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天失眠时，王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到楼下有人大喊一声草泥马。深夜里寂静无人，这句暴力的粗口只传进唯一醒着却懒得起身的人。

王也心想稀奇。

这个点了还醒着，稀奇。这个点了，还有力气对世界发泄怒气，稀奇。那声音却算得上清朗有力，许来不过二十出头，稀奇。

王也听见城市白噪音减淡，一双皮鞋在楼下走过，脚步声停在隔壁，开锁进门。

邻居，稀奇。

王也早起刷牙时无视了自己越来越重的黑眼圈，目光稍一抬，就能看见隔壁的阳台，那上面晒的是西装，但没有水池。难怪早上从来看不见人。

城市里同一栋公寓都是一样的布局，王也有些好奇，邻居会把洗漱的地方安排在哪儿？

如果说早起时候是一个人最真实的状态，那么失眠的人十有八九是习惯把这段时间的起点提前到凌晨十二点。

这些天来王也遵循医嘱，不吃安眠药，保温杯里泡枸杞，尽人事后只把失眠当天命。

尽管他对自己独享深夜的无人世界和清晨的疲倦头疼已经认命，但他挺想见见另一个失眠的人。

那似乎不是个认命的人。

诸葛青在阳台收晒干的西装时，眉头一皱。

他天生洁癖，敏感到甚至有些玄。最靠西边这件外套，从纤维、色泽、温度等种种方面来看，分明有人把目光投到了这件衣服上。

这是第一次，邻居对他感兴趣。

诸葛青盘算着再搬一次家，他讨厌别人的东西触及自己的所属物。搬家不算什么，反正他不缺钱，当初住进这里，也只因为邻居是个闷葫芦，绝对不会影响他。

可惜好地方将因为愚蠢之人的好奇心而毁了。

诸葛青不是没想过忍一下，就像他在外将炁覆盖全身避免接触外界，摆出伪装的姿态笑眼对人，他大可以把阳台也当做家和外界的过渡地带，慢慢习惯忍耐。

但私人地盘就是私人地盘，不可分裂。要不是阳台是晒衣服的必要之地，一身精装的衣物又是现代社会生存的必要之物，他宁可自己把阳台装上四面遮光板，也不会锁上阳台门，就此弃用。

反倒是隔壁这家，阳台从来不挂衣服，却种了一大堆植物。最可恨的是，那爬山虎的瀑布一样的绿，享着阳光和自然之道，飞溅般生长，已经要漫过两户隔墙的中线。

诸葛青冷哼一声。

第二天王也晚上仍然失眠，却没听到皮鞋的声音，早晨起来迷迷糊糊，一抬眼看见隔壁装了单向玻璃。他赫然惊讶：哦，是这样的人。

拿外卖的时候他发现门外插着个小纸片，不知在来往下楼的人面前展览了多久——也可能所有人日理万机，连下楼都看着手机，无暇管他这点被展览的小事吧——落笔人语气不善，偏笔迹秀丽，好像一手好字就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礼貌和尊重：“王也先生您好。请修剪您的爬山虎，不要影响邻居的阳台光照。诸葛青。”

王也惊叹道：“效率不错啊，一晚上就换了玻璃，还查出我姓甚名谁。”

他忽觉兴味，落笔在背面写：“多谢诸葛先生提醒。只是自然植物乃向光而生，引其长势须日积月累，期间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王也弹了弹笔：够文绉绉了吗？他得意一笑，原样奉还，将纸片立在对门。

对此诸葛青只觉得这邻居虽还讲理，但太不讲究。他站在玄关门前，手肘夹着公文包，指尖取来纸片，另一手按在领带结，心中烦躁。

一张纸片写两面，他委实撕不开，却不愿意把别人的字迹带入家门，或者把自己的字迹弃置在什么地方。最好的结果本来是邻居把字条自行处理了，他还可以当做没看到，结果对方偏要奉还。

诸葛青破天荒对这种小事犹豫了10秒之久，还是带上门，把纸片带回家里。

至少，这王也笔下的诸葛青三字，还算有些可品的韵味。就当是捡来的收藏品吧。

诸葛青浑然不觉自己的自恋正在成为他对这份邻里关系的接纳原因。

当城市里蜗居的每个面目模糊的单元对彼此有了第一次的具体而微的认识，孤立的人就被交织在一起。在对他人的认识之中，隐藏着对自己的认识。

或许这就是因缘，一个人再如何孤立，也会因认识自己而产生对他人的认识，最后，彼此的记忆里留下印象，生命像漫无目的的爬山虎相互纠缠一样，找到了同行的落脚之处。

诸葛青的洁癖好久没发作了，那天深夜酒席归来时暴怒的一声，早就已经消失在他记忆里。有限的记忆里，比起不愉快的片段。另外一个人鲜活的点点滴滴更值得被反复回味。

陆续增加的纸条在诸葛青的桌上放了一段时间。

后来，王也第一次敲门，请他去验收转变爬山虎长势的成果时，诸葛青匆匆把这些纸条压进箱底，带上门。爬山虎是转了长势，继续自由地孤独着，而人却顺着某种无形的势，跨过一墙隔开的界限，联系在一起。

再后来，诸葛青无意间说了一句“如果失眠的话，或许看着别人睡觉，就会有睡意了。”王也挑眉，过了几秒，两个人都为这句话笑开。于是失眠的时间里，王也受邀登堂入室，抱着一杯枸杞水静静看着诸葛青睡，无间断的注视好像可以到天荒地老，可是第一缕晨光落在天地间的时候，王也却发现自己已经披着诸葛青的空调毯躺在沙发上。

第一张王也给诸葛青的纸条最后被放在诸葛青的钱包里。那时王也抱着诸葛青的枕头，睡脸放肆得一塌糊涂。诸葛青叹了口气，洗干净酒气，小心掀起被子，在冷气侵袭前自己钻进去，圈住王也。怀里的人闭着眼，咕哝一声“回家啦”，诸葛青吻在他发顶低声说“睡吧”。

抱着他的时候，诸葛青想，不如什么时候，把钱包给他，使唤他出去买东西，这样他就能看见了。毕竟王也算是个与世隔绝的家伙，真正足不出户，还散漫自由、淡泊而直率，哪有心思去看他藏在钱包夹层的男人浪漫。

可让王也出门，诸葛青舍不得。这人现在是他的所属物了。幸好王也的确不出门，不然他怎么跟他说，哪怕迫不得已，出门时至少请把炁覆盖全身，别染上别人的气味——这些小心思也太幼稚了，诸葛青甚至有些脸红。

算了吧，有些浪漫就藏在不经意的地方，由他去吧。

王也懒得睁眼，把怀里的枕头塞到诸葛青头底下，伸手去抱他，整个人窝进他呼吸间。

诸葛青不由得微笑起来，闭上双眼。

很久了，这座城市里，总有两个人的梦悄悄踮起脚尖，小心谨慎地跑出了虚幻的睡眠，在白噪音的寂静中，无声落在他们拥抱的床上，倾倒下来，笼罩下来，覆盖下来，守护着一种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