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1926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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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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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凯亚人生中第二个,这辈子都不想再去回忆的夜晚。
七神向至高的天理举起叛旗,坎瑞亚余党也带着复仇的火焰席卷而来。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各自的立场,可以日后再慢慢清算。
然而天理过于强大:七份神之心,不过是天空岛投下的怜悯;其中含有的能量,不过是全盛天理的千分之一。
好在神之眼一经派发,便仅仅与持有者的能力和意志有关;七神强大之处,也不仅仅是那份天空岛赐予的力量,因而神之心如今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神明投下视线”的原因,本就是此人已足够优秀与卓越。
他们的力量,并不是高天之上的王座所管辖的范围。
于是天理认可了人类的底蕴,接受了他们的挑战;它带着轻蔑踏空而下,开口时,声音却震耳欲聋:“我给你们三日。”
这三日,是最难熬的三日。
群玉阁成为议事处,最中间摆放的巨大地图被无数次涂画圈改;地上,平民撤离,战士就位。但是面对完全未知的敌人,他们除了握紧手中的剑,再无其它。
最后,七国同意采纳金发旅行者的提议:“我们需要留有一张天理不知道的底牌。”
这张底牌,必须够强大、够隐秘,也够......危险。
而凯亚便是那张底牌。
那可能是他这辈子最轻松的时刻:他于七神之前自荐,去赴一场既定的使命。
单手捂着心口立出来的时候,他毫不露怯。
——唯一怕的,就是去看议事桌上,代表蒙德的那一边。
最终的终局是及其惨烈的。
人类引以为傲的璀璨文明,也不过是天理眼中可以随手抹去的尘埃。纯白色的蒲公英、繁华的港口、与电光须臾间的千年;齿轮的转动、与纸张之上的秩序;炽烈的魂、以及冰冷的泪。
刻在提瓦特大陆上一木一石,千千万万平凡又非凡的故事,便顺着天理随意的抬指,沦为黑暗的土壤,蚕食着鲜活的血液。
他们且战且退,看不到半点希望的火光。
但是天理又怎还会记得:曾经被它瓦解的某个古老文明,是蛰伏于黑暗里,最残暴的兽。
没有光?罪人和冤魂要什么光。
坎瑞亚无数遗迹残骸中传出来嘶吼,血气森森,却成为最响的反击号角。
——凯亚作为坎瑞亚皇族最后的血脉......在决战时刻,终于打开了自己亲生父母送给他的“礼物”。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张底牌到底有多危险,就连凯亚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他其实做足了准备:他选好了一处空旷的遗迹,瞒着任何人,偷偷潜入其中。
坐在渺无人烟的废弃宫殿,他不眠不休等了整整两天。
直到不知从何起的一缕风吹进来,唤醒了这位旧时代的新王。
照理说,他确实是什么都算到了;情况也和他预料得大差不差。有他这份“底牌”的加持,天理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七神率众猛烈反扑,历经一天一夜便快要砍掉天理所有的臂膀。
只是凯亚漏算了两件事:一件,是迪卢克居然摸了过来。
第二件,是这诅咒之力可太他妈疼了——
意识到居然有人真的进入了遗迹的时候,对方其实已经快要走到他的面前。
那时候凯亚已经受不住地蜷缩在废石堆上,双手紧紧扣住自己的肩膀,却难以抵御仿佛啃噬着他每一存骨肉的钝痛。
看不见、摸不着,就像是要将他的魂魄慢慢抽离,却吊着他最后一分神智逼他清醒。
凯亚那时候毫无根据地想:以前小时候,好像总有人在他疼的时候帮他吹吹伤口,然后他就不疼了。现在呢,那个人在哪?那个人又是谁呢?
他有些不记得了。
耳鸣随着时间加剧,身体逐渐僵硬并失去控制,他咬紧牙关,额头磕在碎石上流了骇人的一滩血。
眼前一片模糊,世界天旋地转,这已经是凯亚经历的第三次走马灯了。
但是这一次与前两次都不同。
因为梦境里的那位红发主角,走得很慢又很坚定,最后对他伸出了手。
然后,他就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温度。
凯亚迷茫地、却又下意识地握住那只贴上他脸颊的手,如深海遇浮木,久旱逢甘霖。
他近乎完全丧失的神智突然夺回一丝清明。他想:这人是怎么找到这的?
然后他抬起无法聚焦的双眼,尽力瞪大去看。
他又想:这是谁啊。那么厉害,能找到我。
——他好像总能找到我。
似是耳边的很远处,穿过那些恼人的噪音,突然传来一声兵器落地的声响。
凯亚有些睁不开眼睛了。无尽的深渊拽着他下沉,缓慢的凌迟刀刀刻骨,浑身灼烧着火,似是也要将他的理智都完全焚尽。
然后他就感觉面前的人变了姿势——对方好像是改用了双手,那么那么用力地去捧着他的脸颊。
他突然吃吃地笑。气流经过肺与嗓,好疼好疼,但是他还是要开口说。
“难得看见,咳,迪卢克姥爷那么狼狈的模样......真是、罕见啊。”
——自己的声音,都离得好远了。
索性还是记起了他。
红发的男人似是要对他说什么话,又贴得离他近了一些,近乎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但是那句话快要耗尽凯亚浑身的力气。就好像惩罚似地,冤魂变本加厉,于他耳旁大声嘶吼。
他的眼前又模糊起来,大片斑斓的色块淹于黑烟,只有一抹红那么显眼。
凯亚尽全力眯起眼睛去看,却不过是徒劳。
所以他只好无奈地笑了。
“抱歉啊。我真......真的、听不清。”
他真的太努力地去说话也太疼了——所以便错过了酒庄老板,非常珍稀的一滴泪。
“但是你刚刚跪下来......那么急,磕石头上是不是很痛......别忘了去......芭芭拉那......处......”
凯亚的话音断在这,但这并不是他有意而为之。
——而是因为他的好义兄,忽然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扭转了一下他的身体,对调了他们二人的位置。
突如其来的动作雪上加霜,让他这个虚弱的病人咳得撕心裂肺。
他尝试用眼神去控诉一下自己的不满,但是却突然愣住了。
新鲜的空气呛进喉咙,卷着湿气与血腥味冲进鼻子里。这并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但是却仿佛婴儿降临世间的第一次呼吸,给他宛如新生的错觉。
耳边的嘈杂近乎是瞬息间退去,骨肉间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瞪大眼睛,甚至能数清迪卢克衣襟上线头的数量。
五感失而复得的感觉很奇妙。凯亚不可置信地动了动自己的双腿和双手,那是难以想象的轻盈。
就好像刚刚不过是他自己做的一场噩梦。而现在,自己的义兄来接他了——
“真看不出姥爷还有这样的本领,简直是妙手回......”
这次打断他的,是飞溅在他脸上的、温热的液体。
凯亚怔怔地去摸,摸下来一手的红。
就和刹那间消退的疼痛一样,外面的天空也骤然放晴。天理应当是身陨了吧,因为它带来的、没有尽头的黑暗,终于不再笼罩着提瓦特。
久违的阳光从缺口处,漏进这个偏僻而安静的遗迹里。
迪卢克却和跪不住似地向前倒。
刚刚还在捧着他双颊的手有些无力地垂下,对方磕到他的肩膀上被抵住,得以直起腰背——所以他们拥有了一个姿势别扭的拥抱。
他小心地探出手,去摸对方的后背与胸前。
全是血。
他眼眶干涩,两天两夜没有休息的大脑剧痛起来,太阳穴针扎似地疼。胸腔里是被反复捏起又铺开的废纸、在悬崖无限下落却展不了翅的鸟——凯亚低下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自从青年时期的那次个夜晚后,他好像再也没有这样的情绪波动了。
但是此刻,他一双握剑的手,却死活也撕不下来自己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披风布料。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特别好笑。但是凯亚仍然一次次抬手,向前扯、向后扯,向前扯、向后扯......
泥泞的雨魇住他,叫嚣着诘问:你害死了你义父,如今又要害死——
“算了吧。”
直到那个,现在看起来比他刚刚还要濒死的人,终于被他的滑稽动作逗得轻笑出声。
就算是侧头咳出了血沫,迪卢克也坚持勉力握住凯亚的手,去阻止他进一步的无力尝试:“算了吧。”
很轻很轻的三个字带着无可置疑的力度,却激得他眼眶发红:“怎么能算了?你少说话,我......”
“还不如等芭芭拉来。”到这个时候还要坚持贵族风度的酒庄老板缓了很久,才说了下一句。期间,对方一直将他的手扣得死死的,“现在,节约时间。聊会天吧,凯亚。”
凯亚近乎是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巨大的悲伤、悔恨、愧疚、与罪恶将他淹没,苦痛浸润骨髓,比先前诅咒入体的感觉还要疼千万倍,压着十几年沉甸甸的负担。
以至于心脏都要超载,带着无限的遗憾与爱沉入水底。
于是,反而又是靠在碎石上的伤员率先开口。
迪卢克安抚性地以揉捏他僵硬的指节,低声地说,用着久违的、少年时期的语气去哄他:“聊聊天?嗯?”
那双红眼睛有点虚焦,却还是在那么认真地看着他。
凯亚突然就很想哭。
——所以他败下阵来。就像他十几岁时候,每一次心软地输给自己的哥哥一样。
“聊什么天,你又不会聊天。”
他尽力扯起了嘴角,心里祈祷着这个表情不会显得那么难看又勉强。
迪卢克理直气壮:“你擅长。所以,聊什么?”
凯亚笑了两声,没有和平常一样回嘴。
耍小脾气的迪卢克老爷难得一见,但是也无法让他的注意力从对方胸口上——或者说胸口那处的、致命贯穿伤上——抽离。
白衬衫上的洞难看而刺眼。
迪卢克自小接受的便是贵族教育,到哪里都会要求自己保持形象整洁;就算是在最忙乱的时候和最紧急的事态,他的衬衫都近乎染不上污渍。
但是现在,那里却那么脏了。
凯亚垂着目光,轻轻地问:“你还记得我们刚入骑士团那年吗?”
“嗯?”
“就是刚加入那会儿。你突然心血来潮,说要给我亲手做衬衫来着。”
“记得。”迪卢克勾起嘴角,“但是后来没成功......”
笑起来多好看。
他心中一片酸涩,嘴上却假意调侃:“草,你还好意思笑。”
“反而是你后来的衣服被我承包了嘞。”
迪卢克的视线却突然有一刻的游离。
凯亚感到没来由地恐慌:“......哥?”
他又贴近了一些,近乎要碰上迪卢克的鼻尖,就像是他们小时候谈心时的那样。
——然后他便感觉到,握住他的手又紧了紧。
这是义兄无声的安慰。
对方眨了下眼睛,没有介意过分近的距离:“之前一直没机会说。”
“说什么?”
“我.....十八岁生日,的那套礼服——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这个旧账翻得太过于跳脱,让凯亚有些始料未及。他苦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想:他的义兄真的是不太会聊天。
在这样伤痛的时候,却提起了另一件难过的事。
“你也太高看我了。”他故作轻松地扬起语气,就当是为了照顾伤员,所做出的一点自我牺牲,“倒不至于全是我制作的。”
“——不过,我确实是......有参与设计啦。”
迪卢克长舒一口气。
凯亚垂下目光,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对方迟来的评价,却一直没有等到回复。
他后知后觉地去碰对方的脉搏。
那里太过微弱了。将呼吸放得很轻,他都有点听不清对方的心跳。
“迪卢克?义兄?”
“......凯亚。”
声音太过于微不可闻。于是凯亚又向前膝行一步,空闲的手徒劳地盖住那个骇人的血洞:“我听得见,你说。”
“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那个在迪卢克十八岁那年,原本会作为惊喜被最后告知的礼物,终于在此刻,被当事人完完整整地收到且认可。
“还有,......”对方微微弯了下眼睛;那里突然悦动起短暂却鲜活的喜悦,“要准时来我的成人礼喔。”
眼泪落在了他们交叠的手背上。
——迪卢克的眼底瑰丽而灿烂。
于是凯亚心中刺痛,却点头应声。他应允如今的酒庄老爷,圆一场十八岁的梦,填一次补不平的遗憾。
“好。”
但是小少爷却好像还是有点不满意。他孩子气地皱眉,不断重申的声音却逐渐减缓和变轻:“你要来,知道吗。你要来的,要来......”
凯亚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泪水混着血与泥,他却无心在意,只管用力点头,一遍一遍地回应:“我会来的。”
“我会来的,哥。我保证。”
这是他这辈子说过最温柔的谎言。
迪卢克慢慢抬起手,神色却是温和而满足的:“那你跟我拉钩。”
对方成年后眼底的冰终于融化。
凯亚对上那带着无限包容的视线,竟然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十八岁的骑兵队长在向他要一份承诺......还是二十四岁的酒庄老板,在求他的一片真心。
“拉钩就拉钩,谁怕谁。”他笑着,声线却在发抖。
沾满血污的小指勾在一起。凯亚必须扣得很紧,才不会让对方无力的指节落下去。
在最后大拇指盖章的时候,迪卢克对着他的手盖了三次,才让他们的指腹碰到一起。
他的义兄终于心满意足地笑。
“拉钩了,可不许反悔。”
似是困极了的人强撑着睁开眼,他一字一句地用气音说。
“我有句话,要......说给你......”
红宝石里的光亮彻底熄了。
他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