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ONF - Moscow Moscow


— 1—

每一次偶遇鸣上岚都是濑名泉很讨厌的那种意外。

对面街角那人在咖啡馆的露天卡座里享受阳光和大份甜点，这头的他却因为胃痛突发只能很没形象地蹲下来，蜷缩在莫斯科六月浅灰色的阴影里。不幸中的万幸是今天的拍摄已经结束，以及没人认识他这位非世界知名模特，或许这其实也是一种不幸。出发匆忙，他记得自己没往行李箱里塞药盒，强忍着无名恼火和胃里不断下坠的锐痛打开手机翻译软件试图搜索药店的表达方式。

啊啦、小泉？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他没能听清楚机械女声第三遍棒读俄语单词，不陌生的问候从背后传来，这人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怎么突然就走到街对面来了？问题答案一概不清楚，费劲拧身也只能看到他脸上残余的浅笑，欣喜于他乡遇故知的巧合，但那双紫眼睛滴溜溜转一圈也好像读懂了事态，伸手就把他抱扶起来，一种无法拒绝的关切。

……是又胃痛了吗？小泉的酒店叫什么名字，人家送你回去吧。

那双手太过熟悉，有力也不鲁莽、很是温柔，竟令人觉得可以安心依赖，于是濑名泉的无名火也消去大半，任由他带着自己步入初夏的晴日。风吹过来有不知名的花香，背景里陌生语言的嘈杂就此被软化、抹开，他心里的泡沫也有了些被翻搅的余地。

是你啊，鸣君？但还要装出几分惊讶和平淡，当作自己没有先注意到对方，也没有很在乎是对方。……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不过我没事，没什么大事，老毛病、…你认识这边的路？……你也住这里啊，嗯……。

难受的时候不要勉强自己说话噢。鸣上岚向来擅长噎住他的话头，带着笑意的尾音轻巧地回旋，更是完美掌握令人气闷的诀窍。

更何况，他感觉这人在自己手腕上捏了一把，没怎么用力的那种。我们不是还在吵架吗？

不需要提醒他也想得起这回事。

但具体因为什么吵架好像从来都不那么重要，十来年已经足够这两个人培养出一种畸形的默契：唇枪舌剑总能戳在对方痛点上，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似乎有深仇大恨、生死存亡的大事又好像普通斗嘴，都习惯以最短的时间掩藏好疼痛表情，露出最完美的营业微笑彼此示威，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直至下次合作再勉强握手，互丢几个白眼揭过上回。

只是眼下的时间点太不巧，对峙冷战的时长还没走完，濑名泉宽宏大量的CD也没转好，鸣上岚敏锐及时的援助此刻又可恨了起来，硌得他浑身不自在。……你捏痛我了！他猛地甩手试图挣脱这如茧的温柔，很轻松就抽离，出乎意料地。停步愣神的片刻又被拉住，修长温软的手指虚拢上来，把他当易碎品一样捧护着。

……对不起噢，人家会注意的啦？小泉也真是的，明明就在生病，还是不要动气了嘛。

濑名泉只好被他继续领着往前走，身体终于顺从，脑袋模糊地想要主张点什么，比如他在异国他乡受到了熟人作案的绑架一类的。



— 2 —

鸣上岚仍有工作在身，没空也没打算全天候贴身照顾病号，只是送他回房间后又送来了药片和糖果——代糖成分的那种，不会伤害到模特精心维护的身材。往常濑名泉会因太过警惕其可能的成瘾性而拒绝，看心情还可能嘲谑对方的意志力太过薄弱，但今天的药似乎格外难吃，水也不够温热，只好收下这点仅有的慰籍。

橙果味逐渐驱逐了苦意，清甜漫开，他紧攥的眉结得以松开些许。……真的好苦，鸣上岚不会是买错药了吧。他捧着粉嫩得有点过头了的毛绒热水袋去翻药盒包装，也是鸣上岚硬塞给他的，很娴熟地对他震惊夹带嫌弃的眼神视而不见。锡封的塑料板翻过来，沙沙作响，重复循环印刷的斜排字体是再熟悉不过的日文。还没能完全恢复运转的理智又有些卡壳的迹象。

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来，凝滞两周的私聊窗口再度跳出新的讯息，对方换了新头像，是昨天才发售的某份偶像杂志的封面照。

——要对人家新买的小粉好一点噢

并缀上一个他自己的叉腰表情和半截可爱的颜文字。

——知道了。

但是不是对好心帮忙的人有点太不客气？……对鸣上岚有什么好客气的？手比脑快，一张误触的表情先飞了出去，灰色头发的Q版人物穿着Knights的队服手拿玫瑰作饭撒状，配字是：美丽的公主殿下啊，请和我约会吧。

来不及撤回了，图片飞速已读，收信人的状态立刻跳转到正在输入中，省略号一闪一闪，好像走了半个世纪，濑名泉头顶的天空比自己的发色还要灰。

——难得小泉这么主动呢

——那人家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吧♡

这一轮对话就到此为止了。到底是玩笑还是试探？可能鸣上岚也没有答案吧，他猜的。吃惯了的胃药效果稳定，但高强度的拍摄工作没给他时间和勇气深想。没约定时间的约会不成行也无所谓吧，成年人客套一下，当真的才是傻瓜。

凌晨回到酒店却又点开了携手空间，跟再度沉寂没有进展的聊天页面大眼瞪小眼，直到手机自动熄屏，他才顶着一头烦躁的银发栽进床铺，坠入无梦的睡眠。



— 3 —

鸣上岚此人嚣张跋扈，柔顺的美貌和笑容都是假象，恣意自我才是暴风雨的真实。他的容色总是明朗的，紫罗兰般的眼眸中波光流转，侵略性却掩藏其下，包裹着爱和关怀的糖衣叫人毫无戒心就被俘获，成为女王的裙裤下之臣。一如他所过之处就会有可爱挂件持有率的迷之激增，一如他带进濑名泉拍摄场地的、熟悉的香水气味。

我看了泉的工作日程，这里拍完工作就结束了吧？

他踱步的姿态太过轻松自得，一瞬间让人错觉这里不是分秒寸金的国外取景地，而是梦之咲的濑名house也说不定。濑名泉还有一套服装要拍，匆匆跑进更衣区的姿态定是落了下风，但他尽量只去想下套片子需求的表现风格，以及回国得检查一下朱樱司的队长账号是不是有被别人偷用。

专业模特换衣服只有快和更快，但有些人的社交速度最快，几分钟不见已经和中场休息的摄影师聊上了。濑名泉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目光尽量平直，耳朵努力偷听，零碎的场面话飘过去，他的名字也飘过去。

……泉，对，小泉是我的队友……也是我的前辈，不管是做模特还是做偶像都是……在两个领域都非常优秀……啊是吗？您夸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我还有很多要向泉前辈学习的地方……

就算只是场面话，这些溢美之词也与他的预想大相径庭，一时间手脚都运行错乱走出顺拐，踩上背景布差点绊倒才回过神来。

啊啦，小泉还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呢？

鸣上岚那该死的敏锐又第一时间觉察到他的失态。还是说因为人家抢走了您的摄影师，吃醋得都不会走路了呢？他靠近的时候空气比人先行一步，柑橘调的淡香水如丝如缕地浮动着，一簇细密的白色小花凭空绽放，钉住他的手足无措。那只拉过他、扶过他也抓过他的手又伸出来，抚了抚他肩膀上的衣褶，温柔得近乎蛊惑。别动噢，这里衣带的结散开了，人家来帮小泉重新系一下。

于是整个摄影棚都静止了，全世界只剩下绸带摩擦的声音，沙沙沙，贴着耳朵挠痒痒，那板翻转的药片，心也在透明壳子里乱晃，他没有抬头看他。好啦。手又在他肩膀上一拍，故作俏皮的语气里多少有点叫人绝望的慈爱。去吧，把摄影老师还给你了噢。

……真是超烦的。他拖着步子走回聚光灯下，鸣上岚退到摄影区域的边缘，擦肩而过的温度灼了他一下，手就缩回来，虚虚捏作一个什么也握不住的拳头，掌心渗出薄汗。

加油噢小泉，不要紧张！

捣乱一般，那人在场外冲他挥手，突然爆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呐喊。濑名泉只好松开手指朝他比划几下，而他却再度发动了视而不见的看家本领，转向另一边继续危险发言。

也请摄影老师、麻烦您也加油，尽早把小泉还给人家噢，我们今天下班之后是要去约会的呢。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不轻不重。濑名泉已经开拍了，不能转头去看，只能在心里又猜，可能是一只橘子。

肩并肩走出摄影棚的时候，他们意识到这一天还能更不同寻常些。头戴花冠的人群涌向广场，夕阳燃烧、坠落、点着了巨大的篝火，木柴的残渣劈啪作响，应和着观众的呼喝声，身着民族服饰的青年男女成对地起舞。伴随着古斯里琴清澈的拨弦，一个地球年中最长的一日逐渐走向尾声。

……原来今天是夏至，是这里的桦树节。他关掉手机日历，强忍着比起不耐更像是不安的心情，也不能习惯性地去抓头发，刚刚拍摄中的造型在他发间撒了亮片，这个糟糕的本能动作会毁了他的发型和大衣。……这下出不去了吧，外面这么多人。手指蜷紧又放开，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叹息。……鸣君？你在听吗？……你那是什么眼神？

拜托呀，小泉，自我中心也稍微有个限度吧？鸣上岚身高腿长，落后几步也很快赶上来，他身上的柑橘气味被人群和风冲散了，只剩微末的一星半点，一枚白色的橙花落在他的耳畔，如果不是此刻濑名泉已经近乎应激状态的敏感，也难以觉察到这丝淡香。

虽然这么说多少有点遗憾，但这里不是日本，也不是佛罗伦萨，是还是不认识「濑名泉」和「鸣上岚」的地方噢？

是的，不戴口罩和帽子、大大方方走在天光下也不用担心会被粉丝认出，也许对于偶像来说有点失败啦，他顿了顿。……但对于「小泉」和「鸣君」，大概是难得的好时光吧…？而且正好遇到了夏节！不陪人家逛个够人家是不会放你回去的…♡

……喂、哇啊！！！被克制过行动的手突然被另一人擒获，鸣上岚没给他任何异议的机会，一把拽着他就往前跑，跌跌撞撞，目的全无，但脚步轻快得像要飞离地面。

叫得真难听啊小泉，很不优雅的哦？

话是这么说，前田径部主力还是放慢了速度让同行者不至于平地摔倒，一点点地，从走到跑又变成走。濑名泉喘着气瞪他，他就抛个媚眼回去；濑名泉不看他，他再去拉人的衣袖，讨饶似的晃两下，可怜兮兮地眨巴眼睛，换人把头转回来，眉毛已经不气了，只有嘴很刻意地抿成一条直线；他就又笑起来，也不特别优雅，但很轻松愉快。

然后步行慢慢，漫漫。



— 4 —

蕨菜，金莓草，黄色铃铛花。

好心的路人向异国旅者也赠予花冠，鸣上岚向他们道谢，蹲下来让其中最可爱的小女孩为他戴上，还拿出手机和她一起自拍。濑名泉也说谢谢，只是接过来拿在手上，好像没有顶着它逛街的打算。小姑娘拍完照还要拉着鸣上岚说悄悄话，鸣上岚似乎是被逗乐了，眉眼弯弯快要笑出狐狸相。好吧，看在她可爱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原谅，但他们窃窃私语的目标是在指向……他？

她说你很漂亮，小泉，说你是小白桦。鸣上岚终于返回来肯定了他的猜想，一边还在和路人朋友们挥手道别。

呃、噢……。濑名泉努力忽视他那种哄小孩一样的口吻。哼，那是当然，能有我这样的小白桦是桦树节的荣幸。……鸣君？你还在笑什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鸣上岚不答，一边笑一边扶着花冠，笑声从黄色铃铛花里泄漏了，清泠泠撒下来。难得的约会呢，不要告诉他这是对桦树节集会的漂亮女主持的称呼了吧。

在这个遥远国度里金发和银发不再显眼出挑，有了这件装备后他们离当地人更近一步，完美地混入节日人潮。小泉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有吗？……喂、

明明比他高出不少，鸣上岚看他的目光却像仰视，略略带着责怪，一种明艳的娇嗔。明明是小泉说要约会的吧，不约时间就算了，连内容的规划也要交给人家来做吗？你这样会被女孩子讨厌的噢。

鸣君也不是女孩子吧。濑名泉今天以来第一次同他对视，眼底的蓝平和得出乎他的意料，鸣上岚一时忘了脑袋里预备好的下文。这次换他牵住他的手，体温稳定地传递过来。鸣君只是鸣君而已。

……、啊啦，真是的……。

令人安适的沉默缓缓展开，云絮低垂成天穹轻薄的面纱，轻飘飘的，周围的喧嚣也轻飘飘的，一切都虚幻如梦，充斥着陌生和不真实感。但掌心相贴处共同酝酿的热度是如此切实，几乎能触到对方的心跳，两个节拍靠近、融合，默契地同奏。

他们走向莫斯科河之畔，堤岸很高，四周都是现代化的码头，张灯结彩的渡轮平滑地驶过。濑名泉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不着痕迹地想把计划落空的失望也丢掉。但被识破得很快。

小泉叹气是因为没地方放花冠吧？原来还是有为约会做准备的噢…♡

……鸣君，话太多的女人也不讨男生喜欢。

哎～？可是小泉不是也说了，人家只是「鸣君」而已嘛～

濑名泉不在自己不擅长的地方纠缠，把目光转向手上的花冠，传说在花冠上点燃蜡烛放进河水中，可以占卜未来，其漂动的方向也能作为花冠主人婚事的预兆。他注视着这只小小的春日终曲，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如今城市早已取代了丛林，没有地方再给他们体验这种民俗仪式了。

本来、咳，是想和你比赛一下谁的蜡烛能燃得更久的。

哦呀？小泉就这么自信将来会比人家幸福吗？

于是鸣上岚慷慨地再伸援手，一把接过花冠强硬地按上了他的脑袋，草木清香扑入鼻腔，春天在两人的头顶重新绽放。这么好看的花冠可不能浪费，我们能与它相遇的缘分也是很难得的！嗯，真不错，也就比人家差一点点吧。

缘分难得。濑名泉怔了怔，但也只是回嘴，……你能不能有一分钟不那么争强好斗啊。

那当然也是不行的～

西伯利亚的夜幕是厚实的深色丝绒，建筑风格也多是宏伟肃穆，天空彻底转暗时整个城市就冷下来，被北极圈的来风全盘占领。即便是夏初，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也会很快失温，但好像谁也不打算先放开牵起的手。

冷不冷啊小泉？还是鸣上岚先开了口，要不……我们今天就逛到这里好了？体贴他人或许已经写进他的本能，只是不凑巧面对的是濑名泉，那丝淡淡的遗憾和意犹未尽就太过明晰。

鸣君不是说，不逛个够不会放我走吗？

……好嘛。鸣上岚为这话里的坚决所慑，呼吸都放轻了些，却又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不服输和不甘心，想要抢回自己的主动权。但是真的好冷噢，他话风一转，试图用无往不利的撒娇绝技让对方也产生动摇。人家真的太冷了，小泉忍心让人家一直这样吹冷风吗？

那……我们来跳舞吧。

戏剧角色一般地，濑名泉后退半步向他行礼，司空见惯的姣好面庞又像一块从没见过的宝石了，折射出华灯初上的万千明光，叫人再移不开眼。修长端丽的手也伸过来，鸣上岚不自觉嗅了嗅，握过花冠的手掌还残存着枝叶的青气，他闻起来真的像一株白桦树。

……不是冷吗？再不活动下，一会儿冻僵了我可背不动你。

人家还没嫌弃小泉莫名其妙呢。鸣上岚撅着嘴挑刺，但不耽误虚提裙摆的屈膝礼也做得标准漂亮，搭手后抢先半步上前搂住人肩背，动作却很轻柔，就像怀抱一树新嫩的枝桠。

灯火太盛，月亮也被染成温存的暖色，指引有情人的心之所向。月光下他们就这样相拥起舞，心照不宣、脉脉浮动的暧昧使人沉沦，从现实世界里隔出一隅幻梦。没有音乐，也无人注视，但整座城市的声音都沦为伴奏，主旋律取用共振的心跳声，剩下的建筑都作见证者。旋转间距离越发近了，交叠的脚步比夜色还缠绵。

气氛实在太好，可惜西伯利亚地广人稀，这里也显得空空落落，从美学的角度来说，或许应该再有一个吻。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吻。



— 5 —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啊啦，不用了吧。

……即便没有那种恋爱漫画情节般的特殊「契机」，一个人还是会自然而然地喜欢上另一个人哦。

就像桦树抽枝发芽，柑橘开花结果，太阳的位置从南到北再回南，时节流转下的自然而然难以找到一个绝对的起点，最初的悸动和情思何时出现也不必再去深究。

那、小泉之前想占卜的是我们的未来吗？

……不是。

他终于学会抓紧时机，把交握的手变成十指相扣。

我是想占卜一下，桦树能不能结出柑橘。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