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全站开放中
注册 / 登录
支持我们
浏览分区作品
原创 二创
登录
注册
Wid.203767
甘雨霹雳

作者 : 劣等功绩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凹凸世界 雷狮 , 卡米尔

标签 雷卡

状态 已完结

1312 19 2022-1-28 20:04
·山神雷x祭品卡的架空世界,就当烂俗故事看吧
·涉及的很多地理知识都不专业,不要参考。
·我又拿写长篇的题材写短篇,自讨苦吃了(擦汗)
·ooc
·祝大家新年快乐

恍然眨动双眼,山涧的惊蛰之夜如白昼般明亮,闪电轰击山壁后飞扬的泥块沉降到田地里。卡米尔攥紧锄头站在人群中,胸膛内心跳随雷鼓跳动,血液胀得头脑发热——这是多少年来他所见过最壮丽的一场雷祭,如老木粗的雷柱贯穿天地,在焦黑的山皮上蜿蜒行走,那些遗留在地表的炭物就是他们明日要回收的“预礼”。

“唉……又要开始征收祭品了。”

“今年也要替那些大人缴纳米粮吗?”

“每年祭祀不都是这样,你也该习惯了。”

“活祭呢?”

“那个无所谓吧,今年是……”

回避着人群的视线,卡米尔眼中的雷光霎时暗淡下来,即使戴上了“活祭”的头衔,此夜除了为这场雷祭而悦动,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山神会放走他的祭品,真正留在山里的不过谷米金银,这是这座山中小镇每个居民都心知肚明的事。这样名不副实的活祭自古就有,至今流传了多久,就连神庙的主人都不清楚。明明关于山神的传说都模糊隐晦,繁复的习俗却被完完整整保留下来。至于人们为什么心甘情愿消耗不少的财力人力来延续活祭,原因也很简单。

山神是真实存在的。

有粉末侵入眼皮的痛感,卡米尔挤了下眼睛,勉强用眼泪把灰尘排出去。松垮的炭块把手掌弄得焦黑,闻久了还有种目眩的恶心感。他拍拍手,把箩筐的带子拉紧,给监工倒了征用的炭块,剩下的可以带回家自足,虽然也只剩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但勉强可以过冬。

倒灌的山风隐隐有些凉意,掠过草丛时会激荡起一阵更闹的虫鸣。卡米尔眺望着深山,层次渐深的绿色穿梭到尽头便是漆黑,不吸收也不反射任何一缕光源。

孩童是不能直视深山的,老人会蒙住他们的眼睛,不让邪祟入侵他们的思想。

「纵使有神,山是也是食人之山。」

卡米尔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扣上箩筐的肩带,从内侧抄出一柄割草刀踏入丛林。这样的幽邃不足以让他惧怕,卡米尔选了一条斜穿山林的僻路,也算为今晚的独祭做准备。

按照习俗,在活祭日的夜晚,祭品会和进献的红路相岔,独自经过没有修过路的山林。据说山林尽头是一座华美至极的神庙,只有被选为祭品的人在祭祀当晚才能找到,其他人或者其他时段都会在迷路后兜兜转转地走回村庄。被山神放回的祭品大多记忆有损,如果是前往神庙的中途就昏过去,醒来时会躺在常有人经过的山路;如果是正常到了神庙的祭品,会像人偶一样毫无反应地走回家里。但可以确认的是,没人见过山神的真容,也没有祭品受过伤害。

卡米尔摸摸后颈,他依然记得闪电劈中自己时那一瞬的恐惧,当颜色归入他的双眼,那像星星一样四散曲折的斑痕就留在他的皮表,像大片金色的纹身。

“嗯……?”

有阳光从前路倾洒下来,卡米尔迈过杂草,村庄如预料中出现在视野里。即使记忆中是径直向前,回头再看自己踩散的路也已经扭扭曲曲看不出原貌。

果然会变成这样。

“你为何会变成食人之山呢……”

卡米尔喃喃自语。



做完农活已经是夕沉,距离亥时的集合时间还有段距离。卡米尔从水田里出来,简单洗了洗四肢的泥巴就进了屋,门坎儿旁放了很久的红箱也被拎回卧房。箱盖摊开,里面是净身的工具和被红绸铺席的祝衣,他凑近了些,闻到一股陈旧而昂贵的味道。

卡米尔休息着坐了一会儿,把不知装着什么液体的小瓶拿出来后叹了口气。他拎着盆到房后的水缸,按记忆里的步骤学着样,把小瓶砸碎在缸沿上,腻人的香气瞬间蹿入卡米尔的鼻肺,他皱着眉头搅了搅缸水,才终于有股草药的苦味。卡米尔舀一盆缸水,直接泼灌在身上,非常冷,有一点痛,甚至还有种诡异的油感。就这样反复泼了几次,才终于有种热起来的感觉。

没有人给自己打扮梳洗,卡米尔花了很久才把这几片不对称的祝衣穿戴好。他拿出箱里的镜子,对着纸上的花纹一点点费力地描到自己脸上。他倒是不怪那些做妆的老人,从幼年到现在,卡米尔从未真正被村里人待见,山沟的遗婴能平安活到现在就是好事一桩,何况他本身也冷漠,不是很喜欢参与村里的琐事。

他只是——

“轰!”

一道雷鸣骤然劈暗了月亮,卡米尔手一抖,险些描歪了金纹,他转过头看门外,平淡的双眼有光亮在悦动。

喜欢听这样洪亮的雷声。

祝衣很薄,村口风又大,卡米尔几次被冻得打喷嚏。一行人浩浩荡荡排布在村口,直到子时山上宏路的灯笼全部打亮才终于擦锣打鼓,鞭炮噼啪炸着脚。坐着祭品的轿子会走在最前方,不过抬到山口就要撂下。卡米尔把厚草布贴在脚底,从抬轿的挂灯里取了一盏就直接扎进树林,身后的礼炮震耳欲聋。那些振振的祝词和祀乐都是迎粮车和贡品的,会与随行的队伍持续到山头。

卡米尔捏紧灯盏,不顾脚下的异物感,马不停蹄地奔跑起来——他必须赶在唢呐结束之前找到神庙的入口,否则过了子时就再也进不去了。

人群的灯火逐渐被掩映干净,卡米尔周遭的一切只有寒冷、黑暗和模糊的礼乐。他其实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不需要寻找什么神庙,找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睡上一觉也算履行了义务,毕竟没人真正逼着他做什么。

但卡米尔想见一见。见一见可以驭雷的、多少年来只是活在口闻和传统中的山神。

会遗忘也无所谓,只要能实现的话。

体力被消耗着,祭祀的队伍应该已经到了山顶,卡米尔感觉心跳声比虫鸣还要响,他几乎听不见唢呐声了。没有寻找神庙“正确的方法”,他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山林乱逛,而时间漫漫度过了许久,却连建筑物的影子都见不到。

“嘶……!”

烛油顺着凝固的坡度滴在卡米尔腿上,灯盏摇晃着,火苗将熄未熄,山雾包裹在祝衣上凝结出细碎的水珠,他像灰幕中一个模糊的橙点。卡米尔咬紧牙关,心一横把灯盏吹灭放在脚下,眼中只剩下山林漆黑的棱角。

他居然又能听见唢呐声了。

身体被层层黑暗包裹,卡米尔喉结滚动着,却难以汇聚出声音。一阵微风袭过,卡米尔的面色突然唰地惨白起来,他用力按下胸腔,肌肉紧绷着要平息他的心鼓。身后的草丛传来响动,卡米尔冲出原地,抛弃一切念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全速奔跑着。

他闻见野兽嘴中特有的腥臭。

卡米尔不敢回头,但他的双耳敏感地捕捉到四足猛兽奔跑的声音,野草拍打着身体,总是拖慢自己的脚步。他不明白为何野兽没有加速捕杀自己,是在玩弄食物吗?巨型猛兽偶尔确实有这样的兴趣,但绝对不能先放弃奔跑。纵使难逃一死,卡米尔也想尽可能多活一秒。

“啧,居然逃跑了。”

……他听错了吗,为什么会有男人的声音?

野兽的咆哮低沉入耳,卡米尔瑟缩一下脖子,侧身的杂草丛整片地卧伏,在半人高的波浪中,他终于看到一头成年雄狮跃身而起。卡米尔丝毫没有迟疑,立刻冲着相反的方向迈步,每当身旁的杂草开始倾斜他就随之变换方向。

“不要扑,逼他过来。”

又来了。

以命相赌还要被捉弄的感觉令人愤怒,卡米尔不懂得与雄狮对峙,但既然要“逼”,那他就随了对方的戏弄。

“闭眼。”

卡米尔猛地闭紧双眼。

奇异地悸动穿透胸膛,空间内的气流豁然开朗了,脚下的触感变得坚硬,双手也拨不到杂草。雄狮追赶他的声音消失了,卡米尔缓缓停下脚步,他睁开眼,一座庞大而素朴的宅院映入眼帘,入口处的牌坊下只有自己步调繁乱的泥脚印。卡米尔有些目眩,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心跳和呼吸都越来越快,恐惧让他的气息都在颤抖。

“呜……”

卡米尔打了个激灵,回头便看见那头追赶自己雄狮呼噜着一步步走入石灯下,但它的身躯丝毫没有因为光线恢复色彩,依旧是浓夜般漆黑的颜色。它缓步走来,完全没了追捕时的压迫感,宽厚粗糙的鬃毛碾蹭在卡米尔脸上,柔软,但没有活物的温度。

“那是我的式神,最后一只。”

声音从前方传来。卡米尔抬起头,宅院的中庭有一层月台,却没有门,只有薄纱一样的大面屏风,其后隐隐可以看见一个男人侧卧在那儿,姿势并不端庄。

“麻烦的小子,想见我却总是逃着它,”男人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明明又不信我,为何还想着要见我。”

“什么?”卡米尔还没有缓过神来。

“信奉山神的人入林便可看见路,你倒行,兜兜转转跑了一个时辰,”男人的手里似乎拿了个杯子,缓缓凑到嘴旁,“乖乖被吓晕多好。”

式神趴回庭院休憩,卡米尔见状艰难地站起来,整理好身上的祝衣勉强端正好仪态,按照村长说的欠身行三礼。

“唢呐声闭了,”男人如此说到——虽然卡米尔自从进了宅院就没听到过祭祀队伍的乐声,“你过来吧,早点结束离开这里,别扰我清闲。”

“是,山神大……”

“进了这庭院就不能以你们的习惯称呼我。”男人的声音似乎冷漠了一些,“雷狮,这才是我的名字。”

“……好。”

祭品见神主要是洗褪身上的金纹,但卡米尔自然是不知道这点,只能怀揣着不安靠近。他停在屏风前,跪坐在月台上——上面有一个软垫,应该就是给他用的。

“啧,麻烦,”雷狮抱怨着,丝毫没有避讳卡米尔的意思,他站起来时衣服似乎还随意耷拉着,“把嘴巴闭紧了,如果哭闹出声我就把你打晕,转过去。”

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脚步声越来越近,卡米尔敬讳地低着头,心情却逐渐归于平静。憧憬和现实没有划上等号,甚至无法刻板地美化,极大的落差感让卡米尔心中的悸动一扫而空,他回想起以往雷暴之日和祭祀过程中情绪高涨中的种种,竟感觉异常羞耻和失落。

屏风被打开了,有气流流通的微弱感觉,清冽的酒香环绕而上。卡米尔肩脊一凉,衣服被扯落耷在臂弯,心里不禁猛地动摇一下。雷狮就站在身后,冰冷的手掌覆盖在金纹底端,没有继续移动。

突然,滚烫的痛感由内而外刺着皮肉,卡米尔猛然攥紧双手,一层温汗霎时泌出了脊背。

“哦?还挺能忍。”他似乎在微笑。

雷狮的手掌向上移动,金纹不再那样分散,变得交叠密集起来,卡米尔的面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但仍旧强忍着声音,只是肩膀微微瑟缩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雷狮放缓了手掌上移的速度,小臂垫住卡米尔的下巴,防止他昏厥。

“卡…米尔。”

雷狮的手指在卡米尔肩头敲着,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可当雷狮走上月台蹲到他面前时,这种感觉骤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伸来的掌心也停顿在半空。僵持的时间久到不自然,卡米尔抬起头,看见那张年轻浓颜的面孔中呈现震撼与涣散的神态。

“……雷狮大人?”

雷狮的手又缓缓按在金纹上,表情却丝毫没有恢复,就在这样混沌的状态下将卡米尔脖颈上的斑痕抹除,余下星星的一角。雷狮的掌心已经没有灼热了,但手还纹丝不动地按在自己的动脉上,卡米尔想抹一下脸上的汗珠,但抬起手却不禁浅握住雷狮的小臂。

“需要我离开吗……?”

像是按下什么应激的按钮,雷狮的眼神肃然令人惶恐。听见身后巨物轰然倒塌的声响,卡米尔的心脏迅速抽动,他回过头,原本树立着牌匾的地方只剩一地正在消散的残木碎石。

“百年来,我没有留下任何一任祭品履行他们的义务,”雷狮挡开卡米尔的手,他触碰卡米尔的眼睑,轻轻掀起他颤动的睫毛,在镇定的钴蓝中找到那点惊慌的漏洞,“我可不屑于束缚谁的自由,何况人类自私又愚蠢。”

“……但您不打算放我回去,是吗?”

“是,”雷狮从手上捋下一个素镯,这也是他通身最不协调的装饰物,你很难想象一个看着桀骜又随心所欲的神灵戴这样贤清的东西,“不久,一年罢了。”

镯子甸甸很有分量,卡米尔手腕一凉,竟有一种踏实的错觉。

“……不能知道原因吗?”

卡米尔和雷狮对视着,一双圆孔的紫瞳再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映的镜像如电如影。



卡米尔所在的村子原本在鞍部。

这是一座孪脉的山脉,雷狮坐镇的只是最高两峰中的一个。两座峰各有山神,二人原本没有什么实质的联系,但因为是毗邻,就按照两峰的高矮认了兄弟。

双峰山下有着极其优质的矿脉,但只有另一峰因为水源丰富且山岩容易破凿而被人类开采。那峰的山神并不好说话,甚至有些冷漠,但却唯独喜欢观察人类的生活,说破他还容易闹脾气。后来不知是不是时间久了,对山上的住民就多少有了软根,和他们达成了一供一予的关系。但随着产量逐年减少,那帮村民居然听从商人的建议,为了更深的取矿直接炸毁了河谷,截断了那个山神的神脉。

雷狮的神脉取天,而他的兄弟正正相反,断了脉上的水源就和取了神魄没有区别,只能转移到雷狮这里休养。然而那位山神最后还是投胎了,两座山峰的土地便全交到雷狮手里。

这些都是卡米尔八个月来侍奉雷狮时断断续续知道的。

沏了红茶罐底的最后一点,稀碎的茶叶总也捞不干净。好不容易等到把茶梗拣清,卡米尔发现雷狮已经擅自温好了酒,尽兴地眯眼——这已经超过他们本月约定的量了。

“大哥?”卡米尔皱起眉头。

“我对茶水可没有兴趣,如果你还想听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多少也得学着迁就我。”

见卡米尔为难的模样,雷狮轻笑一声。

“行了,逗逗你而已,”他早有准备地推来一盘甜食,都是茉莉豆沙的馅料,“别听进去了,你不适合学这些。”

山里很少有这样的糕点,大概又是他提前去祭坛取的。这就是明晃晃的讨好,但卡米尔会欣然接受的,毕竟不接受也取不出雷狮下了半肚子的酒。

卡米尔叹一口气,把雷狮温酒的赤壶摆正,指尖拨了块焰石进去,“那为什么祭祀的传统延续给您了?”

“可能因为我杀了不少人,毕竟他们害死我的兄弟。”

雷狮无所谓地耸下肩,卡米尔却突然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嘴里的甘甜瞬间食之无味,干巴巴地吸附着口腔的水分。似乎是注意到卡米尔的促狭,雷狮继续解释着。

“只是抄了几个领头的,基本都是有话语权的地主。那些财物没了主人,自然要向下瓜分,对于那些拾惠之人来讲,我就是恩人,”雷狮讥笑起来,“恩人好啊,恩人捞个两空。”

“……他们因为受惠而供奉您?”

“还有恐惧,”雷狮举起杯,吹散酒面的热气,“感觉不可思议吗?数百年来都是这样,是神是灵,最初都诞生于人类的信仰和怪谈。他们想什么我就是什么,我们是万千人类思想的缚魂,什么山神,被囚禁在大山里的孤魂野鬼罢了。”

卡米尔无法接应他的话,只能沉默以对。雷狮身上沉淀了太多难解的矛盾,他与生俱来的思维太过尖锐、清醒,纵使卡米尔认同他的话语,以十七岁青年的阅历也无法补充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新意。好在雷狮愿意幽默,像拂去灰尘一样把话题带过,在小小的崭新的惊吓里,人总是能恢复活力。

卡米尔肩头一重,手里的茶杯险些抖落出去,雷狮的头凑近过来,拿着他喝酒的那杯一碰,清澈的茶酒抖落着溅到对方杯中,各自坠下鲜明的颜色。

“大哥,味道都蹿了。”卡米尔无奈地抿嘴。

“再愣神就凉了。”

又斟一碗茶,热气熏着鼻尖,卡米尔总于有了点赏景的心情。中庭的景色很好,站在高处俯瞰时总感觉一切都是如此渺小,再往远处眺望,就会有一种自在的畅意。

雷狮的侧脸落入余光,那些从叶隙内投射的精致的光点模糊他的轮廓,一度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温度从他四周发散,酒香熏入卡米尔的胸脯,他感觉喉头发热,心跳也跟着快,好像微醺在雷狮的气味中,眼神也跟着迷醉。

大哥。

念完这句唇语,卡米尔立刻把热茶灌入口中,被自己的举动慌得双耳通红,脉搏蹿跳着要找寻定点。他痛斥自己的幼稚,斟茶时再偷偷用余光去看,雷狮还是那副悠然假寐的模样,这让卡米尔多少松了口气。

事实上,这样融洽的气氛来之不易。他们的关系一度非常僵硬,最初几日甚至都不曾有超过五句以上交谈。卡米尔不喜强权,也没有寄人篱下的委婉感,好在雷狮并不在意他在自己的居所闲逛,偶尔撞见也只是盯梢一会儿便自行离开了。

这座宅院远比卡米尔想得更清冷,很多闲置的房间都比雷狮最常活动的几个地方更有生气,那里四散着一些冷却积灰的雄心与热情。属于这座宅邸的尖锐与圆润的特色都变得老旧干瘪,没有一丝光泽。

还记得春分时候,卡米尔第一次对宅院进行了清扫,从仓库找出很多封存的黄酒,便随手拿了几瓶放在雷狮桌上。结果他当夜就喝得烂醉,按着眉心缓了很久,额头一层亮晶晶的薄汗。

我去给您找醒酒的东西——卡米尔当时这么说着,正要离开时却被雷狮拽入了怀里。他猛然屏住呼吸,瞳孔摇晃不清,身体僵硬得可以感到关节的摩擦,雷狮的呼吸渗入他的皮肤,那一小片霎时热得发烫。

雷狮对卡米尔的呼唤置若罔闻,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也没看他。虽然早有预料,但卡米尔此刻才敢确定,自己大致是谁的替身,是雷狮心里残缺那块的劣质填充品。这样的想法会黯然很多微妙的幻想,但最为合理,也最精准。

但他低估了雷狮。

“你是懦夫吗,连我的脸也不敢看?”

酒精剔除了雷狮的声音中最冷漠的部分,这让卡米尔在兢战之余能够读出他的话外之意。他本想神明之眼也会像醉鬼一般混沌迷乱,抬头对视的那刻,才发现雷狮的眼睛分明亮得要命。

卡米尔心里咯噔一下,那些冷漠的猜想瞬间四分五裂地砸落,升腾成虚无缥缈的迷雾,再一次遮掩住他的双眼。屏住气息后,卡米尔试图把雷狮的面孔从视野驱赶出去,但脑袋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由衷感谢自己疏于打理的额发,可以细密地遮掩住那些不安的躁动。但或许是自己太早的庆幸让上天把厄运降给他,雷狮带着凉意的指尖拨开了他的额发,让那些可笑的头脑发热的心思赤裸地暴露出来。

“你也喝醉了?”他只是直白地奚落。

卡米尔脸色黑得很快,眉头愠怒地下沉,面颊却一片酡色。一向冰山情绪的他竟然也能窘迫到如此地步,这让雷狮由不得放声大笑。

那是非常爽朗、愉快的,悦耳的笑声,甚至有些吵闹。

思绪戛然而止,卡米尔被咽喉的热茶呛得轻声咳嗽,嘴角的弧度提起又缓缓落下。雷狮的声音在极佳的停歇点响起,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笑意,“想什么呢?”

“没什么,”卡米尔极快地抹一下唇角,表情管理得恰到好处,“在想泡什么新茶。”

谎撒得真没水平,雷狮果断评价着。

雷狮身上有很多和神性毫不相干的劣根,他其实有很强的奚落之心,但却不常戳破卡米尔的想法。一是反应太过无趣,二……他不愿明想,再阴晦的念头雷狮也能接受得光明磊落,但他不能让长久的准备功亏一篑。

“不要胡思乱想,虽然你是他的转世,但我不会用额外的标准束缚你,”雷狮扯一下卡米尔的面颊,因为手感柔软又随意捏了捏,“你这个年龄还可以优越地玩闹,要吵人地大叫,有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超越自身能力的愿望,而不是像你这样坐在中堂喝茶看草,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哥……”卡米尔轻轻拍掉雷狮的手,无奈地微笑,“我更希望您过得开心,即使有额外的要求也没什么,说到底我也是个祭品而已。”

“啧,”雷狮咋舌,鼻腔轻轻地哼气,“……那家伙在转世的时候,用剩余的神魄许了个愿,但看来并不是改改他那死板的性格,你和他在某些方面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卡米尔注意到什么,“他没有告诉大哥许了什么愿吗?”

“没有,”雷狮放下酒杯,视线放空到空荡荡的月台,思念的亡魂在这座宅院的许多角落都留有这样透明而炽热的痕迹,“……我讨厌打哑谜,但他总喜欢那样做。”

“……或许您可以猜到,”卡米尔斟掉杯里的茶渣,恍然间,他有些分不清自己在替谁询问,“毕竟您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猜不到,”雷狮的语气是肯定,“我曾一度以为他活在我的影子里,但他比我想得要独立。”

雷狮歪头抻酸了脖颈,他瞟一眼卡米尔,嘴角兀自上扬。

卡米尔抚摸自己的胸口,回想自己目前为止的一生,只感觉平庸又忙碌。没有欲望,也没有堪称愿望的奇迹,唯独这颗心脏会在雷霆闪耀的夜空而跃动。但如果……

如果这也不是他。

“……大哥,”卡米尔迂回地提问,“他以前也会和您一起举行雷祭吗?”

“他不喜欢雷声。”

卡米尔抬了下眉毛。

“他很反感那种一惊一乍的响动,睡眠太浅了,”雷狮难得有点头痛的揉揉太阳穴,咂嘴的频率都变高了些,“我们还因为这点小事争吵过……”

“结果呢?”

“……你怎么会对这种事好奇,”雷狮食指敲一下卡米尔的额头,叹了口气,“总之,山上的树没有被劈光,有一半就是他的功劳。”

“原来如此,”他无奈一笑,“很有您的风格。”

身体变得轻快,卡米尔由衷地感觉庆幸,庆幸自己具有独属于他的与雷狮构建的链条,这让他们初遇不再具有过分烂俗的戏剧性。卡米尔无法明确雷狮如何在自己身上判定那条模糊的界限,但雷狮同样钟情“卡米尔”,这就足够了。

天色逐渐沉淀下来,桌上的热度归于冷却,滚滚云幕遮蔽了光线,二人的视野中奇妙的没有出现一丝暖色,这让一切看起来幽谧又闭塞。每当这种时候,雷狮就会习惯性地注视卡米尔的眼睛,浓郁的蓝色中流动着他所能触及的最温暖的东西……它们总是替卡米尔说话,抖落他缄口的秘密。

不过能看出来的也只有他这种活足的怪物罢了。

雷狮扣下杯子,盯着暗云沉默不语。

“怎么了,大哥?”

“没事,”雷狮摩挲一下杯壁,“算算日子。”



宅院的粮食有些见空。

虽然卡米尔早有猜疑,但当雷狮告知他这里再也没有第二个粮房时,他还是感到诧异。他经历过十几年的雷祭,定然能够估算雷狮手中银粮的存量,那是足以让人安度一生的庞大财产,如今却只剩下几筐谷食。

“没什么好诧异的,”雷狮抚摸着式神雄狮的鬃毛,脑袋被蹭得倾斜,“祭祀只是走个形式,能留在山上的东西每年都在减少。”

庞大的祭祀队伍又在卡米尔脑中浩然向山上行驶,属于神性的光亮和鸣响荡然无存,化作黑夜中一摊腐烂的红水。捆在谷筐上的红绳还缠在手上,隐隐散发着与净身那日砸入缸里的液体一样糜烂的气味。卡米尔冷下眼神,嫌恶地皱起眉头。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祭祀总出身在那些名门。”雷狮披上外衫,拳内迸出一道电花,他挥挥手,苍白的焦气绕着指尖扭曲成文字没入雄狮的身体。

雷狮衫上的金铃脆耳,卡米尔绞了下手上的绳子,确认把控好了声音的情绪才开口:“大哥要出门吗?”

“嗯。”雷狮的动作没有一刻停歇。

“我……”

“不行。”他还是拒绝得如此干脆。

卡米尔动摇地转过身,发现雷狮早就在盯向这边,凌厉的目光扼住他的话语。在卡米尔服侍雷狮的这数个月,他不曾一次表达自己想要下山的意愿。雷狮了解他,知道他不会偷偷逃跑,也没有理由拒绝一个更为舒适的居住场所。卡米尔寡欲,雷狮总是多余却精准地猜测他的需求,但唯独这一个请求,他一次也不曾同意过。

“……抱歉,”二人僵持了一会儿,依旧是卡米尔先松了口,“您一路顺风。”

雷狮消失得很快,只是眨眼间就带走座宅院一半的生气。卡米尔站在月台,看阴云下灰蒙一片的外景,他甚至找不到村庄最高的那座菱形的屋檐。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会让遗失变得刻骨铭心。

卡米尔闭上眼睛,心里已经回想不起田里泥土紧紧巴住双腿时那种湿滑甸沉的感觉了,但当他睁开眼睛,又会发觉到身侧空旷,他以前明明连四周都很少会留意。

有什么异样猛然撼动了他,卡米尔深深地呼吸,雨水的腥味居然让心脏兴奋起来。他鲜少会感觉恐慌,而此时为了保持清醒却在攥紧自己的手臂,可答案来不及呼之欲出就被扯断——式神雄狮那颗庞大的头颅正在顶他的腰脊。

“怎么了?”

卡米尔抱住的雄狮鬃毛,随着它摇头晃脑时抚摸它的下巴和脖颈,那些漆黑的利齿玩闹似的轻咬他的肩膀,又舔舔卡米尔的眼睑。

“……在担心我?”和式神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卡米尔有时能明白它想表达的情绪和含义。

雄狮咬住卡米尔的衣袖,扯着他往屋内的炉火旁走。在路过一面铜镜时,卡米尔无意瞥见其中的镜像,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远比想象得要糟糕。大抵是因为他穿着白色的衣服,这让他看上去像烛芯里那根细瘦的引线,有种燃烧后奄奄疲倦的样子。

怎么回事……

卡米尔揉了揉额头,他看见式神蜷缩下来,于是就势躺在它身上——他会与雄狮一同沉睡,在黄昏时刻被它的伸展扰醒,然后发现雷狮一脸坏笑地坐在对面,眼中的高光像瞳色被擦去一块,而自己则变成瞳仁一样浓重的存在。

这是他的容身之处。

大敞的门帘被风吹得垂落褪色,卡米尔紧紧盯着翻滚起来的云幕,艰难地闭上眼睛。



天空就像血一样猩红,掉落的雨点带着铁锈的腥味,卡米尔怔怔抹掉脸上的液体,看着颤抖的指尖上透明的湿痕。

“咣当。”

身体卸掉了巨大的重量,卡米尔看见脚下的长刀,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触目惊心的血块软了他的双腿。卡米尔猛地干呕,却淋漓吐不出东西。他虚弱地向前,身体不受控制,先前的长刀不知为何又被攥在了手里。

卡米尔的视野摇晃着,庭院的拐角离自己不过几尺,他却拖沓了一身的冷汗。又有酸水涌上喉咙,卡米尔和着嘴里的唾液狠狠咽了回去,胃脏应激地痉挛起来。

他用力踏出一步,猛地越过拐角。

恐惧磕绊着从嘴里涌出,可卡米尔全然没有被不属于自己的嗓音吸引,他瞪大双眼,注视着卷起这桩惨案的飓风的风眼。

锋利的剑影鞭笞着空气,赤红如浪击涌雷狮的身躯。每当一人倒地,他的身体就会脱出一团蛛网般的迷雾,弥散着被雨水击打,又像玻璃一样崩落。这是雷狮的神力,是为那些人剩余的生魂而付出的代价。冷风划过地面的血河,吹出凌乱的微波,却没有平静雷狮的愤怒。他缓缓抬起头,与场中唯一的活物对视。

泪水模糊卡米尔的视线,可雷狮的憎恨与悲伤还是锋利地刺透了他。寂静的庭院响起脚步,足以把人击溃的压力迫使这具身躯跪倒在地。

卡米尔看着,看雷狮逼近的身躯黯淡在骤然明亮的云幕中,看歪斜的闪电贯穿他的身体,看雨水胡乱拍打他的面颊泛出荧荧的光亮。



一道响雷惊得卡米尔睁开眼睛。

他猛地起身,不顾头脑上涌的血热大口喘着气,眩晕感让他难以站稳。冷风刮得身体抖一激灵,卡米尔惊觉房间的折门依然没有关闭,空中的黑云几乎舔着屋檐流动,浓稠的电流流窜其中,像噩梦成真。卡米尔用力捶打墙壁,脑中的血液极速下坠,嘴中急切地喃喃:“我怎么忘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忘记……!”

今天是惊蛰,是每年一度雷祭之日。

卡米尔冲出月台,不等落地身体就猛地腾空。天旋地转的视野最后定格在式神那双凶恶地皱起眼睛,充满威慑,却没有伤人的意图。雄狮咬着他的腰身不啃松口,卡米尔安抚不成急得险些伸手去捶打,最后只能徒劳地掰弄他的利齿。

“放开我!快…松口!”

卡米尔的挣扎让雄狮难以掌握咬合地力度,它怕利齿嵌入卡米尔的身体,只能屈膝低伏,用干燥的平地钳制他的动作幅度。耳畔被雷声轰得嗡嗡鸣响,一道宏伟的雷光平铺卡米尔的视野。

他记得这道雷,他甚至还记得被这雷光笼罩时内心的恐慌,以及只有他才能听见的,雷声中静谧而安稳的律动。它预示着祭品的诞生,忙碌与丰收。

卡米尔垂下头,攥紧他的衣领,前胸残留的金纹隐隐作痛。雄狮的双耳耸动,把不再挣扎的卡米尔轻轻放在月台上,用余温尚存的身躯把他包裹住,只露出怏怏垂下的脑袋和脚丫。

“……是大哥让你这样做的吗?”

雄狮打了个哈欠,鼻尖亲昵地蹭下卡米尔的嘴唇,随即便疲惫地伏在交叠的前爪上。

天气逐渐放得晴朗,终于露出柑橘一样饱和的原色。卡米尔发觉式神的身体正在变得朦胧,就像梦里缠绕着雷狮的魇影一样。他来不及思索,本能地用力抱住雄狮,试图让全身的温度都流淌于它。但式神消失得太快了,连同它最后的轻舔都只是面庞上一瞬息的风拂,卡米尔只能重重跌在月台上。

寒冷与死寂一同袭向他,卡米尔声带生涩地颤动,发出一串轻丧的呕哑。

雷狮回来时已是傍晚,他扔掉那件叮当烦扰的外衫,看见卡米尔正坐在饭桌旁等待着自己。桌上有一点清淡的白粥,几块熏肉。

“您回来了。”卡米尔转过头,被冷水浸洗过的面容有些苍白,眼睑透着难以察觉的薄红。

雷狮扶着门框伫立在原地,长久地沉默着。

“卡米尔,”他的声音颤动卡米尔的五脏,“你知道,自己的义务已经结束了。”

“还有一日。”

卡米尔扯动嘴角,露出平淡的微笑。

“……好,”雷狮走到桌旁,拉开椅子坐下,“还有一日。”



晨曦笼罩卡米尔的眼皮,在红丝沉淀的眼球上投下浓阴。卡米尔披上衣服,眼底晃过一层箔光,转头向窗外看时,发现村庄的位置已经架起祭祀用的金台。

像往常的每一日,卡米尔完整地检查了宅院的房间,把需要打扫的地方清理干净。或许他的错觉,这座宅邸似乎变得更加破旧,却融洽地有了院外的生息。以往的日光树影总是难以投射在屋檐上,从院内观察外界总是清晰广阔,但外界的一切都难以在此渗透,有点像现实的桃花源。

因为雷狮说过,他不想结缘。

整理完雷狮的床铺,卡米尔摩挲起腕上的玉镯——他早已猜出它的来历,这是一位伟大之人的遗物……是雷狮钟情的宝物,也是他愿意接纳自己的证明。它像枷锁,牢不可摧地连接起卡米尔的前世今生,将他的存在捻成一根翠色的风筝线,环绕在雷狮指间。

卡米尔默然转动手上的白翠,试图换位思考,但很快便作罢——他知道自己难以接受风筝全然换了一个模样从云层坠下。

卡米尔捋下玉镯,放在雷狮的枕头边上,床单凹下一圈痕迹。他看见床单上毫无预兆晕染开的湿痕,仓惶地伸出手去遮掩,呼吸急促的下一个瞬间,泪水和着泣音难收地倾泻。卡米尔深深弓起身体,属于人类的阴暗私欲如同沼泽湿滑地在身上拉扯。他倚着床滑坐到地上,紧紧盯着寝室的房门,生怕听到靠近的脚步。

还好,一切都很宁静。

情绪得到了最低程度的缓解,卡米尔晃了晃轻盈的手腕,猛然想到梦中那柄沉重的长刀。但与那时的踉跄不同,他没有感觉自己丢掉了什么赘余,相反,他好像扯掉了心魄的一部分。

他逃一般离开这里。

整整一天的时间,卡米尔都在尽可能地与雷狮接触,目光无可避讳地黏在他的面容。他还记得那些祭品的下场,今夜过去,他就会忘记有关雷狮的一切,连一抹桀骜的鸢色都不会留下,自己则在此后的无数个日夜为这一年消失的记忆而难眠。

中堂的侧炉咕嘟煮着热水,雷狮的身影被呲出的水汽冲淡,卡米尔深呼吸,从平敞的窗户向外可以看见村庄内摇曳的灯火。他的眉尾猛然下落,脑海中夕色的层次还在浸染,可眼中分明是无法撼动的黑夜。

“过来。”

雷狮坐在榻上,并不惬意,他身上松垮套着衣服,袖口卷上一截。卡米尔避开雷狮的目光,面对他坐下。

像祭祀那日一样,雷狮敞开卡米尔的衣服,露出前襟那片残余的金纹。他探出手,正要抚摸上去,却忽然放在卡米尔的锁骨,又缓缓移到他的动脉。血液泵动的力量强硬推开他的指腹,非常激烈、又温暖。

“大哥……”

“没事。”

雷狮展平手掌按在金纹上,熟悉的灼痛让卡米尔肌肉绷得僵硬,他想起那天晚上雷狮的警告,默默咬住嘴唇。雷狮耐心地替卡米尔抹除这些斑驳,顺从纹路移按至他的胸口,人类的心脏在掌心下鼓动,脆弱又顽强。

手背突然有一点温热的湿意。

“对不起,”卡米尔连忙偏开头,“……有点疼。”

没有戳穿他的借口,雷狮任由眼泪浸湿他的皮肤,留下蒸发后干涸的触感。金纹消褪得很快,雷狮的指尖离开卡米尔的身体,贴着鬓发抚摸他的侧脸。他把卡米尔半侧的额发撩上,露出白皙的额头,沉思许久又将额发散落,拨得凌乱。

“你就这样下山吧。”

“什么?”卡米尔诧异地抬起头,面面相觑,雷狮的指尖碰到他的眼睑,痒意在神经上化开。他早就停止哭泣了,甚至在雷狮的手碰到头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昏迷的准备。可雷狮方才的话无异于把他那颗已经破釜沉舟的心提回到身体,无数的猜想混沌成麻,艰难地梳理着。

“当成梦,当成一段野蛮的经历也无所谓你,”思绪短暂地在雷狮眼中游荡,最后归于平静,“就这样离开。”

你不想我会沉湎于这无端的神话,不可自拔?

没有抛出质问,卡米尔微鞠一躬。

既然无疾而终,他想始终保持谦和。

站在熟识的牌坊下,卡米尔第一次看到用岩石铺成的、整齐的、通往山下的路。他没有行李,只有一身若有若无的属于这座宅院的古老线香。

卡米尔最后看一眼宅邸,踏入山林的黑影,那些看着灼热的火光摇曳着,大肆挥霍着私欲、贪念,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匆忙。他想起自己荒废的水田,想起自己还没有归还祭品的祝衣,想起那些冷眼待人的住民,那味同嚼蜡的十七年。

直白讲,他不想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石路看穿了自己的心话,它纵横曲折,令余光的灯火发散发淡。卡米尔将信将疑地折到上一个转口,忽然惊觉,村庄的烟火只离自己近过一小段路程。他低下头,发现脚下延伸的方向与所想的目的地渐行渐远。

“怎么回事,”不安的预感驱使卡米尔向回奔跑,他绕过遮挡的山体,雷狮的宅邸居然赫然出现在山顶,“大哥…!?”

回程的路线蜿蜒漫长,远不如村民上山的路线便捷。卡米尔毫不犹疑地偏离雷狮给自己规划的路线,斜穿陡峭的山地,向最近的那支队首靠近。

雷狮的住所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暴露在世人眼里,卡米尔知道自己无法改变雷狮的决定,他必须从外界了解讯息。卡米尔仔细观察那些橘红的焰火,它们混乱又喧杂,逐渐分裂成几队尖锐的矛首笔直向上,连祭祀的礼乐都没有奏响。

绝对发生了什么。

浩荡的队伍近在咫尺,卡米尔拨开树林,跃进村民视线的瞬间,人群寂静得令人发汗。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锁定自己,神色病态而诡异地统一着,卡米尔寒毛竖起,只感觉恐怖。他们拥挤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一股辛辣野蛮的臭味。

“你们……”

“不要被亡魂所蛊惑!”

卡米尔的声音被戛然打断,人群中身着祭祀服的中年男性气定神闲地高举双臂,挥舞手中的棍棒向卡米尔逼近,嘴里振振有词:“不要动摇!山神已死,盘踞在山头的只是食人的怪物!卡米尔命陨活祭,矿主之子成为下一个祭品,我们整座村子都会折损在这里!”

“什么……”卡米尔沉下脸来,震惊之余只感觉荒诞,“我分明就站在你眼前,瞎了吗?”

人群间窸窣的交谈此起彼伏,牙齿上下磕碰的声音令人反胃。一个矮小的青年突然钻出人群,野蛮地冲卡米尔喊叫,脸上的金纹如同丑陋的伤疤,割裂他已经曲扭的五官。

“把这个疯子打死!不要让傀儡迷惑我们!真正的卡米尔肯定早就死了!”

“没错!”祭祀推出几名持有武器的壮汉,向身后庞大的队伍蛊惑,“要抹除山上的邪祟就只有今日!”

卡米尔通身一震,心脏疯狂地鼓躁着。比起他人的咒谣,他听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你们的要弑神……?疯了吗?!”

话音未消,棍棒冲卡米尔的脑袋砸落,他后退一步抬起手格挡,木棍擦过掌心留下几根毛糙的木刺,褪皮的伤口从苍白瞬间变得嫩红。滚烫的血珠滴落在草丛,属于活物的最鲜明的证据正赤裸在众人眼中,他们却无动于衷。

卡米尔挡开村民旗杆,嗔目找寻熟悉的面孔与他们一一对视,视线中全是不曾改变的冷漠与奚落,唇角明明低垂着,却能看出奸恶的笑意。

一切的不合理都完美地串联起来,卡米尔终于明确自己在台本上扮演的角色。

他怒不可遏。

发丝因为烧向自己的火把发出焦臭的气味,卡米尔护住头部,勉强侧身避开要害被击打。队伍依然持续向前,狠利的决心在卡米尔双眼间流窜,他直接攥住最近那根袭向自己的火把,不顾掌心的灼痛用力把它夺去,猛地向队首旁的干草丛一掷,脚底不稳滚下了山坡。

熊熊火势引起人群的骚动,卡米尔连忙爬起,从另一条荆棘林向宅院冲刺,喉咙痛得要呕血。



踏入熟悉的庭院,卡米尔四处张望着,很快就在月台找到了手持玉镯正敛气沉思的雷狮。他的气质发生了一些变化,那层圣洁的神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雷狮性格中最天然的傲慢。如同本就摇摇欲坠的陨星终于接壤到尘土,有一种近乎剑走偏锋的疯狂。

“大哥!”

“卡米尔…!?”

二人的相撞过于急促,雷狮没能顾及卡米尔身上的伤口,攥破他一手的血泡。卡米尔不顾雷狮的惊愕与暴怒,尽可能迅速而条理地把村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恳请雷狮把宅院隐藏起来。

“……怎么藏,”雷狮摊开卡米尔的右手,威压渗透到他的眼睛,忍耐着斥责的冲动,“就凭这一具已经毫无法力的躯壳?”

“嘶……”

卡米尔眯起眼痛呼,雷狮的拇指按在红肿起泡的伤口上,除了一阵缓痛的凉意,什么变化也没有。

“看见了吗,”雷狮放开卡米尔的手,声音依旧散漫,漠然异常,“我和你们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被卡米尔敏锐地捕捉到,焦虑再一次高于他的理智,他已经来不及顾虑雷狮的想法,当务之急是带他离开,仅此而已。

“无论您之后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是,”卡米尔抹掉手上的血珠,决心铤而走险,他用完好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攥住雷狮的手腕,轻声询问,“先跟我下山,好吗?”

没有得到回应,卡米尔试探性地向外拉扯,惊喜地发现雷狮居然真的有跟着自己移动。他不敢耽搁,立刻找了条下山最快的小路,趁雷狮没有反悔,几乎拉拽着对方一刻不停地往下走。

这一路上,雷狮都反常地保持沉默,走路的速度也仅仅保持在配合的程度。他就像与这场灾难毫无关联,悠闲又散漫,仿佛身后熊熊燃烧的并不是他的家舍。这很难不让卡米尔心慌,每当自己回头试图观察他的表情,他的注视总是令人感觉徒劳,像是全部的血热倒入冷水里。卡米尔无言相劝,只能扎下头,攥紧雷狮不予回应的手执拗向前。或许雷狮这时才终于有了一点神仙的架子,在高高在上的视角上看眼前的丑角为自己的性命而奔波。

山顶的光亮开始向下蔓延,但出山的路口就在眼前。卡米尔正要加快速度,雷狮却突然站定不动,二人的双手用力滑脱,泛红的一块皮肤火辣的痛。

“卡米尔,已经可以了,”雷狮的声音放轻了,每当他愿意照顾卡米尔的心情,就会用这样的声音说话,“不要试图从别人嘴里得到已知答案,这不像你。”

“……没有已知答案,大哥,”卡米尔喘息着,声音在抖动,某种恐惧在他的眼中摇摆不定,“您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神力消失了,不是已经没有需要履行的义务了吗,这不都是大哥的计划吗?”

没有人会淡然面对剧变,除非眼下的一切都在当事人的预判内。雷狮从不做空自己的想法,再无所顾忌,也会盘算好得当,狡猾得盆满钵满不是吗。

“大哥?”卡米尔又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雷狮抬起手,缓慢向前伸展。就在掌心即将展成一条直线时,噼啪的火花炸裂在他的指尖,电流毫无防备地在卡米尔眼里灼下皲裂的暗影。

“明白了吗,”雷狮收回烧的焦黑的手指,“你在白费功夫。”

“……您在想什么?”

“我的玩心比你想得要重,怎么可能这辈子都困在山里,”雷狮悄然微笑,取舍后的淡然令人惶恐,“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对吗。”

「你这个年龄还可以优越地玩闹,」

卡米尔愤然揪住雷狮的衣襟,失控般向怀中拉扯,直到对方胸襟的衣物满是褶皱。他从未如此逾矩的对待敬爱之人,像是一整年琐碎的积怨骤然爆发出来,可以蓄力已久依然只是个泄了劲的拳头。

「要吵人地大叫,」

“您很早就在计划耗尽自己?”

“为什么不颐指我,让您活下去是我最本分的义务。”

“哪怕早一年……对您来讲不足一提的一年。”

“一年还不足以让我想出一个拯救您的方法吗?!”

卡米尔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洪亮,无数的心声拥挤着从喉咙掉落,愤怒和悲伤让话语听起来精疲力尽,又把眼球割得血红。雷狮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听着,明明表情含蓄了最可贵的柔软,身体却俨然不动。他们正面对峙着,从对方眼中的倒影窥探自己的本性,那是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样。

「有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超越自身能力的愿望。」

“雷狮,”卡米尔暴怒消极的情绪突然消散了,脑海一片空白,有什么呼之欲出的重要的话正在急切地上涌,靛蓝的双眼像是蒙尘的泉水,有更多的茫然。他微微张嘴,踟躇良久才发出声音。

“……我需要你活着。”

像是捧起热火,雷狮捧起卡米尔的面颊,二人靠起额头,碎发交汇着戳痒了眼睑。雷狮的亲吻带着他一贯的干脆,直到卡米尔的嘴唇开始颤动才缓缓松口。憋不住的呼吸轻抚过他们的面庞,卡米尔慌乱寻找雷狮的手,温凉的掌心攥在手里却更让人脆弱。

“别哭了。”雷狮抹掉卡米尔脸上的湿痕。

环境变得嘈杂,林中的火光正在逼近,映红了雷狮的发尾,明明是日升的山尖却一眼望不到黎明,卡米尔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这黝黑的山林坐实了食人之山的名号。

“回去吧卡米尔,立刻离开这里,”雷狮的表情平淡得令人恼火,“这不是宿命,是我的愿望。”

“愿望……”

卡米尔喃喃重复着,猛然间一个荒唐的想法出现在脑海,它荒唐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重燃希望,令人疯狂,但绝对有以命相搏的价值。

雷狮说自己投胎时曾许过一个愿望。

“我不能走,”卡米尔的眼睛泛起光亮,露出底部顽固的钴蓝,“这从来不是大哥的愿望。”

雷狮敏锐地察觉到端倪,可来不及转身便猛地被抱住了大半个上身。二人的胳膊扭绞到一起,死死纠缠着。他们磕磕绊绊向前,倾斜着跨越了山界。

“松手卡米尔!为什么……”

为什么雷电会灼烧你!?

雷狮的力气很大,可竟然一时扯不动卡米尔的臂膀,身上弥厉的闪电在二人交缚的半身上流窜,曝盲了双目,花白的视野中只能模糊分辨雷狮的身姿,卡米尔的面颊上很快有被劈焦的血色。但他绝不会松手,一旦让雷狮从怀中脱出,就没有第二次能抱住他的机会了。

“卡米尔!”

“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卡米尔瞪着雷狮,眉头紧压着眼中的锋芒,脚跟扎进泥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就当如此许愿!”

雷狮的身体全部倾出了山界。

“轰!”

一声巨雷响彻山间,山尖燃起来熊熊大火。从云幕垂落一道白光,歪曲着在空中弥漫,持续发出震慑的雷声。林中的火把熄灭了,村民的身影乱作一团后四散而去,惊恐的吼叫不绝于耳。电流接触山体的瞬间,天地像是连成一体,巨型的雷柱卷毁着森林笔直向二人劈去。

卡米尔顺势抱住雷狮的身体一滚,紧紧把雷狮压在地上,脊背迎着天罚。雷狮的怒吼几乎盖过了雷声,他的肩膀怼着自己的胸膛。卡米尔执拗地闭上双眼,指甲扣入泥土,鼻尖耸动有浓浓的树木焦黑变为灰烬的味道,世界仿佛只剩雷鸣和自己的心鼓。地面颤抖得更剧烈了,飞溅的泥土和灼热的雷温即将要掠向卡米尔身躯。

「谢谢你。」

一道清冷的声音掠过颅腔。

猛然间,地表汹涌出大量的潮汽,被雷劈裂的缝隙中喷出了大量的清水,呼啸着向山雷席卷。扭曲相融的瞬间,整座高山被爆破的白汽蔓延笼罩,被雷柱扭散的滚烫的水花如浪拍打着山地。

雷狮愣在原地,水珠在脸上横行,他搂紧卡米尔的身体支撑坐起,停滞已久的心态骤然鼓动着,砰砰撞击着身躯。他嘴巴张着,话语呼之欲出。

“雷……”

「雷鸣。」

卡米尔缓慢抬起头,水汽被他们的身体阻挡割出一条深邃的隧道,漆黑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到散落的清澈的光点。狂风渐渐消熄,只剩下温泉一般的大雨滂沱而降。

雷狮的视线穿过卡米尔的侧颊,纷飞的枝叶,杂乱的雨,天空澄澈如洗,像故人的眼睛。



“所以,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雷狮完全沉浸在酒香与困倦的疲意中,半睡半醒间向眼前那个熏红面颊的男人提问。男人一如既往沉默着,久久后却兀自微笑。

“……是黄粱一梦般珍贵的虚妄。”



雷狮缓缓张开双手,血肉温暖得令人脆弱,他沉下头,紧紧抱住卡米尔的身体,肉体凡胎的相嵌,让骨肉都疼痛。



‖:附

“后来呢,两位山神去哪了啊?村子又怎么样了?”

“小屁孩,哪来这么多问题?”

后脑勺猛地被敲了一下,少年愤愤回头,却看见客栈老板正抱臂站在身后,只能悻悻瞟一眼他那身腱子肉,老实地缩正身体。

“大哥,别这样。”

少年侧座的男人合上书,手腕的玉镯滑动着。他嘱咐似的看了老板一眼,对方轻哼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来。

“所以……他们二人最后怎么样了啊?”

“不知道。或许逃出村子流浪,或许是死在那场天罚里了吧,”男人平静地回答,“这只是从那个村子传出的译本之一,还有许多其他的版本……但我最喜欢这版,就拿上了。”

“唔……果然还是我们这里的神温和一点吧,祭奠的时候还会下山来买东西。”

“小鬼就是小鬼,那算屁个神,就是个脑袋不灵光的灵童而已,”老板冲少年摆下手,一脸不耐,“去去,别打扰我喝酒。”

“真的有神啊!雷狮老板是固执的无神论者才会不相信那些神迹,真是……我才不和你吵……”少年扫兴地跳下椅子,突然好奇地扭过头,“老师呢,老师也是无神论者吗?”

闻言,卡米尔似乎无意识地向雷狮倚靠了一点,沉默片刻后微笑道:

“或许是吧。”

end.

收藏
文澜德Wland2.4.0 beta

Powered by kumame

hellowland.lofter.com

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帮助中心
服务条款
公告栏
创作辅助工具
浏览器推荐
Keep Writing,Keep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