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paro
*来点幼稚暗恋





孙悟空今年二十七岁，与而立之间横亘一条代沟，自以为勉强算个顶天立地的年纪，却没想到被突如其来的一个聚会弄得狼狈不堪，抱着手机缩在沙发一角，颇有当年网瘾少年的风姿。

手机屏幕上哪吒甩来一个地址，言简意赅：周五晚上聚聚，来不来？

聊天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又闪烁两下，紧接着的是另一条：杨戬也来。

手机登时脱手，朝着沙发另一头飞奔而去，凭借强大动能顺利挤进缝里。孙悟空心说他来了关我屁事，一边又灰溜溜地爬过去将手机捞出来，几经挣扎回了个相当矜持的“行”。

杨戬出国好些年，孙悟空扳指头数，一二三四，哦，四年零九个月，可以说是毫无音讯。虽说差着半个地球的时差，他们几个夜猫子熬熬也能凑个头，可偏偏没有，杨戬读书和闭关似的，学不出头誓不见人，轴得很，看着要修仙。就连回国也不声不响，没透露半点风声，当真是世外高人出山，要众人给他接风洗尘。

孙悟空搞暗恋也有整整五个年头，临毕业那会儿准备表白，几个人坐一桌喝得不省人事，隔天杨戬打着飞的就出国了，招呼也没一句。

那晚孙悟空挨着杨戬坐，也不知为了壮胆还是怎的，连灌好几瓶，最后模模糊糊的，他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后来听哪吒说还是杨戬给送回的家。到翌日中午，他浑浑噩噩爬起来一看，杨戬朋友圈底下评论已码成高塔，配图一张飞机舷窗，文案也很有个人风格，简约俩字：再见。

孙悟空定定地看了许久，跟风评了句“一路顺风”。

想到这他觉得窝囊，从茶几上捞了根黄瓜，咔嚓咔嚓地啃，大半根下去忽地生起杨戬的气来，觉得这人忒不讲礼貌。人不在眼前他就移情给黄瓜，杨戬么，也是青白面皮，长得像。这么想完黄瓜就变得不顺眼起来，被那口利齿三下五除二地啃完，人堪称凶狠地以一咽，毁尸灭迹了。

杨戬其实是很有礼貌一人，哪怕拒绝人也有风度，温声细语的：抱歉，目前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但细想起来又不那么有风度，“目前”是暂时的，“打算”却是长远的，以杨戬的严肃程度而言，谈恋爱必然奔着结婚去，这话一出口直接叫人断了念想，言下之意是我的未来里没你。

孙悟空显然更可怜，他连这句拒绝也没落着。

孙悟空小时候在寺庙待过小半年，人都打趣他是从小就断了尘缘，故而母单至今，再等两年就要叫佛祖收走，去当避世高僧的。早前孙悟空听了这番言论还叫人滚蛋，这几年得了杨戬这人的空缺，看上去更加无欲无求了。如今红尘嚣嚣，卷土重来，孙悟空才知道放下杨戬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转眼到了周五，孙悟空拖着疲惫的社畜躯体踏入KTV大厅，在走廊的反光镜里打量到形容憔悴的自己，有些惆怅，加班完实在没精力倒饬，不能容光焕发地登场实乃一大憾事。他转念又想，都听说出国易胖，难保杨戬如今几尺宽，他那种细长的眼型倘若胖起来可不好看，爷再不济好歹也算玉树临风，谁怕谁。

于是雄赳赳地把门一推，房间里人差不多齐活了，听到动静列队一般齐刷刷看过来，孙悟空扫了一眼，寒暄两句，保持姿势站门口没动，心想，杨戬人呢？

“怎么了？”身后缓缓传来一句。

孙悟空彻底僵住。他梗着脖子，机械地扭动关节回头去看，杨戬站在他身后，眼睛仍像窄窄的柳叶，也没有如孙悟空假想中发胖变宽，甚至消瘦了，光影交错间本就立体的骨相更加明显，目光自上而下地落下来，如同沿着山脊淌下的月色，错觉有些温情脉脉的意思。

“好久不见。”杨戬又开口了，总算透露出一点被科研摧残的沧桑来，低沉暗哑，仔细一看方才的初恋滤镜也消失了，人眼底两排乌青，显然是时差倒得不太成功。

但这不妨碍孙悟空一颗心小鹿乱撞。他咬着牙，重拾嗓子，强装镇定地说：“是很久了。进去吗？”

杨戬点点头，尾随他进门，屋里几个人自觉让出角落给二位爷落座，八卦的眼神毫不掩饰在二人间来回穿梭，恨不得瞪出孔来。哪吒率先脱离大部队，没眼见地往二人中间一坐，一手搂一边，强行活跃气氛，说：“哎呀，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尤其你杨戬，出国了就杳无音讯，还拿不拿人当兄弟。”

杨戬说：“我没和你联系吗？”

孙悟空心说，别人不知道，反正没和我联系。他开始觉得这场聚会有些自讨没趣了，闷闷地拉开一罐可乐，企图用无酒精的方式灌醉自己，好比薯片割腕，非常垂死挣扎。

当事人双方好似都没察觉出气氛尴尬，一人锻炼胃部容量，一人专心地做倾听者，整个包厢回荡着唯有BGM和哪吒回忆大学生活的字字句句，连点歌的其他人都不敢吱声，由着繁体汉字变红变蓝，富有年代感的MV内容几经变换，再消失在屏幕上，如同他们逝去的学生时代。终于有那么一句话拿来破冰，哪吒说：“唉，像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俩怎么认识的来着，不是我介绍的吧？”这话说得像做媒人，两人相亲，对坐在一张桌子上，由哪吒讲明条件，当双方的发言人。

孙悟空直言：“不记得。”

他不是说气话，是当真没印象。他大学那会儿堪比交际花，本专业人头认了全，其他学院、各个年级的也勾搭了不少，也不知道杨戬什么时候起就躺在他好友列表里。

两人熟络也因为一些机缘巧合。

比如篮球赛，杨戬和孙悟空所在的学院常年垄断决赛名额，角逐冠军，其他学院插手多年都以失败告终，两人打对手基本可以说是遵循惯例。孙悟空打前锋，杨戬打后卫，一场比赛里属他俩最针锋相对，围着个球像仇人相见。对此孙悟空颇有微词，好不容易能和心上人来点眼神和身体接触，全是负面作用，集体荣誉感当前，个人问题理当往后捎捎。

某回交锋，几人乱糟糟地垒在三分线上，来回推搡，孙悟空重心一个不稳就让人撞倒了，球丢了不说人也崴脚往地上跌。几个队友一门心思全在球上，眼睛只管跟着球跑，某个甚至火上浇油地甩了他一肘子。最终那球一路飞将出界，哨响，上半场比分尘埃落定，众人回过神来，敌方后卫已脚步匆匆地背着自家前锋离场了。两方损失惨重，替补捶胸顿足，最后究竟是谁夺得桂冠似乎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孙悟空趴杨戬背上，还处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平复，哑巴了半路，才问：“这是要去哪？”

杨戬小喘着气，答：“校医院。”

不过崴脚，孙悟空一大男人让人这么娇惯着有些不合适，身体随着内心挣扎乱动。随后一细想，撞人的指不定就是杨戬，有什么好不合适的。于是孙悟空坦然地看着杨戬挂号排队，小心翼翼地贴膏药，再一路将自己搀回寝室，体贴周到，走时甚至还叮嘱有事给他打电话，礼貌地说再见。

那会儿也没看出这人有任何不告而别的迹象。

眼看着孙悟空这头是没救了，哪吒转而看杨戬，后者不负所望，只一细想就说：“我记得，你拿我当拒绝女孩儿的幌子。”

孙悟空傻眼了，“有这回事？”

哪吒满意地点点头，点了个火就功成身退了，另一边也松口气似的热闹起来。

杨戬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笑了，说：“确实有。”

孙悟空拒绝人很偷懒，惯用一个理由，就是“我心有所属”，这种方式伤人稍浅，只怨天不尤人。大多数人都能叫这一句话糊弄过去，按下不提。只有一回碰上个难缠的茬，好说歹说不肯放弃，大晚上的，孙悟空顺手从路边拐了个人，草草辨认性别后张口就说这是我男朋友。

他视力好，但有些夜盲，当时没看清被拉来挡枪的那兄弟的脸，只在事后诚恳三鞠躬道歉，又塞人一瓶肥宅快乐水，单方面表示此事揭过，脚踩滑板溜之大吉。

如今一看被占便宜的倒霉蛋就是杨戬。

这局刚开场就是杨戬占上风，孙悟空心有不甘，也不知从何反抗，眼睛垂下去，有些憋屈地说：“好吧，要是挡你桃花，是我不对，给你道歉。”

杨戬坐近了些，“托你的福，那倒没有。”

孙悟空猛地一抬眼，被这句话逼急了，不管不顾地说：“所以你现在名花有主了？”

杨戬没料到他这样直白，反倒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摇摇头，又说：“没有。倒是你——”他视线在包厢另一端的几个女孩身上一掠，落回孙悟空身上，继续道，“这种聚会很适合旧情复燃，万一有人同你表白，这次又要拿谁作借口？”

孙悟空心说那就答应呗，话到嘴边看见杨戬炯炯的目光又憋回去，换成带点暧昧的一句：“那这次还麻烦您呗？”

“不算麻烦，得谢谢你。”杨戬说，“让我心想事成。”

这一记直球打得孙悟空满头问号，他拧紧双眉，看向杨戬的目光显得茫然又空洞。杨戬既然开口，必然是有把握的，结果被孙悟空一脸愁容打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笑也僵住了。这使得孙悟空拧巴的表情倏地消失了，换成惯有的趾高气扬，他向后一仰，“咱俩什么关系，出国这等大事你都不稀罕告诉我，现在两句话就要泡我，想得美。”

杨戬说：“……是你喝多了自己没记住。”说完又伸出三根手指，轻描淡写地补充，“我重复了三遍，你反应挺大，叫我滚来着。”

孙悟空：“……”

杨戬又得一分，此时已是胜券在握，他乘胜追击，凑近道：“那时候我可伤透了心。”

孙悟空心说你伤没伤透心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是丢尽了脸。

杨戬那张不顺眼的漂亮脸蛋又挨近了些，睫毛遮下去，眼尾是个勾人的弧度。他缓缓吐息，声音拢成一线直落尽孙悟空耳里：“还拒绝我吗？”

孙悟空半边身子让他喊酥了，默念几遍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资本主义腐化思想怎么就把人好好一大小伙子祸害成狐狸精了呢？他把那颗脑袋往反方向一推，义正严辞：“离我远点，大庭广众的，别仗着我喜欢你就得寸进尺啊。”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觉得脸热，松了两颗扣子，拿了罐冰啤贴脸，表情照搬杨戬平日的扑克脸，相当冷酷。然而冷酷不过几秒，好奇心占据上风，他又斜靠过去，问：“谁走漏的风声？”

他俩今晚聊天就是这么个画风，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对峙了几个来回也才憋出一个“喜欢”，好比地下接头，尽是暗号。杨戬也莫名其妙能跟得上孙悟空跳跃的思路，答他：“一半是找哪吒问的，一半是看出来的。”

孙悟空显然不信：“从我进门起总共才七八分钟，我表现得这么急不可耐？”

杨戬故作高深地摇摇头，说：“刚在门口，你看我那眼神，像哮天犬盯肉骨头。”

话说到这事态已全然明朗，没有再继续暧昧的理由，但孙悟空还想给他差点无疾而终的爱情讨个说法，于是说：“太快了，怎么着也得从普通约会做起，不然显得我很好得手。”

“哪里快，也有五年了。”杨戬如是说，却没拒绝这个提议，“要么现在先和我约个会？”

听着是有些着急上火了，说明这些年不是自己一头热，孙悟空很满意，没出声，目光丝丝缕缕缠过去，表示默认。

杨戬体面地起身，礼节性地向众人说了句抱歉，又指指孙悟空，说要送这个醉鬼回家。众人盯着孙悟空手里压根儿没开封的啤酒罐，腹诽到底谁喝醉了，却个个闭口不言，目送着杨戬把人拐带走。

杨戬提这个约会是临时起意，也确实没有实际内容。烛光晚餐显得多余，电影院落于俗套，他来回斟酌，最后只是牵着人在跨江大桥的一边散步，漫无目的地，却是平淡而满足。

孙悟空被湿润的江风糊了满脸，视野也变得潮湿，半眯着眼看去，杨戬的轮廓在昏黄的街灯下如同油画，若是白袍加身可担得上“圣洁”一词，适合教堂穹顶和文艺复兴。这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欣赏孙悟空向来不懂，杨戬侧头露了个笑，他就想同他接吻。

沉醉在那个笑里的时候孙悟空的心思又劈了叉，暗自盘算起后续几次约会来。他很矜持，觉得头次约会还是止步于牵手好，第二次可以接吻，最早也要第三次才能上床，倘若杨戬提些不合时宜的要求，他必定严词拒绝。

杨戬没给他这个机会，一路规规矩矩把人送到家门口，松开手，像是没看见孙悟空那饥肠辘辘的眼神，在脑袋上揉了一把就准备走。孙悟空不可置信，下意识抬手扯住杨戬袖子，又松开，满腹埋怨不知如何开口。

正人君子杨先生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句，用很温柔的语气告别：“早点休息，晚安。”

孙悟空绷不住了，斗法斗到这地步算他一败涂地。他拽着杨戬熨烫平整的衣领，贴在后者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你玩儿我呢？”

家门半敞着，孙悟空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不知是重心不稳还是顺水推舟，很轻易地被杨戬按在了门板上，“哐”的一声又撞上墙。他仰着颈，在意乱情迷里仓促地吞下了杨戬的一声轻笑，叼住对方下唇，没一会儿就见了血。

杨戬舔着嘴角说：“有些生疏，没弄疼你吧？”

孙悟空一听这话，醋精雷达滴滴叭叭就响了，合着我“守身如玉”这么些年，还让其他人捷足先登了？他咬住杨戬下巴，犬齿陷进肌肉里，用充满威胁的语气问：“生疏？上回和谁偷摸着练习呢？”

杨戬让他咬疼了，倒吸一口凉气，和他打商量：“不让我坐下交代吗？”

孙悟空“哼”了一声，此前脑内构想的约会守则早忘得一干二净，门一关落锁，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向沙发上的杨戬。后者十指交叉地搭在膝盖上，上半身前倾，摆出个坦白从宽的姿势，徐徐道来：“你喝醉的那个晚上，”他拍拍沙发，继续道，“就在这儿，我告诉你我要出国了。你情绪挺大，把我按在这儿啃了好几口，然后喊我滚。”

孙悟空双肩垮下来，收好架势，默不作声地在他身边落座。

“这事说来也怪我。总想着拖几天吧，好像拖着就不必离别了。不是找借口，我以为那就是拒绝的意思，第二天也没等到你说什么挽留的话，后来就没敢联系你。”

这话虽然真，但多少有些装可怜的意思，孙悟空听得出来，却不想点破。他耳根子软，这点撒娇似的委屈劲听得他心也跟着一软，杨戬一贯是居高临下人士，如此伏低做小，是不是喜欢得有些不知分寸、无法自持了？他俩这爱情之酒酝酿足有五年，酒香醇厚，眼神碰撞间洒出来那么一丁点，立刻星火燎原。

烧了半夜，孙悟空后知后觉杨戬这厮着实是个坏胚，在门口扮演柳下惠，进屋之后作案工具相当齐全，手法虽说青涩但还算正确，很难不让人怀疑是预谋已久。事后他心无负担地甩锅哪吒，说后者强行塞他包里的，本来并不打算用。

“但看你的眼神，我猜我晚上是回不去了。”杨戬搅混水的手法炉火纯青，立刻分摊了一半责任给枕头边另一位。

孙悟空瞠目结舌，心说这也能怪到我头上？

他倒在沙发里揉腰，止不住地碎碎念：“……上回伤筋动骨也是因为你小子。”

杨戬专注于摆弄他的早餐三明治，不以为意地问：“什么时候？”

“大三球赛，你把我撞倒了，幸亏我躲得快，不然就那人头密度得造成小型踩踏事件。”

杨戬说：“哦，那次，不是我干的，是哪吒。”

“那你做贼心虚地背我去医院干什么？”

杨戬转过身来，背靠着流理台，注意力终于全部落在孙悟空身上，似笑非笑地望过去，语气颇为无奈：“还问为什么？”

从现在回头望过去，那些琐碎的时间里藏着些当时显得无关紧要的浪漫，如今一看如同翻阅旧照片，彼时的心境早已模糊，陈旧的细节却能瞬间引爆一大团年轻的记忆。

孙悟空二十七岁，他坚信自己到了三十岁的时候还会这样没出息地对杨戬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