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194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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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斗
进山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后来会下那么大的雨。蓝瓦瓦的天空一丝流云都没有,高悬着的圆太阳热情地向大地奉出自己无尽的光和热。空气里是一股山林中的清新味道,时而有鸟鸣声一掠而过。一切似乎都预示着这将是个好天气,他们的旅途也会圆满无比。所有人的心情都轻飘飘的。
然而路走到一半,天公的脸色就忽然地、完全地变了。好像只用了一瞬间的功夫,一下涌上无数墨黑色的乌云,阴沉沉地盖住了天空。不出几分钟,立刻开始下雨。雨点打在车身上好像冰雹,嗵嗵地响。雨丝连成无数银白色的细线,模糊了视野,雨刷器怎么刮都是徒劳。这边的路又是土夯的,让雨一浇,化了似的变成湿软的泥。车前轮陷进泥里,大家一起跳下去抬车。
截止到目前,都只是突发事件,不可抗力,虽说有点突然,不过总体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抬车时因为在泥地上抓不住着力点而失足滑进路边因暴雨而水位高涨、水质浑浊的江水中被奔流卷走,那也未免有点太倒霉了吧?
韩非在浑黄的江水里沉浮时如是想。
再然后他就想不下去了,因为他没过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韩非什么也没想,或者说他就是咳醒的。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呛水了,浑身又湿又重,好像哪里都痛。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对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到这个地步一点头绪也没有。然后他翻过身,环顾四周,记忆逐渐回笼,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活着!
还活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席卷了韩非的心头。紧接着就是疑惑与茫然:自己这究竟是被冲到了哪儿?
来采风拍摄的时候,只是和当地人形容要去的寨子大概要有什么风景,由向导带进山,负责他们的饮食住行和安全。他并不知道地图,也不能根据地形或者树木的分布来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哪里。
简单看了看之后,韩非决定向河流下游走。他不知道这里究竟有没有村寨,有的话距离多远,只是觉得下游有人的概率大些;再说沿着河岸,取水也方便。尽管暴雨后浑浊的河流不适合直接饮用,但静置后泥沙就会自然分层;再说刚才他在河水中漂流的时候,肯定也无意识地呛过水,不然无法解释他清醒之后那么激烈的咳嗽,还有现在他喉咙里的那种土腥气。只能说他没有被水淹死、漂流时被石头磕到头而死、被泥沙堵住呼吸道窒息而死,是现在这个荒野求生的倒霉境地里最幸运的事。
韩非从河滩边起身,把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略拧拧干,再把鞋子里浸满的泥沙尽量清理干净。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慢,都是摸索着来,因为他看不清——他的眼镜在下车帮忙推的时候被雨珠打得戴了不如不戴,当时他索性把眼镜取下来放在上衣兜里;现在经过一番漂流,眼镜早已经不知所踪。虽然韩非近视不重,但乍然失去眼镜还是让他的行动受到了很大限制。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韩非决定停下来歇歇。一是因为身体状态实在不好,长时间的无意识昏迷漂流对他的影响比他以为的要大;二是也许因为眼睛看不清,所以其他感官都特别警觉,这一路上他始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似的,每次都直觉回头,却每次都看不见风吹草动。
——这里的看不见是指树枝与草叶的大幅度摇摆,或者很大轮廓的不明突兀物体。毕竟韩非现在的视力条件实在是……能看见,但也仅限于能看见。
韩非折了一丫树枝,挑选了一枚较为宽大的叶片,便坐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弯腰预备用那叶子掬一捧水。头刚低下去,他的直觉就又开始预警——这一次他仿佛听见了一丝风声!心念电转之间韩非猛地折腰一滚,就听轰地一声,一只黑乎乎的不知什么野兽就已经扑到了那块他刚刚还坐着的石头上!如果他没有扑身滚落,此刻这猛兽的利爪已然深深刺入他的后背。
来不及多想,那头兽便已压低身形,重新以那块石头为踏点,转身向韩非扑来。这个动作几乎在一瞬间完成,韩非滚落入水再起身后退已经来不及,当下只好架起双臂、护住头脸、弓着腰背,尽量护住要害。
剧痛从胳膊上、腿上、肚子上传来,是利爪勾刺、尖牙撕咬,韩非疼得眼前一白。那只野兽见一时咬不死他,嗷地张大嘴撕咬,同时它爪下用力勾拽,全身的重量都实实在在地踩在韩非身上,尤其是护住头脸的前臂。韩非简直能听见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那兽越压越重,它嘴里那种热度和腥臭气越来越近,韩非的胳膊也越来越沉。韩非咬着牙,心知再不做点什么恐怕要命丧于此,今天豁出去了!一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劲,他竟然一把将那带毛野兽给掀翻在地,这东西的脑袋正好磕在岸边那块大石头旁边。
这天时地利,韩非岂有不把握的道理,立刻就要抓住它的皮毛把它的脑袋再往石头棱角边上磕几下。然而可能是刚才劲儿使太大了,现下两臂酸软得不行;再加上这东西的毛上有油脂,沾了水之后更加滑不溜手,一下子竟然找不到可供抓握的地方。几秒钟的功夫错失先机,那兽咆哮着怒吼,挣扎着四爪朝天,拼命刨蹬,在韩非身上划出或深或浅的大小伤痕,条条见血。韩非也不顾这些许皮肉小伤了,反身压在它身上,一双胳臂狠狠地压在它喉咙上,也拼了命地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上去,用它自己的招数对付它自己!
一人一兽殊死搏斗之间,韩非余光忽然瞟到有一根大树枝从河上飘下来,现下正卡在那石头边上——那块石头因为他们的打斗而挪了些位置。韩非忽然想到也许可以用树枝使这兽更快地窒息气绝。但他还没付诸实际行动,就被钻了空子:也许是他思考的时候不自主地松了一点力气,野生的惯于厮杀的兽立刻就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一阵大力挣扎,竟然真把韩非甩下去一些,它立刻张嘴便咬。这功夫哪里有去拿树枝的余裕,当下韩非想也不想,直接右手攥拳,顺着它张嘴的空隙把手臂伸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头野兽终于沉沉地歪倒,再无一丝气息。韩非喘着粗气,感觉大脑一阵一阵地晕眩。踩着它的尸体做反方向的发力,他终于把拳头从那只兽的喉咙里拔出来。没有力气再去掰开它的嘴,于是尖牙勾着他手臂上的皮肉,又添上几道伤口。
韩非躺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想要站起来,没能成功,于是干脆不再折腾,就那么仰躺在河滩上兽尸旁。他并不是体力多么充沛的人,往日里也并没在身体锻炼方面下很大的力气。与这野兽搏杀,居然赢了,可算做他一生的奇迹。说是“一生”——那是因为他感觉自己一生的路途可能就走到这儿了。眼前越来越黑,浑身冷得要命,怎么吸气,氧气都不太够用似的。胸腔的沉重甚至让他生出一种“拖着肉体活着真是一件麻烦事啊”的感觉。伤口的疼痛反而变成了次要的东西,他已经麻木了。这么个状态,再来一个随便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要他的命。
过了几分钟,也有可能是几十秒,韩非觉得这样不行。就算死也得做个干净鬼啊。穿得破破烂烂也就罢了,衣服让水泡了树枝刮了野兽挠了,没法挽回;但他脸上身上头发里全是河滩上的泥沙、伤口崩裂的血痕,这个总可以洗洗。韩非感觉自己总还有一阵子可活,怎么也得把自己打理得干净点儿,人家来收殓时也方便认他是谁。
勉力起身,再挪到河边,短短两步路的距离韩非硬是挪出一身汗。伸手掬水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心想刚才自己逞什么英雄,觉得又是麻木了又是得起来拾掇一下的,现在还不是疼得抬不起手?一面心里骂自己怎么总做这种无甚必要的坚持,一面努力控制颤抖的胳膊,极勉强极缓慢地把自己的脸洗出了面容。倒不是说韩非破相了,只是这个过程确实非常像给出土文物做复原。
洗干净脸和额前的头发之后,韩非弓着背跪在河滩上,一手撑着那块大石头。他眼前还是发黑,呼吸困难,冷得浑身不自主发抖。头发和下巴仍在往下滴水,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但仿佛是上天的意思,不叫韩非安安稳稳地熬过这一段虚弱的时候似的,就在这时,他的直觉忽然再次拉响警报。不管心里如何觉着好像活不下去了,韩非还是咬着牙、拼尽全力转身,看向背后的树林。他要看着,死也死个明白!
视野尽头,树林和河岸的交界处,静静站着一个灰白头发的人。那人一手扶着树干,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
看清这一幕之后,韩非终于用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与力气。闭眼向后仰倒时,他心里最后闪过一个念头:白色毛发……神农架野人的活动范围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