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不是每个人都有为工作尽心竭力的机会,有些家伙连为一捧粟米奔波的资格都没有。
这话不错,应该被拿来贴在荆州日报上。上头的大人们说不定会把它做成标语,在每个办公室高高挂起。只可惜不能叫人知道是谁在背后出谋划策,否则即便保得住岗位,也不一定保得住不被人在背后敲了闷棍。生在乱世,人死的理由也愈发随意得千奇百怪,见惯了无谓的死不会令人增加赴死的勇气,而贾文和是想活得最久的那一批。他比别人想得多,自然明白脑筋转得再快也快不过挥下的利刃。
为了一碗饭而步步为营的人并不少见。可即便再事事小心,也总有出纰漏的时候。
在休假日被一通急电吵醒的感觉比自愿一周无偿加班还要催命,贾诩听到电话那头慌里慌张:军师大人,坏了,张绣将军今天去刘景升大人那儿汇报时忘了带报告了,这该怎么办?
怎么办?荆州的刘表是求体面出名的完美主义,这周张将军能忘了带报告书,下个月都别想过安生日子。贾诩抹掉渗出来的汗,在电话里显得很和气:哎呀,别担心,我去送备份。报告会是九点半开始吧?将军他刚走,肯定追得上。
实在没法叫第二个人去送,翻遍张绣全军,也只有他巧舌如簧,能瞒天过海把错漏掩过去。贾诩在胳膊肘下夹好文件夹,无奈地骑上电瓶车,握把上还挂了份便当盒。他摸出钥匙拧开锁,小车灵巧轻便,不愁停放,着实好用。上回在安众跑得太急,摔地上一次都还毫发无损。说来也是,怎么没想着把城郊的树林给移平了?弯弯绕绕,上次便在这里吃亏。对对,这棵树最突出,横亘在路上,就是这儿——
就是这,握把的刹车突然卡壳。贾文和与车追尾,车与树追尾。
他坐在地上和电瓶车面面相觑,叹了口气。话不能说太满,原来上回还是把闸给摔坏了。检查了一遍,还好最紧要的东西都没坏。拂去黏在身上的树叶,他牵着车徒步走出树林,前面就是大道通衢,可以一条路开到底而不用担心刹车。不知在路上耽搁了多久,军师快递可不能迟到。贾诩翻出手机,滑动解锁,正打算看看时间。
“不许动,手抬上去。别反抗,刀剑可不长眼。”
有物件抵在背后。在举起双手前,他快速瞟了一眼信号:不在服务区。
时年不济,百姓变作流民,碰上劫道的概率也一路飙升,只是没想到在大路上也能遭重。钱被抢了倒还没什么,待会儿误了会议该怎么交代?贾诩的脑筋转了三重,换上笑脸。“诸位,打个商量,钱的事好说。我是张绣将军手下的……”
“胆小鬼,吓到嘴瓢了吧?这里哪有叫张绣的将军。”
“少跟他废话,钱包翻到没有?”
从后探了双手来,将他衣兜里的东西全掏了出去。哎,刚发的工资!没给贾诩慨叹的时间,一阵窸窣声后,锐器不退反进,划在后背上,又往前抵了几寸。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妈的,差点让你骗过去。拿假钱糊弄我们。真钱呢,放在哪了?”
什么?贾诩眨了眨眼:“哎呀,我怎么敢,您看错了吧?这是真钱,我身上只有这些。”
“还嘴硬?现在是186年,这钱上印着198年呢!”
186年,遥远的,几乎随入风中的十二年前。但怎么可能?难道现在远处正有摄像头对着他在拍什么综艺节目不成。天底下会平白无奇地发生这种事吗:一晃神就可以穿梭光阴?若真有这种方便的好事,怕是宦官们早就被杀了个绝,连户口都不剩了才是。若按常理来解,似乎唯有做梦或者玩笑可以解释当下的状况。但假如现在不是在做梦?贾诩悄悄翻转手腕,手机荧幕上亮起的数字自刚刚起就未再前进一分。梦?不是梦?可哪怕就算是在梦中,他也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试错。于是他开口:“斗胆一问,现在是在荆州地界没错吧?”
“说什么胡话,这里是祖厉。”
祖厉正辖于武威郡,离这儿不远的姑臧就是他的故乡。这趟意料之外的探亲假实在突如其来,荆州与西凉,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地,千里相隔的距离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看来再不必担心作战报告了,该说他幸运还是不幸?抛掉常理的束缚与抛掉道德的枷锁没什么特别的不同,贾文和从来先为自己考虑:就权当这都是真的。眼下当务之急是脱身,不过,真落草为寇也不失为韬光养晦的办法。还是说该找个机会遛了?哎呦,真头疼,现在是186年,要不趁还洗得白,投去王子大人那……他慢慢转了转因久举而有些僵硬的关节:如果诸位想赚一票大的,我有一个建议——他本想这么说的。
“就是你们这帮贼人一直在这胡作非为?”
有人却先他一步接了话。
呼啸中的马蹄重重踏在地上,一声怒喝从斜里刺出,紧接着是一闪的银芒。借助奔马的一击势大力沉,眨眼间就有人躺在了地上。马嘶戈鸣,贼子人人自危,哪顾得上贾诩。他不动声色地脱离了战场,既然变故陡生,那么浑水才最好摸鱼,不必劳神反而是好事,他正好顺便望一望究竟发生了什么。来人看着是个少年,戴着头盔,见不清样貌。看着架势是来为民除害,贾诩慢悠悠拾起散在地上东西,舞刀弄枪跟他可没半点关系。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委实勇气可嘉,只是这个局势却看着嘛……
“有埋伏,点子扎手!”“老七死了,快走!”
“哪走!”
“都跑什么,这小子只有一个人,上啊!”
山贼的叫骂声里混着少年人的怒斥,一时乱作一团。趁此机会直接溜走才是上上之策,之后的事便搁到之后从长计议。然而身后陡然传来的哀鸣马嘶和惊呼却拦住了他的脚步,贾诩心中先见成真:劫匪势众,他可不觉得来人会是吕布,以一敌十是匹夫之勇。自己落跑是一定跑得成,但这斜里冲出来的愣头青怎么办?贼势猖狂,少年真要搭进去,定是再难活成。助纣为虐了这许多年,要说他宅心仁厚大发善心,委实惹人发笑;但真要他背信弃义视若无睹,似乎又显得太过薄情寡义。唉,这世道好人是不见得有好报的,贾诩掂了掂手机。要是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普天之下,哪里管得过来呢?
何况他搭弓的技术可不怎么样,山贼们粗制滥造的东西更不能称得上品质优良。光是拈着弦拉开才没一会儿,臂上便泛起一阵阵的酸。久坐办公室也不好,抽空是不是该锻炼锻炼?冰冷的箭镞印在指节上,贾诩眯起眼睛,弓弦铮鸣的那一刻,“援兵”即至。
“县尉大人,贼子就在前头!”
有人在远处喊,似乎隐隐响起一阵嘈杂的蹄声。
“被骗了,后头还有人!”匪首咬牙,阴里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暗箭正擦着脸颊飞过,不由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拨正马头打了声短促的急哨:“撤!”
“别想逃!”少年似乎并不甘心,犹想追去,奈何方才叫人一刀从马背上掀下来,又给扔过来的套索绊缠住了。正是谓情急之下,越挣扎反而拧缠得越紧,抛过来的活扣扭成死结,竟把自己绕了个动弹难得,只能徒望着眼前马蹄扬起的尘灰四散,在地上滚着大叫:“县尉大人、县尉大人呢!他们往西跑了!”
正急切间,旁边的树林草叶摇动,山贼们惧怕的“援兵”似乎到了。少年扭脸一看,却是方才搭救下来的那人提着副短弓不急不慢地钻了出来,少年心性赤诚,一时不疑有他,张口便喊:“你是县尉大人那……唔!”
可惜话没说完,便被贾诩一把堵了嘴,他娴熟地卸下少年别在腰间的刀,准备割起绳索:“嘘,嘘,省点力气,别再把人招回来。”
困惑的呜呜声传来,贾文和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扬起另只手中握着的手机,笑眯眯摁下了当前循环播放行军马蹄声.MP4的暂停键:“现在明白了?刚刚是我在后面喊的,这儿可没什么县尉大人。方才那些小伎俩很容易识破,得趁他们回过味前快走。”
少年点点头,重嗯了一声,终于安静下来,贾诩便不再废话,精神集中到割索上。这绳缠得到处是,甚至在头盔上也匪夷所思地绕了圈。怎么能扭成这样?他不由一时有些好笑,松了束缚的头盔磕碰间从少年头上滑了下去。不经意间一望,却叫贾文和的笑径直停在脸上。
“……张绣将军?”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棕褐的杂发,两条虎眉正因诧异挑了起来,少年——或者说,十几岁的张绣也正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有将军和我同名同姓吗?”
“哎呀……真是,看我这记性。”贾文和眨眨眼,“我认错人了。”
“您刚刚不该那么冲过来的,”贾诩垂下头,握在手中的刀磨得十分锋利,泛着冷光,挥动时处处畅通无阻。“刚刚要是换了个人被劫道,您今天就得折在这里啦。”
“最好的办法是先投降。”他说,斩开了最后一段绳索,合刀入鞘。“然后报出您的家门,许给他们一笔酬金,那帮人便不会再动您了。”
“可是……”张绣下意识地追问,他撑着地站起来,挠挠头发,活动着僵硬的关节。“可是那样也太窝囊了。”
“哈哈,我们大人年纪轻,自然有自己的志气,是吧?”贾诩将刀抛给张绣,又费劲拽出刚刚停在草丛里的电瓶车。“但万一人死了,将来可就连提当将军的机会都没有咯,您家里人该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我家?”张绣吹了声哨,方才受了惊跑走的马匹正踱着步回来。“姓张的人不少。”
“穷文富武。一般人家既养不出您这样的身手,也配不起优秀的骏马。”贾文和对答得从善如流,他眯起眼睛笑时总显得无害。“加上别在腰间的是把锐利的好刀。除了祖厉的豪门张氏,不会再有第二家了。”
“凭这些就能知道这么多?”张绣因佩服而睁大了圆眼,翻身上马。“先生这么聪明,身上还穿着文官服,应该是哪里的大人物吧?为什么会在这里被劫?”
“这个嘛——……”贾诩笑了两声,拧开小车的电源时,思绪已快速绕了几遭。该怎么编个合理而不引人起疑的身份?正沉吟间,耳畔适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他循声望去,正对上因饥肠辘辘而窘迫地骑在马上的张绣:“呃,我…”
贾文和弯了嘴角,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我这儿正好有一份盒饭。”
盒饭还是早上拿的那份。本来是贾诩盘算着去了刘表那,不被扣到中午别想回来,留着作午饭吃的。但眼下给谁吃不是吃?盒饭堵嘴。张绣看着是真饿了,接过饭盒道了声谢,便忙不迭连扒了好几口。贾诩在旁边看他吃得这么香,还得劝着慢点,省得噎着。果不其然,张绣一边被噎得直摆手一边把食盒推回来,贾诩低头一看,足还剩了半盒。
“不合您胃口吗?怎么没吃完?”
“这是先生的饭,不能叫先生饿肚子啊!”张绣像是听到什么理所当然的事被质疑般望着他,接着又拍拍胸脯,像是突然间洞悉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般信誓旦旦:“我知道,一定是先生遇到什么没法说的事儿了吧?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没地方去,去我那怎么样?对了,您会教书吗?我叔母一直想给我找个老师……”
张绣显得十分兴致勃勃,这个年纪的孩子,只要吃饱了饭,精力就会重新旺盛起来。贾诩却在旁捏着饭盒。搁了一早上,饭早凉了,怎么吃得那么香?又想起来从前也是这么说的:我不会亏待你。只要他张绣有饭吃,就一定也有贾诩的一份饭吃。
“……——先生,先生?我该怎么喊你?”
贾诩慢慢盖上饭盒。
“我姓文,您叫我文先生吧。”
Part.2
祖厉张氏,地方豪族,因是军伍出身,门楣也修得气派。堂堂的两扇漆门压在那儿,光是望着就觉得密不透风。贾诩捏着下颌半是感慨半是新鲜地打量,从前仅是闻名,如今亲眼见到,确实和姑臧以儒学显名的贾氏大有不同。张绣一到地便兴冲冲地下马拍门,刚敲了没两声,门从内里豁然打开,差点儿没栽一个踉跄。
“哎呀,我们小绣长大了是不是?招呼也不打,电话也不接,单枪匹马出了门,究竟是逛到哪儿去啦?”从门内搭出一只纤长的手,轻车熟路揪猫似的抓住了连连后退的张绣。姿色艳丽的女人,贾诩投去视线,一时感到陌生的熟悉。从门后笑眯眯地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见过的张绣叔母。此时的邹乔瑶比他后来见到的要更加年轻,也更加柔和,——是了,将军的叔父这个时候还健在吧?贾诩摩了两下胡髭,交感这亲切的氛围似的,望着邹氏拧起小将军的耳朵兴师问罪。
“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抓贼?——不是早和你说过,流寇有官兵去管,为什么不听叔父叔母的话?万一出了事,我怎么和你父母交代?”
“呃啊,痛!我没去后山!叔母,你看有人,有客人,我是去找了教书先生回家的!”来时一路还信心满满的张绣,如今要害被抓,登时像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下去失了气焰。望见少年人忙不迭向自己求救,正在一边旁观的贾诩才适时地咳了一声帮着解了围。
“哎哟,不好意思,原来还有客人在。”这才注意到旁的还站着位先生的邹乔瑶松了手去,掩嘴笑起来。“小绣没给您添麻烦吧?”
“我没…!”好不容易得了空儿的张绣捂着耳朵直抽气,刚想否定,话吐到一半,又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一时底气不由去了大半。“……没,没有。文先生是我骑马路上正好遇到的。叔母最近不是在说要给我找个老师吗?”
“快洗洗去吧,身上都是土呢。”邹乔瑶只点了点张绣脑门。“顺便告诉你叔父一声,叫他出来接待客人。”
知道仅凭自己做不了主,张绣嗷了一声,摸摸脑袋。往里跑了没三步,还记得刹住车悄悄扭回头朝贾诩比口型:先生,我马上回来。
贾诩会意地眨眨眼。
如果没有记错,张绣将军的叔父张济此时应该正在董卓手底下任职。真要算起来,二人还同为前前前同事。只是直到三年后的永平元年,时任讨虏校尉的贾诩才被中郎将牛辅——董卓的女婿——招去做了辅军,因此倒也不必担心待会一眼就被认出来。约莫不过盏茶的时间,一位身姿健硕的男子便阔步从里屋走出来与他寒暄。
张济是标准的西凉军人,豪爽间带着不拘小节,与贾文和重重握手:“我听小绣说了,是您把他送回来的吧!”
“哪里,在下才是被令侄照顾的那个。”贾诩面上挂笑,心中已有了些计较。军伍里历过沙场的将士,尤其在肃杀气浓重的西凉,大多都较旁人更有直觉上的敏锐。张济曾经任的职并不低,能够一路做到骠骑将军的人并非等闲之辈。如果不是狼一样多疑而贪婪的个性刻在骨子里,那日城楼上也未必就有胆子用刀抵着王允和小皇帝挑衅京城叫人闻风丧胆的吕布。
可惜世事无常,哪有常在的盛景。穰城一战,短短几支暗箭就能杀了一位将军。张济伤病难治,侄儿张绣便从叔父手上接下了摊子。年青人哪比得上混过十数年的老油条,张家终归是不能再复从前的威风,举军投了刘表那处。
“和先生长话短说。您估计也看出来了,小绣年纪太小,编谎都不会。您和他不是在路上遇见的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张济果然发问,贾诩便依言仿佛自叹不如般舒了口气。比起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稍加掩饰后暴露出来的讯息才更有可信度。“但真要说起来,也确实是托了令侄相助。”
略去前因,余下的部分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内容,贾诩讲得详实,态度又谦和,实在叫人挑不出错处。在军中供职的人最重恩义,张济也并不例外。取得武官的信赖往往比和文职的家伙们斗嘴来得容易,尤其贾诩于张绣有性命之恩,一来二去,距离拉近得十分之快。
“实不相瞒,我侄儿是族兄的儿子,因为从小喜欢舞刀弄枪,才托到我身边。今天要是没有文先生,恐怕我今后该无颜回家了。”
在西凉地界,汉人与羌族走得十分之近,诸多生活上的习惯也受异族影响。张济蓄出的胡子编成三绺,说起话时一翘一翘,倒是没和他日后的侄儿一样系上小巧的饰物。
“如此大恩自当涌泉相报。小绣说想请您当老师,我们当然高兴——但先生不是普通人吧?”张济说着,端起茶壶往贾诩的杯中添水。“真是普通百姓,不该有那段行军时的录音。”
哎,总归是要被问的。贾文和在心底叹气,身上搭着一官半职的西凉人都是混出来的狡狼,个比个地谨慎,若是应对不好,恐怕就得在此受逐客令。贾诩捏着杯沿忖度再三,才皱起眉头,为难似的缓缓道出“实情”:“在下是洛阳贬过来的,曾在羽林委过闲职。大人也知道现在上头的日子,稍不留神就小命不保。无权无势,替人顶罪,能活着回来已算得上是万幸。”
“羽林军是直属军吧,怎么有人敢把手伸到那里去?”
“如今已不算是正经的直属军咯。”贾诩半叹半笑,视线转了个来回,凝着杯里的茶汤。“去年洛阳大火,陛下下令重修南宫。从玄武阙到玉华殿,右骑九百人,被掖庭令的毕大人悄悄抽了半数去帮着修呢。”
还好当年董卓军进京后征召群臣入殿,他顾着好奇,平常出入时多看了几眼宫中费尽民力奢靡后雕琢出的精巧铜人黄钟,没成想这般琐碎的回忆反馈在今日。然而要想打消张济的疑虑,除了这点子内幕,还得再漏出些东西才行。
“宫里歌舞升平,邑外却是多事之秋。”
“多亏了可靠的将士们在边疆打生打死,百姓们才能平安无事。”贾诩弯起眼梢,闲谈似的附和:“我听过宫中的人说,去年的凉州叛乱是破虏将军立了大功。”
“先生还知道这件事?我们当时分作五路,最后屯在右扶风地界。”
这是只记载在作战报告书里,寻常百姓不可知悉的机密。当时负责平叛的司空张温吃了败仗,实际分出的六支部队中唯有董卓军一支平安无事。朝中人士为保脸面,这件事自然也没给媒体泄露出去。但在交给朝廷的奏折中却一五一十写得清楚明白,若贾诩真曾在宦官们操控的光禄勋中就职,便一定能发现其中的错漏。
“您记错了吧?大人。”张济在给自己下套呢。贾文和面不改色,饮了口茶,轻巧地避开了陷阱——倒不是他看过奏折,而是当时正给太尉当着秘书,自然旁听过一些官职变迁。不然真假掺杂之事最是难辨,贾诩差些便要应变不上来,一时心内不由也有些咂舌。“听说当时派了六路人马,只有董将军班了师,宫里人正窃窃私语说要颁斄乡侯的赏下去。”
“不愧是洛阳来的,董将军要受赏的事情还没在西凉传开呢。看来我得提前备好贺礼了!”
张济恍然般哈哈一笑,好似真的记混了一样。魁梧的西凉汉子笑意满面地拍着贾诩的肩膀,像是商量又像在扔出底牌。
“文先生其实出身西凉吧?能在中央供职的都是机灵的家伙,回到家乡肯定会有一番作为。”
“哈哈,您哪里的话。”贾诩陪着笑,心知张济此话一出,方才说出的事他便已信了八成。眼下无非是再问些贾诩后日的打算,换而言之,他要看看请给侄儿的这位教书先生究竟有多大的野心。羽林军眼高于顶,看不起西凉兵是常有的事,殊知眼前这个是不是就能叫人放心,不至于多闹出些纠葛来?为家人多担心些,无可厚非。
“在下是既无心力也无气力去管咯,从前不过仗着比旁人多出几分运气。如今对中央灰心,又牵连成这样,早就无路可走,我哪能再拖累家人。”仰首将最后一口茶饮尽,贾诩将手中的空杯在桌上敲出喀一声响,推了过去。
“眼下所求,不外乎能有个地方混口饭吃罢了。”
是非成败在此:若是张济为他倒上了这杯茶,这一坎便算平安度过去了。贾文和笑脸迎人,张济的视线却没落在他身上。未来将军的叔父手里正握着空杯,茶壶以一种将倾而未倾的姿势悬在半空。——自己应该没出什么纰漏才对,贾诩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凝在小小的瓷杯上。
“小绣虽然算不上聪明,但是个好孩子。就交给先生了。”
喀啦一声,随着杯底摩擦桌面的声音,一杯热茶被送了回来。
贾诩端住杯沿,借着吹茶缓下眉眼,将久悬的一口气呼了出来。
袅袅的蒸汽晃晃悠悠地弥散在半空。
“怎会呢,张绣大人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Part.3
以教书先生的名头聘进来,实则持的却是门客之礼,张济还特地分给了他一处别院居住。平日里劳心费力的事几乎没有,因着家学渊源的缘故,只要翻几页书便能应付的工作对他来说更算不上什么难事。如此算来,住在张家反而要比先前动不动就需加班赔笑的日子清闲数倍。
脱离战事,远离风眼,186年的西凉可没发生过什么翻了天的大事,贾文和全当带薪休假附赠免费食宿。在找到回去的办法以前,这样的日子过得是十分舒服,甚至偶尔还会萌生回不去也不错的念头。只是该着命里不能彻底舒坦。贾诩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为人师表的能力,——倒也不能全这么怪他,他从小念书又没请过家教,何况老师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没人说聪明的家伙就该什么都会。
真要人人都是水镜卢植,天下早教而化之了。届时番邦蛮夷俱皆来朝,国力强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唉,挥散萦绕在脑中不切实际的妄念,贾诩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落笔划下最后一道叉。
“张绣大人啊……”
一张试卷能错成张绣这般星罗棋布,贾诩倒也是头一回见识,早该知道邹乔瑶要给自己侄儿请家教是有原因的。
“您没上心念书吧?兵法不学,以后怎么当将军?”
被点到名的那个多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似乎也早对自己读书的能力有了较清楚的自我认知,张绣心虚地把头埋进支起的书页里。
“将军身边不是都有谋士吗?既然要发工资给他们,这些也可以交给谋士们想吧?”
“话不能这样说,”贾诩把试卷拢成一束握在手心,敲敲背后的黑板,正指上方才讲课时写下的“兵者诡道”四个字:“纵是父子也有反目,知交亦会成仇,大人怎么放心把身家性命托给外姓人?”
“可刚刚先生还说要和主君同心同德。”摊开的书本下漏出一条缝:“这是错的吗?”
“这是两码事,大人。”教书育人,传授知识的同时还要注重培养规训的美德,可惜要求贾文和以身作则未免强人所难。要是他去真去开堂授课,太学里的老学究们大概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笼中的鸟儿不会明白什么叫为食而亡,待在物资匮乏朝不保夕的西凉,自然也没有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恭俭良善的权利。
“不是说不要借助他人的智慧,而是要有保全自己的实力。我是在告诉您要把主动权握在手上。”拿一分钱干一份事,至少在倾囊相授这方面,贾文和并无藏私。比起空话,他多得是该如何明哲保身活下去的经验。“但即便拥有了足够的能力,也不意味着就一定能百战百胜。”
“为什么?”书本被放下了,少年人面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贾诩口中讲述的是与写在课本上完全截然相反的理论。这令他感到疑惑,但也仅仅只能让他不解。天性。贾诩望着这样的神情想到,中原丰衣足食的大人们定下的训诫是不会在西凉人身上刻下印痕的,即便张济并未教导过自己的侄儿摸爬滚打中实践出的残忍真理,血脉里的传承依旧让张绣不会对被判为“狡猾”与“不道”的理论展现出抗拒。
“因为世上存在着大'势'。”
他拿过落在一边的教科书,把划叉的题目在对应的部分挨个圈出来。“个人的力量是没法与天下抗衡的。也就是说,您要学会审时度势。”
“先生说的好难懂……”视线被晃动的笔杆引住,对着几乎勾画了整本的教材,张绣一时有些眼晕。“要做将军有这么难吗?”
“不,并不难。只是无德无能的家伙做不了太久。”贾诩眨了眨眼睛,大概比起冷酷的大道理,还是考试内容等于教材全本的现实对小孩来说更显得无情。可惜这并不能阻止他笑眯眯地翻开一旁的习题册布置起今天的作业。“您不想当将军了吗?”
“想是想……”张绣犹犹豫豫,苦恼地对着堆起来的课后作业,恐怕真的权衡了好几遍“与其要读书不如还是不做将军了”的念头。
“出人头地,威风八面,庇护家族,忠君爱国,……不论是什么,总有一个当将军的理由。”贾诩不紧不慢地合上书本。“这是我不能教给您的,要您自己想才行。”
张绣听得似懂非懂,低头看向今天的作业,又是好一番冥思苦想,两颗虎牙小犬似的咬着塞进嘴里的笔杆。“先生呢?也有理由吗?”
“我?”贾文和返身擦去背后黑板上的笔迹,今天的授课任务算是告一段落。
“没什么不能告诉您的,当然也没什么了不起。很简单:我想活下去。”
出了被置来当做教室的书阁,天色几乎暗下来。眼下是初春近夏的节气,日头尚不长。吃完饭再看向窗格外时就已经是晚上了。西凉的云雨降水十分稀少,因而晚间晴朗的夜空常常缀满了闪烁的星子。作为饭后闲暇消食的消遣,房中烟酒也备得周到。贾诩拿了烟盒在手里,并不抽,踱步走出门廊。沉静如水的庭里正刮着习习的凉风,思绪不知怎么又跳到下午。
追索过去的回忆是闲暇时才有的余裕,被天下的洪流撵着紧赶慢走,哪有时间长吁短叹。可若是身临其境,一时的多愁善感也是在所难免。贾文和耐着性子点起烟。归根结底是也曾有人和他谈过类似的话题,——虽然是早就固化成尘似的记忆,但放到186年的现在来说,一切却又像水草一般舒展,全数鲜活起来。
在人人都为了大义举旗的年代,清楚地知晓自己犯下的罪过的人屈指可数,抑或者居高位的大人们根本不在乎?在荒谬的乱世里,比起仰仗真才实学出人头地,不如期待同乡造反发迹来得现实。他乡遇故知最是难能可贵,若是赶上了,还能趁机捡个官做一做。想来从都尉升到校尉还是托了董卓军的福,贾文和对跟在谁手底下打工都没意见,毕竟作为一介可有可无的末流,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意见。
只要不跟自己较劲儿,想舒坦地活着并不难。事实就是西凉军来了后,午休的时间反而延长了,——陛下颁的谕令,说是天下大安,体恤军情。但贾诩估摸着是哪个偷懒不想上工的在太师那掺了一嘴。但跟他有什么关系?有能带薪摸鱼的好事,贾文和当然对此乐见其成。那阵子军事办统一打卡上下班,不能到处跑,他没事儿就去院里僻静的一角放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朝宦官倒了今朝辅军受用,整栋办公楼附带秀丽的庭院,委实修得高端大气,享乐一流。
不过聪明人所见略同,办公楼不是自家后院,贾文和找到的摸鱼圣地也没标上他人勿进。但照常摸进后院准备开始刷手机的时候碰到上司正蹲在廊檐下抽烟,冷汗总归还是要冒一冒的。李儒听得后面窸窸窣窣,一扭头就和贾诩打了个照面。这是那位跟着董卓进京时最受他信任的心腹,贾诩搭眼看到一脑袋紫毛便立刻认了出来,心下一哆嗦,避无可避,哪怕巴不得扭头就走,也只能挂上笑脸。
“李儒大人,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哈哈,不用这么跟我说话。你是来休息的?想干什么干什么就行。”
“我想想,你是在牛辅手底下干活的那个吧?”李文优正从兜里掏出包烟抽出一支咬在嘴里,伸手又将烟盒朝一旁两手空空的贾诩递过来:“他和我说过,你俩是姑臧的同乡,——抽吗?”
“谢谢。”该拒绝领导递来的烟吗?贾诩平稳地捏出一根来,他平常并没有抽烟的习惯,但混在董卓军的军伍里,烟酒是最少不了的。时日久了,没想到打火机竟成了常备品。咔嚓咔嚓的点火声渐次响起,不一会儿两点暗暗的红光便亮了起来。烟草淡漠而辛辣的味道漫在鼻腔,贾文和仔细辨了辨商标,出奇的不是什么高档牌子。
“辅军的活儿怎么样,难干吗?”李儒侧过头来。
“牛辅大人是位贤明的领导。”贾诩为了保住自个儿的工资条斟酌着用词,烟灰静默地堆积在指尖。“所以……”
“哈,算了吧。牛辅那家伙什么都不懂。”不等贾诩说完,李儒便被这个恭维之情溢于言表的回答惹笑了。“他脑袋不好,所以身边必须得有几个聪明家伙帮着办事。上报升迁的新任校尉都是我看过的,选你是因为你也是个聪明人——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这四个字落在耳朵里,贾诩就全明白了。李儒的确很聪明,这份聪明不光展露于他计策的狠厉上,自然也体现在看人的眼光上。再装就没意思啦,李文优话里话外就这么个意思。
“还行,”于是他说,磕了磕烟灰,“也就那样。”
“在太师手底下每天可没法这么清闲。”李儒抽起烟,终于能碰到聊天在同个频道上的人让他很是欣慰。“你选的地方不错,风景挺好。”
“我也是找了一阵才发现的。”贾诩旁若无人地听着李儒这番在外面要被推出去砍头的牢骚。
“要是每天都能抽抽烟拿工资就好了。”
“得先天下太平才行。”
“难办着呢,大少爷在外边给相国惹出不少麻烦事。”李儒吐出一口烟。“哎呀,乱啊。”
“箭在弦上,骑马难下。”烟快抽完了,贾诩望着指尖红与黑的交替中明灭的一截。“早些结束,还能指着四海升平后分功论赏。”
“我们这种人现在还能做白日梦吗?”李文优笑了两声。
“哈哈……大人现在已经是显贵了。”
没人再说话,两人的闲谈和抽尽的烟头一般自然地结束了,回忆戛然而止。
与骤然颠倒回拨的时针一样,可遇难求的同路人如此罕有。后来一起摸鱼的次数多了,他和李儒便维持着这般难称为友谊的,既惺惺相惜又心照不宣的交情。只是他原以为就算日后不能共事,凭借李儒的聪明也不至于落个插翅难飞的局面——可李儒的确生死不明了。
董卓派和睦群一散,198年后他便再没得到过李文优的半点音讯。就算翻开通讯录列表,也只剩一个孤零零的灰色头像作为其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明。究竟是藏起来了,还是死在了乱军之中?若不是白天张绣突然问起出仕的缘由,他几乎都快忘了这码事。贾诩掐灭了烟头,最后一点慨叹和呼出的烟一并散在风中:要如何殚精竭虑,才能让头脑转得再快些,快过落在颈上的刀呢?
晚风还再吹,186年的西凉平静地度过又一个晚上。
Part.4
不该在临睡前抽那支烟的。
烟草醒神,太久没点过火,没成想直到月上三竿还没有睡意。贾诩推了门出去,倒是许久没见过朗月涓涓铺在中庭,映得一地珠玉似的斑驳。张家的陈设中规中矩,但是不少小地方都缀着明黄色的蝴蝶系带,说不定是家中主母邹氏的喜好。贾文和无事可做,沿着回廊散步吹风,以武起家的张氏宅邸还备了小校场。左转右拐,正看到有人在场里练枪。
沉而重的一杆枪,漆木作的杆上有年月经久润出的厚重,顶上铸着冷白的快刃,在月下如水面般粼粼地闪。枪是优美而节制的兵器,造来没有一处多余,全是为了冲锋陷阵杀人饮血,最凌厉在刺出时的一刹展现出夺人心神的惊心动魄。就如鸿门宴阵助军兴的是一番剑舞,观人演练使枪的杀伐招式一样是富有节韵的舞蹈。不同的人拿枪有不同的路数,防而泼水不漏,攻或疾如迅风,或势猛吊诡。夜半校场的正中央,枪尖银鱼似的游动。
贾诩眯了眼睛细看。
不是别人,正是张绣将枪用得虎虎生风。百般兵器,唯有枪最难练,张济说侄儿从小下了功夫并不是谦辞。人说少年英武,这个年纪看着青稚,实则用起武器已是纯熟。最后一招收势时,砸下的枪尖直劈出一道月牙似的圆弧,宛如落下无声电闪,最后却能稳稳当当地悬在砖上一指。直到此刻,眼前十几岁的少年才与日后的主君身影渐渐重合,他突然产生实感:真切是将来会驰骋在战场上的将军,日后既要杀人,也要决断,令下间就能把旁人的性命握在手里。
“先生?”不知何时张绣来到不远处,正持枪拄在地上好奇地探问,满额上是未擦的汗。庭内无遮无挡,月色洗练如水,自如地泼在小将军身上,映出玉似的莹白。
站在廊下叫阴影笼着的贾文和伸手抽了帕子递过去,似叹似笑地赞他:“您将来一定会做将军的。”
“我吗?”少年人拭汗时活泼的声音闷闷地从帕子下传来,“为什么先生总是这么确定?”
“大人为什么半夜偷偷出来练枪?”贾诩并不答他,只是抛出问句来换另一个疑问。
“啊,呃,这个……”终归是少年心性,张绣的注意力被不动声色地转移了,他颇显地为难似的伸手挠挠脑袋。“如果我告诉先生,您会和叔父说吗?”
“保证不会。”贾诩眨了眨眼睛,当然,以成年人的身份许下的允诺可信度需要打个折扣。
“我还在想那伙劫匪的事情。”张绣低下头答着,眉头心事重重地拧成一个结,少年人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武器,枪纂在地上碾出一个小坑。“我想再试一次。”
“……大人,先前应该跟您提过了,”贾文和看明了大半。除暴安良,少年人的热血,以及迫切地想要证明自我的欲望。或许他也曾有过吗?可能还未暖烫,便被冷风吹散了,于是他平静地道出劝语:“蛮勇是不智。”
“我不会犯上次的错了!”张绣急急声辩。“我也知道叔母说流寇要交给官兵,可这几天根本没有半点消息。”
“留着那伙人只会徒增隐患。我是考虑过的,自然记得先生的话。但先生之前也提过,假如当时遭劫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先生,……”声音越说越低,张绣却没有半点想要退让的意思。“普通的百姓该怎么办?”
唉,贾诩轻而缓地叹出口气。
“那大人想好该用怎样的计策了吗?”
“如果叔父不肯答应……啊?先生不反对我吗?”本以为要被驳回而做足了准备的张绣诧异地抬起毛茸茸的脑袋。
“我是将军的谋士,”贾诩笑眯眯地应承,“付了工资就会为主君尽心出谋划策的那种。”
“但我并不是……”
“只是现在不是而已。”贾文和的语气轻松又难以捉摸,如同一句模棱两可的玩笑,“既然您有自己的考量,那么如果主君下令,属下自然有完成的义务。”
“叫我听听您打算怎么攻下敌军吧。”
剿除流匪并不是什么难事,黄巾军的暴动给了他太多经验。比起数万人的战场,寥寥十数人的讨伐更像是一次演习。即便如此,涉及性命予夺的战斗也需要谨小慎微的计划。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首先便要整饬行装。张绣需要趁手的武器,与最适合在山林间快速奔走飞腾的骏马。武家自然不缺膘肥体壮的西凉好马,更不会短了锋锐的短刀与坚实的长弓——自然还有那柄一定要带的长枪。
身为辅军,贾诩理所应当有着对辎重挑验检查的经历,他在最后一遍查勘时慢慢摩了摩冰冷的刀鞘。很难说贾文和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应下张绣的请求,但可以肯定绝不会是无谋地纵容着默许了张绣的“任性胡闹”,可要他被小孩子口中天真纯粹的道义打动似乎又显得十分滑稽。他是想见一见日后张绣将军的风采吗?抑或者是想要领会一下他人的“道”呢?人心多难懂,贾文和垂下眼睛,幽幽将装备收拢齐整,揣测人心,哪怕是明晰自己的,又是件多么劳神费力的事情。
再者,就要绕过家中眼线。虽说近日来邹氏对张绣看得密切,生怕侄儿再出去惹事回来。但张济与邹乔瑶二人却都对平素和善稳重的“文先生”十分放心。贾诩提出自己要回姑臧探亲,出于情面,夫妇定然不会拒绝张绣要求骑了马一同陪送的请求。贾诩以眼下时节不便,不愿请主人破费的客气理由回绝了张济要雇车塞人回去的提议,只要了一架马车,以便搁置“采买”来探亲用的大件物什。
等进了匪患地界,便用披风掩住面貌,慢吞吞又看着似个肥羊的行商打扮就会立刻成为最显眼的目标。
随后的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了。抛下的鱼饵如愿勾住了大鱼,流匪们打着呼哨绕了一圈哄上来。……此时如不及时收杆,恐怕人财两空。
但假如原本就没什么饵料,拨开竟是勾呢?
“今日是你们的死期!”
飞扬的布袍眨眼间甩向贼匪,底下露出一位全副武装的少年将士,张绣一把抽出压在座下伪装已久的长枪,寒气森森的枪尖便银蛇般紧咬着飞扑出的披风刺了出来。
作战最紧要便是讲求知己知彼的信息差。是谓攻其不备,先手必胜。坐上马车的并不是贾诩,而是蓄势待发的张绣。一切装备早在路中便被替换穿戴过了,看着华美贵重的沉箱不过是空壳,拉着的货板更是做过手脚,拧开关扣,便可往前一踏直跃上宽阔厚实的马背。免除束缚的骏马扬蹄嘶鸣,在付出有人倒在马下的代价后,混乱的流寇们才堪堪望清了来人,一时叫骂声不绝于耳。
“是上次那小子!”
“送死来了?要你给弟兄偿命!”
“妈的,先为死在你们手上的无辜百姓偿命吧!”张绣凶厉地大骂,全不似平常听话驯顺的模样。武家的血脉生来懂得如何作战,短兵相接,气势便先压了匪寇一头。张绣下手毫不留情,血债要血偿,杀人自然也要有被人杀的觉悟,这一点再清楚明白不过。他半点迷惘犹豫也无地下着死手,一时锐不可当,连连得胜,不多时便又斩了成果在地。
只是力有尽时,悍匪们能够猖獗地骑马劫道,自然也有几分本事在身。张绣年少,缺乏实战经验,虽然也有不少建功,但几回合下来,战局不免渐渐落入僵持下风之中。
接下来,就是备好的第三步了。
一直缀在不远处的贾文和不疾不徐地骑着马,及至兵戈击鸣的声音响在耳畔,赶得差不多近了,才吹出一声响而悠长的呼哨,往前一指。
“贼人就在前面,快去帮张绣大人!”
“还想用这招,今天不会上当了!”匪首大笑。
然而这次迎接他们的却是久经沙场的军士们搭满长弓拉出的呼啸利箭。
这是说服的技巧,身后策马袭来的数名兵士不是别人,正是张济伍中忠心的部下。策动他们并不难,只消打听下哪些汉子年纪较轻,往日刚正朴实,再拉着张绣建个“除暴安良祖厉之星”的小群。接着打出正义之师的旗号,凭着小将军素来在伍中的眼缘与讨喜的性格,略略以名利双收为由推动,便能收获到“我们当然愿意帮张绣大人剿匪!”的答复。
张绣的胜利是注定的。
贾诩下了马,正要近前看看张绣受伤了没有,却见一柄尖枪直冲眉心刺来。
“先生!”
不是别人,是张绣大喝一声,将手中武器猛掷而去,将将擦着贾诩身旁飞过。
“……哎哟。”好险。贾诩眨了眨眼,扭回头看。
一名站在贾诩背后高扬着尖刀的流寇被一击贯中,直挺挺倒了下去。伤口喷出温热的血,堪堪溅了几滴在他脸上。看来是被张绣大人救了一命,贾文和用指腹揩去脸上散着铁腥气的液体,生死间处变不惊。
“祝贺您,大人。您现在已经是一位优秀的将领了。”
“都是多亏了先生。”张绣重新扬起了符合年纪的,爽朗又坦率的笑容。他轻快地摘了头盔下马。“我……想过了。那天下午先生不是教我悟自己的路吗?我想明白了。”
“今天这样就是我的答案,我想要能够一直坚持自己的路。先生那么笃定地说我将来会做将军,所以我就信先生的。”
“……但我总是太莽撞。”像是因自揭其短而不好意思般,张绣低下头挠挠后脑勺。“叔父也说了,要有人在旁拦着我。”
“先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您将来要是没处去,能不能做我的谋士?”
贾诩不由叹笑。
九年后也是这么说的。九年后贾文和在长安为虎作伥,朝中人对他亲而惮之。于是他还了印绶,投去段煨那边,身边人却依旧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彼时举目四望,孤立无援,只有张绣记得曾经许过诺,迎他来到军中。风云际会,这般究竟是必然还是偶然?他无从求证,只是掩下笑,端端正正朝前行了一礼。
“我现在要走了,大人。”
假如并非偶然,那么张绣必定会记得今日的承诺,并在九年后不管多少次都会像今天一般毫无芥蒂地伸出手邀向自己。
“……先生真要走吗?”未等来期待中的答复,反而得了离讯的张绣皱起眉头,他并未追问贾诩要往何处去,只是声音颇为低落。
“我还会和大人再见的,只是要先等上一段时间。”
“等多久?”
“是啊……等大人当上将军吧。”贾文和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到时候我会再来当您的谋士的。”
Part.5
梦是要醒的。
贾诩再睁眼时,熟悉的天花板便映入眼帘。他呆着望了一阵儿,零散的思绪才慢慢回流似的捡了回来。怎么做了这么长的梦?逼真到醒了甚至能发现一夜硬是没睡好的地步。贾文和倦怠地抻了个懒腰,掀开手机一看,稳稳当当的198年,时针不紧不慢地转动,7点40分,正是周一。
哎……又是周一,怪不得要做这种梦。贾诩顿感头痛地捏捏鼻梁,念头还没盘旋多久,就被突如其来的哐哐砸门声打断了。
“先生,先生?快起床了,刘景升大人今天要开作战会议。”
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张绣将军起早了又来喊人。真不比年轻人经得起折腾,贾诩应着声,无可奈何地翻身收拾起床去给领导开门。“将军,九点半的会议,您用不着这么早……”
可惜这句话注定要在说到一半时被打断,甫一开门,张绣就献宝似的把手上的东西捧出来。
“我来的时候顺便给先生带了午饭!”
“…劳大人费心。”吃人的嘴软,盛情难却,贾诩未说完的话自然也咽下去转回了肚里。只是目光落到捧在眼前的东西时,视线便像焊住一般牢牢定下,再难移开分毫。
一只历过不知多久岁月的老旧饭盒——这倒没什么,随处可见的物件。但款式与颜色,却和他方才梦中带去的那只一模一样。
唉,难办呀。贾诩低声叹着笑起来。
“走吧,将军,刘景升大人正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