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没有时间没有土地万物混沌记忆蒙尘
　　
　　往事如烟转瞬即逝河水冰封化为虚无
　　
　　时间如湍急河水
　　
　　谁也无法从中脱身
　　
　　待嫁的姑娘等待着丈夫
　　
　　如同等待死亡的时刻
　　
　　她通身纯白
　　
　　仿佛穿着白色的殓衣
　　
　　她注定死亡
　　
　　婚礼的钟声回响
　　
　　带她去带她去
　　
　　飞来吧降临吧
　　
　　永远为你奉上
　　
　　年轻的姑娘”
　　
　　“在很久很久之前，朝鲜的开国太祖曾召唤出吸血鬼，幷与其达成交易，由其灭掉高丽，助太祖登王，而太祖的子孙后代均要侍奉吸血鬼。每当新王登基，便要向吸血鬼祭出美丽的女子，在没有月亮的午夜，当巫女唱起召唤鬼的歌谣，他便会出现，将少女带走。”
　　
　　“后来呢？”
　　
　　“传说120年前，贞显世子寻找到了除掉吸血鬼的密策，世子和朋友们用炸药将汉阳的地下宫殿炸毁，吸血鬼被阳光照射，便灰飞烟灭了。”
　　
　　“不能照射阳光就是密策吗？”
　　
　　“当然不是了。”
　　
　　“那密策呢？”
　　
　　“哎呀，我的小小姐，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故事了。”
　　
　　府邸已被洒水清扫数次，廊下装饰着时令鲜花。这一天，当朝的世孙、贞显世子嫡嫡亲的继承人李允将要迎娶领相的长女崔慧玲。
　　
　　东方尚未泛白，慧玲便被贴身侍女叫起梳洗，银梳沿着乌木般的长发滑下去，而后灵巧的手将一头青丝编成辫子，再于后颈处紧紧固定成髻。
　　
　　“真是可惜，再也没有吸血鬼了。”
　　
　　“马上就要出嫁了，还在这里乌鸦嘴，你想被吸血鬼抓走吗？把世孙推上战场，你一点儿也不心疼吗？”领相背着手走进来，训斥道。
　　
　　“人们都说世孙是一天不接触女人就会坐立不安的花花公子，凭他的手拿得起剑吗？”少女摆弄着手中雕着花的银簪，递给身后的侍女“请帮我戴上这个。”
　　
　　“慧玲，”领相夫人走过来，接过银簪，轻轻插好。“你即将成为世孙嫔，将来更是要做这一国的中殿的，不要听信外面的流言。你会爱上他，他会爱上你，相信妈妈。”
　　
　　“只要有爱，一切都会好的。”
　　
　　华灯初上。
　　
　　庭院里，两排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闪烁着烛火的光，一圈圈晕染开去，侍女们忙碌着将绸缎的被子铺好，华丽的唐衣被褪去，换上素白的裙，巫女敲起猛兽皮制成的鼓。
　　
　　咚、咚、咚……
　　
　　世孙站在宫殿的阶梯前等待着，巫女将雄鸡的鲜血洒在地上，天穹如同泼墨般，看不见一丝月亮，年岁已长的妇人开口，用沙哑的声音唱起久远的歌谣。
　　
　　倏然无故起了风，窗棂的茜纱上映照出男性的轮廓，屋内响起侍女的尖叫，门被粗暴地推开，发出剧烈的声响，长相极为俊美的男人用手臂挟着一袭白衣的慧玲，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飞快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没有人看到他怎样出现，也不明白他如何消失。慌乱与震惊中，巫女颤抖着发出一声粗嘎的单音。
　　
　　“鬼——”
　　
　　“滴答、滴答、滴答……”
　　
　　有水滴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愈来愈清晰，慧玲缓缓睁开眼，身体很疼，仿佛曾从极高之处跌落地面般。慧玲动了动四肢，确认骨胳都还完好无损。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依稀看得见头顶遥远的圆形出口，透着新月清亮的光，手指碰触到身旁粗糙的岩壁，慧玲努力着一边摸索一边站起身来，她不明白自己还活着的原因，但既然还活着，就要想办法逃离这未知的地方。
　　
　　“滴答、滴答、滴答……”
　　
　　慧玲停下了动作，声音似乎来自石壁的另一侧，既然能传来水声，石壁应该幷不很厚，她在地上寻着了一块尖石用力敲打，试图敲开一道缝隙，哪怕只是徒劳。身边的一切都太安静了，如果不做些什么，恐慌便会接踵而至，毫不留情地扼住她脆弱的咽喉。隐约传来微冷的风，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你会弄伤自己的。”
　　
　　人类？女人吓了一跳，四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一双眼睛从前方的石缝中显现，瞳仁漆黑如同子夜。
　　
　　“你也是被鬼抓来的吗？”
　　
　　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声音再次响起，“你们为什么要唱鬼之歌？”
　　
　　“是主上的主意，我们还以为已经没有鬼了……”
　　
　　“是你们自己唤醒他的。”丢下这句话之后，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随即从石缝后消失了。
　　
　　慧玲靠着身后的岩壁，缓缓蹲坐在地上，月亮逐渐被厚厚的云层遮盖，只留下无边的黑暗，惊惶、饥饿与疲惫逐渐侵蚀她的感官，她将头埋在膝盖上，缓缓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直到太阳的温暖和煦地照耀在她身上，像母亲的手，抚平她所有的创伤。一只修长的手从昨天的石缝中伸过来，缓缓停留在阴影里，掌心向上托着一颗红色的果子。
　　
　　“吃吧，会感觉好点。”
　　
　　“…谢谢。”慧玲感激地接过，指尖碰触到对方干燥而微冷的皮肤，果子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入口多汁而甘洌。“我叫崔慧玲，你呢？”
　　
　　男人沉默了半晌，眸光锁住慧玲因进食而张合的唇，直到她将整个儿红色的浆果吃完，他的眼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会的，当你再也不需要它。”他回答，像一阵风一样，再次消失的毫无痕迹。
　　
　　白天是逃走的最佳时机，毕竟吸血鬼决对不能照射日光。不知名的红色果子神奇般地填满了她的胃，身体的疼痛感也降低了许多。慧玲在明媚的阳光中再次打量自己所处的空间，地表很干爽，岩壁上也没有青苔的痕迹，而风却送来略微潮湿的空气。
　　
　　风？
　　
　　顶部的孔洞显然并不能产生这样的风，慧玲扶着岩壁一步步朝风源起的方向走去，尽头像是被碎裂的岩石堵住的出口，光线透过岩石之间的空隙穿过，是刺眼与炫目的白。慧玲先将较小的石块拿出，之后用力将中间一枚圆石推开，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四周的岩石纷纷塌落下去，显露出一个狭长的可以容人钻出的洞口。
　　
　　慧玲几乎要跪下感谢上苍，她迈过那些四散的岩石，弯腰从洞口穿过，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天空，峭壁上的岩脚蜿蜒向前伸出，愈来愈窄，万丈之下是浩渺的湖水，一挂瀑布仿佛银河落入其中。她从未距离天空如此之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翻滚的云海，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缓缓张开双臂，如同鸟儿舒展羽翼。
　　
　　“别动，小心，那很高。”
　　
　　男人的声音打破绮境，慧玲转过身来，惊喜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你还活着？”
　　
　　“为什么从洞里出去了？我说过你会弄伤自己的。”他站在洞口处，岩石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过来。”
　　
　　为什么他没有被吸血鬼杀死？
　　
　　为什么他会出现的如此之快？
　　
　　为什么他一直徘徊在阴影下？
　　
　　慧玲突然意识到了答案。
　　
　　“你到底是谁？”
　　
　　男人定定地注视着她，他沉沉的眼里映着斑驳的光影，如同颤动的湖。
　　
　　慧玲缓缓后退，风声呼啸穿过她的耳畔，她正在坠落。
　　
　　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青烟升起，她闻到了烧灼的味道，在意识模糊之前，鬼紧紧抓住慧玲跌入了最近的岩洞里。
　　
　　月亮再次升起来，寒冷的山风吹醒了瑟瑟发抖的慧玲，她看向躺在不远处的鬼，那是传说中拥有着致命的美貌，甚至让人忘记对死亡恐惧的妖怪，他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慧玲站起身向洞穴外走去，当她从他身旁经过时，甚至听不见微弱的呼吸。她想起红色的浆果、阳光下飞扬的白色衣袖、强忍痛苦而又坚定的表情……慧玲叹了口气，终于在男人身旁跪坐下来，她伸手向后，拔下了银簪，长长的发辫疏然垂落，她轻轻按住雕做花瓣的机关，一枚细长的银匕随之展现。女人咬了咬牙，手起匕落，白晰的手腕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她将手腕凑近鬼惨白如纸的唇，线条流畅的嘴角染上鲜血后愈发显得冶艶，慧玲有些失神，目光措不及防地撞进一双艶红如血的瞳孔。
　　
　　“你一定不知道，你的香气有多甜，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才留住你。”他说，长指搭上她纤细的手腕，紧紧扣住。
　　
　　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流动，寂静如潮水蔓延开去，慧玲默不作声，手指用力握紧了银簪，甚至指节泛起青白的颜色。
　　
　　“待在这里，不要动。”他说，缓缓推开她，抽身离去，飘飖的衣角转瞬融入冥冥的夜色里。
　　
　　慧玲瘫坐在地上，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思考。手腕的血滴落下来，落在她纯白的裙踞，晕染出不规则的边缘。沉积的空气倏尔再一次波动开涟漪，一块平整的石头出现在面前，上面盛放着被捣碎的深绿色植物，散发着草药的清香。“拿着，这可以治疗你的伤，涂一点会好受些。”
　　
　　虽然伤口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愈合，但现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更何况如果放任血流不止的话，不知道是否会诱惑鬼改变想法，索性直接把自己变成口中食。这样想着，慧玲打定主意将石片接过，植物的汁液带着丝丝凉意覆盖在伤口上，缓解了疼痛，伤口附近的血液也很快不再溢出。慧玲下意识地道了声“谢谢”，看见鬼垂下眼帘，唇角微微上扬卷起一抹意义不明的轻笑，极为快速地附贴在她的身后。“你该去休息了。”他说，低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她的腰再一次被外力蛮横地圈紧，纯圆的月亮在她眼前划出弧形的轨迹，银白的尾端隐没在洞口，她的双脚终于落上实地。
　　
　　山洞宽阔而空旷，借着皎洁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到深处平整的巨大圆石，说不清像床还是更像祭坛，旁边堆放着成堆的书籍和几个箱子。两座高大的蜡台立在地上，却没有燃起烛火，中间高高的石块堆成座椅的模样。
　　
　　“你可以睡在这儿，等到了白天，顺着洞一直往前走可以去外面。”鬼放开了她的腰，“我出去一下。”
　　
　　慧玲在石床上坐下，岩石很硬，但她显然没有其他的选择。鬼看起来幷不想伤害她，他给她吃的，还为她治伤，甚至还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她。明天，她迷迷糊糊地想，即使不能说服鬼放她走，至少要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天色刚刚蒙蒙亮，慧玲便已苏醒过来，她的身上盖着陈旧但干净的被子，那天见过的红色果实用树叶盛着放在一旁，甚至还有一个装满清水的竹筒。她环顾四周，但鬼不在这里。慧玲吃了两个果子，又喝了些水，她将被子仔细地叠好，站起身向洞的深处走去。她走了很久，直到面前出现开阔的平地，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流出现在眼前，映着朝阳，波澜荡漾，闪闪发光。这里依旧是山壁，泉水汇聚成潭潺潺向前流淌，跌落下去，形成一段段大小不一的瀑布。作为权倾朝野的领相的女儿，慧玲平素向来深居简出，这样的风景却是初次领略，她迷醉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里，直到高高升起的烈日晒红了她的脸，才回过神来。她俯下身去，用手沾取清凉的泉水简单洗漱了下，便起身沿着原路折返回去。
　　
　　“请解释一下，”慧玲向坐在石堆上的鬼走去，他的手撑着头放在支起的一条腿上，像是睡着了，但慧玲知道他醒着。“为什么把我抓到这儿来却又不杀死我？”
　　
　　“你们唱了歌。”鬼睁开眼，女子的脸颊被晒出美丽的红润如玫瑰逐日盛开，她的身上带着太阳的味道。
　　
　　“如果你不想杀我，那我对你有什么用？”她直视他的眼睛，除了那晚，他的瞳孔一直是黑色的，如玄玉般幽深，似乎只是这样望着，就会被吸引进去。“不如送我回家，我会尽我的所能感激你的。”
　　
　　“没有那么容易。”鬼眼里闪过的情绪瞬息万变。“你们的太祖，曾经与我达成协议，我助他登王，这个国家的夜晚由我来支配。不过后来是你们先违背了誓言，人类想要除掉我，但我被我的师父守护鬼海瑞所救，他把我带回到这里，幷且以死立下咒语，我不能主动离开这里去人间。可你们再次唱响了召唤鬼的歌，我能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手上抓着的女孩，我只能把你扔进洞里，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光会笼罩那里，吸血鬼不能进去。洞对你来说不是牢笼，是保护你不被我伤害的地方。”
　　
　　“明白了吗？我不能送你回家。你只能等世孙来，如果他能来，我不会阻拦你们，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唱鬼之歌了。”
　　
　　“什么叫如果？你觉得世孙不会来救我吗？”
　　
　　“这都取决于你。”
　　
　　“他来不来怎么会取决于我呢？”
　　
　　鬼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他的视线汇聚在广袤天穹的某处。“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吸血鬼的祖先守护着这里，你看到周围的森林了吗？你在这里看到蓝天，可外面的人只能看到迷雾，偶尔会有迷途的旅人和动物走进来，一旦他们踏入森林，他们注定会在那里迷失，直至死亡。但是，只有你有强烈的爱慕之心，外面的人才能到达这里。”
　　
　　“爱慕之心……”慧玲低声重复着鬼的话语，他的声音逐渐在耳边越来越小。
　　
　　“这都取决于你，”鬼说，“如果你爱他，他就能找到你。”
　　
　　爱……吗？对于只在婚礼上见过一次面的世孙，他们真的相爱吗？
　　
　　尽管内心的声音无法斩钉截铁地认定世孙必然会前来，但慧玲告诫自己总要留有希望，好在等待的日子幷不显得漫长，鬼给予她高度的自由，无论何时，都未曾限制她的行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鬼都坐在石椅上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他心情好的时候会主动和慧玲闲聊，或是对她正在读的那些守护鬼留下的书发表几句角度独到的见地，他口中那些与众不同的世界，听起来让人着迷。每当日落西山，他便会走出石洞，融入苍茫的夜色，仿佛那里原本就是他的来时与归处。慧玲逐渐学会了许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像是拾柴生火、洗衣煮饭，海瑞留下了许多供人生存的物品，只不过鬼没什么需要，便一直随便丢弃在角落积灰，慧玲将它们整理好，擦拭清洗干净，鬼觉得有趣，偶尔也会略微帮些忙，尽管总是摆出一副屈尊降贵的姿态来，有时鬼会带回来几只兔子、鱼或是山鶏之类，慧玲便摸索着用火烧烤，一来二去竟也能烹饪的十分美味。
　　
　　时间一日一日毫不留情地溜走，如同指缝中的沙。慧玲尤记得大婚时还是暮春，转瞬却已到了盛夏。天光愈发炎热，饶是本就温度寒凉的山间，也无法躲避气候湿热的侵袭。夜里慧玲睡不安稳，辗转反侧了许久，索性起身向山泉走去。这里的环境她现在非常熟悉了，甚至显得居住了18年的汉阳更为生疏了些许，毕竟以往极少出门，去过的地方便更是寥寥无几。她脱下衣服折好，放在旁边干爽的岩石上，解开发辫，任由秀美的长发披散下来，映衬着瓷白的皮肤，像黑色绸缎织就的斗篷。慧玲一步步走进泉水，直至水位及肩，她半漂半浮地站立着，不禁童心未泯地打起水花儿来。周遭的空气似乎有些异动，数月的相处，慧玲已经能够准确地感知到鬼的存在，她猛地抬头，面前是熟悉的身影。
　　
　　“你在干什么？偷看我吗？”她慌乱地交叉双臂挡在胸前，无暇顾及纤细手臂之下堪堪露出的圆润胸线。
　　
　　“是。”鬼回答，没有意料之内的惭愧，而是毫不掩饰地直白。
　　
　　“不许看！”呵止冲口而出，她蜷起双腿将自己缩在水中。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懂吗？”
　　
　　“为什么？我看鸟，也看鱼，为什么不能看你？”鬼的表情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她的窘迫与羞涩。
　　
　　慧玲眨了眨眼，轻轻叹了口气，他是一个独自生活在荒山野岭里数百年的妖怪，她的确不应该用人类的礼义廉耻去要求他的。慧玲转过身背对着鬼站起来，她将潮湿的长发拢起，拧干水分后盘在后颈，全然不觉鬼逡巡在她曼妙曲线上愈发深沉的目光。
　　
　　“我给你带了礼物。”鬼的视线停留在慧玲的腰窝——一双浅浅的、小小而可爱的凹陷。“你能和我去取吗？”
　　
　　“好。”慧玲答应着，弯下身穿好了自己的裙子。
　　
　　鬼贴近她玲珑的身体，圈住了她柔软的腰肢，不动声色地嗅着慧玲甜美的气息，而后抱着她瞬移到山麓下位于密林中央的湖畔。
　　
　　“看。”他指着拴在树干上的一匹银色小马，待慧玲站稳后才放开她。“这个小东西好像和主人走散了，迷了路闯进这里来，它还驼着一个书箱，我放在床边了。”
　　
　　慧玲走过去摸了摸小马柔顺的鬃毛，马儿温顺地蹭着她的手心，她望向鬼，眼里闪着惊喜的星光，闪闪发亮。她跑了几步来到鬼的面前，轻轻抱住了他，这是她平日里向家人道谢常用的方式，“谢谢你呀。”她笑着说，如昙花在午夜时分璀然盛放，一瞬时仿若世间的姹紫嫣红全扑进眼里，让他不能够也不愿意移开双目。
　　
　　鬼凝视着坐在洞口读书的慧玲，这里找不到女装，她便拿了一件海瑞留下的中衣当做换洗衣物，她实在娇小，老守护鬼的衣物穿在她身上依旧过分宽松，当她翻动书页的时候，一节嫩白的小臂从袖口漏出来，如九月里最上乘的莲藕。她很聪明，谈吐之间瞧得出读过许多诗书，是世人口中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类女子，看似恭敬实则骄傲如同带刺的蔷薇，即使当他故意将被吸干血液的小兽丢至她面前时，仍然隐藏住恐惧而脊背挺直。她是会对他所做的事情嗤鼻冷笑，会对他说出刀锋般犀利的嘲讽的人，在他漫长的、数百年的生命里，如同阳光一样劈开黑暗，美丽耀眼而危险的人。他可以嗅到她血液的香气，随着相处时间的推移，愈来愈馥郁的芬芳，他仓惶地明白虚掩与其下所意味着的真相——血之味，动物不及人类，男人不及女人，在相同的女人中，心爱的女人之血会更加吸引他——他原本想利用她作为诱饵引李允前来，以完成他复仇的计划，但现在，他担忧这计划是否还能继续进行。
　　
　　他分明没有心，却体会到了何为心动。
　　
　　鬼开始小心地维持微妙的平衡，小心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词语，像是只能看到却无法触碰的阳光，又像是萦绕在四周无法挥之而去的她的香气。当鬼隐在最深浓的黑暗中睇着慧玲沉静的睡颜时，数百年、不，数千年让她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念头便会闪现在他的脑海里，日复一日，如丝缠绕作茧，将他紧紧缚住，直到她兴致冲冲地抱着一匹绣着金线的绸缎跑到他面前。
　　
　　“这是今天我带马儿去吃草看到的，一箱子的料子大部分坏了，只剩最里面这匹完好无损，这料子的质地和绣工都堪称绝品，想来是进贡到宫里的，我帮你做件鹤氅，一定很漂亮，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鬼幷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他只是痴迷于她眉眼间的颦笑，他的目光逐寸下移，凝结在慧玲喋喋的檀口，手如同有自我意志一般抚上她的肩头，亲吻她是意识中仅存的想法，鬼闭上眼，缓缓俯下身去。
　　
　　“我相信您会遵守跟我的约定。”冰冷的字句无比清晰地打破绮境，此刻她的声音不复往日花间莺语般动听。
　　
　　“你之所以不愿意留在洞里，是因为你一直想离开。你清点海瑞的东西，为了找到地图，你收集箱子是想知道哪里距离大路更近，你还学会了生火，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情没有做，就是打破妨碍你逃跑的结界……”
　　
　　“不是的，我没想过——”
　　
　　“我看到了你藏好的包裹，其实你一直在怕我对吗？害怕有一天我会把你当做食物。我不怪你，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看海瑞写的书，也能同样体会到，你会是怎样的心情。”
　　
　　“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你是羡慕你不能得到的人心，不是吗？所以就请你……”
　　
　　“够了！你只是看了我生活了数百年中的几个月而已，却这么多嘴，明天一早你就起程，一直向东会有通往汉阳的官道，过往的行人便会发现你。”鬼强迫自己不去看少女眼底晶莹的水光，挥落她怀中抱着的布匹，转身消失在洞穴的深处。
　　
　　他没有回来。
　　
　　太阳已经出来了，橘红的光芒逐渐化为浅金直至透明，鬼的气息不在这里。慧玲揉了揉眼睛，瞳孔传来酸涩的感觉，像被刺进细小的针尖。她将做了一夜的鹤氅在石床上铺平，玄色的衣料上，金色丝线织就的蟠龙蠢蠢欲飞，她很小心地拼对了图样，又用卐字纹装饰了衣领，鬼的身形挺拔，衣服……该是适合他的罢，他箱子里那几件白色、黑色和红色的贴里，大抵也都能配得上罢。慧玲这样想着，将完成的鹤氅仔细叠好放在石椅中央，起身走出了岩洞。
　　
　　慧玲将小小的布包背在身上打好了结，那是她最初藏起来以备万一的，她本以为永远不会用到它，永远……她最后看了一眼高耸于云端之巅的山顶，翻身上马，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奔去。
　　
　　周围渐渐升起了迷雾，离开鬼先祖的庇护越远，雾也便随之越浓，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慧玲不得不燃起火把，马儿飞一样的奔跑着，氤氲的雾气中她看见红色的亮光，熟悉而陌生的轮廓显露在眼前，那是世孙，她未来的丈夫。
　　
　　“慧玲？”李允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满是讶异。
　　
　　“鬼把我抓起来的第二天遇到了地震，他藏身的岩洞倒塌了，日光照到了他，我跑到森林里，只看到很多遇难的残骸，后来我找到了这匹小马……”
　　
　　“谢谢你来救我。”慧玲抬头望向李允，“你爱我吗？”
　　
　　“当然。”她看见他微笑着回答。
　　
　　“世孙嫔娘娘，我很高兴你能得救，但我们必须回到森林，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们需要确保鬼已经死了。”武士递上御寒的斗篷，恭敬的礼数之下，言辞甚是恳切。
　　
　　“再也没有鬼了。”慧玲摇着头喃喃着，为了说服旁人，更为了说服自身，她微微颤抖着，像是想起恐惧的回忆“我不想再去那个可怕的地方，我们回家吧。”
　　
　　“那是当然，鹤永，按世孙嫔说的办。”李允取过斗篷，体贴地披在慧玲的身上，她单薄的裙子早已被露水浸湿。
　　
　　明明应该会暖和起来的，可为什么只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呢？
　　
　　大婚的日期很快被再次确定下来，一切重新回到起点。
　　
　　慧玲又一次穿起了枣红色的翟衣，领相夫人接过侍女奉上的金钗，仔细簪在慧玲的发髻上，“有些话妈妈一直没能对你说，要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听从自己的内心，其余的就随它去吧。妈妈原本还以为世孙与你只是政治联姻，他不爱你，但现在我相信你们是相爱的，他找到了你，你自己也说过，没有爱是找不到那里的。”
　　
　　“一定要幸福，女儿，那样我们才会幸福。”
　　
　　沉重的翟冠如有千钧，压迫着她几乎难以喘息，慧玲仿佛一具会呼吸的傀儡，机械地重复着婚礼繁复的步骤。天色逐渐暗下来，羽磬与伽倻琴交织出庆典的旋律，人群与焰火错杂相映，洋溢出喧闹的喜气，乌云随着夜晚冷涩的风在天空恣意飘荡，遮盖月亮与星光，凄厉的鶏鸣之后，巫女敲起祭祀的太鼓。
　　
　　咚、咚、咚……
　　
　　慧玲站在塌前，木然地看着侍女忙碌地身影，她的灵魂似乎游离出身体，周遭所有的喜悦同她没有丝毫关系，直到沉闷而清晰的鼓声敲响她的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慧玲忽然唱起歌，那些深刻地镌写在记忆里的字句，她唱着，声音愈来愈大，越过侍女惊慌的嘈杂，遥遥飞往远方，像是永无止息。
　　
　　“从前没有时间没有土地万物混沌记忆蒙尘
　　
　　往事如烟转瞬即逝河水冰封化为虚无
　　
　　时间如湍急河水
　　
　　谁也无法从中脱身
　　
　　待嫁的姑娘等待着丈夫
　　
　　如同等待死亡的时刻
　　
　　她通身纯白
　　
　　仿佛穿着白色的殓衣
　　
　　她注定死亡
　　
　　婚礼的钟声回响
　　
　　带她去带她去
　　
　　飞来吧降临吧
　　
　　永远为你奉上
　　
　　年轻的姑娘”
　　
　　“砰——”茫然失措的世孙率领卫队破门而入，四野静默无声，慧玲的眼眶不自觉泛出泪来，被水珠模糊的光晕中，她看到鬼颀长的身影，深红色的贴里外正是那件黑色龙纹的鹤氅。慧玲笑起来，在鬼抓住自己的时候，拥紧了他。
　　
　　她被丢在坚硬的圆石上，鬼的眼睛是胜于朱霞的殷绯色，修长的手指抚上少女小巧的下颌，长而尖锐的指甲缓缓刮过细腻的皮肤，带着锋利的杀意。慧玲伸出手捧住鬼的脸，吻上了他微凉的薄唇，没有任何迟疑。
　　
　　鬼有生以来第一次呆住，少女的唇瓣胜过最甜美的蜜糖，软软地贴着他生硬的唇线，他艰难地推开诱人迷醉的软玉温香，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别走。”慧玲匆忙站起来，“你只是习惯了让所有人都怕你，而不知道被人爱着是什么滋味。”她向他步步走近，无视他露出的尖锐獠牙。
　　
　　“请你放弃不能得到的人心，只收了我一个，去没有人的地方生活，不可以吗？”她缓缓跪下来，阖上眼帘摊开掌心，那是全然托付的姿态，“一切都听你的，只要你别离开我，我爱你，不管你是谁。”
　　
　　手被干燥的掌心包裹，停留片刻后紧紧握住，“就这样跟我待一会儿吧，给我点时间习惯你。”她靠向坚实的胸膛。
　　
　　“少女的故事到此结束，她拯救了鬼，幷且把她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鬼。”
　　
　　“爸爸，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鬼不想向人类复仇了吗？密策到底是什么？”漂亮的小女孩忽闪着黑曜石般的眼睛，夕阳的余辉渲染在她身上，一层层镀出金色的绒边。
　　
　　“是爱”，慧玲轻柔地将女孩儿抱到小床上，“当鬼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拥有了人心，那便是能够使吸血鬼永远消失的密策。”
　　
　　“是吗？”女孩儿小小的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睡着了。
　　
　　“是的，宝贝。”慧玲温柔地抚摸着她细软的头发，她抬起头，迎上鬼温柔的眼。
　　
　　鬼将慧玲抱起来，带着她瞬移到了山顶，那里有世间最美的落日，慧玲在海瑞留下的书和物品里发现了能够抵御阳光的黑色道袍，而曾经的他却因为怀着对人类的恨意对老守护鬼的遗物不屑一顾。
　　
　　在燃烧着的金灿灿的日光中，鬼低头含住女子潋滟的唇。
　　
　　“真的，很美啊。”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