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村庄，它不在山顶，也不在平原，不贫不富，人不多不少，不那么热情好客，也不那么冷漠排外，在这个村庄里，汇集着一切你能想到的认真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乐雅从小在这个村庄里长大。

她每天早上和鸣叫的公鸡一起醒来，幼小的脚探向地面的虎头鞋，然后啪嗒啪嗒跑向爷爷的房间，叫他起来打猎，“再不起来，老虎都要跑走了”。在乐雅给迷迷糊糊坐起身的爷爷递上外套时，奶奶端着一大碗草糊糊熬成的粥，从厨房经过厢房到客厅去，那里有一张大圆桌，吃饭、待客都在圆桌上。随着奶奶招呼一声吃饭，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乐雅一家人是村子里仅有的猎户，每天都要上山打猎，正如耕户每天种田一样。

尽管乐雅的爸爸妈妈已经丧生在群山之中，但乐雅和爷爷奶奶仍然保持着每天前往山林中打猎的习惯。

如果问为什么不避开打猎这种危险的事，他们会说，不去打猎的话，全村人就没有肉吃啦。

乐雅和爷爷奶奶一样，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个念头。

每天吃完饭后，爷爷奶奶都和乐雅一起向龙神祈祷。他们手按胸膛，感受发声时的颤动，如中空的乐器般向龙神发出长鸣。

然后是家庭晨谈，交换问候的时间。

“乐雅今天想要什么猎物呀？”奶奶用满是老茧的手摸了摸乐雅的小脑瓜。

“今天我什么也不要。”乐雅用小手紧了紧自己肩上箭筒的带子，“你们就等我带回来一只超大的猎物吧！”

奶奶看了看乐雅腰侧空荡荡的陷阱兜，和侧袋里似有似无的刀柄，知道她没有做无谋的猎手，才笑着说：“乖孩子，那爷爷奶奶就等你带回一只超大的猎物啦！”

乐雅骄傲地扬起小脑瓜。

然后，她和爷爷奶奶告别。他们各自穿着护甲，手持弓箭，走向林子的不同位置。

乐雅第一次孤身走入森林时，还很害怕，一只在草丛里窜动的兔子就足以把她吓出三尺开外。

但如今，乐雅不仅是一名打猎好手，甚至还好几次从虎口中逃生了。

这些危险的经历，她瞒着爷爷奶奶不说，怕他们担心，只是自己一味回忆着。

那只老虎的咽喉深处散发着腥臭，乐雅越回忆当时的情景，恐惧越是褪去。

她问爷爷奶奶怎样才能杀死一只老虎。

爷爷说:“老虎嘛，也就三把凶劲，一把比一把强，但只要你想办法应付老虎的三把劲，它就没什么可怕了!”

奶奶说:“乐雅想要大老虎吗？爷爷奶奶给你打一只来玩好不好呀?不好呀，那就带上你爸爸妈妈的猎具和机关吧，爸爸妈妈一定会请龙神保佑你打败大老虎!”

乐雅全部记在心里，不仅如此，她还悄悄给自己增加了锻炼。每天，爷爷奶奶在日落时回房休息，她就悄悄打开自己的房门，一边看着夕阳逐渐消失在群山之后，一边反复做着蹲起、跳跃、投掷、举重、挽弓、抽刀等等的动作。

就在昨天，乐雅第一次猎回了一只小山猫。村里人都夸她是好孩子，乐雅被夸得满心欢喜，心想：“小猫打下来了，大猫也总能打下来吧！”

今天她的目标，是那只和她不打不相识的老虎。

百兽之王，虎，在森林里的气势远没有其名号那么恢宏大气。作为捕猎者，虎和猎人一样有着隐蔽的耐心和一击必杀的决心。

乐雅将步伐放到最轻。

她的陷阱已经在这里潜伏了半个多月，几乎是从她上次遇见老虎的第二天就铺设在这里，早就沾染了自然的气息，任老虎也无法察觉。

她注意到，留下的陷阱没有被触碰，她散布的提示野兽到来的线索也没有变动。

但是，乐雅的鼻腔里已经闻到了熟悉的腥臭味，乐雅恨不得把这种惹人恨的味道从世界上、从记忆里完全清除。

野兽就在这里。

阳光透过疏松的松林针叶，半山腰的风起得频繁但微弱，制造了一些似有似无的杂音。

乐雅心想，即便是虎，有再敏锐的嗅觉，也不至于在她刚刚踏上领地就已经到了。

但她后脑的神经忽然间将她狠狠一抽，身体不由自主地前跳转身，手抽出箭矢搭上弓弦，直直扎入什么物体。

后知后觉的吼叫声从那一米多高，浑身沾满泥沙的老虎口中发出，它做好了伪装，前来取女孩的性命。

乐雅从脊椎深处感到属于本能的战栗，但她的脚步比本能更快，接连两三个后跳移动到十步开外。

锻炼成了本能而连发的利箭，除了有一支因力气尚小、惊慌未拉满弓而从虎皮上划过，其余的，连箭柄都快要没入老虎的眼中和口中。

老虎的四足完全避开了所有陷阱，精确又恶狠狠地用铜铃般的兽眼盯着它，乐雅也同样用那双稚嫩而机敏的眼睛注视老虎的每一个举动。

大量鲜血从虎口中涌出，父母留给乐雅的利箭上有着暗钩，伴随着老虎每一次迸发凶劲的意图而搅动其脏器和血管。

老虎几次站起，乐雅都立刻更换位置，一手弓箭，一手扶着腰侧的短刀，警戒多时，对于老虎体内无形的变化并不知情。

但终于，老虎头一歪，颓然瘫倒在地上。生前叫人胆颤的捕食者，死后如同一滩烂泥。如果放任不管，或许没有一两天，就会与泥土同色，被动物分食殆尽。

这只老虎不知为何，竟然一击过后再无反抗，让乐雅反倒产生了些直觉上的错乱。好像事情本不该如此简单。

“……”乐雅没有多想，稍微冷静了一些后，小声叹道，“吓死我了。”

她刚缓过神，折下几支结实的木棍，做成简单的支架，要把猎物拖走，忽然望见从山上向她走来的一道修长身影。

乐雅细看，不像野人，也不太像爷爷奶奶，竟然像是个不属于村庄的陌生人。

那人长发及肩，身上穿着反光的棕色材料，那种颜色像鹰喙，也像龟壳，给人坚硬的感觉，但却很贴身。

乐雅从小到大没见过这样的材料，更没见过村庄外的人，就挥手示意她。那人也向她挥了挥手，大步走过来。

刚刚满足人生的阶段性小目标，得意洋洋的乐雅挥手问：“你从哪里来？”

“我从那边来的，”衣着怪异的长发女孩说，她指了指身后。

乐雅注意到这个女孩比她年龄大一些，眉眼纤细得几乎有些锐利，语调却很柔和，“小姑娘，你知道最近的村子在哪里吗？”

“我知道，我就住在村子里。”乐雅开心地说，“你来我家住吧，你真好看。你的衣服是什么做的？”

她伸手摸了一下，女孩子不让也不挡，站着看她好奇地摩梭衣摆。

“我也不知道，这是别人送我的。”女孩子说。

乐雅动用上了鼻子：“闻起来没有野兽的味道，但怎么看都像是特别的野兽皮料。坚韧，又柔软到可以做成外衣。如果我家里人都能有一件这样的衣服，以后就打猎安全很多了。”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从山上下来，遇见过野兽或者其他人吗？”

女孩子笑着说：“没有欸，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

乐雅却紧张起来：“我们快走吧。你看见漫山遍野没有野兽，就是龙神在驱赶野兽，这时候人是不能靠近的。”

乐雅转念一想，便说：“爷爷奶奶应该也回家了，我带你去见他们，他们一定会高兴的。对了，帮我抬一下老虎好吗？我力气不够。支架我已经做好了，你抬这里。”

女孩子点头称好，对于乐雅的随意指示，她表现出这种有耐心的样子，即使在村里的同龄小伙伴中也少见。何况本身她又是从未见过的人，一切都让乐雅越发高兴。

乐雅甚至都没意识到，忘了询问对方的姓名和来意。

两个人一左一右，弯腰使劲抬起支架。沉重的老虎身体，对乐雅来说有些吃力，但女孩子竟然面不改色地抬着就迈步。

乐雅一边暗暗吃惊，一边心道，或许这就是爷爷奶奶总是对她说的，“不要心急，长大了就会变强了”的意思吧。比她年纪大一些的人，总是更强大。

但不管怎么说，乐雅今天第一次猎到老虎，她恨不得现在就向爷爷奶奶夸耀一番，再把这些吃不完的肉分给村子里的人。

喜事让她的脚步变得轻快，额头肩背的汗水也增添了畅快的清凉。

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拦住了他们的脚步。乐雅停下步伐。

爷爷和奶奶站在村子和森林的交界处。两人对她举起了架着箭的弓。

“乐雅，你带来的人是谁！”爷爷的声音如箭一样刺穿凝聚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