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修加德加入了艾欧泽亚同盟，千年的龙诗战争告一段落。

苏看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终于又可以把一个国家从“去之必死”的黑名单里拖出来，转而放进“可以一去”的白名单里。狡兔至少有三窟，她的退路细想下来已经不是那么多了。

但她高兴了还不到三星秒，就发现结束战争的主力之一是……利希特。这就意味着，这位新鲜上任的伊修加德最高领导者，可能也与艾欧泽亚的英雄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哪怕一个是精灵族一个是敖龙族——这和之前三国没什么区别。黑龙烦躁地两手交叠一压，把还带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揉成一团。

她也只能拿无辜报纸发泄一下郁闷了。尽管苏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看这位大英雄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没有随时可走的后路总归缺乏些安全感。作为周游各地找乐子的前拾穗人，青魔没费什么功夫就辨认出脖子上的“项圈”带着完全不掩饰的加雷马风格，那算下来就只有三个解决办法了：一是去旧萨雷安找找那些好奇心和动手能力都不缺的研究员，代价可能是要在牢里蹲到五十岁；二是去乌尔达哈，她在那边能与一个名叫夜游魂的势力打上交道，那个势力名义上都是人族，背地里却贩着低价的青磷水，多半能和帝国那边搭上关系，代价可能是赌先解除项圈还是先被自己曾经依傍过的势力剐了；三就是找机会搭上加隆德炼铁厂的路子，借机混熟哪个高级技术人员……但是这等于完全把自己的小动作摆在利希特眼皮子底下——苏可没忘记，那位厂长完全可以与英雄称兄道弟，弄不好这个“项圈”就是出自他们手里，自投罗网也不是这么个投法。

所以，哪怕利希特已经快三个月没有回来过、周围住户都差不多觉得这栋房子黑龙才是主人了……她还是没敢去其他地方找找解除项圈的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个小原因——哪天在报纸上看见英雄的讣告了，她不仅自由了还能白得一座房子。

从黑龙手里掉落的纸团滚动了两下，被魔法扫帚摇摆着送到“垃圾”该去的地方。

也正是因为白龙作为英雄常年不在，青魔才能勉强拼凑出来关于“利希特”这个人本身的相关信息：作为晨曦之族裔的她是怎么到格里达尼亚的，这段空白过去暂且按下不提，之后她以一名冒险者的身份参与了大御灵祭典，加入名为拂晓血盟的中立组织后击败各处蛮神崭露头角，在组织据点从黄昏湾迁至摩杜纳后成为了水晶义勇队的一员。然后这位非常强大的、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工具人，数月前卷入了谋害娜娜莫女王的阴谋里。至于为什么说是卷入……苏用膝盖想都能想到那一群仅怀着理想就去战斗的“正义使者”根本不会去策划刺王杀驾这种事情，倒是馥郁的阴谋味道在里面显得格外明显，明显到青魔十分可惜自己现在身处没有什么能力获取情报的利姆萨·罗敏萨，否则从各项往来调动事宜的蛛丝马迹中看出些隐藏剧目也是件有趣的事。

苏舔了舔嘴唇。回想对比上一次利希特失魂落魄回来的时间与拂晓血盟遭受乌尔达哈通缉的时间，不难去揣度一二其中的关联。不过出乎黑龙意料之外的仅有两件事：本以为是仓皇逃去伊修加德的拂晓竟在那座顽固得像石头的国度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和不久前莫名逃出牢狱的劳班和奇妙死而复生的娜娜莫女王又撤销了通缉……想到这里黑龙心里不由得涌上了一点烦躁，明明都在做丧家之犬，怎么比较下来还是自己更惨一点。她叹了口气瞅了一眼摆钟，把这些烦心事丢在脑后，因为这个时候应该考虑一下午餐吃什么了。

——

利希特打开了房门。

利希特关上了房门。

利希特往旁边看了看门牌号，确定自己没走错后重新打开了房门。

也不怪她会有这种反应……任何人在回到自己阔别近三月的屋子时发现它已经多了无数原本没有的陈设、已从毛坯房跨越至精装修……都会产生自己是不是走错了的疑问。

这一次苏倒是听到了动静先走了出来——如果她先前没把报纸揉成一团而是耐心看完那篇报道的话，她估计能够分析出正是这两天利希特该返回了。

在看到黑龙的一刻白龙才真正确认自己没走错。或者换个方式说：青魔没有趁这段时间趁机跑掉比整个房子大变样还要令她惊奇一些。

“哪来的钱？”

苏多少也习惯了利希特的说话方式，如果这个人开口有寒暄才是咄咄怪事。“你的钱，高额度提款密码很好猜。”然后她即刻赶在那对眉毛不悦皱起前补充道，“装潢你的房子……难道要宠物出钱吗？”

这句话倒是非常轻松地让利希特接受了这个事实，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她立刻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沙发上光线与舒适度最好的地方——与“宠物”习惯一模一样，这种没有任何必要的相似之处让苏的嘴角当即就抽搐了一下。

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青魔就从那双蓝眼睛里判断出来了一些事：目前白龙过得不算坏，与上一次见面时的迷茫相比完全是天差地别，证明重新找到了目标，但还是远不如初见那段时间意气风发，表明这个目标并不那么稳固、也许仅仅是为了短期构筑起来的。

她在心里低低笑了一声。这段“放养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黑龙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怎么去应对这位“主人”。利希特是个什么样的人？刨去那过于明亮的英雄光环与堪称传奇的经历，再除去禁锢她自由、强行为她扣上“项圈”带来的恐惧感……利希特是个几乎没有弱点、堪称无欲则刚的人，在乎的东西太少，少到近乎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而白龙的个体实力又太强，强到会因为强大被命运推上风口浪尖，强到凡是现在苏能用的鬼蜮伎俩绝大多数都无法奏效，仅剩的那些方法则后果太过严重，严重到黑龙不觉得担着谋害英雄这种罪名她还能够得到个舒服的死法。

在上一次见面让青魔看到了机会，她意识到利希特在恐惧“失去”这件事，虽然具体失去什么她无从知晓，但突破口是有了：如果那片无从下手的铜墙铁壁没有弱点……那就创造出来弱点。从今后活着的方面，她必须知道利希特那个容忍的“底线”在哪里，而对她个人来说……这么“完美”的一个人，铜墙铁壁里护着的是什么，她着魔一般地好奇，仅仅是这种好奇，就足以吸引她冒着绝大风险去看一眼。

于是苏迅速斟酌了一下言辞，近乎破天荒地开启了话题：“从战火里拯救一个国家还不能让你满意吗，大英雄？”她的语气轻佻却显得无害，用问句引诱一个本能的回答。

在下午的暖光里合眼的英雄沉默了许久，很轻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自己活下来……这种事？”

“为什么要考虑这个？”青魔耸耸肩，“我哪里不该活着，论人我漂亮，论本事我无论去到哪个城市都能过得风生水起，论意志我还有一千件一万件好玩的事没做过怎么能死？”

如果此时利希特抬头去看向她，能看见那深紫色的瞳仁在因为猎物上钩的兴奋略微扩大。

“不如换个方式想想……人为什么该死？我该死，我骗了无数人从七天落进七狱，被弄死在哪个角落都不亏；你该死，你在拯救世界，注定成为无数人的眼中钉和绊脚石；商人该死，他们逐利从无仁慈，国王该死，无论他们是否贤明他们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而你的同伴、如果你有的话——”她突然极其恶意地笑起来，“他们的该死之处就是成为了你的同伴。”

白龙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膝盖已经死死顶上了黑龙的胸口，而她的双手正掐着那有着漂亮鳞片的脖子，像要逼迫她把那句恶毒的诅咒重新吞回去。那枚限制苏自由的冰冷项圈此时却变成了一种戏剧性的防护，让利希特没能在第一时间就捏碎那枚脆弱的喉骨。

“你会因为这种话愤怒吗？这根本就不像你啊……还是我说的是事实？”被掐住脖颈的苏脸上看不出来什么恐惧，甚至连那嘲讽的笑意都没有淡上两分，“你要用这种方式脏自己的手吗，大英雄？”

白龙的指节触到了从发梢里漫出的温热液体。哪怕说出如此残酷言语的人，血液的温度摸起来也不比那位死在她怀里的骑士冰冷多少……而同为光之战士的伊塞勒，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来。

啊……这种如火一样暴烈的不可控情绪……就是愤怒吗？尼德霍格就是怀着这种情绪，就算失去了一切也要侵蚀埃斯蒂尼安的躯体去顽强地诅咒这个世界吗？

在感受到捏住自己咽喉的力度略微放轻时，苏明白利希特找回了一星半点的理智。

如果说自己是在看惯了世间善恶后遵循内心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更美妙的“恶”，那么利希特……就是将与她完全无关的“善”刻进了习惯、变成了本能。

但是黑龙不能让白龙就这么从怒火中清醒过来，作为英雄的利希特只是因为强大而不必去思考更多，并不是蠢到看不出来她的心机——她必须把有可能遭到日后清算的所有苗头统统扼杀在最初。

苏抬手触向自己脑后，微眯起眼，在利希特面前极其缓慢、挑衅性地舔舐去了自己指尖上的血迹。

洪流永远向低处倾泻。而痛苦与愤怒……就是洪流，哪怕是圣人，也无法阻止由“强”向“弱”发泄情绪的本能。

而她就是弱者。苏极其满意地看着那双蓝眼睛变得幽深了一些。

她得到了那个迷人的答案，并且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