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没有欲望。

魈曾经是这么说的。空虽不全信，但也认为这有护法夜叉自己清冷的个性在起作用。毕竟其他的仙人即使避世不出，生活习性上也和魈不太一样，至少不会口腹不染，出行无交。

又或许是他无欲无念的形象在旅行者心中已根深蒂固，从第一次在望舒客栈上见面开始，一直到呼名即来，事毕即离的状态，空也是废了不少心思磨合两人关系才达到这种感情状态的。

又可能是魈对他实在是太好了。除非是让魈进入尘世游玩，或者停下除魔歇息几天，这位仙人对空几乎是有求必应。

在魈阴着脸将他摁在墙上的时候，他也毫无防备，丝毫不会想到魈居然真的会因此对他生气，于是震惊又迷茫的看着锐利的金瞳中染上怒意的仙人。

在空记忆中，这是魈第一次表现出如此人性化的情绪。即使先前岩王帝君“假死”都不曾引起他这般恼火。

若眼前的是其他人，空会觉得他生气是一件正常的事。受如此重伤还逞强上阵，派蒙都忍不住唠叨他几句，空自己都心虚，不好意思面对牵挂他的人。可眼前的……是不染尘俗杂念的护法夜叉，主动背负璃月杀伐的降魔大圣。

这个固执的遵守契约，早已神佛两沾的仙人……真的会对异界的旅者动心吗？






事情的原因要从一周前说起。

那时，与这魔神眷属正面对峙却惨遭重创的旅行者，不仅带伤上阵，还强撑着没有及时治疗。在击退跋掣且在云堇先生戏歌毕后，果不其然地病倒在群玉阁上。

那戏中的神女可对这人生难觅的知音上心得很，对外人冷脸无情的她，出人意料的为了旅行者忙前忙后。

此刻空是万分后悔，为什么要珍惜食材而没有早点吃疗伤药。

躺在病床上的他，总算明白了甘雨对那只鸟，啊不，那个女人的惧怕。

“申鹤这孩子，难得在这人世中因你而多了责任感。”留云借风真君感慨的说道，“被红绳束缚情感的她，平日里就连对我们这些照顾她长大的都没有过多的情绪。没想到你小子的魅力还真是够大的。你到底是施了什么仙法才让她如此倒贴。”

“魅力无穷”的旅行者被绷带缠了一身，就连只有擦伤的脸上都绕了几圈。碍事的绷带将他的嘴给捂住，空只好“呜呜”地用眼神示意自己是无辜的。

“本仙跟她师徒相处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对谁有这么强烈的愿望。不仅第一眼就记挂着你，还经常在山林间为你助力。这次出山又因为你撬动了她的心，让她懂得了力量是要为保护他人而使用的。本仙与她相处这么久，从未教导过她如何与人相处，没想到你和她相处这短短几天就教会她了。刚刚她帮你包扎完，还亲自去帮你寻找疗伤药材，真是稀奇得不得了。也幸好她暂时离开了，不然在这里本仙还真不能说她什么。申鹤和甘雨这两孩子交集不多，不想让我多说往事的毛病倒是一模一样……”

不得不说留云借风真君非常喜欢聊天，就这一会儿功夫，根本不需要空回应，就自顾自的说了一大堆。

唯一战友派蒙，为了劝住“关心过度”的申鹤不再继续给空包扎，防止把卷成绑带精，好不容易才拉着固执的神女去帮旅行者找疗伤的药材。这会儿可没办法帮空接那个女人的话。

也许是疗伤的药材助眠的功效，又可能是留云借风真君讲故事太催人欲眠。旅行者听得昏昏欲睡，强撑着不闭眼，怕自己一个走神就睡过去了，惹气了这位仙家，以后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正当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恍惚间听到了留云借风真君说到：“……若不是降魔大圣那日突然来找本仙说……本仙都不知道这孩子居然会在望舒客栈写下这些……追慕……的话语，真令本仙吃惊不已……”

什…什么？降魔大圣？魈？

空一下子清醒了，他打起精神认真听爱聊天真君透露的信息。

“或许这才是她想要融入璃月港的原因吧，心中有了牵挂的人，自然会对他身边的人世产生兴趣。我们这些老家伙一心钻研自己的事，最近才知道申鹤居然主动打破了命运之绳，执意与你产生了联系……”

留云借风真君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小辈的事就由你们自己决定吧。我们终究只是引路人。”

“只可惜降魔大圣那边……”

申鹤对我……，魈那边……？这有什么联系吗？

空竖起耳朵等待着下文，却发现真君不再言语，好似发现自己多言了，触动了某些不可违背的契约。

“旅行者你且好好休息罢，本仙不该再插手这些世俗之事咯……”

现在旅行者非常痛恨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内伤发作，不然他真的很想留住那个女人将话说完再走。

一堆不清不楚的言论彻底将旅行者说懵，他这时候才突然想起，当时的魈离海面并不远，说不定在他被跋掣打飞的时候，魈也在看着……

太丢脸了……

虽然在镇压奥赛尔那次，第一次从群玉阁上无措地坠落时就被魈救过，但不代表这次被美救英雄，他就能坦然接受被围观的事实。

……说不定七星那边可能也以为我是个吃软饭的。





“唉，真艰难啊，好不容易才送走了申鹤……”派蒙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中计划着应该让旅行者给自己准备什么好吃的来报答自己。悠哉地飞回旅行者的“病房”。

“是吃万民堂的水煮黑背鲈呢，还是吃蜜酱胡萝卜煎肉呢……哇呜好难选择，要不就让旅行者都做给我吃好了！”

派蒙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满意，还沉浸在美食世界中，就在进门的瞬间一个不注意撞到了正要出门的空。

“哎呀，旅行者你急急忙忙的要去哪里呀！”派蒙捂着撞痛的小脑袋，在空中跺了跺脚，生气的指责他。

“去做杏仁豆腐，我去去就回。”空摸了摸她的头，撂下一句转身就走了。

“诶？我没有说想吃杏仁豆腐啊……等等，不对，你去哪儿呀——”派蒙双手做成喇叭状喊他，但旅行者并没有停下脚步。

派蒙挠了挠头，回身看着房间地上乱七八糟的绷带：“你的伤还没好呀，这是要去干嘛呢？……”




“真的是……太糟糕了。”空站在望舒客栈的告示牌前，找到了一些张贴了有些时日的字帖。

如果留云借风真君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份过分张扬锐利的感情……确实来自于申鹤了。

空苦恼地捏了捏太阳穴。今天留云借风真君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就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但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旅行多年的他怎么会不知道申鹤对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不懂，不如说是不敢回应。

旅行者终究要踏上旅途。

回归正题，空这次来并不是因为他纠结于申鹤对他的感情如何回应，或者说是不止是。

众所周知，望舒客栈上还住着一位少年仙人。

申鹤在望舒客栈的留言，魈很有可能会注意到。就算魈不认得申鹤是何人，但一定能猜到她笔下的“那个孩子”是谁。

对于魈，旅行者内心是十分复杂的。从初见的惊鸿一瞥起，他就对这个不染世俗的仙人十分在意。

魈……

“如遇失道旷野之难，路遭贼人之难，水火刀兵之难，鬼神药毒之难，恶兽毒虫之难，冤家恶人之难，便呼我名，三眼五显仙人魈，听召，前来守护。”

“若我只是单纯的想见你，也可以呼唤你来吗？”

“……无聊。”

空回忆起当时，魈撇过头不想理他，却也红着耳朵答应了这任性的承诺。


“唉。”空叹息一声，决定主动上楼找他，问问留云借风真君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虽然魈可能很早之前就知道了申鹤的事情，并且一直憋着不与他诉说。但空若是一直不提，最后可能还会发展成他不敢预料的情况。

保险起见，旅行者借用了言笑的厨房，做了夜叉仙人最经常吃的杏仁豆腐，摆在顶楼的露台桌子上，呼唤着他。

“魈，你在吗？”

空站在原地，似乎听到了急躁的风声，却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心中疑惑的他，再次喊道：“魈——我做了杏仁豆腐。”

“魈——你在这里吗——？”

“……魈上仙？”

几轮呼唤无果，空甚至怀疑魈是不是外出除魔，不在碧水原附近了。但旅行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时候不能放弃，魈应该就在附近。

空叹息一声，刚想坐下等魈，却在弯腰的时候蓦然触到内伤。周围无人，空深吸一口气，并不掩饰自己被痛到龇牙咧嘴的模样。

“嘶……”他单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下意识往背后受伤的地方摸去。

“为何受伤也要来找我？”突然，魈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空身后。还未等旅行者回头，魈就快人一步地将手抚在他背后受伤的地方，用元素力托着他身子，防止他再用错力伤到自己。

凌乱的风元素缠绕在旅行者身周，敏锐的洞察力让他感受出魈现在的心情很不好。这时空也拿不准魈是因为什么而生气，只得小心翼翼的说道：“很久没给你做杏仁豆腐了。”

“……”

魈没说话，空急中生智的来了句：

“想你了。”

魈僵了僵，却也并没有像空想象的那种心情愉悦起来。发觉不对劲的旅行者赶忙转身看他。

只见夜叉仙人抿着唇，眸中不掩低落的情绪。

“为何要来找我？我身负业障，只懂杀戮，不入俗世，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更不可能随你游走世间……”魈低声喃道，“她不是比我更适合吗？”

闻言，空内心大喊不妙。

这不仅吃醋了，还陷入了攀比的自卑。

面对这种情况，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旅行者也有些慌乱。他刚急着开口解释，就被魈压在身后的墙上，瞪大了双眼看近在咫尺的绝美仙人。

“为何还要来招惹我？你明明已经知道了……”

魈呼吸逐渐急促起来，金瞳中的神情变得锐利。

“你就不怕再也无法摆脱我吗？”

看似狠厉的话语并没能威胁到空，他甚至因为这两句话放下了悬着的心。

魈是……在表白吗？

空眨了眨眼，并没有被低气压的夜叉吓到，反而捧住了他的脸，在仙人惊疑的注视下，脑袋主动贴抵在了他的额前。

这般亲昵的行为好像吓住了前一刻还十分凶狠的仙人，此刻就像无措的清纯少年一般，僵着身子不敢乱动。他与空鼻尖点着鼻尖，在静谧的客栈顶楼中交换着彼此的呼吸。

良久，旅行者才松开双手，面上重新恢复了阳光的笑容，和煦地看着魈。而魈则是红透了脸庞，皱着眉，欲言又止。

两人状态与之前截然相反，主导权交换了位置。

“有好点吗？”空问道。

“……平静下来了。”魈感受了一下自身的业障，比起之前因他心绪不宁而再度发作的情况，这番被旅行者压制后不再闹腾。

魈清楚空刚刚的动作是在帮他压制业障，至于有几分是他心中渴求的……他不敢想。

“多谢。”护法夜叉垂下眼眸，遮掩了自己的情绪。

既然魈冷静下来了，空也知道自己是时候问些什么了。但他刚想开口，却又发觉自己最原本想知道的问题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只能跳过问的过程，直接进入解释环节。

“魈，听我说，”空握住他的手，“我从留云借风真君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我很抱歉现在才了解到你的心情，也很对不起，直到海灯节的事结束了才来找你。”

空轻抬眉头，面上显出可怜兮兮的八字眉，直叫夜叉软了心。

“申鹤对于我来说，是值得信赖的好友，是共同前进的伙伴，亦是在危难之中救我之恩人。她与你相似，都习仙法，亲朋寥了，不染尘世。但她与你所悟之道不同，信念不一，执念相异。”

“这是我的失误，没能让她辩懂男女之间友谊的距离，不仅让她茕怀难言，亦扰你心动乱。”

“旅行者……”魈生涩地开口，好似知道了之后会得到的答案。

空抬眼，凝视着魈的眸子说道：“但我本就异世旅人。先不说你不能离开璃月，即使是孑然一身的申鹤，也不能相随我的步伐与我历经整个世界。”

魈指尖下意识一动，反抓住他的手，不多言语。

“璃月是我旅途中的第一篇章，这里是我的起点，是避风港。就连提瓦特也不会是我人生中的全部。这里很美丽，但这里不是我的家。作为同样的长生种，我失去了白头偕老的约定机会，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留在他最喜欢的地方与心爱之人举案齐眉。

我无法永远陪着你们，就连……和派蒙也终究也有分别之日。

曾经也有人，向我表达了……好感。我很荣幸能在你们心中拥有如此重要的位置。但孤雁亦有归群之时，浮萍也会回到它的绿洼之中。

我的妹妹在旅途的终点等我，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地方等着我去探寻，去发现，去体验她五百年前所经历的一切。

我要找到我的妹妹，并带她回家。”

空气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就连春日的风也不再吹拂。

护法夜叉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有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种心情了呢？千年前被帝君从魔神手下救出之后，他就参悟佛法，与其他四名夜叉立誓，要护璃月至陨落的那天。千年来的世事易变，他以为自己没有俗人的欲望，不会与他人争抢，不会与凡人欢好。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拥有美梦，不会再对未来有所期盼。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时光变迁，能够云淡风轻的对待所有别离。

他终究是最特殊的那个存在啊。

当他安耐不住心中的焦躁，主动前往奥藏山向留云借风真君询问在望舒客栈下留言“喜爱旅行者”的那个仙家弟子时，他就知道了自己对旅行者不一样的感情。见惯了护法夜叉不苟言笑的留云借风真君惊讶道：“魈上仙也会对他人心动吗？”

原来，他也有心悦这种感情。

魈揪住了胸前的佛珠，五脏六腑都像被业障侵蚀一般隐隐作痛。但他知道这不是业障。

又或许，旅行者便是他心中新的业障。




空看他这幅落寞的模样，心中不忍，再次上前，捧住仙人这张艳绝众生的脸庞，拇指轻柔的抚平他紧锁的眉眼。

“魈，别难过。”空轻声安慰道，“虽然我迟早会离开，但并不代表我不会回应你的感情。”

护法夜叉的金瞳直勾勾地盯着他，空仿佛看到了其中不存在的泪光。

他知道的，魈并非凡人，不会因此哭泣来表达情感。申鹤不也如此吗？即使肉体凡胎，也被当做异类相看。

他们太过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一个人脑海中能记住的人很多，但是心里能装下的却很少。

他捧着魈的脸，身体前倾，实现了仙人那不可言的期盼。

魈没有闭眼，他大气不敢出地任由旅行者贴着他的唇。

很软，有一股草药味，他有吃疗伤药。

这是魈唯一的感想。


片刻后，两个少年都红着脸分开了些距离。空舔了舔湿润的唇，如愿以求的看到魈眼中微漾的春露。

身边的风再次活络起来，空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意思成功传达到了。他握着仙人冰凉的手，对他说道：“等我找到妹妹，就带她回来见见你们。”

“好。”魈应道。

“那我先走了，她们在外面等我。”空愧疚的说道。

他感知到申鹤和派蒙早就来到了这里，甚至可能听完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魈也知道空说的是谁，他颔首说道：“你……多保重。”

“我会等你。只要你在璃月唤我，我都会出现。”

空粲然一笑：“记得要把杏仁豆腐吃完。”


魈施仙法带着杏仁豆腐离开后，旅行者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迈步下楼。在菲尔戈黛特那里，他看到了等待许久的派蒙和申鹤。

派蒙飞到他面前，心虚的跟他说：“旅行者……申鹤要来找你，我拦不住，就……就带她过来了。呃，而且我们来了，有，有一段时间了。”

申鹤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粉紫色的眼里是旅行者熟悉的淡然。

派蒙话中的暗示空清楚的明白。他并不怪派蒙，也不认为申鹤听到他们的对话有何问题。毕竟这是他应该让她知道的态度，也是对申鹤的一种负责。

“原来魈上仙的良人……是你。我并不惊讶，只是觉得如果是你，一切都是合理的。”申鹤对他说道。

“申鹤……”

“我们边走边说吧。”

空跟在申鹤身旁，看她步履稳健，衣袂翩跹，灵动仙家道气由然而生。

“心无杂念，方可超然。”申鹤说道。

“这是我以前的观点。”

“但自从遇到了你，你教我待人处事之道，教我不再以武力做事，让我学会了把力量用来守护所珍视之物。

凝滞不前的功力在你的疏导下突破了瓶颈，有了进步，我很感谢你。

如今你是我牵挂的人，是我守护的欲望来源。想要保护好你，是我心中所想所念，并非是你的错。我不太理解待人接物的道理，所做所言皆会按照自己的方式。给你造成的困扰是我的不对，如你觉得不妥，都请告诉我，我会听你的。

我深知自己与魈上仙的实力差距，但请让我守护你。”

申鹤凝望着旅行者的双眼说道：“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是当你向我发出邀请之时早已注定的结果。”

“红绳缚命，不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