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真姬坐到副架位置，随手系上安全带，用余光四顾。车的内部是真姬前所未见的整洁。后视镜上没有挂饰，挡光板也没有夹着票据，就像刚出库的新车。

海未启动车子时的引擎轰鸣声是此刻唯一的动静。绘里靠在后座一声不吭，沉默得有些吓人。
车辆绕过跑道往机场外开，海未把手搭在方向盘上道：“出这种事的话航空公司一般会先开个小型会议，当然是面向乘客的。通常会进行首次报告说明，然后为乘客提供返程机票，所以我建议先把你送到附近的酒店休息，然后等待公司的电话。当然如果你有急事的话我会先为你订机票，事后追责时再向航空公司那边索要赔偿。”

海未目光平淡如滩白开水直视前面，口吻有种公事公办的漠然。她白暂如玉的手覆在档位上，手背骨节分明。
“……在把你送到酒店前，请允许我先去一趟医院。希望你能谅解。”

真姬发现车厢后视镜里的绘里此刻消失在了小小的镜面中，她向后瞥了一眼，绘里已经躺在了后座上，手背掩住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但下垂的嘴角表明她并未进入睡眠状态。双腿因为相较车厢宽度太长，简单粗鲁地直接搭在了车窗上。

真姬直觉就算海未现在面无表情，心里肯定纷杂嘈乱。但海未似乎比绘里更为压抑，在之前争吵时也没有让愤怒扭曲那张清秀的脸，虽然动作有些失控……此时每到转弯时也差不多都是急转。
真姬右手默默压住安全带，左手扣住座椅凸处。她不喜欢坐过山车、更不喜欢坐比飞机失重还令人难过的跑车。真姬心里暗暗腹诽。

自己还是别麻烦海未较好，稍作思虑，真姬下定主意。
“那就直接去医院吧，我也有事要办。”
去医院办事？海未好看的眉心皱了起来。但似乎她不打算询问。
真姬也没多说。
“既然如此，那请你办完事后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说着，海未从衬衣兜里娶了一张名片递给真姬。
真姬接过，看到了简洁到极致的版面。正面只有“园田 海未”四字印在正中，下排向右错些是电话号码，除此之外只剩花白的底色。
真姬不报期望地翻过名片，果然什么都没有。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搓了下纸面，觉得纸质这么好却不好好设计版面有些可惜。
她把张私人名片收进内兜，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那霸作为冲绳的门户常与南亚有贸易往来，所以街道氛围看起来，比现在仍处于经济萧条的东京倒还好些。
正午刚过，热浪拍打车身，坐在车内的真姬开始冒汗。
她原本以为离开菲律宾就能远离见鬼的热带雨林气候，谁知到副热带湿润气候也好不到哪去。
再看海未，看上去仿佛感觉闲适。明明穿得比真姬厚不少。
“请问能开下空调么？”
“诶？”海未有些诧异的样子。
真姬抚额，“你没觉得气温有些高吗？”
“啊，抱歉。我这就开冷气。”

温度终于缓缓走下坡，真姬的大脑随之更加清晰。
她刚才一直在思考回医院后的报告会议，以及对助手家属的抚慰赔偿——好歹她也是医院的法定继承人，即使并不是那么想继承这个大累赘。
真姬开始翻阅起与海未相关的记忆，原谅她的多心，她只是习惯于观察与思考。
当车辆停在红灯前时她问海未：“直接带绘里去医院没问题么？我是说，不先进行调查工作会不会有麻烦？”
真姬企图从海未这里先找到一个足以搪塞医院那边的“罪人”。当然不会是绘里，有证据指证的意外、或是可能性较大的犯罪嫌疑人，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个能让人迅速转移目光的标靶，让她能做到置之事外的缺口。
她看海未直到绿灯亮起前都没开口，想着只好自己再找个什么地方躲一阵时，海未道
“现在航空事故委员会那边暂时自顾不暇，短期不会对这起事件有什么实质性调查，所以我带绘里离开一会儿并不妨碍什么。”
“自顾不暇？”真姬锁眉思考。
“之前营团地铁日比谷线出现脱轨事故，上头有消息说要改组，估计那些人还在争论不休，所以别抱什么期望就是。”
海未瞥了眼真姬，看她眼含困惑，问道：“你不知道？”
“嗯，这几个月一直在菲律宾出差。”
“这样啊……一定很忙吧。”音节有些许拖长。
“还好，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我只是在想几个月前，在菲律宾那边不是在缉毒搞得声势浩大么？”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影响好像并未波及到普通市民。”
“嗯。”海未食指轻敲方向盘。接着道：“这下我猜航空事故委员会的那些人就更不乐意接这个烫手山芋了。”
“因为如果被想象力媒体知道，肯定大肆宣扬恐怖袭击论，他们肯定不乐意被嗅到肉腥的媒体指责办事不利。是这样没错吧？”真姬大概推测了下走向，不管这起事故到底是何种意外导致的，都会造成不小麻烦。
“对。”海未轻笑，脸庞终于柔和了不少。
接着真姬突然发现有个海未的话语中有个小问题，左手蹭了蹭衣角，她在回忆那张名片。
“你不是航空事故委员会的调查员。”
“嗯。”
“园田小姐是隶属NTSB的噢。”
“绘里。”海未重咬字眼。
“本来就是么。我们还要多久到医院？”
“最多十分钟。你知道市区不能超速。”
“是是。”
绘里翘腿坐起，衬衫有些皱。她看着窗外没再说话。
NTSB……National Transportation Safety Board？
真姬不可能不惊讶。这种美国政府独立部门的公务员怎么会在这里？
或者说，为什么会这么碰巧地出现在这里？这里是日本。
“为什么会在这里……”真姬细细呢喃，微若蚊蝇却被海未听见了。
“我现在处于赋闲阶段，所以就跑到那霸机场这边进行安全评测了。”
“赋闲？”
“嗯，因为我想换个职业试试不同的生活。”
“哼。”绘里在后座撇嘴表示不屑。大概是因这话听着实在不像真话，尤其是由海未说出口。大概由东条来说的话就不会有违和感了吧？真姬想。但那个人却又说出了像海未才可能说的话。想继续工作什么的……
真奇怪。
“如果不喜欢的话怎么会选这个工作呢？”
“嗯……大概是出于养母的期望？”
“……”哪个养母会希望孩子做这种工作啊。

不过这么说来倒是和真姬有点像。感觉就像是无以回报养育之恩，只好顺从父母的心意来选择人生一样。
但自己已经触不到那种束缚着步伐的义务感了，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真姬隐约记得有什么如里程碑般转折点，但就是无法从回忆中窥得半分蛛丝马迹。
海未看真姬表情混合着诧异与困惑，补充道“养母是NTSB的工程组员。”
真姬回想下那个年代的国际状况，总觉得不太可能，“她是外国人？”
“对。”海未笑得温柔，“因为空难才碰上的。”
真姬的好奇心开始膨胀，她不再满于一问一答的模式。但直接提问又显得太过突兀无礼。她很纠结是否该妥协于自己的好奇。
似乎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海未笑着说：“如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和养母认识的话，告诉你也可以，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谢谢。”真姬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85年那起空难你知道吧。”
“知道，记得是JAL123在盂兰盆节撞山坠毁了吧。”
“对，总共524名乘客，最后仅活下来4人，我父亲也罹难了。两年后母亲也跟着去了。后来就阴差阳错遇上的养母了，不过两年前她也去世了。”
“抱歉提起这种不好的事。”真姬觉得自己有够差劲。
“没事，养母让我成为调查员恐怕就是为了我能坦然面对不幸吧。”
“要是我也能像你这样坚强就好了。”
“也许我没那么坚强。但从那以后自己像是天天中乐透。按概率算正常人就算每天坐飞机，也得一千年才遇到一次空难。自己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好运气吧。”海未自嘲道。
“我不希望有一天这种厄运再降到认识的人身上。”
车辆最后一次转弯，真姬已经隐约看到了伫立在建筑顶部的红十字，染上生命颜色的最沉重的十字架。
她揉捏眉心，脱出口的是从没想过的话。
“大概无论选了什么职业，以后的人生就会向职业靠拢，直到再也分不清工作和生活为止吧。”
她立即感受到了从海未那投来的别样目光。
我在说什么啊……
真姬试图换个话题。
“像我的话只是因为父亲开了家医院，我是他女儿，所以我也要去学医，然后继承医院。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海未有些炙热的目光终于移开。
“真姬是医生。真是了不起。”海未似有感慨地说。
“嗯？”
“我觉得能为他人付出的人很值得钦佩，不管是主动是被动，有好的结果比什么都令人欣喜。啊，抱歉，我好像自说自话了。”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