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各位听众朋友们你们好，欢迎收听我们今天的《好想告诉你》，我是你们的主持人，小糖。接下来让我们接通今天第一位观众的来电，听听他有什么想告诉某个人却没能说出口的话。也欢迎其他观众朋友在我们节目的官方微博留言评论，与我们进行实时互动。好，第一位诉说人的电话已经接通，让我们听听他的，好想告诉你吧。喂，这位听众你好。”

“主持人好。”

“哇，这位听众先生的声音很好听呢。”

连线那头的人羞涩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那接下来，就让我们把时间交给这位声音很好听的先生，一起听听他的故事吧。”

“好的，谢谢主持人。我今天在出租车上听到这个节目的预告还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节目还在，主持人也没变，就想着打一个电话，把那句没说出来的话说出来。”

“没想到今天第一位听众就与我们节目组这么有缘，不知道你当年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呢？”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安静一下，我说个事啊。”

午休开始前，叶修倚在讲台旁边，拍了拍桌子示意安静。“老冯说今天会有一个转学生进我们班，大家要对新同学报以友善热情的态度，和谐相处。”叶修昨晚又偷溜去网吧打游戏，因此声音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很不是班主任嘱咐的热情洋溢的样子，也难怪他们老班冯宪君年不满五十就已经头发半白，班长都是这么一副“阳奉阴违”的样子，他们班的风气可见一斑。

转学生一般都是上半学年入学，初一下学期突然被通知有插班生要加入，班里难免有些躁动，有些甚至开始用辣条下注，赌新来的是个男生还是女生，吵吵嚷嚷一整个午休，睡眠不足的班长也懒得管，直接耳机一戴，书本一盖，梦周公去也。

北京的四月舒服得紧，不用开风扇，也没有倒春寒，春风拂过，就像是谁趁机撒了一把瞌睡药，管他身处何方，只要晒得到太阳，就能睡个囫囵觉。叶修担任班长一职以来，只做过一件以权谋私的事，就是把自己的位置安排在课室最后边靠窗的单座，传说中的主角位，也是课室里视线最好，阳光最充足的地方。于是乎，我们的叶班长妥妥地睡到了第一节课上课，迷迷瞪瞪一抬眼，就看见讲台上站着班主任冯宪君，和一个他没见过的男生。



“大家好，我叫许，我叫蓝河，从广州来的，谢谢大家。”



叶修把这个来自广州的插班生上下打量了一圈，头发是符合校规的寸头，没有染发烫头等不方便管理的癖好；眼睛大大的，是单眼皮，眼角还微微向上挑的那种，显得很精神；校服应该是刚买的，还有在库房里堆积出来的折痕，鞋子也不是那种惹眼的某球星同款篮球鞋；自我介绍的时候还有口误，或许是太紧张，总之一看就不是孙翔、唐昊和包荣兴那种随便动一下他都得去老冯那站半个小时听训的品种。

叶修做班长，主张的就是一个无为而治，只要不让老冯知道，他也就假装不知道，老冯知道了，他也从不推卸责任，身先士卒站在办公室里挨批，因此班里人都服他，眼下这个“引进品种”本身看起来也不具有攻击性，“本地物种”也没几个上来就咬人的刺头，叶修自觉自己已经把班主任交代的新物……不对，新同学的引进工作做得相当到位，可以继续睡觉了。

“班里昨天才换过位置，现在也不好大调，你就先坐在后面，和班长做同桌吧。”

老冯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叶修吓了一跳，一扭头，发现自己的座位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套桌椅，显然是给这个叫什么蓝河的准备的。得，看来新物种的引进工作还包括后续观察，叶修叹了口气，也没太在意，反正只要不惹事，就等于没事。

叶修刚给自己做完心理工作，就看见斜前方的杨绕岸伸出了左腿，挡住了过道，那个新来的手里还捧着一摞新书，一不留神就能摔个大马趴，到时候谁脸上都不好看。

“这个傻鸟。”叶修嘀咕了一句，准备站起身去接一下他未来同桌，再顺便一脚踢废姓杨的那傻鸟的腿得了，省得他跟个叉不开腿的长颈鹿似的到处显摆。

“同学，麻烦把腿收一收，你挡着我的路了。”谁知叶修还没站起来，新来的就已经施施然从杨傻鸟腿上迈了过去，一点没有他嘴上说的“被挡路”的自觉，倒是杨绕岸，不仅下马威没给成，自己坐在马上也不知道怎么收场了。幸好那人声音不大，就他们周边几个人听见，而且行动也没有丝毫迟疑，冯宪君也就无缘看到这场“马戏”。



“判断有误啊。”叶修心里这么想着，又把离他越来越近的同桌打量了一遍。



“同桌你好啊，我叫叶修，刚刚那个腿脚不太方便的是杨绕岸，没别的毛病，就是喜欢伸伸腿，你别往心里去。”叶修没伸手，只是侧过身子正面对着蓝河打了个招呼。

“你好，我叫蓝河，我以前也认识几个爱伸腿的，不会往心里去。”蓝河放下手上一摞新书，也没有跟新同桌握手的打算，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颌角因为瘦削的缘故已经带了些少年人的锋芒。叶修表示不是很想知道以前那些在他面前“伸腿”的人下场如何，只是为自己可能一去不复返的和平日子默哀了三秒，做好了面对血雨腥风的充分准备。

然后他的同桌蓝河一下午都没再挪过窝。

所以说，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想，不要老是自己吓唬自己，也不要瞎立flag



叶修拿着保险回执单回到课室的时候，课室里只剩下蓝河一个人了。

“蓝河？你怎么还不回去？”叶修走到蓝河面前扬了扬保险单，履行班长义务，亲切关照新同学。

“嗯？哦，班长好，我把书包完就走。”蓝河正专心致志裁纸做书套，根本没发现班里人已经走光了。“都好都好，你这尺子用完了吗？借我裁一下回执单呗。”叶修逐渐咂摸出一点观察外来物种的趣味来，你以为是个不会咬人的，一张口就是一幅尖牙利嘴的样子，你以为这是个和华南虎同属的肉食动物，结果人家在这里自己包书皮，反正叶修自从小学三年级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种手封书皮，女生大多倾向于买更多花样的塑料书套，男生干脆把封面撕了折纸飞机，封面那种纸折出来的飞机比一般纸折出来的飞机可以飞的更远一些，蓝河这种，当真属于稀有品种。

“嗯……要不我帮你裁吧。”见蓝河犹豫了一下，叶修还以为借不成了，谁知蓝河直接提出要给他帮忙，这真是……太好了！

“成啊，待会放学哥请你吃卤煮，就是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那谢谢班长啦。”蓝河抬起头对着叶修笑了一下，手上不着痕迹地把尺子翻了个面。



男生的友谊一起上个场的功夫就能建立起来，不管是夜宵场、球场还是竞技场，一个礼拜下来，蓝河已经在班里混了个脸熟，讨女生喜欢的长相，在男生之间混得开的性格让蓝河少费不少力气，叶修也觉得自己可以停止观察的时候，现实又一次打醒了他。



“小蓝，你这个数学成绩……有些不堪入目啊。”班长兼数学课代表的叶修把周测卷子放在蓝河桌面，又补了一句，“老冯让你去办公室。”

“知道啦。”蓝河看着自己姹紫嫣红的卷面，觉得自己可能快要窒息了。



后来蓝河从办公室回来也没说什么，叶修也把这事给忘了。直到有一次他去给老冯送东西，老冯提了一句，“最近蓝河的数学怎么样？你有没有好好教人家啊。”叶修这种和老师斗智斗勇多年的老油条一听就知道是蓝河上次被老冯找谈话有事没跟他说，立刻就反应过来先糊弄了老冯再说，“啊，好着呢，我您还不放心。”



“小蓝，你不厚道啊。”叶修好不容易从老冯那出来，走到自己位置拉开椅子面对着蓝河坐了下来，准备“兴师问罪”。

“嗯？我哪不厚道了？”蓝河正看着叶修满分的数学卷子整理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思路满脑子的官司，完全不知道叶修是什么意思。

叶修看他在整理错题，一下就明白过来，老冯让他找数学课代表多开小灶，蓝河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折了个中，只借他的卷子看，也不告诉他这回事。

“你还在这装！”叶修身子微微往前一探，就把两份卷子都抽了出来，“老冯让你来找我开小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今天差点在老冯那露馅你知道吗？”

“冯老师怪你了？我去跟他说清楚。”蓝河着急忙慌地站起来就准备往教师办公室冲，幸好被叶修一把拉住，“你冷静一点，我都说了是差点露馅，说吧，为什么不告诉我。”本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蓝河没主动开口，叶修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行，省心省力，但临近青春期的男生，最容易热血上头，叶修看着这人宁愿拿着一份死卷子抄也不向他这个大活人开口，觉得自己不被信任，原本懒懒散散的派头也收起来了，眼睛一眯开始审问蓝河，只要蓝河给不了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放学之后立刻拉着蓝河去对面书店买一沓练习册慢慢做。

“我怕打扰你。”蓝河见人证物证俱在，只好放弃抵抗，坦白从宽，“班里事情本来就多，你放学还要和包子他们去打游戏，自己的作业都没时间做，我要再找你开小灶，你肯定得被赶到教室外面补作业。”

“小蓝同志，没人教过你说话要留半句吗？”叶修听了前半句还觉得自己这个外来物种引导者做得还挺成功，后半句就说得他颜面尽失，“再说了，要不要罚站，事情多不多是我的事，你不找我是你的事，以后有事不许瞒着我，知道吗？不然下次打球不带你，看你怎么长高。”

身高是蓝河的痛点，十二三岁的少年就像在地底蓄力已久的笋子一样，遇到春雨就开始疯长，除了蓝河这颗小了一岁的广州笋以外。这会被叶修拿出来威胁他，蓝河差点想跳起来挠叶修一脸花。

“好了好了，来，哥教你。”叶修顺手抽出蓝河笔袋里的尺子，嗯？Hello kitty？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你不许笑！”蓝河抢在叶修之前开口，却没有动手去抢回对于青春期男生来说略显丢脸的粉色Hello kitty的尺子。

“那我能问一下这把尺子有何来历吗？”

“我爸送我的六一儿童节礼物。”

叶修闻言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把尺子，尺子上的贴画已经有些卷边，还有些地方已经褪色，一看就不是这一两年送的礼物，怎么会还留在身边呢？

“今年六一哥再送你一把。”叶修呼撸了一下蓝河已经有些长的头毛，拿着尺子开始给蓝河讲题。

蓝河见叶修没有深究的打算，悄悄松了口气，眼睛盯着叶修飞舞在纸上的双手，脑子却不知已经飘向何方，只有短暂的一秒，眼睛和脑子对上了信号，“班长，你的手真好看。”



难得口若悬河似黄少天的叶修一听这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小蓝，叫我叶修就成。”看，口水都呛到脑子开始口不择言了。原本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蓝河瞬间醒悟，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咳，嗯，那啥，没事，现在回神了吗？我们继续？”叶修难得有这么尴尬的时候，也不想过多回忆，两人就当无事发生过一般重新开始讲题，直到蓝河表示自己懂了，拿过笔开始自己重做的时候叶修才有空翻来覆去地看自己那双手。

“我的手好看吗？”







中午十一点五十五分，教室里已是一片骚动，今天周三，饭堂有限量供应的炸鸡腿，偏偏三班那群孙子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三分钟就能溜达到饭堂，其他班想要吃鸡腿的都必须在打铃的那一刻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饭堂。这会教室里已经没有人关心冯宪君黑板上的两个动点怎样才能相遇，他们只关心自己今天能不能和鸡腿相遇，除了蓝河。

“小蓝，想吃鸡腿吗？”叶修早就算出了结果，余光瞥见包子的手势，用笔头点了点蓝河的桌面，悠闲的令人讨厌，尤其是像蓝河这种能跟上老师思路都已属不易的人。

“不了，这题我好像能做出来，给我半个小时。”

再等半个小时就只能去帮饭堂大妈收拾鸡骨头了，叶修反手背在身后摆了摆，然后竖起了一根食指，包子咳嗽一声以示收到，叶修便收回手撑着脑袋，看看老冯的解题思路，再看看蓝河一脸亢奋的样子，摇了摇头，掐着下课铃和包子孙翔一干人破门而出的动静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蓝河从来没有体会过做数学题做到大脑充血的感觉，以前他看到数学只有全身失血的感觉，等他写完最后结论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没人了，除了趴在他身边睡觉的叶修。

北京没有木棉树，绿叶成荫的白桦替他们挡掉了一大部分的阳光，只留一缕温柔地浮在叶修的眼皮上，调皮地在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间穿梭，扰的叶修在睡梦中下意识地转动眼珠，好把这些调皮的家伙赶走。蓝河心下一动，伸出右手想替叶修隔绝开所有扰他清梦的事，不想却惊醒了他。

“哟，你算完了？”叶修醒的突然，蓝河被吓得僵了一秒，连手都忘了撤回。

“这么好，还知道替哥挡太阳，没白对你这么好啊。”蓝河的手是典型的“漏财手”，就算是五指并拢也会有缝隙，阳光透过他的手指，投进叶修琥珀色的瞳孔，显得熠熠生辉，蓝河第一次发觉人类的眼睛竟然美得如此不可思议。

“发什么呆啊，走了，吃鸡腿去。”叶修握住蓝河的手，用力一扯，带着他走出了教室。“哪还有鸡腿啊，叶修你睡懵啦？”蓝河踉跄了一步，算是把魂儿给颠了回来。“哥说有就有啦。”叶修故意学着蓝河说话的腔调，慢悠悠走在前头，还是牵着蓝河的手。

“叶修，我告儿你，你要再学小爷说话，小心我揍儿你！”蓝河从广府来了北京两个多月，普通话水平突飞猛进，还跟着叶修、孙哲平和王杰希这几个胡同里长大的正宗北京人学了几句京话，除了有时候不自觉会带上点尾音以及分不清那个“儿”究竟该放哪儿以外。

叶修憋笑憋得辛苦，只好拉着蓝河快步走起来分散注意力，“赶紧的，我怕待会儿包子把持不住把你那个鸡腿儿吃了，还得给你买曼妥思呢。”

蓝河喜欢吃糖，尤其是葡萄味的曼妥思，体育课跑一千米的时候含一颗他能跑得飞快。



老话总说，和对的人在一起，再难熬的日子都是眨眼就过。叶修拉着许博远从教室走到饭堂，再从饭堂走回教室，一晃神，就走到了期末家长会这一天。





“哟，这不是蓝河吗？怎么今天没跟在班长后头做跟屁虫啊？哦不对，今天是家长会，像你这种没爸没妈的人当然只能躲在操场上哭啦，是不是啊，啊？哈哈哈哈……”

蓝河不回头都知道是杨绕岸那个傻缺带着他的几个小跟班摸了过来，他们俩认识第一天就结下梁子，后来他一直被叶修带着和黄少天他们玩，杨绕岸没机会挑事，今天叶修作为班长肯定得留在班里帮忙，没想到就这么会儿空档这个杨绕岸都能找过来，真是……不知死活。

蓝河眼睛眯了眯，“你说谁没爸没妈？”

杨绕岸以为自己踩中了蓝河的痛点，说话更加放肆，“谁没家长来开家长会就是谁啊，听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都有精神病，难怪你那么粘着叶修，跟叶修是你爹似的，你不会是有恋父情结吧？”

孩子总有种不谙世事的恶毒，随口把听过的话，看过的字眼一拼，就能让人万箭穿心。

“你他妈放屁！”蓝河没等杨绕岸说完，拳头就已经招呼到杨绕岸脸上，打得他一个仰倒摔在了塑胶跑道上。杨绕岸愣了几秒，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鼻腔流了出来，伸手一抹，全是鲜红的血液。“操！你敢打我？给我上！别让他跑了！”杨绕岸招呼着跟班上前围住蓝河，自己不着痕迹地退到了操场边上准备去找老师告状。谁知道蓝河看起来瘦瘦小小，动作却毫不留情，一拳撂倒一个，不过半分钟就追上了杨绕岸。

“躲在小弟后面自己开溜，你这个大哥怎么当的？”蓝河揪住杨绕岸的校服领子，笑得有些瘆人。

“我……我错了，我嘴贱，我再也不说了，你别打我！”杨绕岸足足比蓝河高出半个头，长得人高马大的，装的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也骗了不少中二少年跟着他到处收保护费，叶修昨天才说要找个地方把这孙子揍一顿，今天就自己送上门来了，想到这点，蓝河嘴角弯起一个邪性的笑，看得杨绕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平时专挑软柿子捏，从来没碰到过蓝河这种狠角色，眼下要他跪着叫蓝河“爷爷”都是愿意的，只要蓝河放过他。

“下次想清楚了再说话，也别再让我听到你收保护费的事。”蓝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杨绕岸，像是捕猎的猛虎。

“滚吧。”

杨绕岸依言，屁滚尿流地跑了。

蓝河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像是全身的力气被突然抽干似的，双膝一弯，狠狠地向地上砸去，就有一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将他整个人架了起来。

“哎哟，得亏我动作快，不然明天哥还得推个轮椅接你上学。”

“叶修？”蓝河扭头一看，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眨了眨眼，连带着眨出了满心满眼的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叶修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人掉了个个儿，搂在了怀里，任由他哭湿自己的前襟。小老虎是不需要怜悯的，他的敌人他自己会终结，他的痛苦自己会消化，只是有时候，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哭一场而已。叶修无比庆幸自己当时跟着杨绕岸等人走到操场来看一眼，否则蓝河还能去找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