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1923979
作者 : 复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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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异性
原型 弹丸论破 狛枝凪斗,塔和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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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5 21:07
取适量牛奶加热,依口味添白砂糖,搅拌至融化;再往另一份牛奶中加入淡奶油,拌匀。取生蛋黄两个,筛入低筋面粉,搅匀,把牛奶混合物倒入,继续搅拌。混合均匀后,倒入以面粉和黄油制成、提前冷藏过的面皮里。把生蛋挞放进预热过的烤箱,两百度,烘烤二十五分钟左右即可取出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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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烤箱果然做不成呀。”
十只造型各异的挞皮立在盘里,黄白相间,注满了粘稠飘腥的半流体。最中拿起一只凑到眼前,气味很淡,摸着凉凉的:“这里面不是蛋黄吧?”
“咦,这你都知道呀?”
“最中第一次被生鸡蛋砸是在四岁的时候,蛋的味道可是记得很清楚喔。”
“到处都找不到鸡蛋,不过上次做奶昔的猪油还有剩,我可是特意找来的呢。” 桌旁站着的狛枝摊手耸肩,“虽然外形不怎么样,但应该还是可以吃的。”
“这是怎么弄熟的?”
“啊,这个嘛……”他侧过身去,露出地上一个圆柱形的容器:“用前几天捡到的火焰喷射器。里面的燃料差不多用完了,火变得像打火机一样,防身是不可能了,不过用来烘焙正好吧?我觉得……欸,”狛枝叫住正欲离开餐桌的最中:“你不吃吗?”
“最中去找压缩饼干吃就好了。仆从先生要是觉得浪费——”轮椅呀呀作响,像某种雏鸟的叫声,“那你就自己吃掉吧。”
狛枝目送她摇着轮椅离去。卧室的墙塌了一半,坑洼的水泥墙漆里刺出几管锈迹斑斑的钢筋,墙边一块黑红腐烂的断肢,三只蝴蝶绕着它乱飞。天边爬着一道一道撕裂的云片,仿佛猛兽留下的红色的爪痕,太阳像一只挖空的血洞。春风里吹过来爆炸声、尖叫声和枪声,窸窸窣窣地撩动了他的衣角,带着左手腕也开始发痒。几步外铁丝和易拉罐制的报警装置上飞来一只鸟停着,翅膀缺了一半,跳得歪歪斜斜。今天天气很好。狛枝把视线收回来,桌上托盘里十只蛋挞还在等着他。
“这就麻烦了……我可不喜欢甜食呀。”
拒绝了同居人蛋挞的第二天,最中从摘了铁链的仆从那里收到了《小王子》的画本:“要我给你读这个吗?”封面上彩色铅笔画的狐狸冲她张牙舞爪。
最中怀疑他找茬:“你在记恨最中没吃蛋挞吗?”
“啊?当然不是呀。”狛枝诧异地眨眼,“我以为你会喜欢呢,毕竟你对童话故事很熟悉吧?我有听见过你背这本书里的句子。……啊,因为你已经过了听睡前故事的年纪吗?”
最中心想,他不知道童话和绘本根本是两回事。童话只是种文学体裁,而绘本往往是一出压缩的话剧。班上的同学在学级活动时讨论他们喜欢的绘本,炫耀的不是书本版式,而是柔软的床垫枕头、母亲洗发水的香味、父亲夸张的演技和歌喉、拍打他们脊背的手掌、摇篮曲、结束时落在额头上的吻。父母是童话的一部分,连关门离去的响动都是梦境开幕的铃声。没有这些赠品,没有双亲的细语翻页时在耳边回放,绘本就只是些技巧拙劣的插画配假名,地位如同识字卡片。最中搬去问题儿童班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不只是她只能读绘本,原来也有人的睡前故事是经典物理学、是剧本研读,是空荡荡的家,或者是一顿毒打。她在塔和家几面墙大的书架上读到外文的安徒生和格林兄弟,还有王尔德和爱罗先珂,标准三十二开本,几百页厚,连封面带内容没有一点颜色,于是又知道了虚构上还能再叠加虚构。切掉双脚的红舞鞋,装恶毒皇后的桶里放满蟾蜍和毒蛇,父母亲人围在桌边吃掉烹熟的孩子的血肉,没有绘本会刊这样的画。童话隶属文学,文学无不残忍。最中懂得了她们才是真正活在童话里的,正常的小孩在长大成人前不会读童话。而所谓长大成人,意思是在长大之前没有人会当你是人。那些五颜六色的儿童画、改编了的故事、注平假名的汉字,不过是一种柔软的行为规范,通过睡前故事执行,辅以适度的糖和鞭子,量产出正常的小孩。上图画课的时候老师要他们画睡美人,每个人笔下的公主都像自己的妈妈,最中恨自己连当小孩的机会都没有,她从此厌恶图画课。
“最中没有听过,从来没有人给我读绘本。”她把手里的书点钞一样哗哗翻了一遍,找到三处缺页,几十抹污渍斑点,玫瑰花的玻璃罩上一块四四方方的血迹。不过有点接近童话了,最中想,“驯养”这两个字都给撕掉,就有点接近童话了。狛枝听见她这么说,又把眼睛眨了一眨:“她也没有给你读过吗?”“盾子姐姐才不干那种事呢。”最中撇嘴,他真是不懂,江之岛盾子怎么会需要读绘本,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一部无字书,对翻开她的人因材施教,变成所有人的美梦和梦醒。她是文学化身。她就是文学。“哦——”狛枝发出很长的一声感叹,又把绘本拿回来:“那,我今天晚上就给你读吧?我也看过这本书,缺了的地方凭记忆补上就是了。”最中默默地瞪他一眼,他无辜地偏了偏头:“刚才你说的话,不是‘我想听’的意思吗?”
可恶的大人。最中愤愤地咬了一口压缩饼干。狛枝用小刀在墙上加了一笔,完成一个正字,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天。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计时。“所以,你要怎么教育最中?”她还是问道,“仆从先生,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不注意就会发展出小薄本剧情喔。”狛枝为她没轻没重的调侃露出苦笑:“你讲话方式真是变了不少啊,魔法师小姐。”“咦——有变那么多吗——?最中自己倒觉得没什么变化呀喵——?”她提高音调拉长尾音,这是小孩的标志,配上两条废腿和适合的表情,就变成跟大人讨价还价的筹码。但是现在没必要了,眼前这个人,就算基督再世都休想让他退让一丝一毫。狛枝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好,那在上课之前,先来聊聊天吧。”
“最中和你没有什么可聊的。”“别这么说嘛,我们还有好一段时间要相处呢。不互相了解,我也没办法帮你的忙呀。”最中把快撕成两半的包装袋翻面打结,铝箔纸里的饼干碎屑簌簌地掉下来:“那你要听什么?塔和集团堕落史?小黑白熊的制造方法?还是盾子姐姐的三围?……仆从先生,你不是对最中有兴趣,是对盾子姐姐有兴趣吧?”她是扎根在江之岛血液里的种子,有朝一日开花结果,也只能散发出江之岛的血味。狛枝也不恼:“你们叫她‘盾子姐姐’呀……明明那么痛恨大人,还要给她安上个年长者的尊称吗?”“希望的战士里没有人痛恨大人喔。”只恨没有大人给他们念绘本罢了。漠视、仇恨、强迫、殴打,这就是他们得到的亲情,等级意识以暴力的形式植入脑海,大人与正当划等号。江之岛盾子既然是对的,那她必然成为姐姐;而错了的大人不再是大人,被降格成魔物。最中轻轻地一笑,自觉狩猎游戏在她那儿早就结束了。“不过,盾子姐姐啊……”狛枝念着那几个字,饶有兴味地眯起眼来:“啊,我是不是还没自我介绍过?我姓狛枝。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叫我……狛枝哥哥吧。”
“性骚扰吗?最中要报警了喔。”铝箔包装袋嚓一声惨遭分尸,最中面无表情地把它在右手里揉成一团,扔在对面那张笑眯眯的脸上,“盾子姐姐如果长了和你一样的脸,最中才不会为她做事。”轰隆轰隆,又是轮椅离去的声音。狛枝拂掉额头上一块碎饼干,笑意丝毫不退:“唉,讨小孩子欢心可真难呀。”绘本封面上的狐狸被纸团压住脑袋,只剩下胖胖的花瓶一样的身子。
狛枝推掉最后一块破木板,露出墙上一人多高的洞和房间里机器人驾驶台一样的陈设。“电源在这里。”最中在几米外喊他,手指着地上一处平整得奇怪的草地,狛枝赶来,沿着草坪边缘划了一刀,揭开,下面是块颇有科幻电影风格的不锈钢板,附有一块长条状的显示屏。“在埋电源的地方也设了密码呀?真谨慎。”狛枝打开输入器的盖子,点亮屏幕。“毕竟暴动一开始房间还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最中是为了保险而已。密码是1224。”四声按键音应声而起,接着是哔哔两声,金属盖缓缓滑开了。“这个数字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平安夜?啊,难道是你的生日?”狛枝扳下电闸,随口问道。“咦,仆从先生你不知道喔?”最中拉高了声音,如果不是被直升机的残骸压断了腿,她应该已经愉快地在轮椅上晃起脚来了。“哼——哼哼——”甚至开始哼歌。狛枝不置可否,在夹克上拍了拍右手,推最中进了屋子。东向的大屏幕上电源指示灯一闪一闪。最中在主控制台前停了片刻,按下两三个按键,布满墙壁的显示器伴随着嗡嗡声渐次亮了起来。
“啊,基本上都没有坏嘛。”狛枝抬头望着屏幕里的街道建筑,几十个监视器里只有五六个在报错。液晶屏质量上乘,经过动乱的洗礼画面仍清楚,看着它们像拿望远镜观察摩天大楼,每一层的玻璃窗格都是一个盒装的世界。最中用手滑过合金控制台,塑料的按钮,这个地方是盾子姐姐黑白熊控制室的原型,盾子姐姐将是她的原型。“不过连电视信号的线路好像坏了,想再向全市直播已经不可能了。”“有修的办法吗?”最中把轮椅转过三十度角看着狛枝,矩形的监视器的青光淹没她的轮廓,让他有种模模糊糊的怀念,虽然彼时江之岛是怎么在控制室里盯着那些显示屏的,他并不清楚。好遗憾,狛枝笑着想。“很麻烦喔。还不如只连塔和大厦上装的那个巨型屏幕,应该差不多吧,毕竟现在谁还看电视。”“好的,那你把方法告诉我,我去试试看。”最中沉默半晌:“现在塔和市里剩下的都是些失控的大人和洗了脑的小孩,就算直播出去也达不到仆从先生想要的效果吧?”“我并没有设想什么效果,一次演习而已。她在做那件事之前不也演习过吗?”狛枝摸着耳朵,“当然,你如果有别的想法,我也会协助你的。毕竟这只是我想出来的计划,要是你觉得……”他突然噎住,咳嗽两声:“这里灰好多。”毕竟从来没有用过,毕竟江之岛盾子已经死掉好久了。希望之峰都要被未来机关拆掉,这里怎会不积灰。最中马上觉得他们两个是灰堆的灰人,是壁炉旁的灰姑娘,想起来的还是童话故事。她把主电源关掉,无数显示器同时闪过线形的光,像铺平的星轨。
最中又想起那些注了猪油的蛋挞,东施效颦,鬼画了皮也不像人。她觉得略微扫兴,于是把声音吊高半个八度说:“十二月二十四日是盾子姐姐的生日——”然后偷偷侧头观察狛枝的表情。而他只回道:“是吗。”右手在背后抓左手的手肘。
离开的时候最中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漏网的江之岛的照片,一样灰扑扑的,后来被她秘密地夹在《小王子》里,因为无处可放。
最中因为睡前无聊翻了几页绘本,晚上梦见自己在月球上没有氧气一点点闷死。在梦里死去,在现实里醒来。现在她突然发现梦里脚下踩的不是月球土地,是颗到处长刺的金平糖,于是肚子开始抗议。屏幕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的那个触电般在空中挥手,衣服撕成一片一片挂在身上,好似毛卷云围绕山脊,流的血是云间晚霞。为了公平,小孩子配了一台黑白熊。停吧,最中说,眼睛盯着屏幕。做法直接,动机都现成,结果就是这样。狛枝看她一眼,转身走出去,一会又出现在另一台监视器里,他按动开关,于是大人小孩通通倒下,留黑白熊在十六比九的屏幕里乱窜。
狛枝又从屏幕里走进她的屋里,问她说:“这次是哪里不对?”不对到他都能看出来,那肯定是大大的不对。最中把头埋在桌面上,头发披下来盖住她的脸:“好无聊……”如果能像古罗马斗技场一样配给武器让人斗猛虎,不,猛熊,也许还更有观赏性些。看人杀人甚至觉得无聊。狛枝叹气:“连这一点绝望的芽都生不出来,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呢。”口气像老师对她写不好的作业摇头。最中在记忆里寻找她第一次看死人的场景,应该是他们五个把一个大人堵在小巷里的时候。第一次没有经验,选了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危险的女人。言子做诱饵,新月望风,她靠轮椅多占的体积当人肉路障,让大门和蛇太郎打前线;那个女人开始还冲他们笑,以为被选上当孩子王,接着脚上就挨了一铁棍。她一边惨叫还有力气把大门推个屁股墩,最后是大门抱住她,蛇太郎拿钳子使劲敲她的头,敲她的鼻子和嘴,敲得五官歪斜,头发乱翘,敲得红一块紫一块,血之外流出脑浆来才停下。事情办完以后四个人全都哭了,最中冷静地看着她倒在脚下,心里想盾子姐姐怎么还不来。
后来她来了,四个人争先恐后往她怀里扑,哭得像被杀的是他们一样。盾子姐姐挨个抹他们的眼泪,跟他们说悄悄话,然后走到最中身边,蹲下身让最中俯视她,说话前先向她笑了,那笑容好慈悲。她凑在最中的耳边说:“你们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耶。”最中只觉得盾子姐姐的香水好好闻,头发好顺滑,声音好动听,夸奖她的时候让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她想那个女人一定不无辜,她的罪不在盾子姐姐说的,是平安从小孩长成大人,而在于她不在江之岛盾子的绝望蓝图里。那时候杀人就不无聊,除去身体发抖、胃酸往食道里涌、头晕出汗这些新鲜体验外,还因为她知道杀无辜的人是盾子姐姐想要的。无辜的人绝望,报错了仇的他们相信假的希望所以也绝望,绝望连锁循环像多米诺。绝望让盾子姐姐开心,盾子姐姐让最中开心,这就是最中和绝望间的关系。
最中猛地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狛枝吓了一跳,再问她:“怎么了?”她不言不语,直摇着轮椅冲进实验室里,速度太快,进门时从轮椅上弹到地上。最中用双手往前爬,把被催眠的大人的刀拾起来,摇摇晃晃地撑起上半身,双手握刀,找准心脏,像她对着绊倒在地的塔和十九一一样,像她对着躺在地上的狛枝凪斗一样。他们邂逅时一拍即合,像磁铁两级指向不同但互相吸引,她心里怀的厌恶是对狛枝内里秘密收藏的另一磁极的同类相斥。最中为剩下的战士们策划一出戏,假装抓到半熟魔物,让他表演求饶,好合情合理地进入最中的队伍里。那时候也许该杀了他的,最中想,我该杀了他的。她把刀尖一点一点扎进去,感觉到一个人的心脏在她手心里跳,比爸爸更有力。血先汪出来,再涌出来,最后喷出来,仿佛一块砖一块砖地拆毁大坝,神经冲击的浪潮拍打男人的四肢,让他颤得像一种手脚都是弹簧的玩具娃娃。躺着的狛枝带着他那种笑望着她,最中从来没有见过谁的真笑这么像假的。他的眼睛问她:你来当第二代吧?你来把江之岛盾子延续下去吧?爸爸的头是最中亲自割下来的,她不懂怎么正确发力,刀卷刃了,中途又换锯子。她对爸爸没有那么大的依赖,也没有血海深仇,更不会有绝望诞生。杀人才不是绝望的来源。最中怔怔地望着断了气的试验品,两只手搁在刀柄上,刀子搁在死尸胸口上,盾子姐姐怎么还不来。
“这有用吗?”狛枝站在门口淡淡地问,批作业的语气。他看别人的悲剧像看电影,看自己的悲剧像看别人的,自己和自己都难以共情。最中恨恨地想,她慢慢用双手捂住脸:“成不了。”“什么?”“成不了——最中,成不了,盾子姐姐。成、不、了!”语气是熟练的假哭腔,五岁就学会了,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她在自己的掌心里幻视苗木困。苗木困俯视她,声音机械循环:“哥哥是哥哥,我是我。”亲兄妹尚且如此,盾子姐姐的天赋怎么可能遗传给她。江之岛盾子给别人带来绝望,盾子姐姐死了,最中再不能表演绝望给她看,像她之前表演正常小孩给爸爸和哥哥看。原来都是表演,原来她从头到尾也只是个想听绘本的小孩。最中开始干呕,脸上衣服上都是血。头晕目眩,浑身发冷,心脏在肋骨下跳踢踏舞,这感觉似曾相识。江之岛盾子就是她的绝望。这时有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最中抬起干涸水井一样的眼睛来,看见狛枝半跪在地上让她俯视,对她露出欣慰的笑:“看来我想的没错。”
他早知道最中成不了江之岛盾子。最中哇的一声呕出一滩清水,盾子姐姐再不会来了。
“仆从先生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啊。”最中端坐在轮椅上,面前的镜子从右上角开始裂缝,射线像太阳旗,割出的碎块反射阳光像蝴蝶翅膀花纹。镜子里一个完整的她打碎了,变成无数个小小的她。无数个狛枝从背后走来:“是我中途才想到的啦。”他那温逊的笑里有种邀功的意味,反正不会是向最中邀功。“你的头发都长长了,魔法师小姐。”他说,右手五指伸进她头发里拨弦一样梳头,把她乱糟糟的头发分到头脑两边,举到头顶上。最中轻轻地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以前爸爸或者别的什么人要打她,也会把头发从肩上扯到头顶上,拎着头发把她拎起来;久而久之她的视神经长到头发尖,看见别人拎着扎了口的塑料袋头发都会发抖。狛枝一只手束着她半边头发,打量碎镜子,说:“你等一下喔。”最中知道意思是让她先握住这一捧不成型的发辫。后来最中假装瘫痪,就再没被打过了。她割下爸爸的头后,也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拎起来,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他头发太短,没有把落在肩上的头发抓到头顶上,仿佛重力倒转的那个过程。流血的倒计时,痛苦的演讲稿。停止键被她按下去了。第二天言子跟她咬耳朵,说把妈妈从电视台大楼上推下去后,做了一晚上噩梦。最中那个晚上只梦见盾子姐姐。盾子姐姐捧起她的头发,三、二、一,倒计时结束后她的希望呀绝望呀都跟着失重的梦飞走了,从此世界里只剩下盾子姐姐。
狛枝匆匆赶回来,从她的手里接过那一束头发,手指上竟在出汗。两根橡皮圈圈在他的手上,左手没法用,他低头用牙把橡皮圈套到最中的头发上,动作像亲鸟哺食,嘴唇碰到她头发里尚未退化的神经末梢,激得全身的毛孔为之一悚。扎头发比烤点心还难。听见他在身后呼气,最中抬起眼来,看见镜子里自己绑的双马尾一摇一摆。狛枝笑了:“一点都不像。”而最中想,盾子姐姐是真死了。她嘟哝道:“成不了盾子姐姐,最中才不绝望。”狛枝笑到一半收回去,像文章写得很顺却偏偏折了笔尖:“你说什么?”最中放开了说:“就是因为最中不绝望所以才成不了盾子姐姐。”像在说绕口令,绝望是绕口令,盾子姐姐也是绕口令,在他们两个人的嘴里绕来绕去,绕来绕去。“最中成不了盾子姐姐,你很高兴吧?”狛枝又笑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最中把轮椅旋转一百八十度,摇着轮子往前轧;狛枝被她逼得步步后退,背几乎抵到墙上。墙塌了一半,天空给割成边缘粗糙的三角形,天边淤紫的晚霞,伤疤的断云,树枝如逆光分层的黑色人影,“把手套摘下来。”最中说,对面没有反应。于是最中从轮椅上扑向他,把他推倒在墙角,狛枝不声不响地任由她抓住左手,关节处发出齿轮咬合一样的吱吱声。最中卷起他的袖管,脱下他的手套,缝合线暗红斑驳像旧文件上盖的印章,突兀分界的皮肤,掉色的假指甲,不受他控制的腕关节垂着,仿佛降半旗致哀。真的没有腐烂、没有恶臭,甚至没有一点苍白之意,那么鲜艳,鲜艳得显眼,显眼得世界上的一切只配当她的背景。只有这里像童话。只有她像童话。最中想,我的人生、我无聊透顶的人生里,只有她是童话故事,是理所当然,是一句明白得要在结尾打句号另起一行的抢白。只有她。“狛枝哥哥,”她说,吞着口水,“把这个留给最中吧。把盾子姐姐留给最中吧。”有那么多照片还想要这只手,小孩子式的得寸进尺。她就那么讨人喜欢吗?讨人喜欢到惹人讨厌。狛枝想,看小女孩一根一根抚摸她的手指,掌心,手腕,到手肘的连接处,“这个可不能给你,魔法师小姐。”他开口说,声音带刺,冷得自己都怀疑,“这可是我的战利品喔。”战胜她和占有她,听起来好像一样。“什么战利品?明明是苗木诚杀了盾子姐姐的,是……”“是呀,好遗憾,我没能亲眼见证那一刻。不过我还是得到了、得到她的力量了,那么简单,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呢。嗳,魔法师小姐,你看着也觉得很了不起吧?这就是说,到最后绝望也不是我的对手,最后绝望也不过是希望的……”“绝望?”最中冷笑,“这不是绝望,这是盾子姐姐。”
“你那是什么话?江之岛盾子就是绝望。还有超高校级的头衔呢。”“你就是因为那种死脑筋的想法,才老干一些自相矛盾的事情,所以盾子姐姐才不喜欢你!”“不是谁都跟你一样需要她。我要她喜欢我干什么?”狛枝右手去掰最中掐在那只手上的十指。“我只需要她永远当希望的土壤,永远当希望的试金石,才会想要你当第二代,绝望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是、胜不过希望的!”“骗人,那你看见最中成不了第二代的时候为什么要高兴?”“我说了我没什么可高……”“因为你知道了最中代替不了盾子姐姐!谁都代替不了盾子姐姐!你才那么高兴!”“你在说什么无聊话?我说过了,江之岛盾子就是绝望,只要绝望在,希望就会从她那里诞生出来!”最中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微笑,把那只左手举到狛枝自己的眼前:“那你为什么要把尸体接到自己手上?你需要的是绝望不是尸体吧?死人的绝望、杀人的绝望、盾子姐姐离开了最中的绝望,这些绝望都不是盾子姐姐,你从来也没看过它们,你需要的不是绝望,你和!最中一样!只需要盾子姐姐!”千篇一律的绝望,独一无二的江之岛盾子,独一无二的江之岛盾子的残肢。“只需要盾子姐姐!”最中吼道,而狛枝终于把她的手掰了下来。最中瘫坐在地上。
“狛枝哥哥,你只要一被戳到痛处,就会马上闭嘴呢。”地上的最中肩膀一抖一抖地笑,把贴在脸上的头发拢到耳后,觉得两个橡皮圈像直接箍在她的眼球上。“你把你的绝望和盾子姐姐重合了吧?最中从来不想成为什么垃圾绝望。最中想让苗木困姐姐当绝望,也是为了盾子姐姐高兴。……你要是对盾子姐姐没有任何想法,就把她留给最中吧。把她留给最中吧。把她……”啊,来了,天地反转的时刻,重力上下颠倒一百八十度,头发一根根吊起头皮。狛枝抓住她的头发抬起她的头来,笑容已经消失了。“你要动手吗?哇——好可怕——”最中反而尝到一种倒错的快乐。“你的希望是、只有经历过绝望才能诞生出来的希望,所以你才会想成为希望吗?希望不是那样的喔。希望是没有条件的。希望是、每天睡觉的时候让最中期待第二天醒来的东西。”不需理由的、神圣的、童话故事的江之岛盾子。独一无二的江之岛盾子。绝望没有结束,但盾子姐姐是真死了。狛枝望着她,干涸水井的眼睛,雏鸟抢食的嘴脸,为什么小孩会这么招人讨厌呢。头上的力道放松了,狛枝右手从她的发束里穿出来,拂过她的发梢。最中随即把头垂了下去。视野里只剩下水泥地面,她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好想再见盾子姐姐一面。”最中说,很努力地想要哭一次,为失去了世界的自己哭一次,但最后却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最后还是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她想。
最中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天花板上坏掉的吸顶灯。她躺在床上,知道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就像从塔和家的床上醒来知道妈妈已经走了一样。时间,无论多痛苦、多快乐的时间,只要一甩在身后就会变成不存在的东西。一切都在抛下她远去。最中慢慢坐起来,轮椅还在床边,上面是那本《小王子》,最后还是没听人为她读过,大概也不会有人为她读了。早知道应该让盾子姐姐读一次。爪痕的云片,血洞的太阳,清澈的夹杂哀声的春风。天气很好。墙上歪歪挤挤的四行半正字。最中看着狛枝留下的那些正字,领悟到这整个世界都是她的遗产,是她尸体上长出来的花园。世界因盾子姐姐而拥有意义。最中知道这以后她眼中的世界就好像监狱墙上贴的蓝天白云风景画,什么都带不来。希望也好,绝望也罢。盾子姐姐知道了肯定会摸着下巴说“这种情况也有这种情况的绝望”。最中第一次觉得盾子姐姐好烦。她把自己挪到轮椅上,书移到床上。墙边还有攒下的压缩饼干,最中捡起一块,却看见那只装蛋挞的托盘也在角落里,九只已经完全发霉,毛茸茸像雪球,只有一个还能看见些许黄橙色。最中看着它们,仿佛看见用火焰喷射器摧残它们的狛枝,想起他的手腕上旧印章一样的缝合线,像烧伤或者口红印,都是睡下后很肯定第二天还能存在的东西。就算步骤完美,外形以假乱真,他做出来的也根本不是蛋挞。最中想。谁看了都知道。
门外的报警器突然叮铃叮铃地响,最中摇着轮椅出门,看见铁丝缠住一只挣扎的螳螂。天边有奇异的墨绿色的乌云压下来,让她有种清凉之感。下雨也好,最中动着嘴,下雨就可以把实验室里的血冲掉了。这时她突然看见苗木困。不是幻视,她真的从最中面前的马路上走过,腰间别着黑客枪。苗木困突然向她看来。最中冷静地回瞪她,嘴里动作仍然不停。沉默几秒,苗木困像是不能相信最中会在这里一样,慢慢地掉头、转身,朝有太阳的方向走去了。
好难吃。最中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