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别来救我。”
  

  
将目光从餐盘里冷冰冰的干面包上移开，特蕾西抬起头，下定了某种决心似地说道。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比预想的更为洪亮，这让她愈发紧张起来。
  
无人回应。
  
这不对，一般人听到这种话，无论赞成或是反对，总该说些什么。
  
特蕾西望向她的左手边，背着行囊的小个子男人目不斜视，将手中的书本又翻过一页，仿佛根本没听见她说话。坐在他另一侧的女人衣着怪异，饰有羊角的兜帽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感受到特蕾西的目光，女人扭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我、我即使坐上椅子也能继续操控玩偶帮你们破译，而且只要监管者还在边上，被救了我也跑不掉，所以……”
  
特蕾西试图进一步向女人解释，却被脑后传来的一声轻笑打断。
  
这下她不得不面对坐在她右边的男人了。
  
说实话，打第一眼起，特蕾西就有些怕他。对方身形魁梧，仅仅是坐着就比自己高出近半个头。他的一身装备似乎是来自某种新兴的球类运动——原谅这个不爱出门的姑娘叫不出名字吧，头盔、面罩与护甲武装着他，使他看上去又庞大了一倍，而那由紧身球衣勾勒出的肌肉线条，则显示着他自身的力量。
  
对于他的笑声，特蕾西既困惑又气恼，但她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僵着脸转向对方。
  
“啊，抱歉抱歉，失礼了，我叫威廉，威廉·艾利斯。”
  
出乎意料地，对方神采奕奕的深色眼瞳中没有一丝恶意，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是友好且热情，像是完全意识不到他们现在的处境有多么不容人放松。
  
“……特蕾西·列兹尼克。”
  
她犹豫地点头致意。
  

  
“很高兴认识你，特蕾西。放宽心吧，有我在，你可没机会坐上那该死的椅子。”




或许是为了验证威廉的话，特蕾西成了第一个被监管者盯上的人。
  

  
一片寂静。这是最好的情况，也是最坏的情况。特蕾西的手指在密码机上飞快地移动敲打，头脑却胡思乱想着。好在目前大家都是安全的，坏在没有人知道危险会先找上谁。
  
令人毛骨悚然的吟唱声响起，特蕾西不禁浑身一颤，为此错过了一次校准，电火花窜上指尖带来的麻痹感持续了不过数秒，就淹没在肩膀遭到重物砸击的剧痛中。
  
“特蕾西·列兹尼克，负伤，A3区域。”
  
挂耳式的小机械装置里传出冷酷的宣判声。
  
她踉跄着冲出去，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施暴者。心脏一下下撞击着单薄的胸膛，耳中轰鸣的不知是风还是自己的呼吸。
  
跑进建筑让特蕾西稍感安心，期望墙壁能为她遮住猎手的视线，然而对方的脚步如影相随，特蕾西彻底慌了，事先想好的战术与策略在脑海中化作泡影，她看到一处窗台，便只想着翻过去，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可不等她的鞋底踩到地面，击中脊骨的力量就让她重重摔进了草丛，扑了一脸尘土。
  
“特蕾西·列兹尼克，倒地，B2区域。”
  
她被拦腰抗起，随着监管者沉重的步伐颠簸，每走一步就仿佛有一颗石头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突然，她听到另一阵脚步声，急促的，甚至带着风声。
  

  
“快走！！”
  

  
是威廉·艾利斯。
  

  
天旋地转间，特蕾西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跌在了地上，耳边是监管者含糊不清的怒吼，她顾不上眼前发黑，挣扎着站起来就跑，没几步却又被击中。
  
这一次，几乎是她刚被抱起，威廉便撞了过来，然而监管者像是预料到了这一击，先一步将特蕾西丢下，稳住平衡后将矛头转向了威廉。
  
特蕾西跪在地上难受地喘着气，一时难以动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摔倒时磕破了额头，透过被鲜血和汗水粘住的一缕额发，她看到威廉正利用一处残垣断壁灵活地兜着圈子，拉下木板阻断监管者的追击，又在对方从另一侧绕过来时飞快地翻过去。
  
……所以我才说不要来救我的。
  
特蕾西看得胆战心惊，她想生威廉的气，可最终还是为自己的不争气咬紧了下唇。
  
正如魁梧的威廉与监管者站在一起简直像个小孩子，人与怪物较量起来体力只得甘拜下风，眼看攻击就要落到威廉头上，他蓄满力向前一个冲刺，惊险地与监管者拉开距离。
  

  
然而对方没有选择去追他。
  

  
监管者折返回来，轻易拎起原本与狂欢之椅就只差一小段距离的特蕾西，粗暴地将她捆了上去。
  
“未破译密码数，三条。”
  
耳麦里的声音提醒了特蕾西，她连一条密码都没有破译完毕，来不及放出玩偶就被击倒。
  
真是太糟糕了……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面颊发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乌鸦一声鸣叫后振翅而起，特蕾西抬起头，竟又在视野中发现了那铁青色的身影。
  
监管者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挥舞着武器直往前迎。
  
特蕾西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
  

  
“快走！别管我了！”
  

  
“威廉·艾利斯，负伤，A4区域。”
  

  
她的尖叫与冰冷的提示音一同响起。
  
“快跑！我来拖住他！”
  
威廉冲了过来，用蛮力为特蕾西扯开荆棘的束缚，她触到他温热的呼气，暖了她的指尖，随即消融在湿冷的薄雾中。
  
特蕾西似乎又听见威廉冲撞向监管者的声音，但她不敢回头，只是一味埋头奔跑，直到肺部的灼热感一路烧到咽喉，好在此时耳麦中令人心烦意乱的心跳声停歇了，提示她监管者已不在附近。
  
她找了一处掩体，放出玩偶为自己处理伤口，思维得到短暂的放松，她这才意识到在恐惧面前，自己此前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可笑。
  
坐在那张椅子上，越是挣扎，荆棘就越发紧勒，尖刺顶穿衣料，扎入皮肉，耳麦中的心跳声急如快马行进，震的她自己的心脏都不由跟着跳动。
  
回味起那感受，某种求生欲从特蕾西心底破土而出，她原本想着三人逃脱便是胜利，为此体验一下那椅子暂时回到庄园也没什么坏处，现在，让献身精神见鬼去吧，她要离开这儿，直接从大门离开，然后回去把戴在耳朵上的小装置好好拆开研究。
  
在此之前，她得去继续修理刚才那台密码机，绝不能让威廉为他们争取的时间白费。
  
治疗完毕。这个生性怯弱的姑娘找回了些干劲，向密码机跑去。
  

  
“威廉·艾利斯，倒地，G3区域。”
  

  
可恐惧却不愿放过她。





特蕾西在等待。
  
她窥见监管者在狂欢之椅边来回踱步，似乎因迟迟无人前来营救而颇感烦躁——她大致估算出了自己与监管者之间的距离，确保对方不会收到有人在附近的提示，当监管者第三次望向某个方向时，她知道是时候了。
  
只见那庞然大物狠狠扭了一下脖子，念了几句咒语，便在黑雾中消失不见了。
  
趁现在！
  
特蕾西冲出去，奔向被捆在椅子上的威廉，后者以惊讶的目光迎接她，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哇哦，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他吹了声口哨，很快笑起来。
  
“还你的人情。”
  
特蕾西闷声说，她低头为威廉解开荆棘，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她想尽量快些，又怕弄疼了对方。
  
“放轻松，那家伙暂时不会回来。”
  
“我知道。是我用玩偶引开了他。”
  
“聪明的做法！嘿，等等……你怎么哭了？”
  
特蕾西眨了眨眼，把模糊视线的泪水从眼眶里挤出去，泪珠滴在她的手背上，又随着动作从虎口处滑落，她将头埋得更低，不让威廉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那玩偶是照我父亲的样子做的，我舍不得拿它做诱饵。”她想这么解释，可声音哽在喉咙里，于是特蕾西有些粗暴地伸出手，一把从椅子上拉起了被她的眼泪吓得手足无措的大个子。
  


  
听到威廉倒地的通报，特蕾西第一反应是期盼他人去救援，毕竟她的身体素质与“强大”无缘，如果正面同监管者周旋，别说救人，很可能连自己都搭进去。理智这样告诉她。
  
可耳麦中每隔片刻就更新一次狂欢之椅的起飞时间，那声音敲在她的耳膜上，震的整颗脑袋嗡嗡作响，击碎她缜密的思维。
  
威廉救了她，两次，而现在他陷入了危机，她却要置身事外？寄希望于谁也不能保证会去救他的另外两个人？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了用玩偶做诱饵的点子，仿佛迷途的航海家突然望见了灯塔，但她当即就决定将它付诸实践。特蕾西在心中向父亲道歉，让玩偶接替了她的位置，故意不校准以吸引监管者的注意，自己则躲到了狂欢之椅附近。
  


  
感谢上帝，她救下了威廉。
  
神经不再紧绷，泪水也跟着决堤，威廉明显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他或许能高声回应三个醉汉的挑衅，却见不得一个女孩子在他面前掉眼泪。
  
瞧吧，就算特蕾西已经止住了哭泣开始为他包扎伤口，他仍笨拙地旁敲侧击着，问她刚才怎么了、自己能否帮上忙。
  
特蕾西用红肿的眼睛瞪他，示意他别说了。威廉的头盔在与监管者的缠斗中被撞掉了，特蕾西近距离看着他没了遮挡的脸，这才发现他远比她原以为的要年轻。
  

  
“未破译密码数，一条。”
  
“那么这就是最后一台密码机了。”
  
威廉叹息道，一副终于可以从头疼工作中解放出来的样子。
  
他边上的特蕾西轻轻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为对方修正了一个失误，她抬头去看威廉的侧脸，又很快移开视线，同时开口：“从这里出去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当然是重返橄榄球赛场啦！寄给我的邀请函中说能推荐我加入大型俱乐部，至于奖金，也够我买一身新装备了。”威廉眉飞色舞地谈论自己的计划，说完转向特蕾西，“你呢？”
  
“争取还清债款，让父亲的钟表店重新开业。”
  
她说得小声但坚定。
  
“钟表店……”威廉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抬起手臂，瞅了瞅他的腕表，把它举到特蕾西眼前，“刚才跌倒的时候摔坏了，你能修好它吗？”
  
“没问题。“特蕾西被他迅速抓住的关注点逗笑了，威廉没有听出她话语中的苦涩，这多少使她松了一口气。
  
“那我也能去看你的比赛吗？”
  
“唔，你想来就来嘛，不过别提前告诉我，我会紧张的。”
  
“紧张？你们不该是观众越多越有表现欲吗？”
  
“那是一般情况……”
  
“一般情况是指？”
  
对方闪烁其词的模样让特蕾西觉得有趣又好奇，她不由地追问下去——
  

  
“库特·弗兰克，倒地，C7区域。”
  

  
特蕾西的笑容像遇了风的花瓣般凋零了。
  
威廉为此捏紧了拳头，他顾不上逾矩，双手扶住了特蕾西窄窄的肩膀，与她对视。
  
“别怕，你就呆在这里，继续破译，那个小胡子男人遇上麻烦了，我得去帮他。”
  
“威廉……”
  
她喊他的名字，正要离开的威廉转过身。
  
她想叫他别去，可她不能。
  
在威廉无可奈何的目光中，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特蕾西挤出一个微笑。
  
“你自己明明也是个小胡子男人。”
  
威廉一愣，随即咧开嘴角。
  
“哈哈，一点不错。”
  


  
库特·弗兰克最终没能获救。
  
威廉赶到时狂欢之椅的倒计时已经过了一半，意味着再次被放上椅子就会直接遭到遣送。威廉故技重施，先引诱监管者攻击自己，后将人救下，然而这一次监管者没有上他的当了，只对库特穷追不舍，直到再次将人击倒。
  
“库特·弗兰克，迷失。”
  
这时特蕾西已经完成了最后的破译，正在门口操控玩偶输入密码，听到这个消息，她哆嗦了一下，背后渗出冷汗。
  
威廉在哪？
  
她暗自祈祷威廉已利用监管者追逐库特的时间离开了那附近。
  
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开启，风拂过她的发梢，争先恐后地冲向自由。
  
是在另一扇门吗？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特蕾西的思绪，她赶忙望过去，对上菲欧娜·吉尔曼略显诧异的眼神。
  
“你不走吗？”对方问她。
  
“吉尔曼小姐，您看见威廉了吗？”
  
菲欧娜的提问从她的耳畔滑过去，没有一个词停留，特蕾西一瞬间几乎以为对方说的是一门外语，她急切地拦下菲欧娜，直奔主题。
  
“没有。不过我想他或许在对付监管者，我过来的路上听见了心跳，却没有人追上来。”
  
糟透了的消息。无力感浪潮似的席卷了特蕾西，她下意识拉住打算离开的菲欧娜：“您不等等他吗？我是说……多亏了威廉牵制监管者，我们才能安全逃离。”
  
“我的神明保佑我能生还。”
  
可救了我的不是什么神，是威廉。
  
……我得为他做些什么。
  
足足好几秒，特蕾西站在原地，头脑飞速运转着。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周身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她捧起遥控器，戴上了护目镜，这是她还在试验阶段的新发明，能够让她共享玩偶的视野。
  
现在，她要去给威廉开启另一扇门。
  

  
通向另一扇门的路途异常顺畅，连监管者的影子都没见着，这让特蕾西在短暂的欣慰后愈发不安，尤其是等她的玩偶将那扇门也打开，威廉却始终没有出现。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会被通知的。
  
特蕾西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对自己说道。
  
终于，她通过玩偶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身影穿越薄雾，从左手边的废墟里跑了过来。哪怕他的身后还跟着监管者，特蕾西也不再怕了。
  
认出了她的玩偶，威廉的反应和被她救下时一模一样，那笑容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真懊恼不能让玩偶发声，否则她就可以与威廉说上话了，说句什么都好！
  
特蕾西操控着玩偶与威廉擦肩而过。迎向显然没想到它会突然动起来的监管者。
  

  
“威廉·艾利斯，逃脱。”
  

  
特蕾西扯下护目镜，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大声笑了起来，两道高耸的围墙将她的笑声送得更远，群鸦窃窃低语，不明白这阴森之地怎么会有如此快活的情绪。
  
她都快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开心是在什么时候了。
  
等她总算笑够了，特蕾西转身奔向门外，头也不回。
  


  
她知道他们必将再见，在更为广阔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