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一烧就从十四载的冬天烧到了十五载的春天。许南柯跟着唐军一路辗转，最终在潼关落了脚。

　　过了潼关，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长安。数十里枫林之后，每天却只有落日能带去他的离愁。

　　前线的生活枯燥，整日里不是鲜血就是战火，还有满山遍野的尸体，狰狞可怖却又凄凉悲哀。这样的日子里，有趣成了奢望，大家都只能靠反复嚼磨从前安好的岁月来麻痹痛苦。

　　魏闲故活得太久，人间纷争与安定他都看过太多。这样的苦难与他而言，不过是漫长生命里不痛不痒的小伤。其实又何必强求妖去理解人的生老病死，不过是以蟪蛄比大椿，只增笑耳。

　　然而这么零星点的苦难，放进许南柯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却犹如滔天巨浪。而他是沉浮里一叶小舟，只能将希冀寄托给虚幻的命运。从小在海市蜃楼般的繁华里生长出来的人，当盛世如高楼倾塌时，心中信仰也轰然一下没在了墟里。

　　又一场急诊结束。

　　许南柯满脸倦容地洗着手上血迹。水里映出满盆夜星，轻轻一荡又散如梦中烟。

　　魏闲故提灯找来时正见人发愣。他放了灯，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过许南柯细瘦的手仔细替人洗净。

　　夜风有些发冷，沉沉的将许南柯推到魏闲故肩上。

　　“他没救回来。”鹅毛似的一句，落在心里，风也吹不走。

　　魏闲故轻轻拥住他。星光没遮拦地淌下来，漫到盆里，漾成一汪血水。

　　这场仗打得太久了。久到许南柯白皙的手上生出了大大小小的茧子和伤口，指甲缝里是洗不净的陈血。他已很久没有认认真真梳上一回头，那些精巧的发饰都在匣里埋灰，带来的每一件衣衫都染上了洗不掉的血渍。

　　几乎每夜，魏闲故都能听到许南柯的梦呓。他往身边人梦里探去，有时是十二街上繁华，有时是兵燹红枫，甚至还有浑身是血的他。压抑像天边沉重的乌云，在梦中鬓角下过一场细雨霏霏。

　　许南柯从来只会将这些或实或虚的埋在心里，沉甸甸的装在自己身上，每走一步都越陷越深。魏闲故更希望他能卸下这些担子，大哭也好大骂也好，不论哭得多难看骂得多难听，他都希望许南柯能毫无顾忌的将这些情绪释放在他面前。他活了几万年，有足够的心境去消化许南柯不值一提的痛苦。

　　有时候魏闲故会想，上天大概是真的不公。不然为什么要叫一个人轮回后还要继续背负前世的苦业。明明他已是仙身，至高无上，一尘不染。

　　要带许南柯走的想法一出现在魏闲故脑袋里，几乎就被笃定了。大不了他就做一回恶妖，抹净许南柯所有记忆，将人圈养在太白山上。哪怕他做不成上神，哪怕他只能伴他长短几十年。

　　六月潼关破，唐军残部撤至枫华谷。乱中魏闲故同许南柯失散，当他提着沾满鲜血的九节鞭寻到唐营时，许南柯正躺在简易的床板上，奄奄一息。

　　听万花同门说，他是为了救一名濒死的将士。

　　魏闲故没顾得上自己的伤，渡了许多妖力才将许南柯从鬼门关捞回。他醒转第一句，便是问的那名将士。

　　死了。魏闲故攥着拳头，极力想按下心中怒火。他想，必须要带人走了，却还觉着太过自私，非要亲口问过了才算心安理得。

　　不是几乎，许南柯拒绝得很坚定。外头还纷乱着，他扯开话题想去帮忙，没好透的身子却一下栽在地上。

　　“这些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去豁出命！”魏闲故从未在许南柯面前发过这么大的怒，连帐外树上的鸟儿都被惊飞出去。

　　许南柯一下怔住，良久，才扯出一个笑，惨惨淡淡，苦得人要落下泪：“我是万花弟子，哪里豁不得命去呢？”

　　魏闲故握着人瘦弱的肩，几乎要将他捏碎。他有太多话能说，可放在这句面前，就如蚍蜉撼大树。

　　“你自去济苍生吧。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我只是一只没有人心的妖，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望。”

　　他没有办法再说服自己了。是一厢情愿吗，可明明会有温柔的爱抚。许南柯的那些吻，那些情话，也是真真切切印在他脑海里的。可若没有自己，一切似乎也并无差别。

　　魏闲故带着一身伤走了。数十里枫林不会有长亭更短亭，却有枫叶载着离愁别绪连绵不断，最后倒栽进许南柯心里。

　　人生百年惆怅客，醉梦复醒一南柯。他们仿佛做了一场梦，醒来空空如也，却又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