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远比里昂起初想的要复杂很多。



按照计划，里昂本该登上那架该死的飞机前往已经在爆炸中陷入一片混乱的黎巴嫩。



可他的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里昂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也许多年来在极限危险边缘游走的经验，令里昂在某些方面格外敏锐。



作为DSO最重要的成员，以及美利坚合众国总统最为倚重的直属特工，里昂并不是没有在任务中被追杀的经验，但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诡异。



里昂宛如一头被逼进陷阱或是走在一片浓雾中的的狮子，也无法看清楚在那之后会等待着自己的的究竟是什么。



他很不喜欢这种提心吊胆的未知。



那些人似是对他早有准备，先是将他软禁在关塔那摩伺机下手。而这个计划被意外出现的艾达挫败之后，也很快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



肯尼迪几乎失去了所有来自DSO的后援，与哈尼根的通讯和联系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起来。



这还不是最令里昂感到奇怪的，毕竟在任务之中总是会有这样的问题出现，更别提他的行动很有可能会产生无法解释的美军伤亡。



让里昂意识到事态不妙的是，在那艘被他们抛弃并毁坏的游艇上，总统先生的特助第一次试图擅自隔离他与总统的交流。



这很不寻常。



而后DSO几乎完全无法提供他所需要的一切帮助，哈尼根也近乎沉默得反常。里昂不得不开始思考是不是在他在关塔那摩的这段时间，华盛顿发生了什么自己始料未及的事。



肯尼迪费尽周折，好不容易在迈阿密临时落地，按照之前的计划，他将会和艾达一起前往与她所说，能够为他们提供伪造身份证明的人碰面。



此时虽然季节已接近秋末冬初，迈阿密接近30摄氏度、傍晚的空气中仍旧是弥漫着令人躁动的热气。



黑色雪弗兰SUV在公路上飞速疾驰，染红大半个天空的夕阳余晖照在黑色车身上，会在他们行驶拐过某个角度时，折射出艳丽的光芒。



其实艾达不讨厌迈阿密，大部分时候，她都认为这里是个适合度假放松的好地方。窗外快速倒退的景物后，她还能清晰看见公路边波光粼粼的海岸线。



车里安静得反常。



握着方向盘的里昂看上去全神贯注，但他微皱的眉头上抹不开的阴郁，证明他正在仔细思考着什么重要且情况紧急的事情。



艾达同样在平静的表面下，思忖着该不该提醒总是那样后知后觉的里昂——无论过了多少年，他还是那样，比横生枝节的状况永远都要慢上几个节拍。



由于那场在纽约布朗克斯区的瘟疫，在短短时间内已经蔓延至全美，连佛罗里达州这样的地方都不得不开始戒严。往日这个时候总是很喧闹的街头如今也早早陷入安静，偶尔能零星见到的行人，也大多戴着口罩抱着超大号牛皮纸袋低头匆匆而过。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肯尼迪收回掠过路边的眼光，喃喃自语地疑惑，眼神里的沉重和担忧更深了几分。



艾达还未来得及回应，就被一阵急促的无线电呼叫声打破了车里过于沉重的安静。



“是我，里昂。”无线电那头传来的海伦娜声音夹杂着不算明显的电流声，“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哦嘿，海伦娜。”肯尼迪显然对海伦娜的开场白略感意外，他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艾达，回道：



“我正在开车，希望你专程打来一定是要告诉我「好消息」。”



里昂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没有正面回答海伦娜的单刀直入的问题，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仿佛只是在和老朋友轻描淡写地谈笑。



至少这样会让他写报告的时候省去很多不必要的解释。



“我没有太多时间，希望上帝保佑你这条线路还算安全。”



海伦娜能听到那头隐约的汽车引擎声，她语速很快，似是很害怕被拦截或是追捕，里昂与艾达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接着，艾达伸手调高了无线电的音量。



“「老鹰」的情况紧急。”



无线电另头海伦娜的声音，伴随着被艾达旋转过半圈的音量按钮陡然增大，这句话也好似被瞬间放大了一样，震得里昂本就不安的思绪瞬间变得更加紧张。



「老鹰」是总统的代称，任务中或是总统离开白宫时，特工们使用这样的称呼早是惯例。



“我并不对此惊讶。”话虽如此，里昂神色严肃，很快进入了他一如既往身为特工的专注和一丝不苟的状态。他顺手点开了车载液晶上的定位系统，迅速查看了一下他们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让我猜猜，又是哪位高官先生被免职了？CIA还是国土安全局？”



肯尼迪的思维相当敏锐，考虑到他在古巴和关塔那摩的遭遇，他很难相信这其中没有「内部人士」的帮助。



哪怕那些人可能只是收钱办事、声名狼藉的雇佣兵。他知道，那帮人永远不会让这些事情沾染自己的手。



“很不幸，还有FBI。”海伦娜很是及时地替肯尼迪特工补充了他的猜想「答案」，并接道：



“看来这些日子，你的情报并不是很及时。”



说话的间歇，艾达也打开手边的PDA，细长干净的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敲击了几下，屏幕上的荧光淡淡映得她的脸发亮。她仔细翻看了几页信息，就把屏幕放到了里昂目所能及的位置，上面几行加粗下划线的新闻标题，让肯尼迪特工只需看上一眼就足够心惊肉跳。



总统公开解雇了国土安全局、FBI、CIA的头目，没有耽误片刻地的迅速换上了自己信任的心腹人选，而他也没有给这些人任何喘息或者过渡的时间，因为全部大写的「 EFFCTIVE IMMEDIATELY 」(立即生效)，看得出来总统先生早有此意。



“老天。”里昂像是惊叹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很快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回了车前的路，许是震惊之下连车速都慢了些下来。



海伦娜没有时间顾及里昂的意外或疑惑，将他不在白宫和总统身边日子里，那些鸡飞狗跳的事很快地讲了一遍，速度之快，她甚至都没有在意这位迷糊的特工到底听懂没有。



一向反应迅速的艾达虽然也对那些复杂的人民或是不甚耳熟的机构不太了解，但倒也听懂了最重要的部分：被总统解雇的那些情报部门主管，并没有「心甘情愿」地离开——他们提前预判这位争议颇多的总统会失去获得连任的胜利，从而联合起来试图通过自己多年经营的情报渠道或是他的政敌，不断挤压总统的控制权。



“看来幸运女神这次没有眷顾他。”里昂心不在焉的打岔道。



他侧头看到车窗外那些零散挂在广场栏杆上的助选横幅，有些写着总统的名字，还有一部分写着另位候选人的名字。



肯尼迪特工猜到，这次总统寻求连任的竞选的确不是很顺利。



于此同时那些他之前都想不明白的疑惑，到现在也终于有了答案：为什么他在关塔那摩的潜伏行动横生枝节，变成一场差点让他没了命的软禁；为什么他几乎得不到任何DSO或特勤部门的情报和支持；为什么返回美国都变得这么困难重重。



不管是他、海伦娜、雪莉或是DSO，都变成了这场权力游戏里的棋子，里昂对此心知肚明，却又深感无力。



肯尼迪现如今唯一庆幸的，是他与艾达非常具有远见地提前支开了雪莉和杰克。



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他非常确信那些追着他们不放的人里面，一定有冲着雪莉和杰克的病毒基因来的。



“我们撤出了白宫转移到了老鹰的庄园，因为白宫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安全了。”海伦娜的语气中有一丝无可奈何：



“DSO太过特殊，哈尼根没办法避开监视。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必须小心。”



好吧，虽是好意，但这种随时会暴露的提醒，可不比帮忙弄些武器来得更加有用。



艾达想起与里昂是如何在缺少火力的情况下，一路厮杀从古巴那鬼地方返回美国，就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哈尼根？她怎么看这件事？”哈尼根的名字被提及让里昂回想起，她上次在通讯中格外小心谨慎的措辞，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可能那个时候，里昂的一举一动早就暴露了。



无线电对面的海伦在沉默片刻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说我们无能为力。”



夕阳已逼近远处海面的地平线，大半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好像要用黑暗一点点吞噬仅剩的余晖。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里昂的脸上是难掩的失望。



艾达自始至终坐在一旁没有出声或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只是听着无线电里那些自己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从中提取最重要的情报和信息。



她知道里昂不会介意自己的「旁听」，并抽丝剥茧地厘清这其中复杂的权力争夺，他也从未向自己回避过这些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正义的事情，而他身在其中，已有多年。而且严格地说，艾达也只是「不可避免」听到的。



不过，这也不会比肯尼迪特工现下「四面楚歌」的处境更加糟糕了。



“我们做不了什么。”海伦娜隔着电波都能听出，自己这位总是坚持站在正义那一面的拍档语气中的失落，但这件事已经远超她与DSO本身职责所在，毕竟这同高橡树市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他很有可能会输的。”



考虑到这或许会涉及到他们可能会效劳的下一任美利坚合众国总统，海伦娜第一次认同哈尼根极为谨慎地选择中立。



她试图劝说里昂不要趟浑水。



艾达也听出了海伦娜的言外之意，她难得地收起自己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深深地望向自己左手边的男人，他的侧脸在逐渐黑暗的光线下逐渐变得不再清晰。



“海伦娜。”他缓缓开口，问道，“在关塔那摩的事之后，你还认为这次我们能置身事外吗？”



“可是，里昂......”



“我挂线了。”还不等海伦娜把话说完，肯尼迪利落地掐断了无线电。艾达察觉到在里昂挂掉通讯的那瞬间，车速明显陡然加快了许多。



说不清为什么，里昂感到从心脏到喉咙的位置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他感到难以自抑的悲哀。



他不是因为总统即将输掉的选举而感到可惜。而是这样的情形，总是会让里昂回想起，从浣熊市九死一生逃出来后，作为安布雷拉公司所造成的惨剧的证人，为了保护雪莉、克莱尔以及他从未在报告里提及过的、与艾达有关的事情，里昂因为「复杂」的种种原因，没有说出浣熊市的真相，而是义无反顾地选择投入到反生化的阵营，决定成为一名「反抗者」。



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被改变，但至少，他还可以别让这些事情在未来继续发生。



牺牲、责任、荣誉成了肯尼迪二十多年险象环生的主旋律。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令人难过的现实之下，是里昂身在其中，不可避免地一次次被卷入政治利益和权力的争斗中。



如同一颗棋子，不得不被摆上了厮杀的棋盘。



迈阿密今年秋天的夜晚厚重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它不再像夏天那般洋溢着一股好闻、干燥，还夹杂着海滩边烤肉的味道。



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艾达与里昂第一次不是因为争执，或是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而陷入如此压抑的安静。



艾达比任何人都能对他此时的两难抉择而感同身受——是选择做自己职责内正确的事，还是索性顺应上帝做出的抉择。



幸运地是，这份令人喘不过气、死一般的安静总算没有持续很久。里昂和艾达在行进了将近2个小时后，决定选择在一个寂寥无人的公路加油站旁短暂休整。



肯尼迪特工非常熟练地站在车旁给车加油，艾达则在便利店里简单逛了一会儿，考虑到他们可能还需要开很长一段路，她决定买两杯咖啡。



当艾达端着咖啡走出加油站的便利店时，肯尼迪正抱着手臂倚靠在汽车引擎盖上思考着什么，他的眼神一直保持在远处的一个方向，感觉像在眺望，又像是发呆。



“还好吗？肯尼迪特工。”艾达将咖啡杯递到他眼前。



“还撑得住。”咖啡阻隔了里昂望着来往车辆的视线，里昂回神接过她递来的纸杯，他略微调整姿势，给艾达让出身旁一部分位置。



“除了DSO，你不打算报个信？”艾达问的委婉。



“她不知道情况会更好。”尽管她问的不着痕迹，但他们之间已不需要明说什么才能彻底明白隐藏在话下的意有所指。



里昂不认为让妻子知道自己返回美国的事情，会对他们有任何帮助。



周围除了偶尔有几辆进站加油而后又离开的车辆，艾达和里昂就这样一起随意地倚靠在车头上休憩，宛如他们只是普通的行人，而不是随时可能身陷囹圄的猎杀目标。而后的一段时间，他们之间又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里昂咽下一大口咖啡，嘴巴里淡淡的苦味，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是相信直觉，做自己该做的事，或保持中立避免卷入其中？”



艾达放下刚要凑上唇边的纸杯，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他没有看自己，只是有些迷惑地张望着前方隐藏在夜色里看不清的道路。几绺金色发丝被夜风拂起，衬得一路奔波的里昂有些疲累的沧桑。



“我的答案可能并不会令肯尼迪特工满意。”艾达语气里有淡淡的笑意，尤其当她称呼他为「肯尼迪特工」时。



“哦是吗？”里昂看了她一眼，道，“洗耳恭听。”



“我们现如今是在对抗真正统治这个国家的人。”艾达回望向那双在加油站光线下蓝得熠熠发光的眼睛，道：“保持专业永远是我活着站在这里的原因。”



“所以，你会完成任务，不管那要花多大代价。”里昂的声音很沉，显然他并不是非常认同艾达关于完成「任务」的定义。



虽然她说的是「我们」。



“也许我没有你那么多正义的信念，可在浣熊市，我也曾不得不在你和我的任务之间做选择。”女人的眼神突然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所以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冲突。”



“嘿，这么说可不公平。”多年不甚清晰的记忆，在冷不丁的提及下，细节开始逐渐清晰起来，里昂下意识地反驳：



“那可是你欠我的。”



“好吧，随便你怎么说。”艾达转过头，无意与这个可爱的男人争执当年他们究竟为何陷入其中，但想起当时的种种，他们或许说不清当时不合逻辑的举动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和目的，唯一能确定的是，艾达和里昂从未后悔过当时冲动的决定。



“完成任务终将会成为我活下来的筹码，而你宣誓效忠的是那个位置，而不是现在或是将来会坐在上面的人。”她略微敛住笑意，叹息道：“里昂，你明白的——坚定信念是我们不会迷失方向的唯一出路，在这点上我们并没有区别。”



“我知道。”里昂微微闭眼，他知道自己犹豫的原因不仅仅只是总统先生此时情况危急，更因为他很清楚，这场争斗的结果会是包括他和海伦娜在内所有特工都将受到致命的影响。



“如果今天被解雇的人是你，里昂，你永远不会做出和他们一样的事情。”艾达笃定地凝视着他的侧脸，说得毫无犹疑，肯尼迪骤然抬起头也同样看着艾达，他蓝色的眼睛里满是难以言喻的情绪，可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一下就戳中了里昂无法认同另一方立场的真正原因，他们都很清楚那隐藏在各种看似正义的理由之下的，是难以启齿的权力和利益。



“这是你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艾达收回视线又喝了一口咖啡。



这也是她当初义无反顾爱上他的原因。



“我很感谢你的夸奖。”里昂长舒了一口气，他必须承认，从关塔那摩回到美国的路上，他一直满怀心事，那些模棱两可的猜想和不可预测的走向，始终让他感到压抑。



艾达的话至少让他不再为自己这次无法，也不想和哈尼根或海伦娜一样选择束手旁观而感到愧疚，里昂如释重负的低沉笑声在迈阿密的深夜里听上去也更令人心动。



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里昂说，他从没想过这样重要到可能随时改变美国的决定，竟然是在一个普通的公路加油站旁做出来的。



“那么，这位英俊的先生。”艾达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上沾染到路边扬起的灰尘，走到副驾驶的门边，说道：



“我们现在是不是该找个真正能合眼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闲聊一整晚？”



“当然，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