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也在么？”学院祭上，太宰治挂着即拍式照相机和十二万分好奇，兴致勃勃找到中原中也班上的文学体验咖啡馆时，一个高鼻梁蓝眼睛，棱角分明还带着眼镜的外国男生在门口迎上来——与他一脸严肃的表情不同，这家伙身着豪华丝绒水绿洋裙，戴着绑有蓝丝带的小洋帽。
　　
　　太宰治用尽全身理智和勇气，才没有后退几步，保持基本礼貌僵在原地，但内心已经在疯狂吐槽：要不要这么拼！裙子里这是还带了暴力撑么？那个完全没起到作用的束腰为什么要戴？帽子丝带侧面那朵小白花又是怎么回事？！细节虽然是做到位了，但这位男同学，你真的不适合把这一身如此精致风发展啊！请粗糙cos一下就好，毕竟从尺码来说违和感就已经要上天了啊！
　　
　　对方依旧很讲究细节流程地冲他微微倾身，用并不熟练的日语冲他打招呼：“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一、一位……”太宰治不敢提其他要求，死死捏着自己手中的相机，控制面部表情，战战兢兢跟在颔首转身的高大男同学身后，颤抖着在一张空桌前坐下。
　　
　　男生一丝不苟给他铺好桌布，摆好小花瓶，递上菜单后便面无表情站在他身边等待着，手中的笔随时准备记录他的点餐。
　　
　　太宰治辨认好久，也不知道这个外国留学生到底是在反串cos哪部名著中的角色，根本无法称呼，只好在脑海中拼命搜寻记忆，隐约记起中也提起过他们班这位高三突然转来的留学生名字。
　　
　　“那个，霍桑同学……”太宰治颤抖着开口。
　　
　　“斯嘉丽。”男生面无表情纠正他。
　　
　　“哈？”太宰治一时脑细胞冻结。
　　
　　“他们说我最好选一个家乡那边名著里的角色，日本这边，学校里的大家普遍熟悉《飘》不是么？所以，”纳撒尼尔·霍桑依旧一本正经说着带口音的日语，向他展示自己的名牌，视线从镜片下方居高临下射出来盯住他，“我COS斯嘉丽。”
　　
　　太宰治冻结的脑细胞开始重新运转，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想法和两个星期前中原中也在路上跟他愤怒吐槽的一样——
　　
　　“多亵渎啊！”
　　
　　
　　
　　高三是每位同学最后一次参加学院祭的机会，但无论对于太宰治还是中原中也，却都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高一时他们当天全都在家，在家人的陪伴下想办法熬过药物副作用和适应期；高二那年正值彼此作伴治疗的恢复期，还是有点排斥人多嘈杂的环境，双方家长商量一番，给两人请假，花了几天时间外出散心。
　　
　　眼看高三是最后的机会，太宰治却对参加班级活动兴致不大，中原中也征求森鸥外的建议，觉得趁现在恢复不错还是应该尝试一把，毕竟重新回归社交也是康复的必要环节。于是和太宰治聊天试探，问他们班学院祭上要干什么。
　　
　　太宰治耸耸肩：“明天投票决定，可能想演话剧，你们呢？”
　　
　　“一样，明天大概就会讨论……那个，你要参加么？”中也看他毫不客气霸占自己的床，窝着看一本法国童话，也没发火，而是小心询问。
　　
　　太宰治瞟他一眼，中也觉得自己的心思一下就被看穿，窘迫涨红了脸。
　　
　　眼见中也脸红，太宰治满意微笑：“中也想让我参加班级活动的话，我可以为你试一试。”
　　
　　哇这人随意说出羞耻台词的功力依旧这么让人难以招架……中也烫着整张脸，视线左右逃避不敢直视，强行将对方骑士般的浪漫台词硬生生按回等价交易：“那这样，我和你约好，明天，那个……我也会努力参与班级活动，想办法和大家一起筹备什么的……我们班好像比较倾向于开咖啡馆，做吃的我还是比较在行。”
　　
　　如果第二天的中原中也能够倒流时间，第一件事就是冲回这间屋子捂住自己的嘴。
　　
　　其实班级讨论一开始是朝着正常方向发展，也如中也所料，大多数人想要办咖啡馆。他正盘算着自己拿手的点心都有什么，发现班里大多数女生比他会做的花样多得多……
　　
　　我昨天为什么会傻到觉得自己能拼过她们？在得知他们这波男生和另一群女生一起，都是负责接待时，中也有点别扭。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和太宰治说好了，而且努努力，和陌生人好好交流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很快有人提出：“不够有新意啊！我们的咖啡馆总该有个主题吧？否则学校门口不远处的路口都有三四家，太没新意。”
　　
　　大家纷纷赞同，但想不出什么好主题，大多都是些附近就有的咖啡或餐厅主题。很快有人提出：“文豪咖啡馆怎么样？扮演成著名文豪形象来接待什么的……”引起不少班上同学共鸣，中原中也不禁感慨：我们班的文艺魂会不会太过了点？
　　
　　“会被鄙视哦！”有人眯着眼睛撇嘴泼冷水，“我在服务生衬衫上贴了‘夏目漱石’，别人还真能这么叫我不成？只会嘲笑我差得远吧！而且顶着这么大的名头去给别人端蛋包饭，顾客也不自在不是？”
　　
　　一下子泼灭不少热情小火苗，但仍有人苦苦挣扎：“那就文学形象呢？挑一些著名文学形象什么的？你看，就跟那些演员一样，不是据说也有班级要出演文学作品？扮演文学形象和那个也差不多，总不会被嘲笑差得远了吧？”
　　
　　“好是好，可你自己也都说了，有班级要排话剧出演文学作品，那我们的不是就和人家一样么？”
　　
　　全班又一次陷入苦思冥想，而中原中也已经从听说自己还要穿戏服接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起退堂鼓，完全靠心里反复提醒自己“你都和太宰约好了的”支撑着没有抗议。与此同时，一个爆炸性的建议点燃了全班：
　　
　　“啊那就反串怎么样？！男生装扮著名女性角色、女生装扮著名男性角色！也足够噱头，能吸引不少客人呢！”
　　
　　中原中也在班里众人哈哈笑成一团时惊恐地睁大眼睛，怀疑耳边响起的那些“试试呗”“挺好的”“好像很有趣耶”都是错觉：你们真的决定我们班要从开一间普通咖啡馆跑步迈进如此创意的领域？！好好做咖啡、摆几份点心什么的不好吗？！要噱头吸引那么多顾客干什么我们班是特么的有负债要偿还吗？！
　　
　　他万般不愿，在听说休息一下大家就来决定角色后，更是觉得必须逃跑退出才可以。结果刚来到走廊透气，就看到太宰治正在外面靠着栏杆等他，一见到他就得意洋洋扬起下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像个等待表扬的小孩子：“中也，我为你做到了哦！话剧参演角色报名的时候，我是第一个报名的。”
　　
　　中原中也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自己想退出的想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倒是嘴巴不听大脑使唤结结巴巴先一步表示：“太，太好了，我……我们班也是，我是咖啡馆的服务生……”
　　
　　他又恍恍惚惚回了班，稀里糊涂被决定了角色，回家跟红叶姐表示需要她帮忙缝制服装和打扮，得到红叶欣慰又强忍的体面微笑。把头埋进被子里时摸到太宰治昨天看完随手扔在他床上的童话书，赌气抓着书心想：都是因为你。
　　
　　但耳边似乎又响起昨天太宰治说“为你试一试”，还有今天在走廊上亮晶晶的期待目光。忍不住将脸贴到书带着稚嫩法文字迹的封面上，不知是叹是笑地闭上眼睛。
　　
　　中原中也后来才听说邻班投票决定上演推理话剧，由他们班江户川乱步同学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改编为一个适合长度的小剧本，全班协力排演。
　　
　　在听到剧本里恶贯满盈的死者卡塞蒂，在剧中开演不久便身中十二刀、惨死于密室车厢之中时——
　　
　　太宰治第一个站到桌子上举手报了名。
　　
　　
　　
　　太宰治在人高马大的“斯嘉丽”的注视下，颤抖着点了菜单上第一件东西。霍桑点点头对他表示“稍等”，转头去拿什么东西。
　　
　　终于找回目的的太宰治四下环视，发现和霍桑一样拼的男孩不在少数，但这么拼的结果就是许多桌前的客人们不敢直视。像不远处桌上就坐着一对看着像外校进来体验的男生女生，面对服务他们的那个红发双麻花辫壮硕男子哆哆嗦嗦不敢抬头，太宰治辨认半天，心想这莫不是在COS绿山墙的安妮？
　　
　　他不敢多看，显然那桌的男孩女孩也不敢多看，都低着脑袋，只能看见男生穿着毛领外套，女生盘着怪异的头发。
　　
　　眼睛要瞎了啊……相比之下还是女生的反串扮相要可爱的多，不管是带着半张面具身着黑色披风走路如风的歌剧魅影，还是戴上眼镜和尖顶巫师帽、有一把长白胡子的邓布利多，甚至背着驼背道具的卡西莫多都因为身材小巧而显得可爱。
　　
　　看到了么男生们！没有那个先天条件，就更应该像女孩子们这样，好好挑角色啊！太宰治在心里疯狂吐槽，又想起中也气急败坏跟他说过，角色大多是由大家讨论决定的。
　　
　　“所以中也的角色是什么呢？”太宰治自从知道他们班的项目，无比好奇且期待地问过好几次，中也就是不说。到最后，太宰治也埋怨起来，“欸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我早晚会知道的哦！我的戏份很少，很快就十二刀死翘翘了嘛！演完就会来看你了。”
　　
　　“少知道一秒是一秒！”
　　
　　“为什么啊！？”太宰治不满。
　　
　　“因为，”中也涨红了脸，好久才憋出一句气急败坏的怒吼：“多亵渎啊！”
　　
　　现在，那个让太宰治深有体会的“亵渎版斯嘉丽”又一次朝他走过来，带来一束红白花朵，贴心插进刚才给他摆好的花瓶里，又很细心地帮那一束花做着造型。他有点郁闷，因为他已经忍受被所有男生的惊悚造型辣眼的痛苦，环视咖啡馆好几遍，都没有发现中也。
　　
　　太宰治在内心吐槽这不是文学体验咖啡馆，这分明是心悸体验鬼屋，鼓起勇气抬头问他的服务生：“请问，霍……斯嘉丽同学，你知道中原中也在哪么？还是说我没认出他来？毕竟，那个……我还不知道他的角色……”
　　
　　霍桑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似乎是露出了微笑，但回答依旧带着一本正经的严肃口吻：“玛格丽特。”
　　
　　“我，我不是问您的作者……当然您的作者把斯嘉丽塑造的真的非常优秀……”①太宰治小心翼翼回应他，不敢说出的话语都在心里疯狂吐槽：但这个优秀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形象完全沾不上边。
　　
　　霍桑没有看他，只是将花瓶轻轻推到他面前，那里现在是盛开的雪白重瓣花朵，簇拥着中间殷红的花瓣与灿烂的花芯，轻声背诵着什么：“‘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玛格丽特带的茶花是白色的，而另外五天，她带的茶花却是红的，谁也摸不透茶花颜色变化的原因是什么。除了茶花以外，从来没有人看她带过别的花，因此，在她常去买花的巴尔戎夫人的花店里，有人替她起了一个外号，那个外号就这样传开了……’”
　　
　　“‘茶花女’……”太宰治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清浅叹息中，轻轻咧开一个微笑，而等他察觉到时，那个笑容却也依旧无法消失。
　　
　　“嗯，中原抽到小仲马笔下的玛格丽特·戈蒂埃，”霍桑带着美式口音用生硬的日语假名念着一个绕口的法国名字，使得这听起来更加诡异，充满异次元级别的异域风。不过他混不在意，将插花后剩下的唯一一支红色茶花随手放到太宰治手边的桌角处，看他轻轻拾起来，想想颇具求知意味地问道，“似乎这边，是将红色的茶花称为红椿是么？”
　　
　　太宰治点头，将那支红椿凑近鼻尖，托着下巴微侧过脑袋：“是的，非常适合中也的花……”
　　
　　霍桑耸耸肩，不置可否。
　　
　　“所以我大概需要不礼貌一下啦，斯嘉丽，”太宰治笑眯眯坦然叫出那个名字，反倒让霍桑抖出了鸡皮疙瘩，怪不自在的，“虽然你……就……挺好，但我想要我的茶花女。”
　　
　　“斯嘉丽”并没有显出受伤的表情，只是略带为难皱眉，和他一样环视一圈，也很纳闷地开口：“我们也在找来着，之前还在——还被早先的客人们评价为‘男生们反串扮相里唯一可以不用洗眼睛的’，大概挺受欢迎流传开了，这会儿有几个客人进来都在问中原，想看一看他扮的玛格丽特……可是好一阵子了我们也没看见他……我们挺奇怪的，早先看他被表扬挺多，虽然依旧别扭但好像还算得意开心的样子啊？”
　　
　　太宰治有点意外，跟随霍桑一起环视这间并不算大的咖啡馆寻找，还没看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门口大声咳嗽几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也包括太宰治。一同看向门口时发现是自己班上负责话剧改编的编剧，江户川乱步。为了应景自家班上正在上演的推理小说剧，还特意打扮出一副英伦侦探风范——话说为什么咱们班改编阿加莎的小说、你身为编剧要穿得仿佛从柯南·道尔笔下走出来似的，我是真的想不通啊！
　　
　　“与谢野医生让我过来跟你们班带个信，”乱步仿佛要让班里所有人都听见他说话，但目光一直是盯着和自己同班、死者戏份一完就偷溜出来的太宰治，拖长声调，“你们班上的，嗯，‘茶花女’，正在学校医务室躺着休息。也没什么大事儿……但看你们需不需要派谁去探望一下吧……”
　　
　　太宰治还在愣神反应不过来，咖啡馆里慕名而来进行文学体验、但其实并不清楚情况的顾客们自发开始零零星星、最终轰轰烈烈献上膜拜的掌声：
　　
　　“哇这是沉浸式文学体验吗？做得真好啊好细节……”
　　“你们班不是咖啡馆么？为什么比隔壁班的话剧还拼啊，还带跑剧情线路的？”
　　“所以这个‘茶花女’是你们班的保留节目嘛？这是需要客人跟完全程么还是怎么的？”
　　“那个，我能申请换‘茶花女’那条线吗？我不知道还要选的啊我以为只是来喝咖啡而已……就，虽然没有意见，但我这桌这位兄贵爱丽丝太粗糙了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谁笔下的爱丽丝……但真就……既不想跟她去仙境，也不想带她回国啊……等等，我好像明白了！是不是我在这里就是应该决定抛弃这个服务生，看她发疯，才能完成你们安排好的剧情线啊？可是我点的咖啡怎么办？”
　　“为什么你们班男生就不能精制几条这样的线路，少几个辣眼睛的扮相？我隐形眼镜都吓得取了好么？请给我面化妆镜，我要重新戴上，我们想去医务室看茶花女。”
　　
　　误导一整间咖啡馆顾客，懵逼所有服务生同学，太宰治甚至听到离得不远的两个搭伴服务员女生，穿着复古式背带裤，扮相是非常可爱的哈克·贝利·芬和汤姆·索亚，此时正在紧张小声相互询问商量着：
　　“我们还要有剧情设计的么？怎么办呀咱们班开会我没认真听……”
　　“我也不知道这个啊，还以为COS就可以了的？完蛋我两本书都没看完，你有记得什么具体情节可以现在补上吗？”
　　“一时想不起来完整情节线，就记得两个男孩都挺爱恶作剧……”
　　“那要现在把咖啡端过去泼到顾客脸上么？”
　　
　　呜哇……中也这个给人加戏的技能点成长比我要快好几倍啊，已经到了人都不在，就能给全班上buff的地步了——太宰治一边感慨一边僵坐原地，虽然挺担心中也，但万分不情愿和此时已经全体骚动的众人一同涌向医务室。
　　
　　中也班上的服务生领班——樋口一叶长叹一口气，挥手示意大家冷静下来，走到太宰治身边，一脸尽在掌握的自信微笑。
　　
　　太宰治看她身披一身法衣、胸前别着一支折纸水仙，简直莫名带着一股超脱世外的大智慧——不过腰间别着京都带来的小煅冶小刀，颇为平衡这一点，刀柄上更是扎着醒目的红友禅绸条，如一片深秋的红叶，带着淡淡的哀怨与世俗的热烈②，此时正被桶口细心地解下来，轻轻系在他手中的那支红椿花叶下——
　　
　　“不好意思啦，各位，我们班的‘茶花女’是1V1定制私人剧情线，没办法接受其他对戏演员，”樋口一叶坦然拒绝整间咖啡馆跃跃欲试的顾客们，系好那根绸条，冲太宰治带点狡黠微笑：“那么，我们咖啡馆订单有点多，就麻烦太宰同学——难得的学院庆典，不用照着原著悲剧风发展，释放自我演绎新剧情，也是可以的哦！”
　　
　　
　　
　　太宰治被迫出演，加入亵渎名著的行列，沿着相对寂静的走廊来到医务室门口时，都还觉得自己手上这支花会不会加戏太足，导致自己被中也从窗户扔出去。
　　
　　他正在门口研究怎么解开那根红友禅绸条，门就被与谢野晶子打开。校医看看他还没来得及藏好、举在胸前耻到微微发抖的艳丽花朵，有点想笑，很快深呼吸调整表情，强迫自己专业性十足冲他点点头：“中原中也在里面那张床上……”
　　
　　她又歪头想想，干脆走出来，扶着他的肩膀，很轻但也很坚决地推他进去：“里面也没其他人，那太宰同学先帮我照看一下吧，我去买罐饮料——而且听说今天外面挺热闹的嘛。”
　　
　　太宰治眯起眼，一直看与谢野插着兜潇洒穿过整条走廊，不知道是准备上哪儿买饮料去了，连脚步声都逐渐听不到。他回望空荡荡的医务室走进去，很快在半掩的帘布后面看见微微颤抖着的中也——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发愣一般盯着自己攥禁的拳头。明明看到自己进来了，却没有动摇丝毫目光，只是继续盯着自己露在被单外面的手，像是在下什么并不情愿、甚至恐惧的决心似的。
　　
　　“中也？”太宰治站在他面前了，俯身轻声叫他。
　　
　　被单团子里的中也便像被最轻微的晨风吹动的雪花一般，眨眨眼，融化出眼底的水汽，咬咬牙将目光转向他，拳头攥得更紧，指甲深深嵌进掌侧，指节泛红，节骨惨白。太宰治觉得自己一下子就丢盔弃甲，忍不住半跪在地上，脑袋凑过去抵在他的额头上，隔着被单环住中也，轻柔也冷静地说着：“中也，没事了，松手……”
　　
　　太宰治想想，凑近在自己怀里加重了颤抖浑身紧绷的中也，一手微握他冻僵的拳头，在他耳边喃喃补充：“不要紧，我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一直知道的。”
　　
　　中也在他怀里一怔，太宰治搂着他，看着窗外继续说下去：“但没关系，我相信中也的决定，所以你松开就好，我怕中也冷而已。”
　　
　　他感到自己的肩侧被吹上轻柔温暖的一层气息，仿佛那股一直卡在中也温热胸膛里的空气，终于被缓缓放出，准备迎接新一轮流转的空气。
　　
　　然后中也松手，将掌心里的透明小药盒暴露在太宰治的目光下，几粒拉莫三嗪和碳酸锂片孤零零躺在里面，轻轻一晃，发出极为孤寂的撞击声，咔哒作响。
　　
　　挺久之前中也药物副作用最严重时起了皮疹，还犯恶心，自己都分不清那些没有发出去的脾气是因为自己控制住了脾气，还是因为头晕眼花没有力气。食欲反复不定，能在短时间之内增重好几斤，又在接下来的几天的连续呕吐里全都失去。
　　
　　太宰治也有点副作用的心慌，不过到了尾声还算可以，经常搂着出了一身冷汗的中也沉沉睡去，醒来发现中也安静睡着了，就觉得心里似乎没有那么慌了。
　　
　　检查和调节后，红叶和森鸥外给他停药一阵，又有发作不得已时才酌情吃药。只是很快太宰治发现中也有时即使难受也会不吃药——一开始他觉得是因为副作用太难受，中也忍不了，但很快发现没吃的药会被中也悄悄收进小小的随身药盒里。
　　
　　太宰治十二万分警觉，紧迫盯人，但很快又发现，中也定期将药盒里的几个小药片更换成最新的，旧的会按正常服药吃掉——换句话说，他只在药盒里备着多几粒，并没有囤积，只要那个秘密小药盒里还有那几粒药，中也就都是配合按时服药的，不像是自己曾经那样想大量囤积搞大事的场面。
　　
　　森鸥外跟太宰治表示，大概对中也来说，那像是“护身符”一般的存在：“大概他总是害怕自己会有哪天控制不住哪场大脾气，一不小心越过了那条线，闯了他没办法弥补的大错。他在希冀在走到那一步之前，有个小药盒里的东西能起点作用吧。”
　　
　　太宰治心说这又不是速效救心丸或者肾上腺素，哪有脾气上来了多吞一粒下去立马消气的操作。
　　
　　森鸥外看穿他心里所想，微笑着表示：“中也君也是知道的，只是个心理安慰吧，手里抓着什么才能确信自己还有机会……毕竟走到现在，他无论如何一点都不想伤害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了，不是么？”
　　
　　窝在靠枕里的太宰治不知道该心疼和温暖哪一个更多一些。
　　
　　“因为中也君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好孩子嘛，”森鸥外又向他保证红叶也是知道的，一直很注意，“他记得曾经伤人的经历，反而现在更怕走到那一步，很好的孩子，但——确实没有身为好孩子的自信就是了。太宰君不是也曾有过么？不相信自己能够坚持下去、迎接生活的那一天？你也曾经没什么信心。”
　　
　　太宰治一边回忆，一边轻轻拿起中也刚刚松手后，黏了一层冷汗的那个小药盒：“没关系，中也如果觉得必须要吃一粒，不吃绝对不可以的话，我会一直守在医疗室这里的，如果冷了我会一直抱着你，又吐了的话我也会收拾干净，难受我会一直陪着，绝对不会放手的——但在那之前，中也愿不愿意告诉我呢？想哭也可以，想说也可以，我的话其实更想吻你但这个决定权都在你——中也先来试试我，再来试试这个小盒子好不好？我嫉妒好长时间了……”
　　
　　他摇摇那个盒子，有点委屈地轻声说着：“比起这个，我才更应该是中也的护身符不是么？”
　　
　　中也抬眼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似的，最后只是微微点头，太宰治便仿佛知道自己到底拿到什么通行证，凑上去吻他，被中也从被单里伸出光裸的胳膊轻轻搂住，延长那个吻的时间。
　　
　　等到太宰治也和中也一同并排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他继续隔着被单抱着人：“我一直对中也有信心，因为中也绝对会拉住我的，所以我没问题——所以，中也对自己没有太大信心的时候，要不要试试对我有信心？有什么事情的话……先告诉我试试。”
　　
　　中也沉默良久，闭上眼睛轻声说着：“咖啡馆里，同学说……有人在找我……”
　　
　　太宰治心说的确，好多人在找你的茶花女，都想跟进这条剧情线来着，被我一夫当关全部掐断了——好吧其实是你们领班掐断的。
　　
　　但中也好不容易开口，他便强忍自己的吐槽魂，只是安静点头。
　　
　　“因为太多人找……我问是谁，他们说不知道，听上去好像是我的初中同学，说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对方好像是外校的，没有穿我们学校的校服，男生穿了个挺拉风的毛领外套，就带着女孩坐在外面桌上等我……”
　　
　　中也伸出胳膊挡住眼睛，太宰治了然一半，想起自己原先身后被壮硕“红发安妮”服务的那桌，确实是有个穿着毛领外套的男生，带着盘着奇怪头发的女生：“是‘羊’的孩子？是谁来找你？”
　　
　　“我那时，猜……大概是白濑和柚杏……”中也两只胳膊全都捂住了脸，于是看不见他究竟什么表情，“但也没有去……等我……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直接翻出准备区，可是不知道去到哪里……后来，我想……吃药的话，大概还是医务室……起码有老师看着……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与谢野医生说……她一直看着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太宰轻轻握着中也攥紧的拳头，在他的呼吸急促时便轻轻捏一捏，终于听中也说完，又给他好一会儿时间平复心情才问：“中也知道自己生气了？”
　　
　　良久的沉默后，中也长长舒出一口气：“嗯，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觉得失控愤怒过了——我想过冲出去狠狠揍他，想去质问他为什么还不满足，大概把班上所有东西都砸了吧，那时候想过大概是想要把他拽出去来个了结，但想这些的时候都还没有害怕，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光是想想就觉得解气……后来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盯着准备区里，大家用来切水果沙拉的料理刀……那些画面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大概是过界了，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接下来的想法……再这样下去，我……”
　　
　　“但是中也有控制住，”太宰治抱住他：“你一直坚持到我来了……甚至都不确定我会不会来，可是不管失控动手、还是冲动服药，中也都没有做，一直坚持到我来了——因为我来了，所以是中也赢，只要中也坚持让我赶到身边就行，剩下的全都不再是中也的问题，全部都是我来承担的责任——我会拉住你，再怎样失控我也会停住你。而且比中也厉害的是：我从来不会失败。”
　　
　　中也在他怀里的被单褶皱里翻着白眼：“大言不惭。”
　　
　　“为了中也嘛，当然什么都可以做到的，你看我为了和你的约定，就参演了我们班的话剧——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班级活动了。”
　　
　　“你特么的明明是专门奔着‘被捅十二刀的死者’这个角色去的。”
　　
　　“是因为这个角色太有吸引力了嘛！难道演戏不应该选择自己心仪的角色嘛！”太宰治不满抱怨，顺便瞄了一眼刚才放到枕边、绑着红绸条的茶花，“但你看我才在东方快车密室车厢里被捅十二刀谢幕，换了身衣服就带着红椿过来陪你演《茶花女》了，发现要演《驯悍记》我也完成得很漂亮不是么……”
　　
　　“啊啊啊闭嘴！”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反串形象对太宰治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中原中也大吼着坐起来，不忘将床单在自己身上再裹了两圈。
　　
　　太宰治坐在床边正准备说些什么，听到医务室门被敲响，以为是与谢野医生回来，回头却看见自己班上的编剧正站在打开的门口，意味深长又带点好笑地看着他们。
　　
　　太宰治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完成支线任务，该开启主线剧情，被江户川乱步这个不长眼的打断，气得眯眼警告他。
　　
　　“我原本以为这条剧情线怎么也该跟完了的，没有想到这一幕居然这么长，只好来打断了。虽说是私人定制的剧情线，”乱步侧身，让身后穿着毛领外套的男孩走进来，“我问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让千里迢迢赶来的客人找中原说句话。”
　　
　　太宰治皱眉盯着男孩，脑神经异常活跃地调动起来，觉得大概能进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嘴炮，让刚走进来就愣住、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的男孩从这一刻起怀疑自己的人生价值……
　　
　　“你，谁啊？”身后传来中原中也疑惑的声音。
　　
　　太宰治仰天长叹。比起诧异，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几秒内积攒的那么多人身攻击毫无用武之地、憋得难受才是最抓狂的。
　　
　　男孩还是不好意思看床上毫无自觉的二人——尤其自己要找的那个人正坐在床内侧，裹着雪白的被单，只露着两条胳膊——只好把目光定格在窗户那里，一边尴尬笑着一边挠自己鼻梁上的创可贴：“哈哈我就跟银说中原前辈肯定不记得我了，我是原先初中的立原道造啊，那个，图书管理员实习的时候，您和芥川前辈不是负责带我，教过我怎么做的嘛？”
　　
　　太宰治转过头，用谴责的目光无声盯着他。中也努力回想后终于记起，原先每到假期是会在图书馆兼职管理员，反正能免费看书，还正好赚点零花钱。出事转学前本来也到了初中最后时刻，也就快要退出的。那时同样打工的另一个挺阴沉的小子也该备考了，图书馆便找来新人，让他们两个带着熟悉工作——结果那小子后来生病提前退出，他就先负责带新人，顺便帮对方把额外周二周四的班也代了最后两个月。
　　
　　正想着，门口的女生也走进来，原本盘起来散成独特样式的头发此时已经披下来，怪乖巧的样子——且显然比立原道造见过的世面多，丝毫不为床上的景象所动，目不斜视看着中原中也，很懂事地欠身：“那时候哥哥生病，辛苦您代班，给您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感谢。我们今天来这边找原先的同学玩的，哥哥打电话，说您好像现在就在这所学校就读，我和立原就问了同学，一起去……就……前辈班上的什么……咖啡馆，本想找您……”
　　
　　中也终于想起来那个叫芥川龙之介的阴沉小子似乎是有个叫银的妹妹，有时也会来看书，为了不遮挡视线总是盘着挺奇怪的发型。他对于这场对方其实一无所知的乌龙依旧有些尴尬，只能没话找话：“啊……没，真的没什么啦，应该的……就，你现在是把头发放下来的啊？这样还挺好看的哈哈……”
　　
　　这个无关同样的话题却让立原和芥川银交换一个很不好的眼神，彼此都很为难地打了个寒颤。
　　
　　中原中也正好奇这是发生了什么，就听立原挠着脑袋尴尬笑着：“不，原本也是盘起来的，但前辈班上的文学体验咖啡馆，不是每桌都在走不同情节体验嘛？就，我们那桌好像是‘绿山墙的安妮’来着？就，应该是吧，我们也没敢问？但那位大哥说他忘了准备剧情线了，作为补偿可以给我们编两个和他一样的麻花辫……虽然不好推辞，但我的头发……真的做不到……银就把头发解开了……啊好在江户川前辈正好过来搭话，说了几句后就把我们带来这边。”
　　
　　芥川银虽然是礼貌跟着点头，但太宰治觉得自己从中莫名读出“得救了”的信号——并且深感理解。
　　
　　啥？那是啥？我们班的咖啡馆有这么复杂的安排设置么？！什么时候决定的？！我明明有好好做准备会议笔记的啊为什么不记得这种安排！中原中也满脑袋问号。
　　
　　“好啦，那么道谢完毕，我觉得这边的情节线好像还没有走完的样子，”乱步一直站在门口，好笑看了眼一头雾水的中原中也和已经不耐烦的太宰治，再度拉开门，“你们也一样，要回去继续编辫子么？”

　　两个人赶紧一边礼貌道别一边表示不用了，匆匆离开，医务室又一次空空荡荡。
　　
　　“我们班的咖啡馆增设了情节线体验服务么？”中原中也难以置信望向太宰治。
　　
　　“当然，”太宰治大言不惭着，“我原本是来赶《茶花女》的场的，后来发现好像要改成《驯悍记》，不管哪个我其实都做好准备了的，可是茶花女我心疼。《驯悍记》又完全是中也搞错了……”
　　
　　“我觉得这么不靠谱的事儿你肯定难辞其咎，”中原中也对自己就是始作俑者的事实一无所知，肆意甩锅：“走个屁的情节线，我先声明，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挺好的，”太宰治笑着看向他，“我其实不喜欢《驯悍记》，我喜欢中也不服输的样子，才不想驯服你、改变你原本的样子，失控了我会拉住你，然后中也继续嚣张下去就可以了……”
　　
　　中也脸一红，亮晶晶的目光又变得湛蓝，太宰治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好像在那之后都出了问题——“你可以驯服我……”
　　
　　“……什么？”
　　
　　“‘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中也深吸一口气，仔细回忆着太宰治前一阵总赖在他床上读的法国童话，“‘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我有点明白了。’”太宰治笑着看他，觉得自己真的像是童话里那个曾拥有火山与日落、旅行过无数星球、看过宇宙中五亿颗星星，在沙漠中孤独行走的小王子一般，终于坚实地落在地球上，有了属于他的花朵：“‘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服了……’”③
　　
　　“一朵玫瑰吗？”中也问他。
　　
　　太宰治没说话，将绑着绸布条，绽吐着金色花蕊的红椿递到中也面前。
　　
　　中原中也翻着白眼：老子今天就翻不过这道坎了是么？！他依旧不肯放弃地往身上裹着被单，但还是忍不住伸手接过那朵花，依旧嘴硬：“你不用想了，我绝对不会给你看的。”
　　
　　“我吧，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在意中也的胳膊……”太宰治看着中也接过花枝，低头好笑般对着中间金色的花芯吹气，凑过去也非常轻地抚摸着那火红的花瓣，很不经意地继续追问，
　　
　　“这么冷的天，红叶姐是给中也的茶花女整了身露肩连身裙么？”
　　
———FIN———

　①小仲马的《茶花女》中，著名的茶花女真名和《飘》的作者米切尔一样，都是“玛格丽特”。

　②樋口小姐姐的反串扮相是藤本信如，出自三次元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

　③这里是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著名童话《小王子》二十一章中，小王子和狐狸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