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全站开放中
注册 / 登录
支持我们
浏览分区作品
原创 二创
登录
注册
Wid.1822913
三重咒(1-8)

作者 : 朱雀院 凪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阴阳师手游 源赖光,鬼切

标签 光切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三重咒

798 7 2021-9-16 15:00



(一)
天历十年,水无月,平安京入梅雨季已有十日。不同于往年,十日以来,时而狂风暴雨时而牛毛细雨,竟无一日停歇。无论白昼还是黑夜,天空总似蒙着层铁青的幕,时不时传来滚滚雷鸣,令人心惴惴不安。

是夜,位于二条的镇守府大将军府内某个厢房之内,气氛竟比这连日阴雨还要沉重些许。

说起二条的将军府,平安京内可谓无人不知,无妖不晓。这里是当今源氏家主——源满重的府邸。而说起源氏一族,皇族贵胄,当朝重臣,加无可加的富贵。相传于朱雀大路与源氏车队相遇之时,连太政大臣家也不得不礼让三分。行人有时会目送着那印有笹龙胆的旗帜渐渐远去,心中感叹同样生而为人,为何却是这般云泥之别。然而,这笹龙胆的家徽落在潜伏暗处的妖魅魍魉眼中,可就不只“感叹”一词可以概括了。妖眸之中涌动的无不是阴诡恨意,恨不得抽筋饮血,却只能远远望着牛车周围的结界咬牙切齿。

源氏,乃是平安京最负盛名的阴阳师一族。自先代以来斩鬼无数,一时间众鬼魅谈源氏变色,笹龙胆家徽与他们而言无异于夺命符咒。其中亦有颇具胆识的妖怪意图向源氏寻仇,可每每接近本家宅邸,张在整个宅子外面那巨大而强力的结界便会将他们的皮肤灼成焦炭一般。

这结界防得住妖魔鬼怪,却遮不住雨雪之类的自然之物。此时此刻,庭院里的樱树被雨滴打得沙沙作响。时值六月,早已过了八重樱盛放的季节,只留绿叶在风中微颤。突然,一阵夜风穿过木质回廊,闯入敞着门的厢房之内,房内灯台的烛火顿时抖了三抖。

俯身跪在一旁的几位侍女惶恐地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犹豫再三,终于有位年长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少主大人,请多少用些晚膳吧。”

房中的一片寂静。良久之后,她口中的少主大人终于开了口,却只有短短两字。

“不吃。”

惜字如金。声线清灵稚嫩,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沉稳。

侍女抬起头,望向五步开外、伏案而书的小小人儿。少主尚未元服,总角发髻安静乖巧地垂在鬓边。灯台烛火散发出的暖光将他笼罩,银色发丝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色,却融不掉脸上那不属于八岁孩童的冷峻和坚毅。

少主乃是大将军的嫡长子,名为赖光。其母为嵯峨源氏、源俊之女。虽然其母早逝,但父母两家的尊贵,在他出生之前就已注定了他的命运——含着金汤匙出生,指的便是如此吧。某夜,有擅长占卜之道的阴阳师夜观天象,刚道星象奇异,源府产房那边便传来了婴儿啼哭的声音。尚未睁眼的婴孩自然不知,自己呱呱坠地的这一瞬间,“未来的源氏家主”和“未来源氏最出色的阴阳师”,这两个比咒还要沉重的负担就已压在了他的身上。

源家家主喜得嫡子,朝中各位达官显贵纷纷送去贺礼,奇珍异宝如流水般流入源府,当今天皇更是亲赐辟邪之剑。一时间源氏风光无限,无出其右。外人只道源家少主是天命注定的天之骄子,必是在族人的千万呵护与溺爱之中成长。可是,外人只能看到令他们艳羡的那一面,至于“源氏家主”和“源氏最强阴阳师”这些名衔压在一个娃娃身上会是怎样的光景,稚气未脱的瘦小身形如何扛得起这样的重担,他们根本不会关心。又或许,他们正抻着脖子等着看笑话呢。


又是半刻钟过去了,案边的源赖光仍然保持着盘膝端坐的姿势,可悬空疾书的手臂早已开始微微颤抖。

侍女看在眼中,甚是心疼。

“少主大人,主公大人今日想必不会再来查问功课,何不——”

“和歌子,”她的话被童声打断,“若功课只为应付父亲大人,何时才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阴阳师?”

“万分抱歉,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再劝,我在抄录完这本经帖之前绝不会歇息。”

“是。”

和歌子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今日少主如此自罚,只因昼间书道课上,先生大赞源府二公子源赖亲,对他却只有寥寥数语。源赖亲是少主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家主之位第二顺位的继承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少主与赖亲大人表面上虽和睦,内心却抱着敌意。再加之少主本身亦是自尊心极强,无论是剑道弓道,还是汉诗和歌,样样都必须争得首席,否则便会出现如今这局面。

自少主生母离世之后,和歌子始终在他身边侍奉,看着他从襁褓中的婴孩一日一日成长为俊秀清丽、举手投足之间已显贵族风范的小公子,心中不免感慨。少主这般争强好胜,性格使然,更是身份使然。往后漫漫的人生之路,不知是否会有些许安逸闲适的时光。世间之人无不对贵族的显赫身世心驰神往,却不知这荣耀背后的艰辛。

想到这里,和歌子忍不住轻叹一声。

源赖光手中的笔顿了顿,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严苛,心中不禁有些愧疚。于是,他将毛笔置于一旁,抬起左手衣袖,虚掩口鼻,小大人儿似的清了清嗓子,说道:“听说今日信浓国那边进贡了上好的蜂蜜,用来制成椿饼正适合当宵夜。”

和歌子听着那奶声奶气却还要故作威严的吩咐,怔了怔,抬眼望去,只见少主正侧身望着自己,眉宇之间带了些调皮狡黠。

“奴婢这就去准备。”和歌子松了口气,微笑道。

“两刻钟之后。”

“是。”

外面的风雨又大了些,回廊上系着风铃的竹骨灯笼被吹得忽明忽暗,左右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源赖光终于将毛笔放回笔架,想要抬起胳膊伸个懒腰,却突然意识到侍女们还在身边,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回头对她们说道:“可以去准备了。”

“是。”

待侍女们全部离开之后,源赖光终于如解放了一般,如愿以偿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放松地成“大”字形向后躺倒在榻榻米上。

不似其他贵族小公子那般,在元服之前可以恣意戏耍嬉闹,撒娇打滚。源赖光只有在周围空无一人之时才敢这般放松。仍有些圆滚滚的娃娃脸上浮现出一丝委屈,从他记事那天起,父亲大人和族中长老们便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你是源氏的下任家主,是源氏的脸面,天下千千万万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要谨记,切不可做出与身份不符的言行举止。”

所以在外人面前,他永远将小腰板儿挺得笔直,唯有在四下无人之时……想到这里,源赖光翻了个身,下巴搁在榻榻米,小小的拳头撒欢儿似地胡乱敲打着。毫无仪态可言,却难得透出了孩童该有的俏皮可爱。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正踏着濡缘往自己房间走来。源赖光一惊,急忙支起身体想要坐正,谁曾想许是刚才的疲劳尚未恢复,他这一发力,整个人反而以一种比刚才还要更不雅观的姿势摔在了榻榻米上。当他第二次尝试之时,来者已然站在了房间门口。

“成何体统!”

微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小赖光微微瑟缩一下,连忙爬起来,端坐行礼,鬓边的发髻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

“万分抱歉,父亲大人。”

源满仲沉默着走到案几旁边,俯身拾起案上的和纸,审视了一番之后脸色终于略有缓和,开口说道:“似乎有些进步。”

“和藤原先生比起来还差得远。”源赖光恭谨而谦虚地回道,然而他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话锋一转:“父亲大人可是刚从宫中回来?”

此时已是亥时,可源满仲却是一身朝服,可见是刚从宫中回府,甚至来不及回房更衣便直接来了源赖光的房间。源赖光这样揣测着,却不知是应该因为备受重视而感到荣幸,还是应该觉得被束缚般的窒息。

只不过,天皇甚少在这么晚时接见臣子,这次父亲入宫,所谓何事呢?

源满仲在案边坐了下来,一边随意地翻看着源赖光刚刚临摹的字帖,一边说道:“因为近日降雨不断,鸭川一带已经泛滥成灾,圣上正为此头疼呢。”

“难道是因为妖物作祟?”

“赖光,你知道这梅雨月份为何反而被称为水无月么?”

源赖光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小声回答道:“孩儿不知。”

“是为了感谢将天界的水全部降于人间大地、而使天界无水的天神。”

“将水全部降于人间而使人间遭难的天神,与妖物又有何分别。”

源满仲没有料到自己这向来恭敬温顺的儿子居然会说出此番话,不禁有些诧异地望着他。而源赖光自知失言,低下头去等着父亲的斥责。虽然他尚未正式开始修习阴阳之术,可是对神明如此出言不逊,实在不是阴阳师一族后继之人应有的言行。

阴阳术,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立在对神明信奉的基础之上的,若无神明,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阴阳。

见父亲沉默良久,源赖光下意识地握起小拳头,紧紧攥住衣角。可谁知,他等来的不是斥责,而是一声低笑:“神明和妖物原本就只有一线之隔。”

这回轮到源赖光诧异了:“可是……可是若真如此,人类又该信仰什么呢?”

“信仰只不过是凡人的惰性而已,而我们源氏一族只需考虑如何让他们为我们所用,无论是神明还是妖物。”

若说借助神明之力,源赖光还是可以想象的。源氏一族代代负责皇室的各类仪式与祭典,这些无一不是祈求神明庇佑、借神明之力为人间造福的活动。

但是,生性凶恶残暴、为害人间的妖物恶鬼又要如何为人类所用?他不禁皱起眉头,圆嘟嘟的小脸上满是疑惑:“父亲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要借用恶鬼的力量来消灭恶鬼?”

“没错,”源满仲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只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想避免被他们反噬,就必须要保证他们完完全全为我们所掌控。”

小赖光更加疑惑了:“有利用价值的恶鬼必然力量强大,有自己的意志,且又不同于普通式神,如何才能保证他们的绝对忠诚呢?”

面对这个疑问,源满仲只是一笑置之。他起身走到源赖光身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意味深长地说道:“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悟出属于自己的方式。”

源赖光陷入沉思,待父亲离开后,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甚至忘了行礼。

令恶鬼绝对服从,这无异于天方夜谭——至少现在的源赖光是这样认为的。就连人类都不可能做到对某个人的绝对忠诚。生于贵族、见惯了权利纷争暗流涌动的源赖光对此再清楚不过。

所谓忠诚,无非是因为背叛的砝码还不够而已。要不然,就是因为力量还不够强大,在阴谋暴露之时不足以将对方一击毙命。

族中的旁系和长老们,对父亲大人真的忠诚么?又或者,宫中的后妃和大臣们,对天皇真的忠诚么?说来讽刺,一个八岁的娃娃已然对此抱有怀疑。

源赖光不信忠诚二字,就像他不信神明那般。所以,父亲方才的那番话着实难住了他。他连人类的忠诚都无法保证,更何况是恶鬼的绝对服从呢。

屋外的夜雨大有愈来愈及的趋势,源赖光听着雨声,却又仿佛根本不曾入耳。他机械地咀嚼着,他觉得,平日里最喜欢的蜂蜜椿饼,此时此刻突然没有了滋味。

-tbc-

(二)
天历十三年,卯月。

源赖光迎来了他的第十一个生日。

许是因为这是他元服之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当天将军府大摆筵席,比往年还要热闹许多。席间有舞姬乐者以舞曲助兴,洋洋洒洒,婉转灵动。可纵使表演这般出色,宾客们的视线却总会被另外一人吸引了去。

不是别人,正是端坐于源满仲身边的源家少主,源赖光。

三年时光飞逝,孩童的成长是这世间最神奇的过程,仿佛总在一夜之间便会褪去稚气,从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蜕变成倜傥俊俏的贵公子——正如此时的源赖光。只见他剑眉入鬓,长睫微卷,一双赤眸在灯光的映衬下有如异邦进贡来的那种珍奇美酒令人沉醉,却有隐隐含着凛然的英锐之气。而右眼边那缕红色的发丝,更是平添一抹妖魅。

这夜过后,平安京中不知又要有多少贵族小姐的芳心泛滥,思念燃烧成灾。

显然,某芳心纵火的元凶对此毫不自知,无动于衷。

酒过三巡之后,源赖光趁着父亲与右大臣把酒言欢的空隙偷偷溜了出来,一个人跑到侧殿小池塘旁边,寻一丝清净。没曾想他刚刚站定,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他皱了皱眉,回头望去,只见一与他年龄相仿的银发少年站在不远处。

那少年眉目清雅秀逸,身着纯白狩衣,纤尘不染,映着淡淡的月华,仿佛降临人世的仙子。

“安倍晴明,”源赖光冷哼一声,“方才与贺茂大人打招呼之时怎么没见你人影?”

“也许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

源赖光不再接话,因为他知道这家伙虽然表面看上去温顺乖巧,人畜无害,实则城府颇深,是个扯谎时连眼睛都不眨脸都不红的小滑头——大概是因为那半来自狐妖的血统吧。

两年之前,安倍晴明师从平安京第二大阴阳师家族家主——贺茂忠行,修习阴阳之道,短短时间之内便已崭露头角,在平安京内小有名气,被誉为“天才少年阴阳师”。

当然,京中有不少闲人好奇者“天才少年阴阳师”和“未来源氏最强阴阳师”究竟哪个更厉害一些,甚至有好事的赌馆开了局,吆喝着让众人下注。只不过,谁也不知这赌局的结果何日才能揭晓。

因为同为守护平安京的阴阳师,这两大家族之间的关系不可谓不密切。安倍晴明才入贺茂府不久,源赖光就在随父亲拜访贺茂府之时和他打了照面。

以源赖光的性格,他本该厌恶这个被世人与他相提并论的家伙,尤其他身上还流着自己最蔑视的低贱妖族的血。可不知为什么,源赖光对他就是讨厌不起来,但也毫无好感就是了。

“你跟过来做什么?”源赖光的语气着实称不上是友善。

晴明没有做声,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源赖光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鬼,心中不免有些戒备,刚要告辞,却突然看到晴明身边出现了一只少女模样、手中捧着锦盒的蝴蝶式神。

小蝴蝶忽闪着翅膀,胆怯地望着源赖光,被那冷峻的气场震慑,不敢冒然靠上前去。

“没关系,这人没什么可怕的。”晴明对小蝴蝶说道。

于是小蝴蝶怯生生地飞到源赖光面前,将手中锦盒递给他之后便立刻返回晴明身边。

源赖光狐疑地接过锦盒,打开之后的那瞬间他明显怔了一下。盒内锦缎的中央静静躺着一枚猩红色的勾玉坠饰,色泽通透,似乎还蕴着隐隐灵力,识货之人一看便知这是何等珍宝。

“这是送给你的贺礼。”在源赖光开口询问之前,晴明向他解释道。声音冷冷清清的,丝毫听不出喜庆之意。

“贺茂府的礼不是已经送过了么?”

话音刚落,源赖光就后悔了。贺茂府的礼既然已经收下,那么这份礼物想必是来自安倍晴明个人名义的。只是他有些想不通,他与安倍晴明虽算是“老相识”,但关系并不亲近,为何他会送这么一份大礼给自己?

“总之,谢谢了。”为了掩饰尴尬一般,源赖光清了清嗓子。

晴明抬手收回式神:“不必。”

源赖光瞧着他的动作,又问道:“那是你新收的式神?”

“嗯,是我几个月前在池中救起的一只险些溺水的蝴蝶,化了人形之后前来报恩,我就直接收了它做式神。”

源赖光闻言,翘了翘唇角,那嘲讽之情不言而喻。他本来打算讽刺一番,转念一想自己手中还捧着人家的贺礼,不好太过刻薄。于是换了措辞,说道:“你还真是爱收这些花鸟鱼虫之类的玩意儿。”

其实,他的潜台词是:“这个弱小又卑微的妖怪根本不值得救。”

始终面无表情的晴明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你还真是不解风情。”

可笑。源赖光不禁有些光火,也许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的小鬼居然跟他讲“不解风情”?而且,尽管说这番话时的晴明依然保持着那副淡然神色,可源赖光确定,自己在那清澈的幽黑眸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促狭——就像只狐狸那般。

“如果你说的风情是指到处收服这种低贱妖怪的话,那我的确不懂。”

源赖光冷笑一声。难得自己想要对这家伙客气一点,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火大。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即使是这些弱小的妖怪,也有着和人类相同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晴明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听不出源赖光语气中的轻蔑,“它们会舍身去守护自己的救命恩人,亦会因他人的背叛而伤心欲绝。这样的妖怪,与人类又有何分别呢?”

多说无益。

源赖光厌倦了这种无谓的争执,自打和晴明相识的那天起,两人的意见就从未有过相合的时候。无论晴明如何宣扬那套“存在即合理”的论调,也改变不了源赖光憎恨妖怪这个事实。这种憎恨是渗在源氏血液之中的,与生俱来,宛如某种使命一般——是的,使命。

源赖光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为了继承这份憎恨才来到这世上的。怀着对妖魔鬼怪的强烈憎恨,然后化憎恨为斗志,为利刃,去斩断它们的头颅。因为,这正是源氏家主的职责所在。

对妖怪抱有憎恨之外的任何感情,对源赖光来说都是无可饶恕的原罪。

想到这里,他甩了甩衣袖,表示对此争论毫无兴趣。他单手抱着锦盒,转身便要离开。就在他经过晴明身边之时,晴明忽然开口唤了他的名字,实属稀奇。

“赖光,”晴明唤道,却没有看他,视线落在池塘水面中央的月影,“你必须要学会试着信任他们,赶尽杀绝会让你杀业过重,如果想在阴阳师这条路上——”

晴明还没有说完,就被比北国雪山千年之雪还要冰冷的声音打断:“安倍晴明,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如何去当阴阳师。”

刻意压低的声线中隐着怒意,却碍于身份无法发作。

“乖乖带着你那群式神玩过家家游戏,少来管别人的闲事。”

晴明无需回头,就能想象得到源赖光此时的神情,那比嗜血般的红眸之中想必是无尽阴冷。每每提起和源氏家族有关之事的时候,他总是这个样子。

晴明背对着他,想起那天师傅的话,几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那日源赖光随父亲源满仲来贺茂府拜访,他们离去时,师父望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杀业太过之人必不得善终。”

“师父?”站在贺茂忠行身边的晴明抬起头。

贺茂忠行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府邸。晴明当时原本以为师父说的是源满仲,毕竟源满仲身居高位,又被封为镇守大将军,曾数次领军进攻大江山,若说杀业,如今平安京应该无人能重过此人。可不知为何,晴明总觉得当时师父注视着的并不是源满仲,而是他身边那小小的身影,尚未元服的源氏少主源赖光。

晴明不知师父为何会担忧这个还未正式成为阴阳师的少年,也许是占卜之时看到了什么吧。他和源赖光关系并不亲近,甚至连朋友可能都称不上,但既然师父这样说了,他也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相识之人走上不归之路。今日趁着独处的机会好言相劝,谁知对方却是这般不听劝告。

不过以晴明对源赖光的了解,这人会做出如此反应倒也在他意料当中。

算了,随他去吧。晴明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被说服的话,那就不是那个心高气傲的源赖光了。
-tbc-

(三)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平安京迎来了初夏时节。按照往年惯例,天皇于大内里的清凉殿摆赏花夜宴,公卿显贵皆在受邀之列,当然也包括源满仲父子。这天,源赖光随源满仲入宫参加夜宴,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源赖光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赏着歌舞,也是惬意闲适。可偏偏总是有人来打破着悠闲的时刻,时不时有大臣凑过来和源满仲寒暄,看到一旁的源赖光是总要夸上一句“哎呀,这不是源家少主吗!小小年纪就已是龙凤之姿啊。”


源赖光表面上笑得谦恭,实则无比反感这种称呼。

“源家少主”,“源氏下一任家主”,“未来源氏最强阴阳师”,就好像他没有自己的名字似的。

终于,他找准机会,偷偷一人溜了出去。他自幼便深受天皇宠爱赏识,时常随父亲进宫,所以对宫中的构造了如指掌。再加之尚未元服的孩童不需顾忌过多礼节,就算是七殿五舍也可以出入自如。这天,源赖光从清凉殿走了出来,一路南行。夜风抚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紫藤花香气,除此之外还有……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妖气。


皇宫乃是妖魔鬼怪最钟爱的场所,这里常年汇聚的阴怨之气对它们来说可谓是理想的美食。不过,皇宫中的妖怪和人类之间达成了一个默契的平衡,只要它们不出手伤人,那么阴阳师便不会来找它们的麻烦。井水不犯河水,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偶有不懂规矩的妖怪打破这平衡,也多半丧命于阴阳师的阵法之中。

风中的妖气让源赖光皱了皱眉,他虽厌恶妖怪,可是既然连住在这里的天皇和后妃们都不在意,他也懒得管这闲事。他一边观望着宫中夜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飞香舍,来到了凝花舍前。内殿亮着灯光,在这阖宫欢庆的夜晚,没想到凝花舍里居然还有人在。这时,源赖光突然想起,方才席间听闻天皇最近新立了梅壶女御,甚是宠爱,可这位娘娘今日却因伤寒无法出席晚宴,该不会就是此时的殿内之人?


源赖光走到庭院,发现正殿的拉门敞着。殿内有位华服女子坐在筝前,眼帘低垂,纤细的手指做出抚弦的动作,但不曾真正拨动琴弦。源赖光虽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察觉到她周身的清冷与落寞。

这时,那女子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抬眼望来,与源赖光目光相对之时露出了片刻惊讶,随即又恢复常态,微笑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源赖一时不知该报名衔,还是自己的名字。


“可是源氏的赖光大人?”


源赖光诧异地问道:“你如何知晓?”

他一是诧异此人竟认出了自己,二是诧异她居然没有像其他人那般称自己为源氏少主。


女子的视线停在直衣胸前印着的笹龙胆花纹: “今日入宫的贵人当中,年龄相符的便只有赖光大人了。”


“听闻梅壶女御娘娘因身体抱恙而无法出席晚宴,可是我看娘娘并不像感染了伤寒的样子。”


被拆穿装病的梅壶女御并不惊慌,反而柔声笑道:“那么还请大人替妾身保密了。”沉默片刻过后,她又补充道:“虽已入初夏,可是夜风仍凉,大人何不进来坐坐。”


说罢,她转身吩咐道:“纱织,去取些茶点过来。”


源赖光不想返回宴席,对这位梅壶女御也不反感,索性走上殿内坐了下来。他听闻梅壶女御是白拍子出身,在一次宫宴当中被天皇看中,便直接封了女御住进这凝花舍中,足见皇上恩宠之盛,可谓是一段佳话。然而,源赖光却看她神色郁郁,怎么也不像是个恩宠正盛的妃子。


“大人既出身与阴阳师的第一望族,想必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光景。”


“没错。”


“那么这宫中是否真的如传说那般,妖鬼横行呢?”


“若我说是,你会害怕么?”源赖光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当然不会,因为有源氏优秀的阴阳师们保护着这座宫城,不是么?”她淡淡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奇妙而已。”


源赖光挑了挑眉:“没有灵力的常人居然会觉得妖魔鬼怪‘奇妙’么。”


“我幼时曾被妖怪袭击,就在我以为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的时候,一位阴阳师突然出现,消灭了那个妖怪。他见我受伤,于是唤出式神,送我回家。在那个式神接近我的时候我却下意识地躲开了,我虽然不懂阴阳之术,但是那个式神的气息在我看来和刚刚的妖怪竟有些相似。”


源赖光静静地听着,没有作声。


“我躲开的那一刻,那式神的脸上浮现出了很是悲伤的神色。后来那位阴阳师对我说:‘式神既是妖怪,却又不是妖怪,不要害怕’。我当时似懂非懂,可在那之后便一直无缘与阴阳师接触,这疑问一直存在于心中,随着年岁增长便愈来愈觉得奇妙。”


“所谓式神,有些不过是被驯服了的妖怪而已。所以它们既是妖怪,却又不是妖怪。”


梅壶女御若有所思:“那么,要如何才能驯服那般凶残的妖怪、让它们为人类效力呢?”


三年之前,自己似乎也向父亲问过同样的问题,源赖光回想起来当时的场景。那时自己尚未正式接触阴阳术式,父亲也只是说等长大之后自然会悟出来的。如今三年已过,源赖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知晓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咒。”


“咒……?”


“没错,”面对着比自己年长十余岁的梅壶女御,源赖光一脸正色,表现得老成而可靠:“所谓咒,实则为一种束缚,其一为‘名’,其二为‘形’。无论是人、事、物,还是神、灵、鬼、怪,但凡有名者皆受咒的束缚。只要是能够下咒之人,便能掌控因名受咒的一切。至于‘形’,则是使咒更加牢固的另一个层次。”


“所以,阴阳师们都是通过‘咒’使妖怪屈服,让它们忠于自己、为自己所用么?”


源赖光点了点头。


看着这满脸正色的小娃娃,梅壶女御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么?”


“原来阴阳师驯服妖魔鬼怪,和常人驯养宠物的猫儿狗儿竟是如此相似。既然如此,我们凡人用来驯服他人的手段,是否也能反过来用于驯服式神呢?”


源赖光凝眉思考片刻,说道:“似乎也未尝不可。”


“那么,源赖光大人,所谓‘咒’,其一为‘名’,其二为‘形’,其三为何,您可知晓?”


难道咒术还存在第三重么?源赖光在任何一份典籍当中都没有看到过类似的记载。于是,他反问道:“其三为何?”


梅壶女御以扇掩面,但笑不语。


源赖光走出凝花舍时,估计着晚宴大约也该到了尾声。他心中琢磨着梅壶女御方才的话,不小心走反了方向,绕到了正殿后方。突然,他察觉到极近距离之处有一股微弱的妖气涌动,他警戒地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了脚边的一个白瓷盆钵,钵里的水面上浮着一朵盛开的睡莲。


“还不现身么?”他盯着那朵睡莲,冷声问道。


他话音刚落,睡莲花心处出现了一只小小的少女模样的妖精,躲在花瓣后面怯怯地望着源赖光。宫中妖魔鬼怪虽多,但是住在离贵人正殿如此近处的实属罕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


睡莲精仿佛被这冰冷的口吻吓到,瑟缩了一下,小声嗫嚅道:“我……我本是院中池塘的一朵睡莲,不想某日大风将茎叶折断,我也被风吹到岸边,眼看着就要枯萎,是娘娘将我救起,移植到了这盆钵当中。”


源赖光俯视着她,眼中没有慈悲:“这里不是你该存在的地方。”


说罢,他抬起右手,正要吟唱咒文将这妖精退治,没想到少女突然伤心地啜泣起来:“阴阳师大人,我只是想报答娘娘的救命之恩。虽然她看不见我,我也自知能力有限。可只要能守在娘娘身边,哪怕只是听听她的琴声也好。”


睡莲精的身形娇小,大概还没有人的手掌大。而且妖力极其微弱且不安定,可见是近日刚刚化成人形,并不具有危害人类的能力。而且不知为何,源赖光的脑海中突然回响起生日那天晴明对他说的话:“这样的妖怪与人类有何分别?你要试着相信它们。”


终于,源赖光放下右手,也不再去看那只弱小的妖精,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暂且就相信这一回。源赖光这样对自己说道。


——————


转眼到了天历十四年,源家少主终于迎来了元服仪式。

元服之后便是成人,要开始正式接受阴阳术的修行,也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在皇宫中随意行走。

自去年初夏晚宴与梅壶女御相识之后,源赖光再未见过她。只是偶尔听说一些传闻,可他对这类花边消息向来不感兴趣,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某一天,源赖光突然从和歌子那里听说,宫里的梅壶女御薨逝了。有传闻说是她失宠已久、积郁成疾,又有传闻说她在入宫之前本有一相好的青年,谁知被皇上看中,有情人终不成眷属,所以自杀殉情了。


可是源赖光自然不信这坊间添油加醋的传言,得知消息的第二天下朝之后,他支开侍卫,用隐身术一个人偷偷潜入了凝花舍。他没有闲心去顾及正殿当中的人们正如何痛哭,直奔正殿后方的睡莲盆钵而去。盆钵中的水尚且清澈,可见主人日日悉心打理。

只不过,盆钵中的那株睡莲却已不翼而飞,不知去向。

源赖光沉默地站在盆钵之前,垂眸望着微微泛着波纹的水面,拳头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指甲深深钳在手心。

这天他出宫之后便直奔贺茂府,等不及秉人通传,也不顾贺茂府下人劝阻,大步朝晴明的房间走去。“哐”地一声拉开纸门,力道之大让整个门框都晃了三晃。房间内,晴明正在阅览典籍,被源赖光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烧得有些莫名其妙。

晴明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望着满脸阴沉的源赖光,问道:“出了什么事?”


“安倍晴明,”源赖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就是听信了你的鬼话!”


晴明不知事情原委,召来式神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待他缕清事情的经过,惊诧于源赖光居然还会记得他说过的话。那日他表现得那般不屑,晴明原本以为他定是把那番劝告当成了耳边风,谁知……


“我只说要你试着相信,并没有说要你盲信。”晴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可这在源赖光听来就变成了嘲讽。


“你的意思是,这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我没有这样说过。”


“不过确实,这的确是我的错。”他怒极反笑,“是我太天真,居然相信你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纵使平日里的清明温厚和顺,可他的身世是他最大的逆鳞,小孩子总是会特别在意这些。被源赖光这么一说,晴明的眼中也浮现出了一丝怒意,冷声道:“简直无理取闹!”

-tbc-


(四)

可想而知,这场风波闹得贺茂府和将军府人尽皆知,搞不好还传到了平安京的众妖怪耳中。

当贺茂府的家仆赶到晴明房间之时,只见二人扭打在一起,案几被打翻在侧,上面摆放的柿饼和砚台之类滚了满地。虽说这两人素日里都是沉稳谨慎、少年老成的个性,可到底还是十一二岁的年龄,平时的压抑和怒气一旦爆发开来,便是眼前这番光景,什么礼节气度全都抛在了脑后。

而且,令人们啼笑皆非的是,这两个人在阴阳术方面都已算小有成就,晴明召唤式神已是信手拈来,而源家阴阳师虽不依赖式神,但源赖光是京中有名的剑术高手,怎的这两人打起架来竟像是市井人家的孩子那般,扭作一团,小脸儿青一块紫一块的。

晴明那纯白的狩衣被墨汁染花了一片,而如果仔细看的话,赖光的脸上还沾着柿饼的白粉。后来贺茂忠行匆忙赶到,将不依不饶的二人扯了开来。

贺茂忠行头疼地用扇子抵住太阳穴,对源赖光说道:“赖光大人,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令尊大人,所以还请您谅解。”

源赖光在来此之前,早就预想到了种种后果。他扬着脸,尽管发丝凌乱,满身狼狈,可神情之中依旧带着傲气与不屑。他冷哼一声:“随你便。”

他想过自己可能会挨藤条、被罚站、被罚抄经书,又或者是干脆绕着道场跑一百圈——反正无论哪一条,他都已经经历过,这些惩罚根本吓不到他。然而,尽管他就已经做好了接受处罚的心理准备,可这次源满仲的怒火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说来也难怪,之前源赖光受罚,是因为有时难以达到父亲对他这远远超过寻常标准的期望,说到底是家族内部之事。

而这次争端闹得沸沸扬扬,这在极其注重家族颜面的源满仲看来,绝不是抄抄经书就可以弥补的过错。

源赖光被源府侍卫待带回府之后,连源满仲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压下去挨了二十军杖,紧接着直接被丢进思过室关了五天五夜。

二十军杖虽不会要人性命,但以十二岁孩童的体格来说却是难以承受。不至于皮开肉绽、落下什么后遗症,却绝对会成为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想必父亲大人定是拿捏好了这个分寸,源赖光这样想道。在行刑期间,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鲜血渗出,口中弥漫起铁腥的味道。额角有豆大的汗珠滑下,滴进眼睛里,又是一阵涩涩的疼。可是,源赖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疼到惨白的小脸儿依旧写满了桀骜倔强。

求饶?这不是他的风格。

等到源赖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思过室的榻上。旁边的桌案上摆着食物和药酒,却无一人侍奉在侧。他侧过头盯着那些食物看了一会儿,索性又合上了眼。全身被碾碎了般的痛感让他连翻身都做不到,更何况,他现在丝毫食欲都没有。

源赖光不后悔和晴明那家伙大打出手,他后悔的是,自己居然被妖言迷惑,从而间接地害死了梅壶女御。

果然,人类和妖怪之间是不存在所谓的信任的,试图去信任妖怪的自己,简直愚蠢至极!

掩在被子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从今往后,但凡妖魔鬼怪,无论强大还是弱小,他源赖光要见一个杀一个!

除非,它们有被制成鬼武士的资质。

思过室里的日子并不好捱,在此之前源赖光从未被关进来过,所以不知这其中难熬。每日三餐会有家仆按时送来,每晚也会有人在固定的时间来伺候洒扫洗漱,却没有人敢和他说一句话。除此之外的时间,源赖光就呆着这空荡荡的殿内。偌大的空间里除了软塌之外空无一物,甚至没有灯台,窗户也被糊死。所以每到夜晚,源赖光只能静静地蜷缩在榻上,盯着无尽黑暗中的某处出神,没人知道他在思索些什么。

其间和歌子偷偷跑来探望过几次,源赖光听着她在门外低泣的声音,心想若是被父亲大人发现,定要家法伺候,于是便故作不耐烦地将她赶了回去。

终于,第六天的清晨,源赖光用过早膳之后,就看到源满仲踏进了思过室。一身朝服,不怒而威,正是源氏家主该有的气势。

由于伤势还没有痊愈,源赖光行礼的动作稍微有些僵硬。源满仲看在眼里,却只字未提,只是沉声说道:“赖光,你可知错?”

“是。”源赖光恭敬地低下头颅。

“哦?错在何处?”

“一错在对妖物起了同情之心,二错在做出了与身份不符的言行,令家族颜面蒙羞。”

源满仲点了点头,表示对这番忏悔感到满意:“赖光,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若再有下次……”故意拖长的语调当中,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孩儿绝不会再犯。”

“既然你这么说,我自然会相信你,毕竟你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源满仲满意地微笑道:“今日且回房间好好歇息,从明天开始,你就随德彦继续修行吧。”

源德彦是如今源氏阴阳师部队的领头人。

一般来说,普通人想要成为阴阳师的话,必须先进朝廷的阴阳寮,作为阴阳生积累几年的阅历之后,才能自称阴阳师,就比如贺茂一门。

而源氏身份地位特殊,天皇默许他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培养阴阳师,不必和常人一样进阴阳寮修行。所以,源赖光元服之后便一直跟随源德彦修行阴阳术,当然还有源氏的秘术。

源赖光不禁觉得有些讽刺,自己竟是因祸得福了。因为在此次风波之前,自己日夜苦练,不曾有一天的休息——更确切地说,是族中那些长老们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放松。

可他毕竟是人类,必然会有疲劳的时候。每每这时,那群老家伙总会搬出“身份”一词来压制自己。就像方才父亲大人所说“赖光,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源赖光有时真的很想问问父亲大人,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他究竟是尊贵的源氏少主、未来的当家,还是一个有些利用价值的兵器罢了?

当然,源赖光绝不会宣之于口。他俯身行礼,万分恭谨而感激地回答道:“是!谢谢父亲大人。”

然而,源满仲从那高高在上的角度绝不会看到,源赖光此时眼中毫不掩饰的讥嘲。

——————————————

源氏之人之所以不用进阴阳寮修行,不仅仅是因为皇族身份高贵,不可与庶民为伍。其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源氏族内代代相传的秘术。

外人只知道源氏以结界之术闻名,却不知他们还驱使着一种特殊而神秘的式神——源氏之人给他们命名为“鬼武士”。

顾名思义,将恶鬼锻造成佩刀武士,虽然如今的技术尚未成型,还处于研究阶段,但如若有朝一日源氏真的开发出了完全体的“鬼武士”,这种不人不鬼的怪物将会向世人展现他们恐怖的力量。

秘术之所以为秘术,是因为它绝不能被世人知晓。而源氏这秘术,正秘在鬼武士与结界之术的力量之源。

长久以来源氏稳稳霸占平安京第一名门的宝座,凭借的便是这源源不断的强大力量。然而世间无人知道,这力量的源泉,是坐落于黑夜山阳界与阴界交界处的,一座宏伟而隐秘的祭坛。

那是源氏讳莫如深的禁地,祀奉着远古的蛇神。

这些都是后话。

这一日,源赖光接到了人生中首次出京退治的任务。其实以他的年龄,随部队出征还为时尚早,但是源满仲和长老们都认为越早经历实战的历练,才能够越早成为独当一面的战力,而且考虑到源赖光下一任家主的这个身份,他们觉得有必要让他尽早接触、理解家族的秘术。

其实所谓的“出京退治”,实际上是趁着夜色、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来检验“鬼武士”的实验成果而已。

这等禁术有违天理,自然要掩人耳目。

日落时刻,源氏部队踏着最后一丝余晖走出了罗生门。哒哒的马蹄声响回荡在朱雀大路,引来不少行人观望。

大人们无不崇拜地对着满脸懵懂的小孩子说道:“看,那就是源氏军队出征场面!他们正要为了守护这平安京而去与鬼怪战斗!”

骑马行在队伍最前头的源赖光忍不住回头望了过去,心想,若是这群人知道他们此番出城只不过是去检验禁术的成果,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次所选的地点是位于平安京西侧的岛田川,此处紧接深山老林,是妖魔鬼怪最爱的出没场所。附近虽有零零星星的几处人家,但在退治开始之前,按照惯例都会先在此处布下巨大的结界,以防有人类闯入,伤及无辜。

察觉到阴阳师的灵力,潜伏在此的恶鬼妖魔纷纷现身,凌厉浓重的妖气与恨意如有实质一般扑面袭来,源氏部队的破魔长刀纷纷出鞘,随后找准时机,一阵诡异的咒文咏唱之后,几只半成品的鬼武士于阵法中央现出身形。对血液饥渴已久的怪物睁开眼的刹那,便疾速冲向自己原本的同族,大开杀戒。

山谷之间厉鬼的惨叫不绝于耳,目之所及尽是残肢断臂。源赖光第一次见到这般惨烈的厮杀,却始终面不改色,丝毫不为所动。长刀挥舞,月光之下的刀刃泛着凛凛寒光,加之他周身的肃杀之气,令恶鬼们望而却步。

这场杀戮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左右。妖怪们被成功退治,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妖怪们此时此刻全都变成了一滩滩血泥碎肉,而立于遍地尸首中央的,是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鬼武士。他低着头颅,周身散发的血腥之气,就连离他十米开外的源赖光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这时,源德彦骑着马行至他的身侧,对他说:“少主大人,看来今天有意外收获。”

源赖光没有看他,视线紧紧锁在那鬼武士身上:“这算是成功了么?”

“不,不完全算是,”源德彦摇了摇头,“但至少是个进步。”

“是么。”

“只不过,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半成品的鬼武士随时都有反噬的可能。”

事实证明源德彦的预感是对的。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那鬼武士猛地回过身,以不可抵挡之势疾速朝源赖光冲了过来!源赖光一惊,立刻长刀出鞘,准备迎敌。可谁知,退化成恶鬼的鬼武士对他竟视若无睹,绕开了他,朝着他身后袭去。源赖光来不及诧异,猛地勒马回身,只见身后不远处的树下,一个人类孩童赫然跌坐在那里

糟糕!源赖光皱眉,自己竟然被周围浓郁的妖气蒙蔽,完全没有察觉到人类的气息!

可是现在冲过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源赖光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刀掷了出去!凛冽的刀气混着他的灵力呼啸着飞向恶鬼,眼见着那狰狞丑陋的爪子就要捏碎孩子的头颅的瞬间,破魔长刀从它的背后穿心而过!

恶鬼的动作僵住了,几秒钟之后,轰然倒地。

它的血液溅在了孩童的脸上,身上,那小鹿般的眼中满是惊恐茫然,怔怔地望着马背之上与他遥相两忘的源赖光。

危机解除,源赖光刚想回头质问源德彦“这结界究竟是怎么布的!为何会让人类混进来?!”,却只见源德彦的弓箭已然搭在弦上,目标所指,正是那刚刚鬼口逃生的孩子。

“你做什么?!”源赖光怒道。

“这孩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场的,也许已经知晓了鬼武士的存在。”源德彦的声音无波无澜,就好像他即将要杀的不是人类一样:“所以,虽然很抱歉,但为了家族着想,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源赖光冷笑:“你自己的过错,却要用无辜之人的命来弥补么?”

“少主大人,家族利益高于一切,请您谨记自己的身份。”

呵,谨记身份?如果说刚才的源赖光还没有真的动怒,那么现在,他心底已经起了杀意。

“哦?是么。既然这样的话——”

源德彦忽然听到刀剑出鞘的声响,诧异地侧过头去,只见源赖光手持平日里极少出鞘的第二把利刃,直指他的喉咙,血红的瞳仁中竟是比恶鬼更甚的冰冷:“那我该先杀了你这个不中用的。”

“少主大人!”源德彦惊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源赖光挑眉冷笑:“我在跟你说,如果你今日伤那孩子一根汗毛,我就杀了你。”

-tbc-


(五)

不再去看源德彦铁青的脸色,源赖光收刀回鞘,跳下马背,径自朝着那个始终怔怔望着自己的孩子走去。

山谷间的夜风回旋着,吹得那雪色长发飘扬,衣袂翻飞。当经过鬼武士的尸体之时,他将刺穿心脏的长刀拔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甩了甩刀刃上沾着的黏稠鲜血之后,走到孩子面前站定。

源赖光这才看清孩子的长相——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清秀之中略带阴柔的眉眼让他险些以为这是个女孩儿。黑色的长发有些乱蓬蓬地胡乱束在脑后,原本白皙的小脸儿上此时也是狼狈不堪,脸颊上沾着不知是泥浆还是鬼武士伤口溅出的血液。

唯独那双黑曜石般纯粹清澈的眸子,让源赖光没由来地恍神片刻。此时此刻那双黑瞳中写满了惊恐和无助,而黑瞳的主人却默不作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源赖光手中仍滴着血的太刀瞧。

这也难怪,一个普通的人类孩童亲眼见识到这种人鬼厮杀的修罗场,再加之险些被恶鬼捏碎头颅,能保持现在这种冷静沉着而没有大哭大闹,实属难得。

源赖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抬手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打量着那比瓷娃娃还要漂亮的脸庞,说道:“名字。”

男孩静静地直视着源赖光的眼睛,没有说话。不知是因为没有名字,还是被刚才那一幕吓到说不出话来。

见他沉默,源赖光倒也不恼,反而在心中自嘲道自己为何去问这么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名字。知道了又如何,反正过了今晚,这孩子无论是死是活都和自己毫无关系。

方才源赖光于千钧一发之际射杀恶鬼,是出于人类的本能反应,他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恶鬼在自己眼前袭击自己的同族。而之后救这孩子于源德彦箭下,只不过是因为看源德彦不顺眼已久,加之源德彦用身份一词来压自己,可谓真的触到了他的逆鳞。

所以,他救这个孩子,只不过是不想让源德彦称心如意而已。虽然源赖光将“斩杀妖魔鬼怪,保护人间和平”视为己任,但这不代表他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大善人,他对这个孩子并没有任何特殊感情。

“不说也罢。”源赖光索性不再追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男孩终于有了反应,他轻轻摇了摇头,但依旧沉默。

原来是个孤儿么,源赖光想到,这附近常有妖怪出没,或许这孩子的家人已经丧命于妖怪之口。

没有家人的保护、又不具自保能力的小孩子流落在这片区域,源赖光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未来的命运。

其实他不是不同情这孩子,只不过这世间有千千万万因妖怪作祟而深陷苦难之人,他没有闲心更没有能力去顾及全部,所以干脆从不破例。更何况就算他想把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带在身边,父亲大人他们大概也不会同意。

男孩有些困惑似地歪着脑袋,眼中惊恐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奇。从那双小狗般澄澈纯粹的双眼中,源赖光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

这时,随着男孩歪头的动作,源赖光这才发现,他的左边颈侧被恶鬼的鬼手划出了一道血痕,虽然不深,但渗出的鲜血淌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无比触目惊心。

源赖光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长刀收回刀鞘,蹲下身来,与男孩平视。华服的衣摆触到地面,沾上了泥土,平日里连靴面沾了灰尘都觉得浑身不自在的他此时却没有在意这些。他将灵力汇聚在右手,抬手抚向男孩的伤口。男孩惊讶地睁大眼睛,却丝毫没有躲闪之意,许是已经完全信赖眼前这个看上去并不友好、反而面无表情的冷冰冰的少年。

而对于男孩的不设防,源赖光也是有些意外的。以这样单纯且毫无警戒的性子,要怎么孤身一人在这险恶的世间存活呢。

想到这里,从不爱多管闲事的源赖光也忍不住开口说道:“今天也就算了,以后要小心些,并不是所有救了你的人都是好人。”

此话是源赖光有感而发,因为他在家族之中见惯了表面装作舍身相救,实则暗地里放冷箭的戏码。可男孩当然听不懂,满脸的疑惑茫然,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刚刚救了我,便肯定不会再伤我呀。”

源赖光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多言。治好了男孩的伤口之后,他利落地站起来,转身便要离开。自己今晚救他一命,已是尽了职责,今后无论这孩子命运如何,全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然而,他转身后刚刚迈出一步,便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微弱的力道在阻止他的离去。回头望去,只见那男孩跌坐在原地,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角。小小的手儿紧紧攥着,生怕他飞走了一样。可是男孩很快就注意到,自己手上沾着的泥土在那雪白的衣袍上抹出了痕迹,于是犹豫着,怯怯地松开了手。

源赖光垂眸看了看那黑黑的小手印,有些哭笑不得。他看到男孩此时正垂着脑袋,似乎是因为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而不敢抬眼与自己对视。

不知为何,源赖光突然想起了数年之前府中曾经养的一只小狗,每当它打翻院中盆栽,或是犯了其他什么错误的时候,也是这样可怜兮兮的神情,让人根本无法狠心责怪。

一时间,源赖光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就这样又僵持了片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大概是源德彦正在策马朝这里走来。必须在事情变得麻烦之前解决,源赖光心想。他默念咒文,在男孩周围布置了一层结界。然后他压低声音,对男孩说道:“这层结界能够隐藏你的气息,并且保护你不被妖鬼袭击。一会儿你悄悄跟在我们的队伍后面,离远一点,进了京城之后就去自寻生路,听懂了么?”

平安京之内要比此处安全许多,让他随自己进京,总比把他留在这荒山野岭等着被妖怪吃掉来得安心。只不过,源赖光虽已元服,但是还没有自己的府邸,若是把这孩子带进将军府,父亲大人和长老们不会同意不说,搞不好连这孩子的性命都会有危险。

源赖光回想起之前的那只小狗,它与自己很是亲近,每次都会摇着尾巴跑到自己身边来邀请自己和它玩耍,当然他也很喜欢这只充满灵性的小宠物,与它玩耍的时光是他童年屈指可数的欢乐之一。然而没过多久,小狗突然不见了,满府上下都找不到。素来沉稳的源赖光连忙跑到和歌子那里,声音竟因焦急而带了哭腔。

那时的和歌子言辞闪烁,只说“也许是趁人不注意跑出府外了”。

直到几年之后,源赖光才无意从其他家仆那里听说,当时族里的大人们以担心自己“玩物丧志”为由,将小狗“处理”掉了。

从那之后,源赖光始终假装不知此事,却在暗中发誓,再也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从那天起,他每日修行苦练,埋头书本,对于与源氏无关之事再不显露一丝一毫的兴趣。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过往,所以源赖光不能将这孩子带回府里,而且还要用结界隐藏他的气息,以免源德彦一时心意转变,再起杀心。

源氏部队的此次退治大获全胜,于月落之前启程回京,只留满地妖怪的残骸。

回程途中,源赖光感觉到队伍后方百米之外始终有个微弱的灵力在随着队伍一起朝京城方向移动着,而那股灵力正是来自他的结界。他勒着马缰的手松了松,仿佛终于安心了些。

当队伍过了罗生门之后,那个孩子似乎在城门之外踌躇了一段时间,等到源赖光回到府邸之时,从他与男孩的距离来看,男孩大概已经走到了东市那里,始终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

那个结界只能维持数日,但东市那里昼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人们想必不会对一个无家可归的孩童视若无睹,在那里讨口饭吃并不是难事。无论他是被哪个大户人家收养也好,流落街头也好,源赖光都没有兴趣,他只知道,在平安京里生存下去的概率至少要比在荒郊野外高上许多,这就足够了。

待家仆牵走了战马之后,源赖光走到源德彦面前,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德彦大人想必也不希望父亲大人知晓你犯了如此低级失误之事吧?”

说罢,也不等源德彦的回复便转身离开,因为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源德彦没得选择。口口声声说着“家族利益大于一切”的人,最终也会因为想要自保而选择闭嘴。

这一夜的平安京格外寂静。

源赖光首次参加妖怪退治,也着实累了。沐浴之后,回到房间躺进被窝,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便沉沉进入梦乡。可是谁知,就在夜半时分,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因为他感觉到,那个孩子此刻居然正站在将军府门前!

源赖光猛地掀开被子,甚至连更衣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穿着白色寝衣,一路避开巡夜的家仆,从庭院的后门溜出去,绕到了府邸大门之前。

他看到那孩子站在大门对面的街道,并不上前,只是茫然地盯着门上雕刻着的笹龙胆家徽。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源赖光走上前去,冷声问道。

男孩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简直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他猛地回头望过来,发丝黏在沾了血污的脸颊,看上去比刚才还要狼狈一些。他看着这个身披月华而来的冷峻少年,却只觉他是世间最温柔之人。

“你是哑巴么?”从相遇之时开始,这孩子就一言未发,于是源赖光忍不住这样问,声音中有些许不耐烦的成分。

“我……我不是。”男孩有些委屈地小声说道,声音竟比源赖光想象中的还要稚嫩。

“我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男孩摇了摇头。

源赖光皱眉,心想现在也实在不是纠结这种事情的时候,还是尽快离开这里要紧,绝对不能让族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但是又该把他带去哪里呢?

城中废弃的寺庙倒是不少,可那里是流匪歹人的聚集地,送去那里自然不是上策。最理想的,是既能保证人身安全又能提供衣食的地方,直到自己安排好他的去处。突然,源赖光心生一计。

“喂,你跟我来。”

男孩什么也不问,乖乖地跟在源赖光身后,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两人就这样走了半刻钟不到,就到达了另外一个府邸的后门之前。

男孩看着银发少年吟唱咒文、召唤出一只白色的纸盒,随即将它放飞。那纸鹤灵巧地飞进宅院当中,没过一会儿,眼前的木门被人从院子里面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从院子中走出来的,是一位银发少年。那睡眼惺忪的少年略带惊讶地打量了一番候在门前的两人,视线最终停在身着寝衣的源赖光身上,说道:“赖光,这是什么情况?”

-tbc-


(六)

“这是我刚刚在退治中救下来的孩子,你先替我照顾几天,等我安排好他的去处之后就来接他走,绝不麻烦你太久。”

源赖光简洁明了地交代了前因后果,毫无废话。但见晴明一脸困惑,不知他是因为正睡得半梦半醒,还是因为没听懂自己的话。于是,他又补充了句:“当然,开支全部由我承担。”

这家伙!晴明语滞,难道他以为自己在担心钱的问题不成?他走上前几步,将那浑身狼狈的孩子打量得更仔细了些,随即转向源赖光,无奈地说道:“收留他几天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这事瞒不过师父和师兄。”

源赖光点了点头:“这个无妨,贺茂府的人……和将军府的不一样。”他并不是说将军府的人冷漠无情,只不过他不想拿这孩子的性命去冒险而已。

似是没有料到这话居然会从源赖光口中说出,晴明愣了愣,终是没有出声。这样沉默半晌,他才说道:“这段时间我会照顾好他。”说罢,他朝着男孩笑了笑,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看向他的眼里带了些戒备,不着痕迹地朝源赖光的身边靠了靠。

见他如此,源赖光亦是有些无奈了叹了口气:“没有名字,也没有家人。”

“没有名字岂不是很不方便,得起个名字才行。”

“这个就不劳烦你费心了,过两天安顿下来我自会好好考虑。”还没等晴明下句说出口,源赖光便打断了他的话语。

“随你。”

晴明无意在此事上与他争执,只不过,他表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实则暗中忍不住偷偷瞄了他几眼。他总觉得今晚的源赖光似乎与往常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反常。就以他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虽说符合了他高高在上的贵族身份,但是那冰冷也是真实的。平时就连猫儿狗儿都不敢轻易接近他,没想到这个孩子今夜初见便对他这般信任亲近,反而对自己心怀戒备。

这世界真是奇妙。

晴明瞄着源赖光,在心中暗自揶揄。当年他们大打出手,那之后几乎处于绝交状态。

将近整整一年未见,今日重逢没有一丝寒暄,上来就是这般轻车熟路地使唤别人。啧啧,还真是他的一贯作风。

这时,源赖光略带疲惫的声音打断了晴明的思绪。

“总之,先拜托你了。”

“好。”对这高傲自大的家伙不满归不满,晴明绝不会袖手旁观。

源赖光似是安心般地点点头,于是转身便要回府。男孩意识到他又要弃自己而去,眼底顿时用上了一丝不安和落寞,迈着小步子就要追着他一起离开。

旁边的晴明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惊奇了,他简直怀疑源赖光是不是下了什么咒术,才让这孩子这么舍不得他。

即使是救命恩人,可那眼角眉梢,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的“并非善类”的气息简直不能更明显,晴明心想,这孩子一定是被那看上去非常具有欺骗性的外表给蒙骗了。

晴明想要打开扇子遮掩一下唇角促狭的弧度,却发现自己出门出得急,并没有将扇子带在身边。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源赖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男孩,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先在这休息,我明天……或者后天再来看你。”声线中无甚感情,但也不至于冰冷。

男孩垂下头,低低地“哦”了一声。源赖光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抬手拍了拍那小脑袋,柔下声来安抚似的说道:“乖乖的,等我来接你。”

闻言,男孩猛地抬起头,一双古井般幽寂的眼中突然焕出些许光彩。

一时间源赖光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从小到大,他被各种各样的目光盯着看过,有羡慕的,嫉妒的,谄媚的,更或者是阴毒的。但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纯粹得仿佛空无一物,但却又充满了因自己一句承诺而来的欢喜。

自己只不过顺手救了他一命,他却将这世间最真挚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源赖光的神情有些复杂,然而一回眸却看到了晴明那双狐狸眼中的狡黠笑意,于是他立刻恢复了常态,扬了扬眉,朝晴明说道:“有事的话随时联系我。”

晴明朝他眨了眨眼,笑而不语。
——————————————————————

第二天早朝结束,源赖光刚一走出紫宸殿就看到一身着淡紫色单衣的女子立于庭院的滕树之下。

身边的大臣们对她视若无睹,且她脚边也没有影子。源赖光原本还在想,大内里的妖物真是愈发大胆了,竟敢在白昼里显现身形。他冷冷地扫了那女子一眼,正打算随手将她退治,谁知她突然开了口。

“源赖光大人,晴明大人请您速速前往贺茂府。”

源赖光顿时停住了脚步,一句“出了何事?”刚到嘴边,再看那女子却已然化作淡紫的藤花瓣,乘着一阵微风飘走了。

源赖光心中蓦地升起不祥的预感,连忙着下人备马,刚刚踏出宫门便策马疾驰,直奔贺茂府而去。

贺茂府的家仆早知源赖光要来,出门相迎,却见这位少主大人一脸阴郁,向来礼数周全的他竟等不及家仆引路,大步朝晴明房间走去。那步法急而迫切,显然已将贵族礼法抛在了脑后。

晴明房间的拉门敞着,源赖光冲进房间,绕过屏风,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景象震得滞住了脚步。

内室中,男孩仰面躺在被褥之上,脸色煞白,额角隐约可见细密的汗珠渗出。此时此刻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可即使这样,那清俊的眉却紧皱着,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这痛苦的来源,是赫然布在他周身的五芒星阵。

五芒星正泛着刺眼的金光,随着施术者低声吟咒的节奏明暗闪烁。

源赖光怎会不知,这是除妖镇魔的术式。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端坐于褥边,正在专心吟咒的晴明,而后者此时无暇顾及他,只用眼神示意他稍后片刻。

悄声走到晴明身边,看清了阵法内的情形之后,源赖光的神情骤然凝重起来。剑眉紧蹙,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笼罩在男孩身上的那层——他绝不会看错,那是一层浓重的瘴气。

乌黑瘴气如同恶鬼的鬼手将男孩攥在掌心,它嚣张一分,男孩脸上的血色就减褪一分,可见它正试图吞噬那具小小的身躯,而万幸的是五芒星阵正竭力抑制着它的泛滥蔓延,险险维持着男孩的性命。

为何会有瘴气?源赖光的视线落在被冷汗打湿、沾在额角鬓边的发丝,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猛然之间,他回想起了某种可能性。昨天,恶鬼曾抓伤他的脖颈,难道……?!

完成布阵的晴明站起身,并没有看向源赖光,而是面色凝重地注视着阵法中央那小小的身影,说道:“五芒星阵只能暂时抑制住瘴气侵蚀,不能完全去除。而且这瘴气似乎很是异常,竟不像是来自普通妖物,昨天你到底是在哪里救下的他?”

源赖光沉默不语,因为他无法说出“这瘴气来自于源氏秘术改造的鬼武士”这个真相。

然而,他身为阴阳师再清楚不过人类被瘴气侵蚀了四肢百骸的下场,因为他曾在黑夜山的祭坛亲眼目睹过这炼狱般的惨状。

被瘴气吞噬的人类,会在钻心剜骨的折磨与煎熬之后,堕为比恶鬼还不如的存在。

-tbc-


(七)

这瘴气与普通妖鬼的妖气不同,纵使晴明被誉为天才少年阴阳师,此时不免也有些吃力,阵法所散发的灵力与瘴气纠缠碰撞着,眼看就要落于下风。

见源赖光沉默,晴明知道再问下去也不过浪费时间而已。可是现在情况必须争分夺秒,否则男孩凭借自身力量根本无法抵御。

“赖光,”晴明有些焦急,“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吞噬同化的。”

“我知道。”源赖光说着,他的手习惯性地搭上了腰间太刀的刀柄。

察觉到他这一小动作的晴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前进半步,戒备地看着他说:“你要做什么?”

源赖光被他反问地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唇角不禁勾起一丝讥讽,然而却不知是自嘲还是针对晴明。

“怎么,难道你以为我要杀了他?”

虽然声音依旧低沉冷静,与往常无异,可晴明总觉得这当中带了些受伤的意味。

在晴明印象中,源赖光的性格虽称不上残忍无情,可在处置妖物这件事上向来极端,再加上他此时沉着过了头,晴明自然而然地以为这孩子的命对他来说一文不值,所以毫不在意——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无论怎么考虑,高高在上的源家少主根本没理由惦念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儿,不是么?

所以,晴明一时情急才做出了刚才那番举动。

“……抱歉。”他坦诚地道了歉,接着说道:“那我这就去派人通知师父他们。”

“不必麻烦贺茂大人。他是我救回来的,我自然会负责到底。”

这孩子沾染瘴气是因为自己没能及时发现他的存在,算是自己的过失。更何况源赖光担心贺茂忠行会在施术的时候察觉出什么,这样一来对整个源氏来说都是个威胁。

晴明惊讶地看着他,难道他打算亲自救这孩子?

“你有办法救他?”

源赖光的视线落在那满是冷汗的苍白小脸儿上,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说什么‘拼上性命也要救他’这种蠢话。”他停顿片刻,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但我会尽我所能。况且以他的情况根本撑不到贺茂大人回来,所以唯有一试。”

以晴明对他的了解,这人绝不会做冒险之事。所以他嘴上说着没有十足把握,想必实际上也有个七八成左右。

“好,我信你。”他从未怀疑过源赖光的实力。

闻言,源赖光侧过头望向他,低声道:“晴明,请你回避一下。”

那双素来张扬桀骜的眸中竟然带了丝恳求。一时间晴明不知道应该惊讶于他直呼了自己名字,还是该惊讶于他源赖光竟然也会露出这种神情。

尽管晴明万分好奇他究竟要怎么解决这个连自己都束手无策的难题,可他还是配合地离开了房间,还顺手关上了拉门,坐到庭院藤树下面的青石櫈上静静等待。

大约过了两刻钟,房门突然被拉开。晴明站起身,默默望着源赖光走到自己面前。只见他面无血色,可见是疲惫至极,然而依旧保持着身形笔挺,昂首阔步,强撑着不想被外人看透自己的狼狈虚弱一般。只不过,声音中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有气无力却立刻出卖了他。

“他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尽管声音的主人极力保持着语调平稳,微弱的语尾可骗不了晴明,他甚至有些担心这人下一秒就会昏过去。

“谢谢。”

源赖光不禁挑眉:“你这是以什么立场道谢?”

被他反问得一滞,晴明踌躇着说道:“若今日没能救下这孩子,我……”

“许久不见,你这同情心泛滥的老好人性格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源赖光语调略带调侃,眼中却是难得一见的清浅笑意。“总之,还得再拜托你几个时辰,我今晚再派人来接他走。”

晴明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询问他究竟用了什么术式,可转念一想就算问了他也肯定不会说,干脆作罢。

“那么,晚上见。”

“你要去哪里?我觉得你最好先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

“我必须立刻回府。今日的修行已经迟了许久,若再不回去只怕那群家伙会惊动父亲大人。”源赖光淡淡地说道。

“修行?”晴明看着那眼角眉梢满满的倦意,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样的状态还要参加修行?”

因为我是源氏的下一任家主。源赖光静默地回应着友人惊诧中带着担心的注视,在心底这样想道,却并未说出口。

若因为救这孩子而耽误修行,将来万一被族中长辈知道,源赖光不敢保证他不会像那只小狗一样,突然“消失”。

他绝对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论如何。

一路策马飞奔回府的源赖光跳下马背的时候只觉天旋地转,其实刚才已经有几次险些握不住缰绳。他咬牙推开了家仆的搀扶,只给他们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他小瞧了鬼武士瘴气的霸道程度。原本以为靠源氏的结界术便能封印住侵蚀,没想到那瘴气的势头竟然如此凶猛。仅是半成品便这般强大,若有朝一日开发出完全形态,那光景简直不可想象。

迫不得已之下,源赖光不得不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到男孩体内,这才险险将肆虐的瘴气压制下去。

鬼武士虽是半成的试验品,可妖力惊人,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与之抗衡,终究还是太过勉强。哪怕是晴明和源赖光这种百年不遇的天才少年也无法做到全身而退。

灵力于阴阳师而言,其珍贵程度更甚血液,若非不得已,断不能轻易渡之于人。而且这世上也并非所有常人都能承受得住这种力量。

当时摆在源赖光面前的三个选择,其一,放任瘴气的吞噬,在男孩堕为恶鬼之前将他斩杀。其二,将灵力渡给他,等着他因无法承受而死。其三,将灵力渡给他,然后见证他的重生。

所以源赖光不得不放手一搏,如果这孩子真的能够逃过此劫活下来的话,则说明来日潜能无限,倒也不枉自己此番为他折损些灵力。

当晚,源赖光并没能找到机会溜出府去,只得派心腹家仆悄悄出门,将男孩从贺茂府接到了位于绫小路的一处空闲宅子。

据说那时男孩气色略有恢复,却仍然没有苏醒。接他出府时,晴明和他的师兄贺茂保宪都在场,贺茂保宪一脸若有所思,却未置一词。

事到如今源赖光也不再担心他们能看出什么名堂,倒是父亲大人那边……源赖光甚至有些怀疑父亲大人是不是已经察觉了,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并未干涉。

然而不管怎么说,小心谨慎一点总不会有错。除了家仆之外,他还派了一只黑鹰式神随行,保护男孩安全,并吩咐他说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这一晚,源赖光睡得很不安稳,损失了灵力明明疲惫至极,却偏偏无法入眠。即使睡着了也是翻来覆去,索性天刚破晓之时便爬了起来。因为上朝之前要绕道绫小路去探望那孩子的情况,所以他比往日更早出了府。

时值初夏,源赖光刚踏进那间小却别致的庭院,就看到大片大片迎着清晨阳光绽放的大德寺白一重,这种槿花可谓是夏天的风物诗,洁白纤薄的花瓣上沾着露珠,甚是好看。

可惜源赖光现在哪有心情赏花,他大步走进寝殿,只见男孩仍未醒来,小小的身形躺在被窝里,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却是神色安详,似乎正在熟睡。

“玄羽。”源赖光唤道。

立于他身后的高大男人恭谨地垂首:“是,赖光大人。”

“他从昨天开始始终没有醒过?”

“是。”

“我知道了。”源赖光不禁皱眉,“你先退下吧。”

若过了一天还未苏醒,那恐怕就真的凶多吉少了。源赖光并不是心疼那点灵力,只不过,他回想起男孩注视着自己时的那种眼神,心竟像是被什么勒住了似的,说不出的滋味。他盘膝坐在男孩身边,垂眸打量着安详乖巧的睡颜。

初次见他时,他满脸血污泥渍。第二次见他时,他因为痛楚整个小脸都皱成一团。如今第三次相见,源赖光这才算是见到了他的真容。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个漂亮的孩子,若说他是哪家贵族的小公子,源赖光恐怕也会相信。

从格子窗吹进来的微风抚动着他鬓边细而柔软的发丝,挡住了他左边眼角下面那颗略显魅惑的泪痣。源赖光抬手,想要捋顺被风吹乱的发丝,可是没有想到,在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脸颊的时候,那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下一刻,男孩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源赖光一惊,猛地抽回手,盯着他。然而当他的视线对上那铜金色双眸的瞬间,源赖光不禁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之前的眸色明明是墨色的,就像是最纯粹的黑曜石那般。难道这也是施术的影响?

尽管源赖光满脸戒备,可男孩在认出他之后,那双陌生的眸中浮现出了欣喜的笑意。他挣扎着坐起身,一瞬不瞬地盯着源赖光瞧。虽然眸色变了,可看向源赖光的眼神却是丝毫没变。

“你还记得我?”源赖光试探地问道。

“记得。”男孩点头,露出疑惑的神情,仿佛不晓得他为何要这么问。

“那么你记得昨天的事情么?”

“昨天……我在岛田川旁边的树林里遇到你。”

看样子他对昨天之事完全没有印象。于是,源赖光索性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你今年几岁?”

“不知道。”

源赖光的眉角抽搐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你的家人呢?”

似乎感受到了他周身气场的变化,男孩低下头,小声说道:“我从没都没见过他们。”

“……”

源赖光也没有兴趣再去追问这么多年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其实,他心中已有打算把男孩留在自己身边。

一是因为这孩子通过了这次试炼,可见是个可塑之才。

二是因为,有灵力的人类会成为妖物竞相捕食的目标,阴阳师之类的人类可以自保也就算了,像他这样毫无能力的小孩子,在这平安京中估计活不长久。源赖光既费心费神地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便没有再任他自生自灭的道理。

所以与其派人时时刻刻保护他,源赖光选择传授给他自保的方式,然后,让他为源氏、为自己效忠。

尽管源赖光心意已决,可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些坏心眼儿地想要逗逗他,也许是因为此时他心情大好吧。

于是他故意对男孩说道:“那我去找个愿意收留你的人家。”

“不要。”男孩猛地抬头,面带委屈,可拒绝得却是相当干脆。

源赖光着实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纤弱的温顺男孩居然会拒绝,而且还这么斩钉截铁。他的眼中不禁带了些玩味,挑眉问道:“你居然敢拒绝?”

“我……”小小的手无意识地绞着被角,“我想跟在你身边。”

“哦?尽管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男孩不知该如何回答。对他而言,眼前这个银发少年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见过他挥刀斩鬼时的风姿,重要的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的性命,甚至为了自己与同伴刀刃相向。

所以无论他是谁,自己都想追随在他身侧。

可是男孩没有说出口,因为任何语言都会显得无比苍白。

“跟随我,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见男孩沉默,源赖光继续一本正经地“恐吓”道。

“我不怕。”男孩望着他的双眼,语调坚定。

源赖光打量他良久,终于,轻笑一声。他的声线中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却又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记住,我是源赖光。而你……往后就叫白槿吧。”

又是一阵微风吹进室内,携来淡淡的槿花香。源赖光看到,男孩落寞的眼中仿佛有什么闪了闪,莫名让人想起黑暗中突然点亮的温暖烛光。

“是,赖光大人。”
-tbc-

(八)

源赖光每周会去探望白槿几次,只不过都是在夜晚。

昼间他依旧接受着各种高强度的训练,唯有用过晚膳、其他人也都歇息了之后,他才会使用分身术,留一个傀儡在将军府,并嘱咐和歌子小心应对,而他自己则策马悄悄前往绫小路的庭院。

和歌子心中十分好奇他每次偷偷溜出去是要密会何人,可是源赖光不说,她也不敢过于深究,只道自家少主终于长大了。

这个年纪的公子,夜间幽会的对象除了某位香软娇俏的闺阁小姐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和歌子每每望着源赖光离去的身影,只觉那背影日渐挺拔,宽肩窄腰,褪去少年的稚气和纤瘦,渐渐显出了成熟男子的魅力与风华。

看着他从襁褓中的奶娃娃成长为如今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威严华贵的俏公子,和歌子心中感慨万千。她一方面觉得欣慰,少主性格年少老成,童年时光又是如此……说艰辛都不为过,可到了如今年岁,终于可以和其他贵族公子那般,体验“情窦初开”这种世间最美妙的滋味之一。

然而与此同时,和歌子也在惋惜,虽不知那位幸运的小姐是哪家的哪位公主,但是以少主的地位和身份,他的感情婚姻注定要成为政治与权力的牺牲品。

年幼时不得释放童真天性的自由,成年之后,同样不会有选择共度一生之人的自由。自由,是他身居此位必须付出的代价。然而,“未来的源氏家主”,“未来源氏最强阴阳师”这些个身份,又何尝是他自愿选择的呢?

也许他本人毫无自觉,源赖光每次去绫小路之前,用晚膳时的神情都似乎要比平日柔和些许。和歌子看在眼中,回想起前些日子听闻的天皇有意为少主赐婚的传言,终于忍不住问他,若是有机会可以重新选择,是否会选择相同的身世。

这问题来得唐突,源赖光觉得困惑,却凝眉沉思了片刻,不急不缓地答道:“世上不存在这样的机会,但若非要说的话,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的眼底一片平静,却又仿佛带着某种毅然决然:“家族的责任是力量的来源,而且这份荣耀于我而言,甚至远甚于生命。”

似是早就料到少主会如此回答,和歌子暗中叹了口气。少主这般聪颖,怎会不知自己的处境和命运呢,她的担心多余了。无论将来命运的轨迹会如何延伸下去,她希望少主能够享受眼前这难得一遇的珍贵时光,哪怕它须臾即逝。

她笑道:“抱歉,是奴婢唐突了。说起来,少主今夜可要出府?”

冷不丁被戳破小心思的源赖光怔了怔,随即故作镇定地反问:“你是如何知晓?”

和歌子但笑不语,从旁边的唐柜中取出一个锦盒,道:“少主之前似乎都是空手去的,这次不妨带上信物。”

源赖光有些错愕,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他垂眸看着和歌子递来的锦盒,当中是一条堇白色的绢带,花纹繁复,材质珍奇,在烛光之下竟泛着流水潋滟般的光泽。

“这是西阵新进贡的成品,叫做‘浮光锦’,质如其名,尤其是在月光之下。据说深得宫中女御娘娘的喜爱,用来束发再好看不过。只不过此锦珍贵难得,目前只有宫中和我源氏才有,但是有女御娘娘的影响,想必过不了多久,京中的各位贵族小姐当中也会流行开来。”

看样子,自己这次真的是被误会得非常彻底。

源赖光哭笑不得,若和歌子知道了自己前去会面之人既非贵族,甚至不是小姐,不知她会如何反应。可是源赖光并没有辩解,反而觉得这种误解对他来说也算是个掩护。

其实也怪不得和歌子会做如此猜想,放眼望去,京中的贵族公子小姐当中“夜间幽会”之风盛行,潜入深闺互诉衷肠之人十有八九,偶尔甚至会被传为佳话。

源赖光认识的藤原家和橘家的公子们也都深陷其中,忙得不亦乐乎。每次聚会之时总是要炫耀自己最近又进了哪家小姐的闺阁,收了哪家小姐的情书,末了还要互相比较一下才肯罢休。每每此时,源赖光总是沉默不语,可其他公子怎么肯放过揶揄这位“平安京芳心纵火犯”的机会,非要拽上他说几句,但碍于他的皇族身份又不敢太过放肆。

“赖光怎得这么沉默?该不是进的闺阁、收的情书太多,所以记不清楚了吧?”

闺阁?他一个都没去过。情书倒的确是收到手软。每天都有雪片儿似的花笺香扇飞进将军府,一整个柜子都快装不下了。要不是和歌子拦着他、说“就算不回信,至少也请认真对待小姐们的心意”的话,他早想把这些玩意儿全都烧掉了。

他源赖光对这些儿女情长一丝兴趣都没有,不仅没有兴趣,甚至觉得它耽误时间,而且毫无价值。他的时间怎么可以浪费在这些事上。

是夜,源赖光怀抱锦盒前往绫小路的途中,忍不住琢磨起来,白槿那里可以算是闺阁么?无论怎么看都应该……不算吧?那么自己带着“信物”前来又算是怎么回事?还不等他得出结论,转过小巷的拐角之后,源赖光就看到,五十步开外的庭院门口处,那个正朝自己挥手的小小身影。

行至门口,源赖光跳下马,将手中锦盒塞到白槿怀中,说:“喏,送给你的。”声音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难为情。

说罢,他转身牵马进了院子,留下白槿一人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这惊喜的礼物。

白槿在屋内开心地摆弄着盒子,源赖光则负手立于庭院中的小水池边,唤来了栖息在一旁树枝上的黑鹰。黑鹰化作人形,恭敬地单膝跪在源赖光身后:“赖光大人。”

“每次我来之前,你可有告诉过他?”

“不,我从未提过此事。”

源赖光望着屋内满脸欣喜的白槿,心下疑惑。他每次来时,总能看到白槿守在门口,仿佛在迎接他一般。如果玄羽从未提前通知过他,他又是怎么察觉到自己的呢?难道是因为感应到了灵力?可是白槿现在的灵力尚且微弱,而且源赖光还未正式传授给他灵力的使用方式,按理说他还不足以使用灵感技能,那么他究竟是如何准确地预知自己的前来呢?

玄羽似乎知道源赖光在疑惑何事,继续说道:“他——白槿大人每晚酉时都会守在门口。”

源赖光心中不禁微震,却未置一词。过了半晌才开口问道:“他白天里是什么样子?”

“除了用膳和午睡时间,基本是在练习您之前传授给他的刀法,休息时便盯着院子中的某一处出神。”

玄羽闲来无事,曾观察过这孩子平日里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他从来不会笑,甚至都没什么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眸当中空无一物,毫无生气可言。这让玄羽想起雏祭人偶,精致无比,却又死气沉沉。可是,若不是因为源赖光的到来,玄羽都不会知道那个傀儡娃娃似的孩子,竟也会露出那般欣喜的表情。

“只有赖光大人来的时候,这个孩子才会表现得像个活生生的人类。”

玄羽没有明说,可源赖光怎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不过,他选择置若罔闻,因为他不会因为白槿的期盼而增加前来探望他的频度。

无论和歌子她们如何误会,可他毕竟不是来幽会心上人的。他只是来训练他未来的属下、未来的兵器而已。

仅此而已。

自他救下白槿的那一刻起,他的目的就从没变过。至于其他种种,也只不过是为此目的服务的手段而已。

源赖光从未忘记这一点。也不敢忘记。否则,白槿在父亲和长老的眼中就会变成他养在别院的,另一只小狗。

他大步走回室内,盘膝坐在白槿的不远处,看着白槿对着那条锦带困惑地皱眉。白槿不知锦带的用途,求助般地望向源赖光。源赖光轻笑一声,朝他招了招手。

“白槿,坐到我身边来。”

白槿走到他身边乖乖跪坐下来,源赖光接过锦带,绕到他身后,抬起手轻柔地自他肩头绾起那柔顺的发丝,捋顺至发梢,想要将那浮光锦带系在发尾处。

谁知,源赖光这时却犯了难。从出生开始,他始终都是被人伺候的大少爷,他何曾伺候过别人束发?他本想凭着记忆,系个二重叶结,可到了实战阶段才突然发现这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许多。

此时白槿背对着源赖光,自然看不到他对着锦带如临大敌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拿着自己的发丝把玩,忍不住小声说道:“赖光大人……?”

“再等等,马上就好。”

源赖光实在无法,心想今日只好随便系一个,等改天向和歌子请教之后,再重新系好了。

-TBC-















收藏
文澜德Wland2.4.0 beta

Powered by kumame

hellowland.lofter.com

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帮助中心
服务条款
公告栏
创作辅助工具
浏览器推荐
Keep Writing,Keep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