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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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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足侑士,十五岁,高中一年级春天。
升学志愿T大医学部,次选T大文学系,业余时间希望用来看书。
高中开学第一天,他的一厢愿景被一句话打破。
“你难道不想高中三年一雪前耻?把全国大赛的冠军夺回来吗?!”
岳人这样说道,猫儿似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炽烈的温度让忍足不禁怀疑东京都的夏天提前到来了。他还来不及拒绝,一旁的宍户就附和般点点头,甚至摁着还在打哈欠的慈郎的脑袋也点了点。
“是啊!总觉得如果就这样放弃那才是逊毙了,所以高中三年一定要他们看看我们冰帝真正的实力!”
忍足叹了口气,不由暗自感叹昔日队友的中二期姗姗来迟,甚至要拉上他一起演出jump系少年漫。
他从小就不喜欢jump系少年漫,所以他要勇于对这种烂俗场景说不。
“但迹部都不在了,按照前辈们的实力即使打入全国大赛也八成打不过立海大吧。”
忍足耸耸肩,有些无奈地看着宍户和岳人的表情一瞬间冷下来。自从U17结束迹部宣布他毕业之后就要回英国读书的消息后,冰帝全员在提及那个强大前队长时脸上总会流露出类似的表情:既怀念又落寞,但似乎又像被寄托了什么一样能在下一秒燃烧起来。听到迹部景吾的名字仍然面不改色的同级生大概也只有慈郎和忍足了,他们一个依旧睡眼惺忪地傻笑,一个依旧云淡风轻,平光眼镜下的黑色双眸永远不露声色。
“不知道部长在国外还好不好。”
岳人把双手放在后脑勺上,冲着明净的天空轻轻舒了口气。他真的蛮想迹部的,他知道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宍户笑着搭上了岳人的肩膀,安慰般拍了一下。
“部长啊,即使在国外也会和在日本一样吧,他到哪里都会是傲视群雄的存在。”
眼见场景又要变得少年漫画,十五岁的忍足侑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冲感动中的向日和宍户招招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
“所以你们也不要输啊,走了。”
留下一个自认为潇洒的背影,以及和初中三年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回忆的道别,他玫瑰色的高中生活就此拉开帷幕……
以上,忍足侑士,十五岁春天的美妙幻想,而现实是他当天下午就被岳人宍户强拉到网球社被迫签下入队申请。
冰帝学园高中部,一年A组,忍足侑士,仍然在打网球。
1
迹部景吾,十五岁,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或者说,恢复正常。
英国的春天依然很冷,走在路上仍然需要大衣围巾两件套。一个假期过后他不出意外地蹿到了180,虽然比起人高马大的英伦土著身高不算显眼,但姣好的相貌和优良的比例还是能获得一片赞叹。
迹部喜欢被赞扬声和闪光灯围绕的感觉,就像他是宇宙中心,是纳西塞斯,是无与伦比华贵与美丽的阿波罗……他大概是全世界少有自夸自擂却脸不红心不跳的人了,毕竟也不全是自夸,迹部景吾生来就是金字塔尖的那种人,“天之骄子”这种词创造出来就像是形容他的。
十五岁的迹部景吾,依然闪闪发光花团锦簇,虽然身处的国度换了一个,周遭的语言换了一种,他依旧是人群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存在。
但显而易见女粉丝比率变小了不少,因为他读的是男校。
和迹部同一个拉丁语班的文森,英国乡下农场主的儿子,是个拿着全额奖学金寡言少语的男孩。棕色卷发,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比起和身边富到流油的同学打交道更喜欢虚拟世界里遨游。作为一个日本文化迷,文森对迹部倒是一反常态的友好。他们恰好住在同一栋宿舍楼,社团活动的时间,休息室里除了他们俩外没有其他人。
“Atobe君,听说日本的高中的社团活动很丰富是吗?还有ACG研究社这种天堂……”
文森的眼镜反着光,遮住了那双写满羡慕的绿眼睛。迹部看着他向往的表情,忍不住也翘起了嘴角。
“不知道,本大爷只在日本读到国中毕业。”
不过没参加毕业典礼就是了。蓝色的眼睛黯了黯,迹部面前似乎浮现出U17结束那天众人和他告别时的场景。凤作为心肠最软的后辈果不其然地第一个哭了出来,向日和宍户偷偷红了眼圈,连常年慵懒的慈郎都难得表情严肃,唯独某个难以揣测的黑发少年,只是一以贯之地推了推那副没有度数的眼镜,语气平静而漠然。
澳大利亚的夏夜海风清凉,吹在人身上冷冰冰的。一如忍足的手指温度,若有若无划过迹部掌心,浅浅一握。
“部长,祝你一切顺利。”
他突然有些痛恨那曾经被他夸奖过的天才理性,会上千种绝技又如何?还不是连合格的道别方式都没学会。
虽然他也不知道怎样才叫合格的道别。
“那日本的国中也有很多社团活动吧?Atobe君你加入了什么社团吗?”
从回忆中复苏的迹部捏了捏莫名酸涩的眉心,面对刨根问底的英国同学潇洒地挑了挑眉。
“网球部哦,本大爷可是部长呢。”
“哇,你的网球打得很厉害吗?”
“那是当然,和本大爷打过球的人无不折服在我的美技之下。你知道手冢国光吗?他也曾经是我的竞争对手,不,现在也是。”
文森困惑地摇了摇头,对他这个死宅来说,体育新闻几乎可以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息。
“但为什么从来没看过Atobe君你打球呢?我们学校也有网球社团的吧。”
金发少年看着同伴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漾起笑意。他没有直接回答文森的问题,而是凑过身让文森看他的右手,虎口处茧子厚厚一层,摸上去有种粗糙的质感。
“你记住,只有网球运动员才会有这样一只手。”
迹部说完,用力握住了文森细皮嫩肉的手掌。
“而且这里的网球队嘛,不打也罢。你要是实在想看本大爷打球,晚上八点到球场来,我有自己的教练和训练……”
“不了不了,我一想到体育运动就头疼。”
宅男同学苦恼地吐了吐舌头,把说到兴头上的迹部噎的哑口无言。他讪讪抽回手,掩饰般摸了摸自己鼻子。在靠坐在沙发垫上的刹那,迹部蓦地回忆起数月前的澳大利亚,他的手离开忍足掌握时的那一瞬间、他被忍足不冷不热的告别语激的突兀焦躁的一瞬间。
“你把本大爷当成什么?我迹部景吾去到哪都会是贯彻完美的美学。”
他回答,故作不在意地翘起了嘴角,南半球绚烂的星河落在对面那人漆黑的眼睛里。完美无瑕如迹部景吾也弄不懂星星在想些什么。
迹部景吾,十五岁,开始怀旧。
2
春末,东京地区比赛,冰帝学园高中部网球队七战全胜晋级关东大赛。
初中部的比赛被安排在高中比赛后的一周,提早完成任务的学长们故而有时间慰问仍在艰苦备战的学弟们。他们刚走进国中网球社的训练场,甚至还没开口说话,凤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金毛巡回猎犬般猛地冲了过来,并一把将状况外的宍户举起转了个圈。
“呦,凤你长高了嘛。”
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把手里的奶茶塞进赶来的日吉手里。按捺不住瞌睡的慈郎一个猛子栽倒在桦地怀里,沉默寡言的大高个动作熟练地把睡着的慈郎扛到了肩膀上。宍户不悦地喊着“放我下来”,反应过来的凤才红着脸松开了手。
“不好意思,宍户前辈,我实在太激动了,自从毕业典礼之后就没再见过你们了。”
说着凤眼眶又红了一圈,宍户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因为后辈一个假期里疯狂蹿升的个头,他不得不屈辱地踮起脚。察觉到前辈的负面情绪,凤体贴地半蹲下来,在那一刻宍户陡然明白了岳人长期以来对凤的不爽。
“一切还好吗?”
忍足问,颇为无奈地看着眼前故态复萌的众人,像是时间一下子倒回到半年前。
“前辈放心,在我带领下的冰帝一定会比之前走得更远。”
日吉一板一眼地说,身为新一任部长连说起话来都更有神气了。情绪平复的凤和一直沉默的桦地望向日吉,同样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忍足侑士,十五岁。高一春天,依然不能理解对胜利孜孜矻矻的人类。
已经毕业的上届成员难得来看热闹,素来纪律严明的网球队也不免哗然,原本井然有条的训练场霎时间乱糟糟一团,有胆子大的一年生甚至凑到三人面前索要签名。被一群“粉丝”簇拥,即便是行事从容的忍足都有点焦头烂额。
“没想到能享受到做偶像的待遇吧?”
被喧闹声吸引来的榊教练倒没什么大变化,除了换了个颜色的领结。他威严的目光环视全场,方才还兴致盎然的队员顿时吓得缩紧了脖子。
“教练好,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岳人问,把签好的本子还给后辈,顺便潇洒地甩了甩头发,那架势在忍足眼里和娱乐圈爱豆别无二致。
“很好,不要以为你们毕业了网球队就不行了。骄傲自满可不是我们冰帝的传统。”
榊教练伸出手,做出他标志性的剪刀手势。
“可迹部就很骄傲啊。”
忍足说,在这个场合也只有他会不合时宜地拆台。
“迹部不一样,而且他已经毕业了,你们也是。好了,一年级的,还不快去练习!”
教练一声令下,后辈粉丝们作鸟兽散,网球队也在一瞬间恢复繁忙的常态。宍户情不自禁地吐槽,好不容易体验了一回迹部当年的感受却被教练剥夺了。
“还差得远呢,和迹部的级别。”
忍足回道,榊教练笑着摇摇头。
“听说你们晋级关东大赛了,恭喜。”
“输了才需要奇怪吧,赢是应该的。”
岳人耸耸肩,理所当然地说。
“虽然你们几个一年级就打上正选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别忘了高中网球和国中网球完全是两个世界,接下来的比赛不要太松懈啊。”
榊教练难得一见的长篇说教,连语气都是少有的温柔。忍足想可能这就是毕业生的特权,老师总是无缘无故地偏爱毕了业的孩子,以及,鄙视现在带的这届孩子。
当然,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知道啦,在U17上也见识过世界范围里最强的高中生是什么水平了,我们这样打地区联赛还是绰绰有余的。”
岳人撇撇嘴,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明明和他们差不了几岁却强得不像人的高中生选手,几乎是燃烧自己在打着球。这里面也包括他们的部长迹部景吾,他在抢七局里展现的毅力与坚韧可以说无人能比。
“对了,榊教练,你和迹部有联系吗?他最近怎么样了?”
宍户突然问道,被提问者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迹部没有和你们联络吗?我以为他有你们所有人的电话呢。”
“话是这样说,但……”
岳人长长叹了口气,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除了开学那天迹部群发的信息外队长音讯全无,像是已经彻底把他们这些国中社员忘记了。他和凤也曾给迹部的手机发过讯息,但那个日本号码大概是被搁置了,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回音。
忍足对他们的怨气不置可否,他只是突然想起还在国中的时候迹部几乎每晚都会打电话骚扰他。为各种各样关于网球队和学校的事情,俨然一副他是迹部隐形秘书的意思……那样的日子已经离他很远了,现在的他终于能愉快而满足地享受夜间电影时光,终于不会有人再在剧情高潮时专制地夺命连环call,只为了告诉他明天的练习改在室内球场。
榊教练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回答:
“我和迹部也很久没通过信了,倒是桦地应该会知道你们部长的近况吧。”
“usu,迹部……很好,练习很辛苦,usu,说了冰帝一定会赢下去。”
沉默寡言的少年慢腾腾地说,原本一直在他肩膀上睡觉的慈郎也睁开眼睛,怔怔听他把话说完,然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大家一直对迹部出国却没带上桦地的决定诧异,在他们眼里迹部和桦地总是形影不离,用不好的比喻来说就是“美女与野兽”,这个形容要是被迹部知道八成会被罚跑圈。但就是这样随叫随到的桦地和发布号令的迹部在U17后分开了,要求是迹部提出来的,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桦地说要他追求自己的网球。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冰帝、为了自己,我也要从此为了自己而战……和那个人一样。”
迹部背过身,金色的头发在夜幕下如阳光闪烁。忍足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读出了他话语里转瞬即逝的释然和坚决,忍足猜想这世上也只有手冢国光会让迹部显露出这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的心蓦地揪了一下,像是北半球不讲道理的北风跨越大西洋在他的心上肆虐。
“他果然不会放弃打网球呢……”
忍足喃喃道,揣在裤兜里的手蓦地捏紧了。他突然觉得生活异常无聊,一如三年前他坐错车,仿佛一个局外人般站在钢筋森林的东京街道中央,看着周遭汹涌的人潮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几小时后十二岁的他就会放弃这个念头,当夕阳染红冰帝学园装修精良的网球场,同样十二岁的迹部景吾恣意冲他笑的时候,他对东京灰黑色的认知被洗刷一空,代之以无限浩渺而高洁的湛蓝。天空的颜色、有趣的颜色、迹部眼睛在落日余晖下的颜色。
忍足侑士,十五岁,觉得生活比被随意折页的书籍还要乱七八糟。
3
当文森终于知道手冢国光是何许人也的时候,法网的赛程已经进入到了后半段。素来对体育新闻毫不感兴趣的英伦宅男举着那张皱巴巴的报纸,当着迹部的面手舞足蹈。
“Atobe君!你没和我说Tezuka君这么厉害欸!报纸上说他是最年轻打入法网八强的男子选手!和我们一样才15岁!”
“你不是对网球不感兴趣的吗?”
做着几何题的迹部抬起头瞅了他一眼,颇为不虞地问道。浑然未觉迹部的不快,文森依然一副不识时务的混蛋样子。他直勾勾盯着黑白印刷下有点失真的手冢的脸,眼神里写满歆羡。
“我是对网球不感兴趣啊,但他的经历真的好传奇啊。作为日本人却能在网球强国德国杀出一条血路,甚至法网上场时手还伤着。但即使这样仍然靠毅力和技术赢下了本不可能赢的比赛,这完全是三次元樱木花道啊!”
文森喋喋不休的赞叹并没能吸引迹部的注意,只有那句“手还伤着”如谶言般窜进他的耳膜,在他的心上留下激荡。但在挑起眉头回应文森时,他又做出了不显山露水的表情,大概是和某个身处遥远故乡的关西人学的。
“樱木花道是谁?打球很厉害吗?”
“你竟然没听说过樱木花道?!你难道不是日本人吗Atobe君?!他可是超级有名的JUMP主角啊!”
文森大惊失色地问,把迹部的桌子拍得哐哐作响。昔日说一不二的帝王只是无奈地皱了皱眉毛,容忍了对方不体面的行为。
“本大爷从不看少年漫画。”
迹部说,在空中清脆打了个响指。下一瞬,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管家打扮的可疑人员把一本装订精美的书递到他手上。
“文森,为了你的艺术素养考虑,本大爷建议你多读一读正统的日本文学。这本书送你,不客气。”
说罢,华丽依旧的帝王潇洒地离开了教室,留下茫然无措的文森和手中那本与野谢晶子诗集面面相觑。
文森.T.帕特尔,十五岁,在同级日本同学而的影响下开始阅读古典诗歌,毫不知情日本同学对古典诗歌的兴趣来自于另一位大洋彼岸罗曼蒂克的文艺少年。
——五月雨,在春坠入的幽暗世界的罅隙里,下个不停。
夜晚的网球场总是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能把人的灵魂和热情都吸进去。发球机在空旷的球场上发出破空的锐响,随着沉闷的打击声,每一粒球都恰好落在底线的同一个点上。惨白的灯光下少年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呈现出病态的颜色,即使大汗淋漓他的动作依然矫捷而优美。
迹部一直对自己晒不黑这件事感到自豪,对于他的一以贯之的美学,贵族式的优雅是必不可少的,而“肤白体纤,瘦而不柴”自然也囊括其中。但变数产生于U17半决赛前的闲暇时光,澳大利亚炎炎烈日的海滩上几个阳光活泼的澳洲美女掠过他却对同队的忍足侑士情有独钟。彼时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的关西小伙正装模作样地捧着一本书在看,封皮上写着《莎乐美汉堡店》,是迹部即使在长途飞机上都不会去读的那种书。
“You’re so cute, are you Chinese? Or Japanese?”
“I am 100% Japanese. Pardon me, you are obscuring the light.”
忍足不动声色地说道,对周遭的莺莺燕燕无动于衷,让迹部忍不住怀疑一年前那个当着所有人面说“德国妹子很辣”的中二少年和眼前这个稳如泰山柳下惠并非同一个人。
他不甘寂寞地凑上前,拒绝思考自己究竟是在吃谁的醋。
“Wanna hang out with me, misses?”
泼辣的美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坚决摇了摇头。
“You’re too pale, not my type.”
迹部听见书本背后的忍足发出一声嗤笑,生平头一次,他产生了类似羞耻的情感。
那几个萍水相逢的美人最终也没吊死在一棵树上,察觉到忍足不解风情,她们便也改换了搭讪对象。倒是迹部像自虐一样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了几小时,结果当晚很活该地脱了层皮,但也没有黑上几度。
那天晚上忍足预料外地去探望了他,刚洗过澡的少年没戴眼镜,显出和平时相反的慵懒,半长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上,湿漉漉的发尾滴着水,让迹部蓦然想起“天然去雕饰”这句诗。
“队长,这个给你,治晒伤很有用。”
忍足把一管膏药丢给他,下意识想扶眼镜却摸了个空。迹部被他的举动逗笑,忍不住出声调侃:
“喂,作为我们冰帝的眼镜担当你可要给本大爷时刻记住职责啊!不要因为一时疏忽影响我们冰帝的形象!”
忍足哑然失笑,刚想调侃他和日本队那群人待久了也学会说段子了,就被迹部下一秒的动作弄得手足无措。总是一丝不苟衣冠整齐的冰帝帝王缓缓解开浴袍的系绳,背对着忍足露出他被日光晒得通红的皮肤,优美的蝴蝶骨线条和结实的背肌,像是大理石雕刻一样完美的艺术品。因为晒伤而泛着鲜艳的红色,使这幅画面更添上几分色情。从来淡然处世的忍足侑士禁不住咽了口口水,试图掩饰自己猛然加快的心跳。他晦涩不明的眸光在迹部裸露的脊背上游弋着,但迹部本人却浑然未知,因为他也正努力将自己调试回正常的频道。
——我到底在干嘛?当着队员的面脱衣服甚至暗示他帮我搽药?!
但做出的事就如泼出去的水,再尴尬无措迹部还是哑着嗓子咳嗽了两声。
“帮、帮本大爷搽药,其、其他人都睡了。”
一片沉默,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偌大的房间里交互,每一声鼻息都像是轻轻吹在迹部耳朵里,搅得他头皮发麻,耳根通红,但偏偏又不得不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良久,好似过了一个世纪。忍足温暖而粗糙的手指徐徐覆上迹部光滑的背脊,动作轻柔地涂抹着。凉丝丝的药膏在晒伤上化开,却比岩浆还要炽烫,每一寸被忍足指尖触碰过的皮肤像是 都脱离了控制,熊熊火苗,高热延绵,像是能把冰之帝王封冻千里的国土全然融化。迹部急切地想喊出“停下”,却忽然丧失了言语能力,在心底另一个地方,他又分明期盼着这场帮助行为能持续多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忍足停下了手,默不作声地从一旁的抽纸里抽出一张,仔仔细细地把指缝间的药膏都擦干净。他故作自然地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帮迹部拉上了浴袍。
“好了,希望队长以后不要再使唤我这种事了,不然桦地会抗议我抢他工作的。”
他有些局促地把用过的纸巾攥成一团,因为一时找不到垃圾桶只能悻悻将之塞进了裤子口袋。迹部转头,黑发少年鲜红的耳朵落入眼帘,他原本凌乱的心跳继续加速,引爆剂是毫无来由的狂喜,结局是他连嗓子都有些发抖。迹部佯装生气地挑了挑眉,凛然问道:
“怎么?你以为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欣赏本大爷完美无瑕的身体的吗?即使是kabaji也是需要我特别准许的。”
“所以说,我在队长眼里,不是‘随便什么人’喽?”
忍足饶有兴致地抬起眸,即使耳根仍红彤彤的,他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还是让迹部心绪大乱。但他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幽蓝色的漂亮瞳孔里波光潋滟。
“你应该感到荣幸,忍足侑士,你可是本大爷少数认同的人,所以之后的比赛可不许输!”
许是他故态复萌的回答让一切回复了正轨,迹部发觉忍足僵硬的身体一瞬间放松了。黑发少年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深邃的眸子里情绪复杂。他朝迹部戏谑般笑了笑,也恢复了平时那副难以勘破的模样,用铁壁铜墙的外壳把真实情绪牢牢包裹,世上最坚固的盾和最尖锐的矛都存在于他一个人身上。现在,那双锋利如矛戟的眼睛因为缺乏薄薄镜片的遮蔽,显得愈发凌厉逼人,他望向迹部,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光年之外。
“不会输的,我答应你。”
他说,攥着那罐膏药朝迹部发誓般举起手。
“还有,之后的比赛,让她们好好看着你吧。我也会看的,在赛场上无论如何都最华丽的迹部景吾。”
忍足推开门离去,那团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废纸巾团,最终被丢弃进电梯旁的垃圾桶,邻居是烟头和葡萄味ponta饮料罐。药膏的奇怪气味,残留在忍足的手指间,他站在电梯里嗅闻着指间的气息,似乎还夹杂着迹部爱用的香水味。两种与众不同风马牛不相及的味道骤然相遇,场面残暴而离奇,一如村上春树开始写中土冒险,一如月亮和太阳在同一时间往地球坠落……
他不知道就在他思索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比喻时,另一个主人翁也正望着天花板出神,混乱的脑海里久久回荡着那句或轻飘或郑重的诺言。
“他会看的”,十五岁的迹部景吾想,生平第一次因为一句话而心跳乱了半拍。
“砰”,最后一个球沉甸甸地击在了球网下方,宣告着今夜的“不完美”结局。气喘吁吁的金发少年转了转酸涩的肩膀,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半场缓缓闭上了眼睛,记忆仿佛回到了某一年的某个黄昏,有个男孩握着球拍向他的全宇宙走来……
迹部景吾,十五岁春,因为再一次回忆起那句“我也会看的”而心跳乱了半拍。
4
关东大赛第一轮,对山吹中学的比赛,忍足和向日时隔数月又组成了双打阵容,对阵有“土豆雄兵”之称的双打组合。
“好犯规啊,冰帝可是有参加了U17比赛的忍足侑士啊,实力差距也太悬殊了!”
刚刚升上高一就稳坐单打3号坐席的千石清纯故意大声叹着气,全然忘记自己也曾经名列日本U17的队员名单上。山吹的现任队长中村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赏了千石一个爆栗。
“比赛之前不许长他人士气!”
“诶呀队长我没有!我今天还特别做了占卜,结果说我们今天运气爆棚呢!”
“千石的幸运真的很有用呢,除了之前对青学那次……”
“喂!南你不许拆我的台!”
忍足望着旁边打打闹闹的山吹网球队,眼神突然有些飘远。和山吹的鸡飞狗跳比起来,他们这边安静地有点过分,虽然冰帝啦啦队的阵势一样不可小觑,但迹部不在那群啦啦队员似乎也丧失了激情,像一排排打call机器人,毫无感情地喊着“胜者冰帝”。
二三年级的社团前辈们对从国中升上来、顺风顺水加入校队的他们几人态度说不上好,甚至谈得上有些敌意。忍足想这也是正常的,在迹部领导国中网球队的三年间,这些前辈大多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即使冰帝素来是网球强校、稳戴东京都头号种子皇冠的厉害学校,迹部也是皇冠上最闪亮的那颗钻石。有他和没有他的冰帝学园,像是处于两个不同的平行时空。说白了入学第一天就把网球队全员打趴下的帝王和第一天就能被帝王虐到失去脾气的球队成员们,自然而然是两个世界的物种。
忍足叹了口气,和岳人一起走上了球场。高中比赛不再是一局制,而是采用三盘两胜制,这对于体力不佳的岳人而言实在是种挑战。
“争取速战速决!”
冰帝先发,耐不住性子的岳人一上场就采取了快攻。经过磨练后愈发娴熟的快速发球子弹一样飞向死角,却被东方雅美稳稳接住,用力回击过来。
“休想得逞,我们土豆雄兵的底线可是坚不可摧的!”
“哦,是吗?”
即使上了场依旧表情不变的黑发少年曲起手臂,像华尔兹邀请舞伴般将高速旋转的网球牢牢掌控在拍中,并于瞬息之间,出手。球在高空中滑出拱形的弧线,清脆地砸在边线上。分毫不差,像是经过了精确计算。世界像是被摁了暂停键在一瞬间安静,唯独球落地的清响在场上回荡。须臾,欢呼声和掌声才如雷鸣般爆炸,此起彼伏的“赢的是忍足”激荡着耳膜。
“唉,那毕竟是忍足侑士啊,冰帝的天才。”
观战中的千石苦笑着摇了摇头,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看着昔日U17队友大显身手,他也不免跃跃欲试。
双打2,比分2:0,忍足和向日的组合直落两盘击溃了曾在国中全国大赛上大放光彩的土豆雄兵,虽然心有不甘南健太郎和东方雅美还是友好地和对方握手言和。
“没想到没了迹部你们还是这么厉害。”
南是个老实孩子,他挠着头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没想过这很可能惹向日不快。不出所料,听闻此语的岳人忿忿地用鼻子喷了口气,握手的力度蓦地加重。
“那是当然啊,我们可是胜者冰帝!”
“嘶嘶嘶,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南废了老大劲才把手抽回来,他龇牙咧嘴地甩着被向日攥得通红的手,苦涩地迎接着千石无情的嘲笑。
“不过你们打得也不错,差点就逼到了岳人的体力极点,如果打到第三盘的话可能情况会不一样吧。”
忍足推了推眼镜,语气轻松地说。东方偏过头瞅着头,傻乎乎地问:
“意思是我们有可能赢吗?”
“不,没有可能。”
东方看着被忍足无情离去的背影,脸色涨得比南的手还要红,而他们身后的千石清纯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最终冰帝3:1获胜,除了三年级前辈担纲的单打3憾负千石外,刚一年级就划入正选的几人都展现出了超高的实力。连不常打双打的慈郎都意外地靠谱,将搭档的前辈漏掉的所有球都分毫不差地接了回去,虽然代价是比赛一结束他就躺倒在场上呼呼大睡了。
止步第一轮的山吹众人倒是意外的平静,在最后的双方握手环节千石哂笑着冲对面的忍足眨了眨眼。
“好可惜我们没能打一场呢,你说要是我俩打谁会赢呢?”
“反正不是你。”
忍足挑眉,回以他一个没有感情的笑容。
“喂,这么说太伤人了!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今天和东方还有南打的时候,你没有发挥全部的实力吧?甚至在U17合宿时,以及更早的全国大赛上,你也没有用全力吧?”
“不使出全力也可以获胜的感觉很酷不是吗?你不也一样,会把一切归咎于运气。”
忍足不动声色地扶了下眼镜,黑曜石似的眸子里含义难以辨明。千石无奈地舒了口气,郑重地握了握曾经一起身披国家队战袍的伙伴的手。
“才不是啊,肯定不一样呢。”
他说,像是认命般松开了手掌:
“像你们这种不用做什么就游刃有余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明白我在私底下有多努力、努力到快死掉呢。”
十五岁的千石清纯仰起头,春末夏初的天空一望无垠,视线尽头皆是碧蓝。好高好高,是人就算跳得再高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吧,男孩想。
“我倒是认识一个比你还要努力的家伙,即使他已经很强了依然比所有人都要努力。我不懂为什么……”
忍足说,顺着千石的视线也望空中望去,一辆客机在蓝色的布景上画出笔直的飞行机云。忍足想,他抬头看天是因为天空很美,而不是因为天空高不可攀,毕竟,天空不过是触手可及的一块蓝布,方圆球场也和儿童乐园无甚区别。
但显然其他人不像他一般想,聆听完他话语的千石狡黠地眨了下眼:
“你不懂,努力过后获得的胜利,比其他任何事都要酷呢!”
“或许吧,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能好好打一场。”
十五岁的忍足侑士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毫无来由的青春期无聊稍稍化解了一点。
只有一点点。
4.5
囿于多次搬家转学的经历,忍足养成了疏离淡漠的性格,在来到冰帝之前,他甚至没有交到几个同龄的朋友。除了堂弟谦也,以前的同学于他不过是一堆对不上名字的脸,一期一会萍水之交,与其为了别离难过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深交。那是12岁的忍足侑士,暗暗笃定的处世哲学,可能更早以前,当他坐在满斥消毒水气味的长长白色走廊,看着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流过时,他就养成了以局外人姿态审视世界的习惯。
那是六岁或者七岁的时候,因为外祖父突发的疾病身为独生女的妈妈不得不回乡照料,他和姐姐两个人只能每天跟着父亲一起上班。暑期的医院分外忙碌,身为住院医师的父亲无暇顾及他们。比他大三岁的姐姐性格外向,很是嫌弃他沉浸言情小说的老派爱好,故而也不带他玩。他只能一个人安静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那本用好几个月零花钱买的《挪威的森林》,读得认真而投入。
直子小姐就是这个时候闯入忍足世界的,她有着和村上春树小说女主一模一样的名字。长相酷似泽口靖子,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即使是普普通通的JK制服也无法掩盖的惊艳动人。
她来医院是为探望自己得病的男朋友,护士姐姐们曾不无可惜地说那个突发急性白血病的男孩是某春甲优胜高校的王牌投手。忍足记得男孩刚入院的时候每天总是喧喧闹闹的,一群身穿棒球服头剃得光光的高中生围着他的病床,叽叽喳喳说些忍足听不懂的话。但后来他们渐渐来得少了,在甲子园开赛之后留下来陪这位昔日王牌投手的只有直子小姐,她总是蹦蹦跳跳地跑进病房,而后在护士的训斥下抱歉地吐吐舌头。
“忍足君,你连这种书都能看懂吗?”
探望时间结束后他会蹲在面无表情的小学生面前,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眼神里写满好奇和钦佩。还没养成戴眼镜习惯的忍足侑士,小学二年生,被一个大自己十岁的姐姐的注视搞得耳根通红。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颔首。
“好厉害啊!是我和仓持君就不想呢,我俩都属于一看文字就头疼的类型。”
仓持是那个王牌投手的名字,直子小姐在提起那个名字时总会不自觉耸起眉,说话的嗓音也一瞬间变得娇憨。她苦恼地瘪瘪嘴,伸出手摸了摸忍足毛茸茸的脑袋。
“呐,你有没有喜欢的运动啊?喜欢打棒球吗?小孩子还是要多运动啊。”
忍足平淡地摇了摇头,他阖上书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会打网球,还拿过好几次冠军。”
“诶诶诶,那不是很厉害嘛?”
“只是俱乐部的冠军,全国甚至全世界还有更多更厉害的人呢。”
“虽然如此,但冠军就是很厉害啊,我长这么大一次第一名都没有拿过。”
直子小姐叹了口气,对她的夸奖颇为受用的忍足情不自禁翘起了嘴角,像是也遇到了那只春天的熊,软绵绵圆滚滚的的小动物抱着他一起从三叶草盛开的山坡上滚落,他们身上都沾满了春天的种子……那是他和直子小姐倒数第二次见面。
倒数第一次发生在甲子园决赛那天,大雨洗过大阪的天空,澄澈到像可以照出脸来。直子小姐所在的学校在九局下半被对手反超,在离优胜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折戟沉沙。直子小姐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仓持君的手,陪着脸色苍白的男孩看完了整场比赛。
“我们输了呢,明明我一个春天都在练习该怎么投好掌心球。”
仓持君俯在直子小姐的怀里,哭得像一个孩子。直子小姐只是微笑着抚摸他颤抖的脊背,漂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里倒映出天空的色彩,雨洗一样,水波晃荡。
离开病房后她才终于哭出来,跌跌撞撞,步履蹒跚,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忍足突然对很多事情有了自己的思考。比如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哭泣是很逊的事情,比如私下努力的过程永远不该说出来,比如为了输球而痛哭流涕会显得很幼稚……比如,他小学二年级的小小初恋是该在这刻画上休止符。
仓持君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转去了别的医院,忍足不知道他是治好了或者没治好,不知道那种掌心球技术结束最终有没有被他掌握,他也没再见过直子小姐,他甚至连初恋对象的姓氏都一无所知。
但时间过去他戴上遮住真实情绪的眼镜,手里依然捧着厚厚的让人退避三舍的爱情小说,他打网球,拿了很多个冠军;也喜欢过别的女孩,她们都有着美丽的长腿……他游刃有余去做每一件事,让每一件都看上去轻而易举的样子,因为那样会显得很帅气,因为那样即使失败了也不会泄气。
这一切都不会改变的,坐在相反方向的拥挤电车,密密麻麻的人群将他包围时,十二岁的忍足侑士如此想道。
5
赛季黑马手冢国光,顶着伤病和舆论捧杀的种种压力,杀入了法网四强,却最终在半决赛败给了经验丰富的职业选手。电视上一遍遍回放着半决赛手冢失的最后一个球,没有过网的反手切削,以及球重重落地时十五岁少年脸上难言悲喜的神情。
“哇哦,他真的是一个15岁的高中生吗?国光.手冢身上展现出的面对关键分时的冷静和克制非常老辣,你看他最后一个球在竟然选择了更有风险的削球。虽然这个球最后没过网,但这种面对更强大老练的职业选手时的勇气和决心实在太让人佩服了……Lila你怎么看?”
“哈哈,David你已经夸得够多了,所以我这里,真的就只有重复一遍问题:他,国光.手冢,真的只有十五岁吗?他整个人从技术到长相已经完全是成年人了吧,现在的男孩都这么早熟吗?”
“够了够了,Lila,为了我们的节目着想你还是尽快打住,无论如何他只有十五岁……”
迹部揿下关机键,偌大的放映室刹那间回归寂静。他往前倾着身体,右手下意识地抵住额头,这是他思考和炫耀时常做的动作。心情莫名有些焦躁,特别是在看到茶色头发少年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时。
熟悉是指和以前一模一样的面瘫,输球赢球光从他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来;陌生是指他变得更加狠厉的目光,像是能把所有都抛诸脑后孤注一掷的坚决与冷峻、职业运动员才有的遗世独立的特殊磁场。
“你彻底决定要靠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吗,手冢?那样的道路会很辛苦的……”
迹部闭上眼,好看的眉皱成一团。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些他本该早点忘记的笑脸,他们簇拥着他,就像群星簇拥着太阳……忽然一瞬间,浩大的银河系突然化为虚无的真空,独独剩下他一颗恒星在轨道上寂寞孑行。那发着光又有什么用呢?不能照亮其他星体的恒星也只不过是颗死星。
他原本是这样笃信的,直到U17半决赛上连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幸村精市都被手冢斩落马下。身披德国队战袍的少年背对着他们所有人,脚步坚定地往反方向走去。和被众人环绕、即使输了比赛依然笑容灿烂的幸村相比,身处德国队中央的手冢像是始终被一道看不见的排他力场包围。他面无表情地对德国队的战友们点点头,而后平静地坐下,默默看完了接下来的比赛。
——像是他从来不属于这个地方,只有站上球场的瞬间他才稍微和人间接驳。
大概是不服气,为了贯彻他在手冢走前那句自信满满的“我很快会追上来的”。即使祖父和父亲已经明令他在升上高中后专心学业,迹部还是不死心地悄悄练习着。甚至为了弄懂手冢强大的原因而刻意和留在日本的队友们断绝联系、和以前每晚都会骚扰的某人断绝了联系,这直接导致他现在的日语水平因为荒于使用而略有下滑。
迹部回想起他每次打电话给忍足时对方那副兴味阑珊的样子,关西腔故意把每句话拖得更长,听得人忍不住犯瞌睡。
“喂,部长,有什么事吗?”
忍足会这样说,隔着滋滋啦啦的电话线路迹部甚至能想象出男孩闲适地在沙发上换了个坐姿。
“只是讨论一下明天训练的事,还有歌剧鉴赏会的出席名单。”
“好,话说我刚看到亚纪在机场昏倒呢。”
“什么?”
“啊,没什么,电影情节而已。日本高中少女是不是都很容易得绝症,即使是麻酱那么青春靓丽的也逃不过绝症,难道是我们的饮用水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不会,日本的饮用水质量可是完全超出国际标准的,农会的用药标准也卡很严……我说你不要随便把电影情节当做现实,那都是虚构的!”
“但现实生活里也会发生绝症这种事吧,比如立海大的那位部长。”
“幸村他又不是高中少女,何况他的手术成功了。”
“是哦,那我们还是来聊聊歌剧鉴赏会的事吧,小景。”
……
迹部打开他许久没使用过的第三部手机,屏保上的时间依然是日本标准时间,夜九点过五分,忍足选的爱情电影也差不多该播放到高潮段落了。
鬼使神差地,迹部打通了通讯录置顶的那个号码。
约定俗成的三下嘟嘟声后,号码的主人接起了电话,许久未见他的声音和语气没有半点变化。
“喂,部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迹部景吾,十五岁,再一次被称为“部长”,感觉并不讨厌。
“没什么事本大爷就不能找你吗?”
迹部不悦地说,僵直的脊背蓦然松弛下来,他缓缓倚靠在柔软的椅背上。
“当然不是,只是刚好看到小松菜奈像风一样冲出去欸。好好奇她穿着皮鞋和JK校服裙不会觉得影响跑步吗?感觉很容易摔跤。”
迹部轻笑一声,像是汹涌的时间并没从电话那头的人身上流过,忍足侑士永远是12岁那年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改变的只有身高和日渐成熟的外表,其余所有岁月的印迹像是刻意绕开了他只在其他人身上蔓延,迹部想或许十年二十年后忍足侑士依然会是这个样子,语气毫无起伏地和他实况转播正在看的纯爱电影。完全不管他到底感不感兴趣。
“最近怎么样?听说你们晋级关东大赛了?可不许松懈!”
“是、是,你放心吧。倒是你,一直杳无音信搞得岳人他们以为你把冰帝和大家都忘了呢。”
迹部顿了顿,下意识提高了音量。
“本大爷只是最近比较忙而已!不许擅自揣测我的意图!”
“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也是上了高中后忙到没空主动联系本大爷吗?”
“我可以理解成你很在意吗,小景?关于我没主动找你这件事。”
忍足顺势问道,他的语调通过电流显得更加虚无缥缈,完全听不出情绪。如果放在几个月前,迹部可能会对忍足的一针见血感到愠怒,但如今的他却不由得翘起了嘴角,数月间像伦敦天气一般阴霾的心情霎时间云开雾散。
“是有一点,毕竟连和本大爷联系都能被你忽视,说明你在时间管理上多少有些疏忽了。”
“所以我的日程安排里还得加上和你打电话这一项吗?”
“当然。”
“……”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迹部不耐烦地喂了几声也没有回音。就在迹部无缘无故生起气来的档口,慢悠悠的关西腔才终于敲击鼓膜。
“好了。”
忍足说,迹部皱着眉头问是什么意思。
“设置好了备忘录的意思。”
声音低沉的少年回答,他微不可察地轻轻吐出口气。
“提醒我以后每三天给你打电话啊。但说好,你要帮我报销电话费,越洋电话可贵了呢。”
迹部忍不住笑了出来,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忍足一本正经地在手机里输入备忘事项的场景。虽然大概率还是板着那张扑克脸,但平光镜片下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
“为什么是隔三天?”
“因为感觉三天的话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你不会嫌烦我也能记得住。”
“和本大爷联系是需要特意去记的事情吗?”
“小景,日本的高中生活可是很艰苦的,我还是有升学压力的。”
忍足一板一眼地回答,几乎让迹部怀疑他全科A+的成绩单是靠作弊得来的。相隔千里对自己曾经的部员束手无策的前网球部部长禁不住扶额,想也没想地回复道:
“不谈恋爱就行了,恋爱最浪费时间了。”
对面那人默然,说完这句话的迹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多管闲事,连前部员的情感问题都要插手。他的心情蓦地有丝惶然,刚想解释些什么就被忍足的下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好的,如果之后有女生找我表白,我会用‘是迹部不让我谈恋爱’这个借口搪塞过去的。”
句尾的语调不自觉地高高扬起,像是狐狸翘起它的尾巴,像是忍足在和他说话时唇角不易察觉的弧度。迹部只能呆滞地点点头,点完才想起忍足看不见他的动作,只能低着嗓子补上一声“好”。
迹部景吾的3号手机,使用时间一年半,电池效能92%,继续被使用着。
为了方便接听某个人的电话而总被放在包里最醒目的地方。
和润唇膏一起。
6
日子继续过着,北海道的樱花也谢了。因着近年愈发诡异的天气,东京都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刚刚六月初气温就蹿升到了37.6°,通勤像是在蒸桑拿,往往一下电车就一头热汗。
就在这样的酷暑里,关东大赛进行到了第二轮。这次忍足终于站上了单打的舞台。
“你再说一遍对面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忍足一边热身一边问,坐在教练席上的代理教练越智月光表情麻木地瞥了他一眼。
“梅屋原章太郎,他的网前技术很出色。”
语罢,即使是坐着也比其他人高出一截的越智月光眼神冰冷地往场上无辜的梅屋原同学扫去,迫于威压,那个筑坂高校的单打3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名字太难念了,那不让他上网就好了。”
忍足说,神色轻松地走上了球场。
第一盘比分6:1,第二盘比分6:0,全场耗时35分钟,可以说到了最后阶段梅屋原君已经完全放弃了接球,只是傻愣愣站在原地看着忍足一次次把球打到最匪夷所思的位置。
“你真的很厉害呢,不愧曾经是U17国家队的成员。”
比赛结束的握手环节,梅屋原章太郎由衷地感叹道。
“你也很不错,梅屋原同学。”
忍足回答,松松握了下对方汗津津的手。
“哈哈,不用安慰我了,你都没有流汗呢……这是我高中生涯最后一场比赛了,我很庆幸对手是你。”
球网对面的棕发少年憨厚笑着,努力装做豁达的样子。但很快,他的眸子里泛上泪花,高三的前辈当着小他两岁的后辈奋力抽泣起来。梅屋原身高比忍足矮上半个头,所以隔着半身的距离双眼视力2.0的忍足能清楚看到他的所有细节,长期训练而结实有力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萍水相逢的网球少年为自己一败涂地的谢幕战痛哭流涕。
喉结滚动,但黑发少年面上依然神色不变。拍了拍失意对手的肩膀,忍足沉默着走出了球场。
“永远不要同情你的对手。”
越智月光冷冷地说,幽深的瞳孔依然直视着前方。忍足转过头回望这位不爱说话的代理教练,饶有兴致地挑起了眉头。
“你怎么知道我同情他?”
“最后一个球你留力了吧,明明可以回击底线的却在一瞬间改成了小球。你想让他上网。”
“……只是觉得,如果能顺便练习一下网前球也不错。”
忍足把运动毛巾披在脑袋上,从容地坐了下来。他长长舒了口气,比起说服越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越智朝他投以一个意味难明的目光,用惯常的平淡语调说道:
“球场上不用找那么多借口,需要的只是赢。为了球队、为了自己,不择手段也要赢下去。”
“这就是来自前辈的教诲吗?但我还是觉得比起输赢,总有些更重要的事吧。比如有趣之类的。”
忍足靠坐在球员长椅上,眼神愉快地望向天空。他还是时不时觉得生活很无聊,但站在球场那刻,当他时速200公里的发球在发球线上击出痛快的响声时,他的无聊会突然消失不见。虽然只有短短一场比赛的时间,往往还没尽兴就提前结束,在裁判宣告声响时他又会回复百无聊赖的状态。
他想,他高中还在打网球就是这个原因;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这种不算原因的原因并不能支撑他坚持很久。
——迹部不在果然就会很无聊,从东京到网球。
“所以说你不具备成为专业选手的觉悟,不像迹部景吾那家伙。”
越智开口,忍足很想揶揄风太大他没听清楚,但此刻恰好没风,所有人都知道他听力正常。所以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我也没想过成为专业选手。”
“那真是,有点可惜呢。”
“不要恭维我了,越智前辈,比我有资格当职业选手的人怕是比大阪名品章鱼烧东京分店门口排队的人还要多吧,虽然也并不正宗就是了。”
忍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长期以来他都对自己的实力十分自信,但自信并不等于不知天高地厚。打球和生活是一样的,只有看清了一切、准确定位自己,才可以永远从容淡定,信手拈来。古语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但他的哲学没法说服其他人,从迹部到千石再到越智,估计都对中国道家思想知之甚少。
故而越智会硬邦邦回应他:
“你真实的实力或许不想自己想的那么弱哦。”
“但也没有你和迹部想的那么强呢。”
“这和迹部景吾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
只是忽然想起迹部貌似也说过类似的话,用那副无论何时都华丽浮夸到让人咋舌的姿态,指着自己信誓旦旦地说:“本大爷已经彻底看穿你了,忍足!你真正的实力远非如此吧,啊嗯?”
忍足侑士,十五岁,夏。依然不理解迹部到底看穿了他哪里。
和筑坂高校的比赛结果比和山吹的还要一面倒,三战全胜,岳人和慈郎甚至没有上场。岳人有些恼怒地冲忍足抱怨对方实在是太弱了,自己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忍足听完只是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你明明为冰帝轻松赢下比赛而高兴吧,不出所料地被岳人回瞪了。
网球队的包车被堵在了路上,为了缓解等待的无聊有前辈提出去隔壁场地看看其他队的比赛,毕竟获胜者会是他们下一场的对手。对于网球强校冰帝而言,比起刺探敌情无疑更重视个人训练,故而鲜有举队观看其他队比赛的行为。他们太骄傲,总觉得网球场上的胜负仅仅和站上球场那一刻的感受息息相关,即岳人所谓的即时性。
所以当冰帝全员连带声势浩大的啦啦队乌泱泱地涌进原本观众稀疏的隔壁球场时,坐在教练席上的大和佑大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
“冰帝会来看其他队比赛,真是见了鬼了。”
青学的1号单打情不自禁感叹,前四场比赛2:2平,现在所有的压力都来到他肩上。网球队经理人大和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柔声说道只要尽力就好。虽然大和“队长”已经不再打球了,但作为经理的他依旧能给其他队员带来力量。
看台上的忍足瞥了一眼青学的准备席,发现除了大和之外都是一群陌生的二三年级前辈。倒是对面看台上的樱乃笑容灿烂地冲冰帝众人挥了挥手中的加油棒。
“去年青学三年级那些人,除了手冢以外,难道都放弃网球了吗?”
宍户不悦地问道,他原本热血沸腾的心情像是被浇了盆凉水。他没想到青学国中网球队作为去年全国大赛的冠军队伍,高中网球队却弱成这样,在面对名不见经传的滨波也能被打个2:2平。
“菊丸还在球队哦,他的比赛结束后他就去给大石加油了。大石所在的成开高校恰好也在今天比赛,不过是在城市另一边。还有我,也还在网球队呢。”
不知何时坐到冰帝观赛席里的乾贞治推推眼镜,语气严谨地说道。被他吓了一跳的岳人重心不稳,猛地倒在了忍足怀里。忍足无情地把他推开了,宍户指着神出鬼没的乾瑟瑟发抖。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其实我一直都在,只是你们没有发现罢了。新品乾汁要试试看吗?”
看着那杯闪烁着奇异光彩的亮蓝色液体,众人默契十足地地疯狂摇头。乾可惜地收起了杯子,恢复到认真做笔记的学者状态。忍足这才发现他换了一副眼镜,从方框换成了圆框,这估计就是他们没第一眼认出乾的原因。
“所以青学的黄金搭档是拆伙了吗?好可惜,我本来还想和侑士一起在赛场上报去年大赛的仇呢,让他们看看我们冰帝黄金搭档的实力。”
岳人耸耸肩,话语里满是可惜。乾写字的手滞了滞,他抚了下眼镜冷静地表示“拆伙”这个词用得不够准确。
“准确地说他们现在的状态更像是暂时分开,菊丸和大石现在每次上场都会默念对方的名字,从对方身上获取力量,这都是为了以后重组而磨练自己。”
“就像我现在每次上场都要默念迹部和丸井君的名字一样吗?想到他们我就会很安心。”
不知道何时醒来的慈郎嘿嘿笑着举起手,宍户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也时常会想起部长的话,他在替我向榊教练求情时说我‘还没有输’,如果现在放弃了不仅仅是我自己、即使是迹部也会失望的吧。那样真的逊毙了。”
“迹部虽然看起来严厉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几人感叹完,动作一致地望向了一直毫无表示的忍足。被他们盯得浑身不自在的黑发少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你们说得好像小……迹部不在了一样。”
“忍足,难道你不会时常想起部长的教诲然后全身燃起力量吗?!亏迹部在所有人里最宠你了!”
宍户突然情绪激动地站起了身,身旁沉浸于比赛的前辈们都不由得转过头看他。忍足无奈扶额,暗暗腹诽这又不是什么宫斗大河剧,他们都是迹部将军的宠妾之类的。但面对宍户几人愠怒的眼神和乾看好戏的表情,他理智地选择把吐槽咽回肚子里。
“偶尔吧……”
这也不算撒谎,忍足想。
“不过果然打球还是要为了自己啊,迹部也是在为了自己努力着。”
在听到忍足这番话后宍户腾地坐了下来,欣慰地拍了拍对方僵硬的肩膀。
“嗯,没错,我想现在队长也会因为想到我们而获得力量,所以为了不辜负他我们冰帝要一直赢下去。”
“但都不知道迹部现在好不好呢,肯定已经在和更强的选手比赛了吧……”
岳人叹了口气,空气里飘满了他淡淡的哀怨。忍足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无比自然地回复:
“他很好,昨天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还在说最近正在争取温网的外卡资格呢,还让我回头看电视他……”
忍足还没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四周的气温正在肉眼可见地升高,宍户和岳人身上像在冒着烟,他俩的火气大到淡定如乾都往旁边挪动了几米。
“你和迹部有联系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岳人大声问道,恨不得上手摇晃忍足的肩膀,完全忘记了几分钟前他还在夸耀他们是冰帝的黄金搭档。宍户则怨念地瞪着他,睁大的眼睛里血管暴起,让忍足莫名想起立海大的切原赤也。
“你们也没问啊。”
他讪讪回答,但这并不能熄灭队友的怒火。旁边的慈郎打了个哈欠,一针见血地说:
“难道不应该奇怪为什么队长只和忍足一个人联系吗?”
“可能因为忍足和你们其他人在迹部景吾心里是不一样的吧。”
乾适时补刀,并再次微笑着掏出了他的得意之作。
“新品乾汁了解一下?专治团队不和。”
忍足侑士,十五岁,冰帝天才。在几百人面前表情狰狞昏厥的黑历史+1
7
迹部最终拿到温网外卡时正式比赛日已经临近了,现任U17英格兰国家主教练的迈尔斯亲自到场告知他这个好消息,并再次游说他加入今年的英格兰青年队。
“Keigo,你是十年难遇的天才,你的加盟肯定会为我们英国队带来强大助力,请你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迹部好看的眉毛轻轻挑起,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如果你是因为去年本大爷所在的日本队获得世界冠军而刻意拉拢我的话,我建议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本大爷没有加盟任何青年队的打算,不论是日本还是英国。”
“是因为国光.手冢吗?据说他也拒绝了德国队的邀约,全情投入接下来的职业比赛。不过他法网复发的手伤还没好,可能不会参加今年的温布尔登了。”
迈尔斯双臂交叉,不无惋惜地说道。他兴致盎然的表情让迹部读出了其他意思,比如“真可惜不能看到你们俩在中心球场对战了”。迹部不虞地蹙眉,漂亮的蓝眼睛里光芒凌厉,即使在迈尔斯这个前ATP排名前三的职业选手面前依然气势不输。
“听你的意思是觉得本大爷的人生追求只有打倒手冢?”
“难道不是吗,Keigo?迹部财团的下任继承人,你的名字更应该出现在经济版而不是体育版吧?”
迹部以最小的幅度做了个深呼吸,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冲迈尔斯冷冷一瞥。
“本大爷的名字配出现在每一个版面上,这才是我华丽的处世哲学。还有,不许叫我Keigo,你不配。”
语罢他转身离去,连道别都欠奉,全然视迈尔斯.南斯伯格、英国队主教练暨前温网冠军为无物。被刻意忽视的迈尔斯苦笑着摇摇头,最终忍不住冲那个倨傲的背影高喊一声:
“我想还是除了社会版吧!千万不要违法乱纪哦迹部君!”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金发少年的脚步打了个跌。
心情被迈尔斯的来访搅得分外暴躁,迹部一天都呈现出生人勿进的气场。神经大条如文森都发现了他的愤怒,放弃了向迹部打听文字烧和大阪烧的区别。鉴于文森的审时度势,迹部享受了一整天的安宁时光。但晚上练球时,他因为连续两球出界而再次陷入难以严明的低气压里。
因此,迹部景吾沿袭过去三年的习惯拨通了3号手机通讯录上第一个号码。
“迹部你知道现在几点吗?你活生生把我从和Gakki谈恋爱的梦里叫起来了!”
电话那头的黑发少年声音不悦,想来凌晨5点多被手机铃声吵醒即使好脾气如慈郎都会发火。
“怎么,本大爷找你还需要看时间吗?”
觉察到忍足的悲愤,迹部却没有哄他的意思。他已经够烦的了,他给忍足打电话也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烦躁。
“……你心情不好吗?”
沉默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沙沙声,大概是睡衣摩擦被褥的声响。台灯开关轻响,刚才还躺在床上的人坐起身,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认真询问。
“谁告诉你本大爷心情不好?”
“没人,自己听出来的。你心情好的时候才不会大晚上打电话,打扰一个学业紧张的高中生睡觉。”
迹部嗤笑一声,他甚至能幻想出忍足在说这些话时的样子。头发调皮地翘起来,惺忪的睡眼里依然能看出平时的精明强干,像是什么烦心事都能被他迅速消解。顿了顿,迹部嗓音嘶哑地问道:
“喂,忍足,你会不会觉得我一直以来对网球和手冢的执念是错的?”
“这不像迹部景吾会说的话啊,你不是一直对自己的道路很自信吗?”
忍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次把疑问抛给了对方。冰帝帝王的太阳穴跳了跳,他突然有些生气自己和忍足讲这些。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怒气莫名其妙,他想从忍足那得到什么答案呢?温柔到近乎谄媚地“才不是”吗?如果忍足有那样体贴圆滑的话,他也就不是忍足侑士了。
“本大爷当然很自信,但偶尔也会好奇其他人的想法!”
他不自然地回答,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机外壳,力度几乎要把手机壳捏碎。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连呼吸声都淡得过分,就在迹部怀疑忍足已经因为回答不了他的问题而羞愤逃走的时候,少年低沉的声音才悠悠传来:
“小景,你听过髀肉复生的故事吗?”
迹部愣了愣,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这和我们聊的有什么关系吗?”
“就问你听没听过,回答有或者没有。”
“没有。”
“嗯,我想也是。髀肉复生说得是中国古代三国时期,蜀国的国君刘备,在一次战役失败后投奔亲族。过了五年无所事事的生活,他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以前因为骑马作战而磨掉的大腿肉又长了出来,不由得掉下泪来。”
忍足的讲述方式简洁而精准,这还要归功于他当初给谦也补习世界史的经历,虽然讲到一半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某浪速之星就跑去玩蜥蜴了。连迹部这个对三国历史一知半解的外国人都准确捕捉了故事想要传递的意思,即使他并不能明白髀肉复生和他们之前谈话的内容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想表达,我的大腿肉很多而不符合你的审美?”
“……当然不是,你在想什么呢?”
忍足无言地叹了口气,心下暗道迹部竟然会记得他的审美标准,不自觉有点开心。他理了理自己被迹部带跑的思路,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对你和刘备这种胸怀大志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永远不是其他人的看法,而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因为刘备会为髀肉复生而哭泣,所以在曹操眼里他才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英雄人物,所以才会有东汉末年三国鼎立的局面。”
迹部皱着眉头思考了几秒,聪明的脑袋很轻易辨明了忍足借史喻今的苦心。
“这么说在你眼里本大爷是刘备而手冢是曹操喽?那三国按理说还有一个国家,是指立海大还是四天宝寺?”
忍不住不由得为迹部举一反三的能力赞叹,他挠了挠头,斟酌半晌回道:
“应该是立海大吧,幸村和真田就像吴国的孙策和周瑜,江东双壁,立海大双巨头……孙策死后周瑜继续为了基业洒热血什么的,正好对应幸村病后真田带领立海大征战全国大赛。”
忍足说完才发现他把柳莲二忘记了,但想必迹部作为半个英国友人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差异。迹部果然没发觉忍足在对照人物上的敷衍,他单纯对这个游戏本身饶有兴致,原本阴霾的心情霎时间天朗气清。
“那你呢?忍足,如果我是刘备的话你会是哪个人物?”
迹部随意问道,却让忍足的心猛然跳了下。他皱眉,手指在眉心间抵了几下,最终不确定地回:
“诸葛亮?”
“我倒是听过三顾茅庐的故事,你是觉得本大爷也会为了笼络你而三次跑到关西请你出山吗?”
“……不敢,明明是我听说迹部景吾少年天才,实力超群,才千里迢迢从关西转学到关东,只为了加入你的冰帝。”
忍足虚情假意的恭维让迹部十分受用,他大笑了几声,心情和在U17赛上夺冠时一样畅快。那时的他和忍足担纲双打,力克西班牙队的强力组合。明明是第一次配合却默契无间,忍足信任他对全场如X光般的精确扫描,他也信任忍足完美的回击球能永远打在他点出的死角上……就像刘备和诸葛亮之间胜于寻常君臣间的关系,比起上下级更像是惺惺相惜的挚友知己,你可以放心把自己的后背托付给对方。
“不是我一个人的‘冰帝’,是我们所有人的,你的、我的、桦地的、向日的……我能把它交给你吗?”
迹部陡然开口,让电话那头的忍足无缘无故地心揪了一下。他很想打哈哈说我前几天才被那群狂热“冰帝是迹部的冰帝”派的成员硬灌了一大杯乾汁差点送医急救,但听着迹部分外认真甚至严厉的话语,他不由自主收敛了玩笑的心态。
“交给我真的可以吗?宍户和日吉比我更合适吧,是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捍卫你最爱的冰帝的。”
“你也可以的,全力以赴一次,像U17和我打双打的时候一样。”
“那是因为那次有你在吧,要是输了你会很伤心的,而且还一定会觉得输了都是自己的错。我很讨厌那样啊,小景,什么事你都扛在自己身上。但现在你突然就把那个担子甩给我,也没问过我的意见。”
“那是因为本大爷信任你,忍足,冰帝所有人里只有你让我永远也看不透。你真实的实力到底是怎样的?除了我们第一次打球,你再也没有尽全力过吧。难道全力以赴对你来说是做不到的事情吗?你就那么不在意球场上的输赢吗?”
似乎是体会到了迹部话语里的夹枪带棒,忍足也言辞锋利起来。他尽力压抑着自己喧哗的情绪,佯装平静地回复:
“是的,我不在意,比起拼尽全力还是输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努力。不然会显得很难看的,还会让人难过。有时候即使赢了也会难过的,我不希望自己的情绪因此波动。”
忍足抬起头,发现窗外的都市天际线慢慢显现出一抹微光。密密麻麻的钢铁森林,所有的棱角都是方正而笔直,忍足想现代都市早已容不下圆润融合的哲学,世界就只有两个点,一如硬币只有两个面、球只有出界或不出界、比赛只有输和赢、结果只有好和坏……但他就像一枚固执竖立的硬币,既不想往左滚也不想往右滚,他只是向着阻力最小的地方轻松滑去。但现在,迹部就是那个可恶的外力,牢牢停住了他随遇而安的旅程,硬要他按自己的心思滚动。
——这一点也不有趣不罗曼蒂克,忍足甚至开始懊悔给迹部讲述髀肉复生的故事,绕着绕着把自己也绕了进去。
迹部的喉结滚动,嗓子眼泛起酸劲,他无可遏制地回想起一年前和手冢那场球。当他最终举起手冢手臂时,比起获胜的喜悦他感受更多的分明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悲哀。如春潮汹涌,如波倾浪覆,如船毁人亡……他本以为其他人看不出他转瞬即逝的脆弱和纠结,但他忘了忍足侑士从不是其他人。
“但就因为网球有输有赢我们才会爱它啊,当你燃尽自己来到赛末点时,那一刻的满足感是其他任何事都不能比拟的。结局是什么真的重要吗?即使这次输了本大爷下次也会赢回来。不是吗忍足?打球的时候你也很快乐吧。”
迹部说这句话时是空无一人的夜晚球场,他单薄汗湿的运动服在微凉的夜色里紧紧贴着皮肤。十五岁的迹部景吾扬起头,漫天璀璨的繁星像交织在一块的大网,它们手牵手,在迹部蓝色的眼睛里闪烁。迹部觉得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那些星星都会向他奔来。因为他是迹部景吾,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迹部景吾,比任何人都强大和骄傲。
忍足不说话了,他静静盯着窗外徐徐变白的图景,蓦地有了奇妙的想法:无论是地球还是太阳都因为看不见的引力场而转动,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是毫无规律的,万物皆有轨迹,或许他这枚硬币是规律使然要落进迹部手里。或许迹部从不是他想象里的样子,他总误以为对方是和自己相反的人,但他们可能比任何人都要靠近。于是他翛然笑了,用比任何时候都轻快的语气说:
“很快乐哦,小景,和你打球的时候。”
和其他人打球的时候也是这么快乐的吗?忍足暂时找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他决定暂时搁置。还好电话那头的人有着和他外表迥异的异常柔软的心,迹部并没有一瞬间拆穿忍足暗藏的小心思。
“喂,忍足,下次见面的时候,再一起打球吧。”
“好,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本大爷才不会呢!”
“咳,小景。”
“什么?”
“我们这边,天亮了呢。”
头顶的月亮爬到了半空,辉煌的月华播洒在球场上。迹部闭着眼,好像看到了东京都夏初火轮般的太阳,从地平线尽头升起,一刹那光热炽烈。天亮的时候人心情总会变好,他和忍足都不意外。
“我能把冰帝交给你吗?”
手机电池耗尽前迹部再一次问道,使用过度的机身像是着火般刺烫着手掌。
“我试试看吧,如果失败了不要怪我。”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失败的。你可是忍足侑士啊,冰帝的天才,本大爷的诸葛孔明,你现在可以从茅庐里出来了。”
忍足轻轻笑了一声,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恣意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心像被洗涤一样清澈明朗。
“你不怕我替代你吗,小景?”
“无所谓,I like your ambition!”
好巧不巧,迹部的手机在这一刻电量用尽,另一头的忍足因此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的前半句,并且心情因为这不完整的半句话而剧烈荡漾。平生最讨厌情绪震荡的忍足侑士眸光暗了暗,不由得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原来他喜欢我……”
忍足想,情不自禁地心情雀跃,连常年不变的扑克脸都裂开几道裂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迹部只会跟他联络了,只会跟他讲那么多有的没的,好几次剑拔弩张又重归于好。只是因为迹部喜欢他,这个真相让他甚至觉得自己被宍户他们灌乾汁也不算太冤枉。
迹部景吾,十五岁,对一切毫无所知。
忍足侑士,十五岁,第一次因为收到表白而寸心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