的跨子摩托与匪徒展开追车，最终光荣负伤。右胳膊及右手无名指小指都上了夹板，30天起步，周巡想要点根儿烟都得拧鼓拧鼓半天，徒弟小汪想搭把手还被拨愣开了。他刚跟门诊楼外抽了两口，拢了下披着的皮夹克，自己那辆牧马人熟悉的引擎声就由远及近地到了跟前。

周巡眯着眼往前凑，副驾驶车窗降下，露出周舒桐略显尴尬的笑脸，驾驶位上则赫然坐着关宏峰。

“周队，你治疗的时候手机响了。我看是关老师就接起来，然后关老师就说过来看看。”周舒桐的视线在关宏峰和周巡两人间瞄了几个来回，“我在挪车呢关老师就到了，所以……”最后一双大眼睛停在周巡身后小汪的身上，急忙努了下嘴示意对方救场。

“啊，对呀，师父，咱甭杵这儿了，先上车送您回家吧。”小汪是多精的一只猴儿，顺杆儿就爬，赶紧给周巡拉开了车门往里让人。推第一下周巡原地没动，想再扶一把的时候被周巡拍掉了手。

“你师父我是胳膊挂彩，腿还好着呢，想挨踹随时啊~”周巡拱起膝盖毫不客气顶在小汪腿侧，小汪赶忙赔着不是，脚底抹油溜去另一边上车。周巡又伸头看了关宏峰一眼，周舒桐自觉往后一靠努力与椅背融为一体，关宏峰的脸终于端端正正地出现在他视野当中。

那张他看了快二十年的古井无波的脸。

周巡想问他，你原本打电话有什么事。

关宏宇都放出来大半年了，关老师现在想起我来了？

今天太阳打哪边儿升起来的，哥们儿好大的排面有关老师亲自开车送。

“你的伤，要紧吗？”关宏峰倒先开了口，态度还十分诚恳。

周巡只得一嘬牙花子，迎着关宏峰探寻的目光，还是扯出一个笑容来：“真不好意思，这手不太能动了，还麻烦关老师，先送小周小汪回队里吧。哥们儿最近歇了，早点儿晚点儿的，没分别。”

关宏峰坚持要把周巡送上楼。周巡抓抓后脑勺，最后就憋出一句“随您便”。离他上次回家过去四天了，一切都维持着他匆匆出门之前兵荒马乱的样子。周巡一进门就被没来得及丢的泡面空箱绊个趔趄，关宏峰从后面揽住周巡的肩膀，很小心避开他受伤的那侧。

“灯在哪儿？”关宏峰的呼吸有些加速，热气喷在周巡耳根钻进脖子；周巡一颤人也变得气短，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此时楼梯间传来电梯停层的提示音，周巡意识到家门洞开，两个大男人又以可疑的姿势在这儿滞留，赶忙把碍事的空纸箱踢去楼道，对关宏峰嘱咐句“先关上门”，自己则伸长左手去开玄关的灯。

久未通电的灯管闪了足有半分钟才趋于稳定，冷白的光线笼罩下，两个人挤挨在只有方寸的空间。关宏峰不着痕迹地收紧放在周巡肩头的那只手。

他们离得真是太近了，吹到彼此颊边的呼气都感觉粘稠。周巡费了极大力气不让自己闭上眼睛，他有种预感，如果闭起了眼就是在默许一件撼天动地的事。

关宏峰的呼吸终于匀顺了，在周巡直勾勾的注视下开了口：“周巡，我想留下来。”

“……老关？”周巡反射性地眨了眨撑得酸胀的眼皮。

“一只手不方便，这阵子让我照顾你。”关老师说得不容反驳。

-第1棒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