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全站开放中
注册 / 登录
支持我们
浏览分区作品
原创 二创
登录
注册
Wid.195707
【五伏】一箭

作者 : 爱喜幻变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咒术回战 五条悟,伏黑惠

标签 五伏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五伏

1249 5 2021-9-3 22:50
导读
合志解禁,1w5字HE,平安时代Paro
感谢主催的约稿,今天解禁了。
这个故事最初的灵感只有一句话“悟离开之后,惠才明白当初悟为他做了多少”——是悟无声无息地替惠处理掉了许多麻烦,用羽翼为惠遮挡风雨,给他自由成长的土壤。而当悟离开后,那些保护的羽翼都不复存在,他将面临另一番风雨。
所有的剧情都是围绕这种令人着迷的关系和羁绊展开的,当然其中加料了我最爱的小寡妇(伪)
一箭

当啷、当啷、当啷——
铜币滚落一般的清脆声响,在林间回荡个不停。
通向京都的、被梅雨淋得泥泞的小径上,一列僧侣正抬着装有佛像的神轿费力前行。
神轿有威严的红顶,还有漆成金色的禅圆曼陀罗。神轿的四周垂着几根草绳,其上系着成串的铜镜。铜镜共计九面,色泽为金,镜面在日轮的光照下愈显得神圣无匹。那“当啷”、“当啷”的声响,正是这些铜镜彼此撞击而发出的。
“惠,看到最中央的那面铜镜了吗?”
“嗯。看到了。”
在山的高处,足以将僧人的队列尽收眼底的地方,有一高一矮两人正于枝叶之下站立着。高的是个青年,远远瞧去,身影比柏和姬松还笔挺,但面容却被一片叶遮去了,只能叫人看见他下半张脸上浮动的笑容。
只见这青年弯下腰,冲身前矮些的少年笑说:“轿子最中间的那面铜镜,象征神佛,被称作‘神镜’。是不是很厉害?”
“嗯。”少年迟疑地点头。
“好了,惠,你现在把箭搭上,瞄准那面铜镜吧。”
“瞄准……悟大人,您是说,要用弓箭瞄准那面‘神镜’吗?”
“嗯,没错。你看——就像这样,一箭射穿那面神镜。惠可以办到的吧?”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那面铜镜代表的是神佛。要是这么做的话,僧人们会生气的吧?这可是冒犯神明的罪行。”
“就是想要让这群和尚尝尝苦头,才故意这样做的嘛。”
“不,那个,悟大人,果然还是……”
“好了。听我的吧。要想让僧人们掉头回去,就只有这一个办法。来——惠,拉弓吧?”
劝说无果,十五岁的伏黑惠沉默地将视线转回了神轿上,然后将手搭上弦,半信半疑地拉开了弓。
弦被逐渐拉满,发出紧张的响声。这声音就像是用一柄尖刀在心头割来据去,难免叫人心底不适。
层层枝叶之外,那条被梅雨洗得泥泞的小径上,僧人们正费力地抬着神轿走上坡路。神轿上的铜镜倒映着日光,这格外刺目的光射入惠的眼里,让他不由眯起了眼,张弓的手指也悄然一松。
就在此时,一双手从他的背后绕过来。这双手很宽大,能轻松地将他的掌心包裹起来,然后帮助他将弓拉至最满处,让箭尖直指明晃晃的神镜。只要惠的手一松,这枚箭矢就会飞速射出,犯下冒犯神明的恶行。
明明是箭在弦上的紧张时刻,惠却有片刻的恍惚,只觉得自己被握住的手掌,暖和得像是放在地炉边烘烤过似的。
“惠,射出这一箭后,你就会惹上不少麻烦。毕竟那可是神镜。要是被射落了,神明会不高兴的。”惠背后的人在说话。
“啊,您也知道会有麻烦啊?”惠盯着搭在弦上的箭,语气里有小小的埋怨。
“我当然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悟大人。”
“不过,你只需管自己射箭就够了。后面会遇到的麻烦,全都交给我吧。”
惠愣了下。他想扭头去看身后的男子,但那人握着他的手却在此时倏忽一松。惠的虎口轻轻一颤,早就借满了力气的箭矢呼啸而出,一路驰向神轿。
小径上,僧人们正用浑厚的嗓音吵闹个不停。他们扛着神轿,却并没有任何出家人的模样,反倒来势汹汹,如一帮地痞无赖。
“这一次,怎么说也要叫陛下到我们那里去参拜。”
“不来参拜就算了,竟还将我们的寺产都没收了,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竟敢与我们过不去,这就是与神明作对呀!”
“至少把越前国的寺产还回来吧!要不然的话,就将这神轿停到京都的门前去,看看天家是否打算得罪神明呢!”
众僧侣听到最后一句,哄堂大笑。
就在这时,山林里传来了“咻”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像是将风撕裂了,锐利得不可思议。紧接着,便是“铛”的震响,仿佛一口大钟从屋顶上坠下一般厚重。
僧人们被镇住了,整支队伍停在原地,鸦雀无声。
只见一支羽箭插在神轿最中央的那面铜镜上。箭尾的饰羽处,几颗露珠煜煜生辉。那金色的铜镜被射中了,镜面如春来时破碎的冰面一般,逐渐蔓延开道道裂纹。
僧人们愕然地盯着这一幕,许久不敢说话。
山林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动铜镜时的当啷响声。
片刻后,僧人们才哗然大闹起来。
“是谁呀!竟敢这样冒犯神明!这可是无法前往极乐的大罪啊!出来!”
“就连陛下都不敢对神明不敬,是何人这样大胆!”
“快出来!”
而在高处,名为伏黑惠的少年放下了檀弓,仰头冲身后的男子露出了很淡的笑容:“悟大人,糟了。我们要遇上麻烦了。”

“家主大人。您醒了吗?”
遥远的呼唤声穿过层层的迷雾,落入半睡半醒之人的耳中。禅院惠皱了皱眉,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半敞开的格子拉门,门外的女使用人正低头恭敬地催促他起身:“两位客人已经在候着您了。”
格子门外有湿漉漉的潮味,那是五六月的雨水混杂腐败杜鹃花瓣的气味。惠嗅闻着这梅雨时的气息,竟恍惚以为自己还处在那个梦中,处在那座有着神轿、僧人和五条悟的湿润山林里。
可那毕竟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悟也已经不在京都了。
惠揉了下额头,困倦地披衣起身,向着招待客人的地方走去。
庭院里,一簇簇的额紫阳低垂头颅,花姿沉静,在屋檐下开作连绵的鸩羽色织锦;桔叶招展着绿意,脉络被水洗得清透。惠推开房门,步入屋内。两个家臣向他弯腰示意,很快就切入正题:“惠大人,比良山寺的僧侣又打算上京强诉了。”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惠拢紧了肩上的外袍,亲自为二位臣下斟茶。
“据说是因为属地的收成不好,所以僧人们希望减免税石。”
“本来便无需他们交多少税石,若是再减免的话,岂不是根本无需交纳了?这帮贪得无厌的臭和尚!”另一个家臣露出愤愤不平的面色。
禅院惠却并未露出气恼的神色。他将茶盏分递给二人,平静地说:“如果要强诉的话,那就任他们来吧。大不了,再射上一箭。”
说到最后一句,惠那双玉虫色的绿眸中,短暂地迸溅出奔星流火一般的锋芒。
想起面前这位家主大人在十年前所做之事,两位家臣瞬间噤声了。
这二位家臣口中的“比良山寺”,在百多年前还不过是个小小荒寺。后来,它沾了神明的恩泽,香火日趋旺盛。仗着信徒众多,财力雄厚,又有“神佛”的幌子,比良山寺的僧人们逐渐变得贪婪无耻,不仅欺占田舍,更是向京都索要官职。如今比良山寺雄极一时,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
多年来,也唯有一个人叫比良山寺心生忌惮,那就是五条氏的家主,五条悟。十年前,比良山寺为了寺产上京强诉时,五条悟竟命令养子向神轿射出一箭,将象征着神明的铜镜当场射碎。此等冒犯神明之事,终叫比良山寺惊惧不已。僧侣们无可奈何,只好连夜调转方向,离开了京都。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箭冒犯了神明,就在射出这一箭后不久,五条家的家主就神秘失踪了,再也没人见过其踪迹。
“要是五条家那位还在的话,也许还有办法治一下这些恶僧呢。”
“仔细一算,五条家主消失也近十年了。”
两位家臣低头窃窃私语。
“十年前,悟大人可是这京都之内首屈一指的咒术师。哪怕是陆奥那样的地方,都对悟大人有所耳闻。别说是来一群僧侣了,就是妖怪鬼魂,他也能轻松斩杀。”
“说来,惠大人从前是那位五条家主的养子吧?”
“嘘……”
禅院惠抬起了头,将目光投了过来。二位家臣各自别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只草草地解释道:“我们只是在想,如果五条家主还在的话,那群恶僧也不敢如此放肆。”
的确,他们所言是对的。五条悟的性格,着实不能算是“恭敬”。要是冒犯一些,大可以说他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他从来在乎自我,将本心当做行事的依凭,自在而率性,从未见过悟有对谁退让的时候。哪怕是对着陛下,他也只是面子式的客客气气,绝无旁人在御前时的战兢与臣服。
这样的人,要他向神佛欠身,那是绝不可能的。在他的世界里,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无神佛,所以才需要他这样的咒术师来祓除咒灵,还人世一个安泰。总之,从年少时起,悟就对僧人们很不客气,玩笑奚落自不必说,脾气上来时,甚至扬言要将寺庙夷为平地。
僧侣们讨厌悟,但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尽量避之不见,免得闹得难看。
话题似乎说至了不可细谈的地方,于是,二位家臣自此打住了话头。三人又就比良山寺的事情商谈了一番,便就此散了。
月光初上,禅院惠沿着走廊向自己的屋子走去。屋檐下,两个年轻的使用人正在偷懒闲聊。她们未曾听到身后的脚步,因此语气异常活泼。
“家主大人已经二十又五了,为何还没有娶妻生子呢?禅院家可是京都的名门,不知有多少女子想嫁进来呢。”
“依我说啊,家主大人大概是在等着谁吧。”
“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才有这样的运气呢?能让宛如源氏公子一样的家主大人这样孤独地等候着……”
见二人聊得欢畅,本想出声提醒的惠便收起了咳嗽声,不再打搅,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解下外袍,挂在了衣架上。
外袍是薄钝色的,与冬日被车轮碾压过的灰雪一般颜色。这件外袍像忘却俗尘的缁衣,也像是葬礼上的丧着,可独独不像是一位名门家主的服色。
他伸手抚过外袍,想起了今日家臣提起的话——“说来,惠大人从前是那位五条家主的养子吧?”
那确是实事。

惠并非从出生时起就是禅院家少主。恰恰相反,他自小漂泊在外,受尽颠沛之苦。就在他最为落魄艰难之时,他遇到了五条悟。悟将他带回了五条家,把他当做养子抚养。
惠还记得,悟曾亲自教导他咒术与箭法,也曾骑马带他去京都附近的原野上放猎。从入夏起,那片平原上便有紫色的龙胆花与白色的菖蒲花次第开放,鲜艳的花色将叶片上的晨露映出斑斓色泽。倘若有一只兔子跳过丛中,便会惊起一串幻梦一般的水珠。
惠在五条家一直长到十五岁。他对五条悟,起初是敬重与感激,后来则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种情愫像黎明时的雾气,也像是黄昏的风,不容人细看,要不然,便会消散在昼夜的交替之中。
惠知道,他是悟的养子。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越过那道线。他不知悉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所以他也从未多问过。那时的他所做的最为出格的事,便是趁着悟在他腿上休憩时,伸手轻轻地摸了下悟的面庞。
悟的面颊是微温的,他的手指放上去,便像是融化了一般。时隔多年,惠仍清晰地记得,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悟时,四下里吵得不可思议。明明是子夜时分,耳旁却充满了咚咚、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敲打钓太鼓——那是他过于强烈和紧张的心跳声。
然后——
“惠,你在做什么呢?”躺在他膝头的悟就睁开了眼,笑眸弯弯地看向了他,惊得惠面颊涨红,不知该将手指放向何处。
在那之后,二人的关系便暧昧了些。可这暧昧的情愫,仍如雨雾之中的蜃气楼一般,在下一个眨眼的瞬间,便再也捕捉不得了。
十五岁那年,比良山寺的僧侣为了钱财上京强诉。五条悟扣着他的手,向着神轿射去一箭,惊动了整个京都。所有人都怪责悟无法无天,太过任性,但悟却分毫不将这些指责放在心上,照旧过着我行我素的生活。
向神轿射箭一事,也未能给惠的生活带来任何波澜。彼时,十五岁的惠看着悟的背影,心想:就这样过完一生,也算不错。
——没错,就这样看着悟大人,任凭他任性地握着自己的手,将象征着诸天神佛的铜镜射碎,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这个心愿,终究是没能实现。就在二人射落神轿的不久之后,京都附近出现了大量的咒灵。这不祥的征兆,预示着国家将被颠覆。为了人世的太平,身为咒术师的五条悟自请前往祓除咒灵。
五条悟前去了咒灵盘踞的山野,但却没能回来。不知为何,他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了。有人说他被封印了,有人说他死于咒灵的手下,有人说他趁机前往了遥远的坂东之国……众说纷纭,却无一能被证明。
五条悟一消失,禅院家便找上门来,将惠以下任家主的身份迎回了禅院家。时年十五岁的惠失去了悟的庇护,并无法与权纵京都的名门抗衡,便只能将姓氏改做了“禅院”。
当他成为禅院惠的时候,他才知悉,这多年来他之所以能享有漫漫宁静,不过是因为有悟的羽翼遮挡。倘若悟不在了,他将面对的便是万千荆棘。
成为禅院家主后,惠从未放弃过寻找悟,也一直在等候着那个人的归来。不知不觉,十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惠站起来,打开壁橱门,从中取出了一把陈旧的檀弓。弓已经很久了,但弓弦却簇亮如新,像是被人用指尖的血所保养过。
惠抚用手指轻触弓弦,默默地出神。
十年前,悟正是用这柄弓向神轿射出了一箭。他握着他的手,帮他缓缓拉满弓弦,将羽箭正正好好地射到了铜镜的正中央。僧人们惊慌失色,咒骂不停。而惠则露出了很淡的笑容,对身后的养父说:“悟大人,糟了。我们要遇上麻烦了。”
就在此时,一阵开门轻响,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之中的惠。
惠怔了怔,正欲回头,眼前却陡然变黑——趁他不备之时,这未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用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将他的视野夺走了。
惠的身手并不差,来人能如此轻巧地接近他的周身,可见不是什么寻常人。在一瞬间,惠的脑海中便出现了几个世敌的大名。他们或是武者,或是咒术师,或是靠诅咒为生之人。但他尚未猜出来人的身份,他的手腕上便传来一阵掐痛——他的两手竟已被对方飞快地制住了。
“禅院家主,我知道你能用影子召唤式神。把你的手绑起来的话,你就没办法反抗了吧?”
对方的声音沙沙哑哑的,带着笑意,却莫名有一种熟悉感。惠狐疑不止,想要挣扎,但两只手却被死死地锁在背后,动弹不得。
“你是谁?”惠握紧拳,冷静地问。
对方的力气比他想象得要大,竟然仅凭一只手就将他的双腕控制住了。
“我?不过是惠大人的爱慕者罢了。”男子的嗓音极为轻佻。这样的轻佻,很容易令惠想起某个熟悉的人。
可是,这样的想法无疑是不容原谅的,惠也不允许这世上出现任何那个人的仿冒品。他立刻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了。
“真是无礼……”惠咬紧了牙,冷冷地斥责,“这里是禅院家,你如此不敬,没想过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当然想过。如果被禅院家人逮住的话,我也许会被家主大人狠狠地揍一顿吧?”男人笑嘻嘻地说,“不过,前提是——家主大人能捉住我。”
惠一时语塞。
虽然不愿承认,可这个仅靠单手就控制住他的人,确实强得可怕。在他的印象里,京都已经许多年没有能与他不分胜负的人了。
这个声音沙哑的家伙,到底是谁?
“你想做什么?”惠问。
“我不会做坏事的。我只是因为爱慕惠大人很久了,实在被思念折磨得难受,所以就亲眼来看一看惠大人。”男人这么说着,然后故意凑近了惠,在惠的面颊边嗅来嗅去。“我听外面的人说,您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直孤身未婚,过着孀妇一样寡淡的生活。是这样吗?”
闻言,惠的身体轻轻一僵。
这一瞬,他的脑海中掠过了悟的身影。梅雨时的水气浮动着,石楠叶从绿色中探出了一抹招摇的红。神轿上的铜镜,倒映着煌煌盛大的日轮之光。
“与你无关。”惠冷声说。
“什么叫‘与我无关’啊?”对方似乎相当不满。“我可是爱慕着您的人,当然想知道您的心里有没有其他人咯。”
说着,男人又凑近了些,炽热的鼻息吹落在惠脖颈间的肌肤上:“唔,惠大人能将禅院家治理得如此顺服,一定很有手腕吧……您可远比我料想得要成熟呢。真是意外之喜。”
他的气息,激得惠将身体向后一缩。惠恼火至极:“真是荒谬……放开我!”说完,他就挣扎得愈发厉害,又试图唤来帮手,“来人!”
下一瞬,一个温软的吻就落到了他的唇上,封住了他的声音。
惠的身体顿时僵如石像。
这是个我行我素的吻,全然不顾惠的不情愿,野蛮地入侵了他的口腔。对方就像是一只渴食的猫,连撕带咬地对待自己的猎物。
惠起初是抗拒的——他挣扎着、抵抗着,想要推开这个无礼之徒,喉咙中发出呜呜嗯嗯的不甘声音。可无奈这个男子的力气又实在是大,他只能被强迫着打开唇舌。
可逐渐的,惠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抵抗也慢慢变弱了,像是从这吻中察觉到了熟悉感。
等到这个吻结束时,惠轻轻地喘着气,喃喃问:“你——是谁?”
“我说了,我不过是惠大人的一位爱慕者罢了,”对方的语气很轻快,“那个男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惠大人却还坚持要等他回来,真是叫人羡慕呀。明明人都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回来呢。”
惠咬牙,表情愈发古怪。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吞咽回去。最终,惠彻底平息了挣扎,扭过头去,低声说:“他会回来的。这是那个人和我的约定。”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了这位“爱慕者”,对方沉默片刻,忽而欺身上前,将惠压在了身下。他的手指掠过禅院家主秀丽的脸庞,又沿着喉结向下掠去。
“惠大人,您这副样子,只会让人想要狠狠欺负呀。”
说完,他的手指便向着腰带处一落。
“玉犬!”
一声呵斥,在男子的耳旁响起。他诧异地抬头,才发现惠在刚才一瞬挣脱了他的桎梏,用手摆出了召唤式神的姿势。
“呀……有式神打搅的话,就没法温存了。”男人的语气充满了遗憾。“那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惠,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今夜,我很高兴。”
惠的手获得了自由。他立时便摘下了蒙在眼上的黑色布带,定睛向前望去,可是,他的面前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影,唯有格子拉门大敞着,月光从外头晒下来,将地板照得发亮。
玉犬出门搜寻一圈,一无所获地回来了。惠摸了摸玉犬的脑袋,解除了式神的召唤,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腕被勒出了一道重重的红痕,由此可见,方才那个男人的力气有多大。
想起方才所发生的事,惠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他总觉得那个男人熟悉得可怕,可他又不敢承认这个可能。他站起来,走出房间,沿着走廊一直向前步去。一番寻觅后,他在转角处骤然停下了脚步——
地板上落着一个小小的香包。香包绀蓝色的布料极为陈旧,其中放着一缕黑发。那缕黑发用红色的线绳绑束着,安静地塞在香包的最里侧,也不知这样度过了多少年。
这一瞬,惠愣住了。

十年前,当五条悟即将去往那座游荡着大量咒灵的山时,他曾向惠无理取闹一般索要护身符。
“把惠随身携带的东西给我嘛。那座山那么遥远,不带一点惠的东西在身上的话,未免太孤独了。”彼时,五条悟是这样对惠说的。
黄昏时分,未融的雪挂在松针上,被夕阳映出澄明通透的金色。二十八岁的悟坐在屋檐下,用手抛着双六的骰子。他眯眼望着庭院里深青色的松树,雪色的发丝被冬日的风吹得乱晃。
十五岁的惠板着严肃的脸跪坐在他身旁,认真地问:“您非去不可吗?那里很危险吧。”
惠的眼睛是淡绿色的,像四月时托着卯花的叶片一般惑人。不过,卯花的叶片总是多情的,总是爱怜清晨的露珠、初夏的萤火,但惠的眼睛却不一样,他的眼里只有五条悟一个人的倒影。
“没办法啊,只有我能去。要是换做别人的话,连接近那座山都难。”
“能让我和您一起去吗?”
“不行。惠还有其他重要的任务。要是惠和我一起去的话,那些任务怎么办?”
惠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悟大人并非是因为不信赖他,才不让他同行的。恰恰相反,悟大人信赖着他的实力,所以才需要他去完成其他的重要事情。
这样被信赖、被托付的感觉,令惠的心有一种沉甸甸的充实感。然而,这种充实感也无法冲淡他的担忧。
“悟大人,如果那座山里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危险……”惠还是忧虑无比。
看着他皱紧的眉心,悟笑了起来:“别担心这种事。我可是最强的。比起这些,惠还是快点给我准备一个护身符吧。对了,就装一点头发怎么样?惠的头发,摸起来可是很舒服呢。”
这要求令惠露出了羞恼的面色。“哪有养父子之间赠送头发的呢?”那是情人之间才会互赠的礼物啊。
见惠发火,悟便笑嘻嘻地凑过来,又将头枕到他的膝上,像一个撒娇的孩子:“惠,给我嘛。我想要——”
惠板着脸,严肃地呵斥他:“不行。这种事如果传出去了,会叫人笑话吧。”
“啊,可是我想要啊。”
“不行。”
“我非常、非常想要,也不行吗?”
“啊……不行。”
“惠,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以前你骑在我肩上的时候,还会拽着我的头发玩。那时候,我也没说过‘不行’这样的话吧?”
“我有做过那么过分的事吗?”
“有喔。惠竟然自己都不记得了!真是过分呀。作为赔礼,至少该给我一点头发吧。”
“……啊,头发…”惠的语气逐渐动摇。他抓着自己的袖口,小声说:“如果藏在衣服里,绝对不给别人看的话,那也许可以……”
话音未落,他就被悟搂到了怀里。对方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白色的狩衣下摆沾上了一点灰。“惠果然对我很好呀——”悟很高兴。
显然,悟已经认定了惠会将自己的头发送给他做护身符了。这种情势,叫惠没法再说“不”。于是,惠只好从悟的怀里挣出来,板着脸去拿了剪刀,一脸不情愿地剪下了一缕头发,又用红色的线绳绑了起来,最后塞进了深绀蓝色的布袋里。
悟将这个护身符放在手心看了许久,最后把它塞进了衣中:“唔,我会好好带着这个护身符的……”
惠听着他的话,忍不住将面颊贴上了悟的脊背。
“您会平安回来的吧。”惠问。
“当然。”悟的声音很轻松。
“那么,我就在京都等着您。”惠郑重地说。
一阵沙沙的衣响,是悟转过了身。他伸手抚摸着惠的发心,忽然问:“惠,上个月,你已经元服了吧。”
“嗯……是您亲自举办的仪式。怎么突然问这个?”
“换而言之,惠是大人了。”
“啊,是的……我也希望您不要再将我当做一个孩子。”
“好。”
话音一落,一个软软的吻落在惠的额头。悟亲了亲惠的额心,在惠惊讶的眼神里,笑着说:“今天晚上,我不会把惠当做一个孩子。”
那一晚的雪落得很大,挤压已久的雪块从屋顶上纷纷落下来,发出“啪嚓”“啪嚓”的响声。五条悟起身时,月亮过了天中,灯燃到了底,一副欲熄不熄的模样。缩在枕褥之间的惠,被悟起身穿衣时的梭梭响吵醒,便疲累地睁开了困倦的眼。
“悟大人,您现在就要走了吗?”
“嗯。在黎明时进山的话,咒灵会更弱些。所以现在就该出发了。”
惠钻出被子,想要替他穿衣服,但从窗缝里漏入的一线雪风,吹得未着寸缕的他打了个哆嗦。悟发现了,便笑着回头说:“惠就好好休息吧。你也累坏了。除了等我回来,不必再考虑别的事。”
惠坐回了被褥上,点了点头。格子拉门开了,悟向外走去。一阵夹杂着细雪的夜风拂来,吹得庭院里艳红的椿花摇曳不休。惠冲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喊道:“我会等着您的。”
冬夜的寒意似乎还攀在双肩,但十年的时光已蒙尘卷起。二十五岁的禅院惠站在走廊上,用手指摩挲着布袋里的发丝,面色复杂不已。
庭院中有入夏的湿漉漉雨水味,他想起了方才那个潜入自己房中的男人。
那个人——是谁?
他的心中隐隐有个名字,可这名字太过沉重,也太过轻薄。他不敢认定了,生怕最后为自己带来失望。

次日的京都又下了雨,雨水敲打屋檐,令街巷陌野都覆着潮意。惠与陛下商量罢了比良山众的事,从宫中回禅院家。进入宅邸时,已经是点灯的时辰。他解下外袍,一路穿过垂着竹帘的长廊。沿途上,族人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惠成为禅院家主已有近十年了,禅院家上下皆对他恭敬无匹。惠一直没有娶妻,难免叫人忧虑。但碍于惠是家主,禅院家无人能挟制他,倒也无人敢多置喙。
惠用了晚膳,简单地沐浴过了,便坐在脂烛灯下读书。屋外的雨下得勤快,雨声沙沙慢响。他读几页书,就要转头望向窗扇的方向,凝神细看窗外是否有途经的人影。
夜渐渐深了,并未有客人造访。困意上涌,惠将头趴在桌案上,昏昏沉沉,半睡未睡。他枕着自己的手臂,脑袋被睡意搅得有些浑噩,脑海里竟浮现出十多年前的旧事来。年少的他坐在窗下,由五条悟把着手掌,仔仔细细地教导手影。
“这个是‘玉犬’。”
“这个是‘脱兔’。”
“这个是……呀,惠,你的牙是不是要掉了?惠又换牙齿了?”
梦中的悟有着青春的容貌,蓝色的眼像极了夏时的晴空。
年幼的惠摸了摸自己摇摇欲坠的牙,小声地问:“悟大人,您为什么要收养我呢?”
“呀……这个嘛,因为想要同伴。”
“想要同伴?”
“是。一个人做事,终归是有些麻烦。而且,也有点无聊。有人陪着的话,会更好吧?”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藏着如烟雾一般的笑意。
木地板吱呀吱呀的响声,将这个梦境打碎了。惠从睡梦中醒来,陡然惊觉背后有人。
“禅院家的家主大人,怎么可以如此松懈呢?连背后来了人都不知道。”一阵轻佻的嬉笑声从背后传来。那声音仍旧有些沙哑,但沙哑的程度却较昨日轻多了,也更叫惠熟悉。
惠依旧枕在桌案上,但眉却绞了起来,藏着微薄的恼怒。
“对无耻之徒而言,防备与否,可没什么区别。”惠说。
“惠大人,您怎么可以说我是无耻之徒呢?真是叫人伤心。”背后的男子很委屈。
“……您自己明白原因的吧。”惠低声冷哼。
男人轻笑了一声,忽然拿手指去刮惠的后颈。他的指腹茧子厚重,钻进衣领里摩挲着惠的肌肤,叫惠轻轻地战栗起来。
“惠大人,夜这样深了,您怎么还不休息呢?是不是太过寂寞了,所以无法入眠?要我说,您就不必等着那个死掉的男人了。不如和我玩玩吧?”
这话令惠的耳根耻得通红。他攥紧了拳,低声斥道:“再这样胡言乱语的话,我就杀了你。”
“别这么无情嘛。我看惠大人也不抗拒我。不如,就忘记那个人吧?”
“闭嘴。”惠恼怒地说。
“呀……”对方的口吻充满了刻意的惊讶,“惠大人生气了?啊,莫非那个男人,对惠大人来说是什么极为重要、无可取代的人吗?真是如此的话,我可是伤心透了啊。”
惠的呼吸乱了片刻。他挣了下,却甩不脱男人按在他后颈处的手,只能保持现在这个被制服的姿势。“是,那个人对我来说极为重要,也无可取代。”惠说。
惠的话,叫男人安静了许久。片刻后,男人沉沉地笑起来,声音颇有被取悦的暧昧:“是嘛?看来,惠很爱他呢。”
“不——如果我见到那个家伙,我会把他揍一顿。”
“呀?”
“明明约好了会平安回来,却让我等了十年之久。换做是任何人,都无法原谅这种事。”惠的语气有些冷冰冰的,充满了家主的威严。
“那人家也许是有什么苦衷呢?总不好这么冷酷呀。”
“我懒得管这些。总之,我一定会把他揍一顿。”
背后的男人又轻轻笑了起来。
接着,便有个湿漉漉的吻落在了惠的后颈处,像烙印似的,烫得可怕。惠受了惊,身体轻轻一弹,却被男人强制按在原处。
“真是可爱的反应……看来,这十年里,惠大人真的有好好地在等那个人呢。要是那个人知道了,也必然会感动到哭泣吧。”
惠轻喘着,身体逐渐软了下来。他望着眼前的书页墨痕,牙关咬得死紧。两个人就保持着这种暧昧的姿势,直到灯烛噼啪一跳。
“不知不觉,夜更晚了,我也该走了。”男人松开了钳制住惠的手,站了起来。“惠,离我们重逢的时间已然不久了。今夜就好好做个梦吧。”
说完,他的脚步声就向外传去。惠急忙抬头,却只看到一道高挑的影子映在格子拉门上。这影子一路向右,最终消失在拉门上。
男人彻底离开后,惠盯着白色的格子拉门,眼帘轻轻一翕。
“悟……”
他终于喊出了这个名称。

禅院惠确信,那个两度造访他还戏弄他的男人,正是失踪十年之久的五条悟。那样的身形、声音,随身携带的头发,还有熟悉的吻和手指,都是身份的佐证。
一旦确信了此事,他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将那个人翻找出来,然后与他酣畅淋漓地战斗一场。用或不用咒术都可以,只要能与他打上一架就够了,最好是像野兽那样用沾着鲜血的牙齿彼此撕咬的架。
至于原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不过是想起了自己这十年的等候,然后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想要与之狠狠打上一架的想法。
这十年来,惠一直遵照五条悟的教导,维护着京都的太平。这不是件悠闲的事,繁忙的祓除任务让惠毫无休息的闲暇,连足够的睡眠也成了奢望,可他从未放弃过。
在任务的间隙中,惠曾十数次去往五条悟失踪的那座山搜寻悟的痕迹,然而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就连五条家的人都放弃了,可惠仍旧在继续搜寻。
如今,悟终于回来了。但他回到京都所做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若无其事地戏弄他!没有解释与安慰,没有拥抱与眼泪,悟假扮作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跑来对他说一些堪称厚颜无耻的话。
思及这两天夜晚所发生的事,禅院惠恼火万分,将手中的檀弓握得嘎吱作响。
“惠大人,比良山众的队列马上就要到山脚下了……”侍从战战兢兢的声音传来。
惠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山林之中。他奉陛下之命,要在这里拦住上京强诉的比良山寺僧人,令他们抬着神轿回自家的寺庙去。
初夏的雨水自枝叶上滴答而落,山林中弥散着柔软的雾霭。惠眯起眼,望向山脚处的小径。一列僧人正费力地抬着神轿向上走,硁硁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这副场景何其熟悉,十年前,这里就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只是如今强诉的僧侣换了一拨,而那神轿也是新制的,通体簇新。
“比良山是供奉神佛的地方,怎么能胡乱收税呢?”
“陛下和朝廷,真是乱来!”
远远的,似乎还能听到僧人们不满的抱怨声。
惠身旁的侍从们,纷纷露出犯难表情。“这群臭和尚,真是贪得无厌。”“不交税石,钱也都去了他们自己的口袋里。”“出家人哪里需要这么多钱?比关白家还招摇。”“听说比良山寺的小和尚,私下里能养四个女人……”
闲言碎语,说到最后,化作一阵恼火:“赶又赶不走,又不能和上天作对!能怎么办呢?”
也不怪他们如此烦恼。这世间的人,大多数尊信神佛。佛是神的垂迹,与神是一体的。与寺庙作对,那就是和上天的神明作对,会为人招惹不幸。如此一来,谁又敢拿自己的一生去犯险呢?就连宫中的陛下,都不敢对比良山寺太过冒犯,只能遮遮掩掩地表达自己的不满,生怕稍有不慎,就被上天所厌弃了。
在一片窃窃私语里,禅院惠盯着神轿的正中出神。一面漆成金色的铜镜挂在轿帘前,镜缘点缀有一圈七宝,那细碎的砗磲与珊瑚在阳光下闪烁发亮,散发出幻梦般的虹光。
惠盯着那面铜镜看了许久。然后,他就像是做下了某个决断,慢慢抬起了手中的檀弓,又从背后的箭筒里取出了羽箭。
弓弦绷紧的轻微响动,惊动了惠身旁的侍从。侍从们紧张起来,连忙劝说道:“家主大人,不要贸然行事呀!您这一箭,如果射中了和尚倒也罢了,要是射中了神轿,那岂不是惹上天发怒?”
惠目光不动,平静地拉开了弓。“如果不这么做,要怎么让这群和尚离开京都?”
众人噤若寒蝉。
的确,这京都上下,总得有一个人以冒犯神明的代价来拦住比良山众。若不然的话,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僧人们把神轿停到陛下的寝宫门口去了。
惠的手臂轻动,慢慢将弓拉至满。梅雨时的山风作响,吹得他黑发轻动。一双眼青翠而沉凝,像极了佛前的毗琉璃,也像是神明镶在髻间的莹彻明珠。
周围的侍从原本想要阻拦,可看见惠张弓的模样,也不由纷纷噤声。这面前的禅院家主,手臂向后弯折,将弓弦拉出满月般饱满的弧度;狩衣的袖口在风中扬扬落落,箭矢被手掌牢牢扣着,仿佛下一瞬便会穿云破雾,直直射到天上那遥远的苇原中国去。一缕焕焕的光自林间投落,照耀在他黑色的发心,愈显得他不可接近了。这等模样,竟让人有亲睹垂迹的错觉。如此一来,就连出声打搅他,都是一种不亚于冒犯神轿的罪过了。
惠将弓弦引满了,手指做出松弦的架势。在这一瞬,他的耳边隐约想起了悟多年前说过的话:“惠,射出这一箭后,你就会惹上不少麻烦。毕竟那可是神镜。要是被射落了,神明会不高兴的。”
的确。要是射落了神轿上的铜镜,僧侣必然不满。届时,僧人们也许会要求陛下处置禅院家,也许会派人包围禅院家,更甚者,他们会想尽办法,在陛下的法会上给禅院家难堪。
十年前,悟握着惠的手,亲自射出了那不敬神明的一箭。其后,惠并未遭到任何的非难。他仍旧是悟的养子,陛下御前的咒术师。哪怕僧人们手持松明火把,威胁陛下将射箭之人交出惩罚,惠也无需忧虑,可以肆意在屋檐下与自己下双六棋。
可现在,再没有了五条悟站在他身后,告诉他“你只需管自己射箭就够了”,也没有人会告诉他,“后面会遇到的麻烦,全都交给我吧”。
仔细想来,悟还在时,不知为他遮过了多少风雨。那个人像是参天的杉树,也像是轻薄的翅羽,扶他向天发轫,更送他乘风而起,为他挡去春雷夏日,也为他掩过秋霜冬寒。
嗖的一声响,箭从惠的弓弦上激射而出,破风裂阳,直直逼向神轿。在僧人们还哄笑不止时,羽箭便伴着一声金铜裂响,径自射中了神镜的中心。
箭的尾羽轻轻一颤,在轻轻的嗡嗡声里,逐渐停下不动了。
僧侣们被震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无人言语。
只见神镜上裂开了道道细纹,阳光泼洒其上,愈显炫目。
片刻的死寂后,僧侣们陡然暴起,个个都挥舞起一人多高的枪矛来,怒意滔天地向着山上冲来:“竟敢冒犯神轿!这是想要经受阿鼻地狱之苦吗?!”“倘若又是咒术师,这次绝不可轻饶,定要叫陛下将他们的脑袋割下来!”
听着嘈杂的怒吼声,禅院惠缓缓放下手中的檀弓。他周遭的侍从又惊又畏,不安地问:“家主大人,这可怎么办?”
然而,惠却没有任何的忧虑之色,反倒淡淡地笑了起来。
“家主大人,您是在笑什么呢?这恐怕要出大事了呀……”侍从疑惑不止。
“我只是在想,悟大人离开后,我才知悉当初的他到底为我做了多少。现在,他要做的事,必须由我自己来做了。”惠这样说。
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叫侍从百思不得其解。而不远处的僧侣们则越逼越近了,那破碎的神镜在太阳下,急促闪烁着刺目的光。
“咒术师!果然是禅院家的咒术师!你们不怕神明动怒吗!”
“无论如何都要用性命来赔罪!”
僧人们看到禅院族人的身影,怒不可遏。那暴怒的仪态、粗俗的言语,毫无剃度之人的气量,反倒像是市井的混混。谁能想到,正是这样的一群人,把持着京都最为神圣的信仰呢?
僧人们越走越近了,枪尖几乎已凑到了惠的面前。他们看到惠,眼底便怒火大燃,像是看见了几世的仇人。“咒术师,我们一定会让陛下割下你的头颅。”僧人龇牙咧嘴,面相如罗刹一般可怖。
惠冷笑起来:“是吗?我可不觉得陛下舍得杀我。”
“陛下难道敢与神佛作对吗?就是今日就杀了你,陛下也不敢说什么!”
说着,僧侣银色的枪尖就抵到了惠的喉口,那锋利的枪刃,几乎要切开惠脖颈的肌肤,叫看的人都能体察到丝丝寒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间又传来一阵嗖嗖轻响,像是又有锐器射来。僧人们紧张起来,转头朝神轿望去。只听“笃”“笃”两声,有两枚羽箭同时射入神轿的轿身,一左一右,牢牢地钉入了轿内。
神轿的铜镜被就碎裂,此时又被扎上了两根箭,看起来活像个刺猬。明明是神佛的象征,却被人这样无礼地对待,僧人们倒吸一口气,恼火地环头四顾:“又是谁啊!真是大胆又愚昧!冒犯神轿,一生都会被厄运所笼罩!”
一旁的山林里,传来了轻快的答复:“别这样说嘛。我十年前就射过神轿一次了,可直到今天还是好好的呢,并没有遇到什么厄运。”
有人自林间走出。一阵夏风吹拂,吹的那人狩衣衣角轻轻翻飞。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也许三十岁,也许只有二十岁,年龄叫人看不透;一双湛蓝的眼,仿佛无限延伸的天空。
年少的僧人见到他,不快地说:“你又是谁?”而年长的僧人则露出了震愕的神色,仿佛目睹什么穷极诡异的情状。小径那边的禅院众人,也讶异不止。独独人群中的禅院惠,在震惊之余,眼里似乎还有不小的恼恨。
“你……五条悟…你还活着?”年长的僧人认出了他的身份,震动不止。
“是,我活得还挺不错呢。可见,即使对着神轿射上一箭,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五条悟推拂开身前的一丛树枝,向前慢悠悠走去。他白色的狩衣袖口拂过水洼边盛开的玉蝉花,摇散了花瓣上被映作紫色的露水。
当他走到阳光之下,年少的僧人才看清他是个怎样的男子——被神宠爱——唯有这样说,才算是得体妥帖。容貌也好,身姿也好,都光耀无比,更如八坂琼曲玉一般无瑕。
“你怎么会活着?我听闻十年前你进了那座满是咒灵的山,之后便死在了那里。”年长的僧人狐疑不止,但脚步已微微后退。
虽说已过去了十年,但五条悟扬言要将山寺夷为平地的场景似乎还在昨日,也难怪他一见到悟就心生畏意。
“我确实进了那座山,不过,我没有死。我只是被关在了结界之内,被迫镇压那群不安分的咒灵罢了。”悟拿手指拨着弓弦,令弓弦发出祭祀弹弦一般的邦邦响声。
他缓步向前,每走一步,僧人们就后退一步,像是怕被他再射上一箭。为首的僧人更是面色苍白,不敢动弹。十年前,他是负责抬轿的那个僧侣。五条悟当初那放肆的一箭,让他连做了十数日被神明怪责的噩梦。本以为五条悟从世间消失了,他不必再背此罪责。可事与愿违,悟却重新出现在了他眼前。
“好了,你们自己选吧。是让我将这座神轿射成刺猬,还是由你们自己离开京都?”悟笑着对僧人们说。
年少的僧人不甘地说:“都已经到了这里了,岂有回去的道理!”
悟思索片刻,便故意做出了张弓的姿势。那弦轻轻一拉,所有的僧人就一起后退了一步,露出慎重的面色。这还没完,等悟将手放到背后的弓筒上,僧人们竟又齐刷刷退了一步。这场面,就仿佛这群僧人都是他的提线木偶,只要他动一下,僧人们就会被牵引着向后逃去似的,实在是滑稽。
许久后,为首的僧人终于说话了:“罢了,今天我们回去就是了。”
没办法,他并不认为自己能与五条悟当面为敌。从前五条悟不在,那倒是好说。可既然五条悟回来了,那就只能退让。
一阵狼狈仓促的脚步,僧人们踏着山尘,抬着神轿向下山的方向去了。
等僧侣的队列走远了,悟便收起了弓,向着禅院众人的方向走去。
但是,等待他的,却是禅院家主骤然搭在弦上的羽箭。
“别过来,”禅院惠用箭瞄准了他,冷冷地说,“你是谁?”
悟眨了眨眼,蔚蓝的眸子轻轻一弯,流露出浅淡的笑意:“惠,你连抚养你长大的人都不记得了吗?”
惠咬了咬牙,面覆寒霜:“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十年了,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回来?你不是什么冒充他的咒灵吧?”
悟的声音有些委屈了:“惠,昨晚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明明说了,你在等我回来。怎么我真的来了,你却要射我一箭呢?难道是因为前几日我感了风寒,嗓音沙哑;而今天我的声音恢复了,与昨夜不同,你就不信我了吗?”
听他提起昨晚的事,惠的面色立刻涨红了:“你竟还敢提起昨晚的事……”
“嗯?惠是在生气吗?因为我昨晚上没有说明我的身份?没办法嘛,毕竟我在那个结界里待了那么、那么久,我怕忽然出现会吓到你,这才假扮成其他人。”说着,他又往前走。“我一从那座山里出来,便直接来找惠了,连五条家都没回去过呢……”
这喋喋不休的话,与他真正的年纪全然不符,反倒像是青春少年。惠的牙齿磨得几乎有了响声:“别过来!再靠近一步,我就射箭了!”
悟愣了愣,忽而冲着惠笑了起来。这威胁不但没有让他停下脚步,反倒让他走近了惠。他一边走,还一边敞开了手臂,又用手指向自己的胸口:“不用停手。我绝不会躲闪的。”
他就这样越走越近了。惠的手指搭在弓上,颤个不停。他盯着越走越近的悟,心里又恼又烦,又酸又苦。这千百种不甚相同的情绪缠绕交织着,让惠的脑袋嗡嗡作响。
悟回来了。
并非梦境,并非幻觉,并非雾中的蜃气楼。在十年之后的如今,那个人真的回来了。
这十年来,惠独自面对京都的一切风雨,逐渐从青涩懵懂的少年成长为禅院家名副其实的当主。惠变了许多——他与禅院家圆滑地和解,收敛起外露的锋芒;他忙得不可开交,双六的骰子早已落灰;他在悟离开那年收了弟子,而如今弟子们也逐渐长大……唯独没变过的,是他等候着那个人的心意。
如今,他回来了。
五条悟终于走到了惠的面前,笑着将自己的胸口抵到了他的羽箭最锐利处。“好了,惠,不用瞄准了,我自己走过来了。”悟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还要杀我吗?”
惠的手轻轻一抖。他抬头望向悟,看着他与年轻时并无二致、仿佛凝滞了时光的面庞,目光颤动起来。
这个人应该三十七岁了,可他却和惠印象中初初相见时的样貌一模一样。即使在那遥远的山中结界里待了十年,他的容貌也没有老去的迹象,依旧那样光辉耀目,飞扬惑人。
“惠,你知道吗?”悟低头对上他的视线,又用手扣住了惠握着弓的手指,“那个结界里好冷啊。也只有想到惠的时候,才能稍微暖和一点。要不然,我早就被冻死在里面了吧?”
惠的喉咙里发出了不知是哽咽还是吸气的响动。“混蛋……”他翕动着眼帘,小声地斥责面前这个十年未归的人。
“生气的话,就射我一箭吧?”悟冲他笑着说。
但是,惠终究没有射出这一箭,而是向前一步,投入了悟阔别已久的怀抱之中。
遥远又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伴着初夏潮湿的雨水气味将他淹没。惠蜷在悟的怀里,低声说:“这一次,不准再走了。”
山风吹卷过二人的衣袖,远处的玉蝉花开得正好。


后记
五条悟没有急着回五条家,而是跟着惠去禅院家小住。相逢的第一日,两人屋内的灯便一直亮到天明,据说是一直在聊那山中结界内发生的事。
收藏
文澜德Wland2.4.0 beta

Powered by kumame

hellowland.lofter.com

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帮助中心
服务条款
公告栏
创作辅助工具
浏览器推荐
Keep Writing,Keep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