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洋流

文/山吹

明日菜第一次触碰到森冢骏的时候，是在一个秋天。

十五岁的明日菜披着完全不符合身体尺码的FBI外套坐在远离人群的一小块空地上，不对，倒不如说是人群远离的一小块空地。她和一只猫，一只白色的猫。



是深秋，太阳好像已经垂垂老去，没有温度地燃烧着，发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熄灭的光。被夏天抛弃的蝉还在叫个不停，有鸟变成黑影，一只接一只地投进橘红的光里。这样的光，包裹着万物的光，如同橘红色的永不停息地涌动着的巨大洋流。没有风，明日菜却觉得冷。

她在这样的秋天落入深海。



“你在这里呀，小明日菜。”明日菜看着身材矮小的，穿着浅色的宽大风衣的年轻刑警向她走来，她看见了他伸出的手。

她看着森冢的手，犹豫着握上去。森冢先生的手比她的大一些，但已经足够将她的整个手包裹进去。森冢先生的手很温暖。像是极川的冰终于熔化，海底的鱼浮上水面，看见了太阳。可是太阳太过热烈了，正如这种温暖太过突如其来了，她甚至来不及使用她的能力去感受一个人。

明日菜突然想到幸福这个词。



明日菜因为能力的特殊性，是不可以随便触碰什么东西的，当无数的记忆涌进来，她便应该为此传达。明日菜常年戴着手套，但手依旧冰凉。人的手是不应该如此冰凉的，她想。但是森冢先生的手很暖，暖得像一束火焰，暖得像一颗太阳，就快要将她整个人都熔化。她握住森冢先生的手的时候，意识到她握住了一个人，一个有温度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心脏跳动着，血液流淌着的人。

明日菜是因为特殊能力才选入FBI的，并不是因为明日菜本身，仅仅只是因为这个被称作心灵占卜术的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能力，明日菜很清楚。她触碰过很多东西，在被要求协同办案的时候。但她触碰到的都是无生命的，东西也好，人也好，是无生命的。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自己一个人的漆黑影院里看着时间倒数，然后上映开始。明日菜触碰过的，是记忆的载体，她自己，便是记忆的中间容器，或者说是传达者。她是记忆的传达者，也是这种能力的传达者。是这样呀，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容器，一个工具，以及一位非常非常得力的助手。

那么，我算是一个人吗？

明日菜看着自己的黑色手套，有的时候会这么想。我算是一个人吗？我会呼吸，会发出声音，会思考，会感到难过，会心动，也会生病。那这样就可以算一个人了吗。

可是森冢先生不一样。他拥有漂亮的脸，明媚的笑，温热的手掌和宽阔的胸膛。被人需要，且为人所爱。森冢先生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真正的人。



在仿若多年之前他们见面的那个秋日来临的时候，刑事局二楼的玻璃窗子陷落在同样的橘红的光里。

在映着如同海洋一样的橘红日光的玻璃窗旁，明日菜看着森冢骏，告诉他，她尊敬他，信任他，仰慕他，爱他。他拥有漂亮的脸，明媚的笑，温热的手掌和宽阔的胸膛。他还有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哎呀，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的。”森冢笑她。“明日菜也是啊，明日菜也很可爱，也有漂亮的脸哦。”

“不是的，我不是的。”明日菜低下头，拿下手套，伸出手指触碰那扇玻璃窗子。

她看到了玻璃窗子的记忆。玻璃窗子已经很久了，窗框也很陈旧了，需要更换，不这么做的话是撑不了很久的。玻璃窗倒映着来来往往的人，今天每个人都从这样美丽却毫无意义的光中走过。刚刚筱山警官有经过这里。啊，还有一个人，是森冢先生您。

我可以传达任何事物的记忆，也就是说，我就是任何事物，我可以成为任何事物，但不会是一个人。

森冢抓住明日菜的手，低头靠近她，他的角色扮演一样的宽大帽檐突然抵住了明日菜的额头。

“啊呀啊呀，真是不好意思。”森冢骏假装抱歉地笑了笑，另一只手拿下了帽子。森冢骏向前靠了靠，他额前的黑色头发已经触到了明日菜的头顶，与她反射着光亮的浅色发丝缠在一起。

然后他低下了头。

吻这个动作实在是太过简单了，简单到只需要两个人的嘴唇触碰在一起就可以算作一个吻了。可明日菜还是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人从水底捞上了岸，在久违的太阳光下头晕目眩。她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的。在头晕目眩中，她怀疑，森冢先生一定也是听到了她的心跳声吧。

当森冢骏离开她的嘴唇的时候，他笑了出来。“什么啊，我以为明日菜在担心什么呢。我听到明日菜的心跳了哦，扑通扑通的声音，我还以为要跳到我眼前了呢。”他的手指附在明日菜的手腕。“啊呀，明日菜的脉搏果然也在突突跳动着呢，比正常速度还要快很多呢。”

“森冢先生还真是爱戏弄人呢。”

“哎呀，被小明日菜这样说我可是很受伤啊。不过明日菜的话，到底在担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啊，明明心脏和脉搏都在跳动，人类的情感你也全都拥有，怎么会怀疑自己不是一个人呢？”

不，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这样就说明我是一个人。只是活着而已，可是活着，活着的话...并不就是说是一个人。明日菜低着头，想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毫无逻辑的思想应该如何表达，或者说如果表达出来了，是不是会被森冢先生嘲笑的。

森冢骏叹了口气。“我该把你怎么办才好啊，小明日菜。”

“你当然是一个人啦，不要因为你的特殊能力否定自己是一个人。”

森冢骏握住明日菜的手，他能感觉到明日菜的手心都开始冒汗。她的手又小又软，也像猫的小爪子一样。可这就是人类的手啊，她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首先是一个人，你能存在在这个世界，你才有可能拥有这种特殊能力。而不是这种能力塑造了你，不是因为这种能力而让你存在在这里的。是否拥有某种特殊能力只是千万种可能性之一，但在此之前，你是一个人。因为这种能力，你可以传达出任何事物的记忆，但是，你是作为人来传达的，不是吗？”

明日菜终于抬头看他。森冢先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明日菜想。将黑色分为深黑色浅黑色到底还是毫无意义的，可她就是觉得森冢先生的眼睛太黑了，太黑了，比最深最深的海底还要黑，比最高最高的宇宙还要黑。那是一望望不见底的最深最深的黑色。然后她坠落下去。

“是…是。明白了。”

“啊是吗！明日菜明白了就好呀！

“这种弯弯绕绕的毫无意义的东西可不是年纪轻轻的可爱女孩子应该去考虑的呢。女孩子可是世界的宝藏啊，是理应被所有人爱着的。”

“这样吗…那森冢先生…森冢先生，也会爱一个女孩子吗？”

森冢骏笑得向后仰了仰头，“哎呀这种话怎么说出口才好呢…真是让人头疼。”他再次小小地轻叹一口气，然后轻轻拉过明日菜的手，贴上自己的左胸。他的手掌完完全全覆盖在明日菜的手背上，就像明日菜第一次触碰到他时的柔和光焰。

“感觉到了吗，这里有什么？”

啊，这是什么感觉呢？明日菜晕晕乎乎地想。

“是我爱着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的证据哦。”

“还有哦，明日菜的话…明日菜作为人拥有的可比我多多了呢，明日菜有漂亮的脸，可爱的手指，会扑通扑通的心脏，还有明亮的眼睛和柔软的嘴唇。”

是什么感觉呢？温暖的，柔和的，发着光的，轻轻跳动着的，捧在手里毛茸茸的。

幸福这个词，好像终于有了形状。



在这个仿若多年之前他们见面的那个秋日，太阳依旧在毫无温度地燃烧，寒蝉依旧叫个不停，鸟群再一次变成黑影飞进光里，没有风，她却顺着洋流重回陆地。



秋日洋流 FIN. 20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