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重重断壁残垣的一瞬间，月岛萤感觉血液在心脏的地方凝滞了。



远近的枪炮声不绝于耳，飞扬的烟尘把烈日遮了个严严实实，却挡不住灼烫的空气灌进肺腔。猎猎炎风裹挟着呛人的硝烟味砸在脸上，即使戴着护目镜，想要看清五十米开外的情况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在自己的十点钟方向，月岛看见了一个被水泥砂石掩埋的人影。

那人独特的黑色发型被泥尘染得脏污凌乱，后颈露出的疤痕是第一次上战场时留下的勋章，蜜色肌肤曾在训练场布满淋津的汗水……认出了对方的瞬间，他像是一脚踏空跌落崖底。



思维似乎空白了一刻。起身时他被手边的急救箱磕了一下，掌心硌出一道血痕却没怎么觉出痛感。他匍匐潜行到那一角残留的墙壁后，全凭肌肉记忆摸到了男人的颈脉。

血管的震颤仿佛一针强心剂，他收回手指，才发现手臂在轻微地颤抖。



月岛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在火药味里深吸一口气，借此平复胸口的闷痛。

他小心移动身体，尽力把男人掩盖在射击死角下，然后移开他身上的石砂与水泥碎块。趁着烟雾还未散尽，月岛迅速扫了一圈周围。

西北方向阵风四级左右，沙尘一时无法散去，便于隐蔽。

红外镜可视范围内的敌方还在断壁里谨慎挪移，对方没有佩戴哨兵设备，初步判定为普通人。

脑内计算着前往掩体的最佳路线，隐藏在镜片后的琥珀色瞳孔把狼藉战场尽数纳入眼中。

眼睛很快就因为额角流下的汗水而咸涩难忍，月岛萤的面部表情却依旧冷静到紧绷的地步。他两手绕过男子的后肩抓住他的前臂，屏息等待着。



终于，视野里的人影隐没进了一排掩体后。



——就是现在。



手臂骤然发力，膝盖处传来被粗糙沙地磨砺的痛楚，耳畔全是鼓噪的心跳声，连布料与地面摩擦的悉索声也被无限放大。



还有三米。

两米。

一米。

零。



身形清瘦的军医一手护住伤员的头部，一手深深抓进碎石堆，凭借着肘部和腿部的力量奋力一蹬，两人顺着惯性扑进了尚存一隅的建筑物里。

后背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月岛顾不上那么多，他解下急救箱，扯开男人的上衣，撕掉被血染红的裤腿，迅速开始检查伤口。

男人处于低烧状态，兽化的双耳也没有收回，身上肉眼可见多处外伤。所幸伤口不算严重，并未失血过多，也没有内脏受损或者骨折的迹象。

月岛稍稍松了口气，他开始着手处理患处，同时试图唤醒伤者。



凭着优秀的身体协调能力和清醒的全局判断力，月岛十分擅长远程作战，负责作战指导的乌养系心甚至在模拟对战中夸他是队内的MVP——在他还没有转入特殊人群支援科之前。

而他的医学成绩和战斗成绩一样优秀。这也是他为什么能以随行医生的身份，和特别作战小队一起突入前线的原因之一。



“醒醒，黑尾。黑尾铁朗，黑尾铁朗，你能听到吗？……铁朗？”

没有回应。



黑尾铁朗的体温持续升高，两颊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压低的兽耳微微颤抖。月岛有点不安，他一边用手心轻拍黑尾的侧脸，一边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可黑尾依然昏迷着没有醒来。

月岛萤舔了舔干涸开裂的唇，拿出小手电筒，撑开黑尾的眼睑，借助玻璃的轻微反光朝他的瞳孔里晃了一下。

——眼白充血，黯金色的瞳膜开始不规律收缩。



像被人狠狠一拳砸到了太阳穴，月岛萤眼前冒起嘈杂的雪花。就在短短十几秒内，黑尾铁朗已经有了反应。他心下一惊，扑上前死死按住那人的肩膀。

半兽化后的哨兵力气大得出奇，即使在昏迷中也显现出焦躁的迹象，几乎就要挣脱他的束缚。男人喉间发出轻微的嗬嗬声，兽耳旁的毛发异常竖立，那是猫科动物发起攻击的前兆。

僵持近一分钟之后，黑尾挣扎的动作渐缓，但依然眉头紧缩，喘息急促。



他早该料到的。



痛苦像汩汩熔化的铁水一样在血管里沉沉燃烧，烫得月岛萤心口绞痛。他早该料到的，他想。

他明明知道，在战场上没得到向导及时梳理的半兽型哨兵会有什么下场。

按照规定，他应该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就通知队里离得最近的向导，而不是独身前来。



现在，后悔毫无用处，恶果已经初露端倪。



哨兵黑尾铁朗身受轻伤，但已确定陷入兽化狂躁期。

接下来，半兽型的哨兵会在完全兽化后醒来，然后因为极度敏感下的外部信息过载而开始无差别攻击，直到力竭而亡，或者被他人击毙。

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高匹配度向导的安抚。

而哨兵的前男友，月岛萤，是一个普通人。



今天凌晨，他们突然接到紧急调令秘密出发，没想到半路遭遇伏击战。哨兵和向导全体正面迎战，其他士兵侧翼突围，军医则找地方隐蔽起来等待救援，并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伤员。



月岛萤突然感觉到一阵毫无来由的心悸。几乎在同时，耳机里传来低促的声音：“报告！这里是哨兵HL1030，我在C09区域发现了向导K1016，初步判断他由于重伤失血过多导致昏迷，目前精神力极其微弱。未能联络到哨兵KT1117……”



向导K1016。孤爪研磨。猫队的最佳向导。

而他遇到危险，也就意味着失联的黑尾队长面临着更加险恶的处境。



指腹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月岛萤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摩挲着中指指根。那里曾戴着一枚戒指。他低下头，空无一物的惨白手指映入他冷肃的视线里。



在战场上失去理智的狂躁症患者，在面对敌人之前，他们可能会先被自己的战友击毙。



而月岛萤和黑尾铁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分手”。

到时候连参加葬礼，都只能说自己是他的后辈。



月岛萤摸了摸放在作战服内侧口袋的戒指。隔着层层的防护布料应该摸不到小小的指环，指尖的角质层却擅自回忆起那种温凉坚硬的触感。他想起来自己当着黑尾铁朗的面把戒指丢到湖里时，对方脸上错愕的表情。



如果他现在及时撤离，把意识不清的黑尾交给指挥中心，或许还有一丝挽回的余地。万一出了意外，至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但是他们时间不多了。

况且月岛不敢赌。谁能确保经过精神梳理的哨兵就一定能恢复？已经有太多抢救失败的先例。一旦在指挥所情况失控，等待黑尾的唯有毫不留情的处决。

他就是没办法不管他。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脑海里突然闪过教练的质问。这个问题在纷乱的交火声中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月岛定了定神，抬腕看了一眼表。

从发现黑尾铁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十分钟。按最理想的情况估计，他还有二十分钟带黑尾撤离战场。



混凝土钢筋在破碎凛冽的风声中轰然炸裂，火星与金石相淬的光挣扎着穿透沙尘。随着枪声渐稀，外面那场小小的遭遇战终于以某一方的胜利暂时告终。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幸运的是残余的敌人正在往相反的方向转移。淡金发色的青年面色沉冷，脑内飞快盘算着撤离战场的最短路线。

还算聪明的头脑和冷静理智的思考力是他目前为数不多的优势。哪怕是经验丰富的雇佣兵，面对重重环伺的情况也未必能成功突围。更何况月岛萤从未奢想过自己勉强及格的近战成绩能超过被基因淬炼、被血肉打磨过的哨兵。



但还是要努力一下的。就算是不善战斗的普通人，就这么死了的话也不甘心吧。



进行转移之前，必须要先让黑尾铁朗稳定下来。做出判断后，月岛萤从急救箱中翻出一副医用耳机塞进黑尾的耳朵，随即掀起作战服外套，从里面的纯棉T恤撕下来一块黑布，他一边蒙住哨兵的眼睛，一边面无表情地想：

这可是他最喜欢的T恤。等出去以后一定要让这个家伙给自己赔一打。



……当然，如果他俩还有命出去的话。



细白的手指因为裂开的伤口和满布的血污而显得触目惊心，但月岛的动作依然灵巧得不像话。在强迫镇静下来的头脑中，武田教授温和坚定的话语清晰响起。



“要想让救治过程不受外界干扰，必须用精神力隔绝哨兵的五感。但是，如果完全没有信息传入，很可能使哨兵陷入恐惧，进而对治疗产生更大的阻碍。”

“如果哨兵的情况过于危急，甚至无法进行感官隔离，那么给予规律信息比强行突破精神屏障更有利。”



月岛操作着电子通讯器，控制耳机开始播放钟表的滴答声，紧紧盯着还在急促喘息的黑尾。不紧不慢的走针声有种和战场格格不入的荒诞感，但是，它足够单调、机械、规律。



暂时性感官隔绝。这是当时那堂课的名字。只不过这是讲给向导的必修课，月岛只是稍作旁听。

但原理应该是一样的。月岛顺着缜密逻辑抽丝剥茧，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决定。形、声、闻、味、触，鼻子需要呼吸，尝是一个积极过程，而布满感觉神经纤维的皮肤面积太大不好操作，只能从视听方面下手。



黑尾铁朗果然安静了下来。



他的判断成功了。



月岛萤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避开黑尾背后的烧伤把他背起来，躬身向下一个建筑物行进。

背负一个成年男子的全部体重比预想的还要累，在机械迈步间，大脑杂乱无章地搜索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以便遇到意外情况时仍能保持镇定。不期然间，月岛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亲手把自己置于冷峻的悬崖边上，稍有一点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甚至尸骨无存。可此刻，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他竟感到一丝久违的笃定。



月岛萤闭了闭眼。远近炮火震颤带来的气流微弱拂过他稍长的浅金前发，耳畔又响起那句带着笑意的话：

“需要帮忙吗，小朋友？”



这就足够了。



他背着黑尾铁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苍白脸颊在炎炎烈日下浮现出不正常的晕红，掌心却仍牢牢抓紧，像在纷乱战火里固执地拘住一捧孤勇与温柔。

他喃喃着，语气轻得一吹即散，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