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正待推门而出，房间内的烛火骤然亮了起来。他一回头，见一身着皂袍的青年人坐在桌前，状似桀骜地望着他。狄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心中已有衡量——海捕文书上的画像画工虽差，形还是像了三四分的，足够让人几眼认出来，只是实在勾不出这青年人的精气神。
       却听他道：“都说狄公推理如神，常能以气质衣着断人身份，小可正想见识见识。”“我只是想证明一下，狄公真像传说中那么神，还是浪得虚名。”“这应该算是巧言令色吧。” 殊不知那张有他画像的海捕文书正压在方才狄公随意勾勒的线索图之下，距他仅一掌之遥。
       狄公眼睛一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个李元芳有点胆识，也挺有意思，就是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宣旨的千牛卫走后，李元芳从里间闪出，狄公偏头睨了他一眼道：“我能信任你吗？”李元芳的一声“能”没有丝毫犹疑。狄公略微放下心来，转身又将他扫视了一遍，面前的人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如若细看，还可以看见他双唇上翻起的干皮。若一切真如他所说，他几日前还因伤重不得不潜入灵州城，这几日又马不停蹄地赶赴绛帐，可谓一刻也没有停歇。常人到了这时候，定然是几乎油尽灯枯了，可他双眸中的坚定之色又让人觉得，他这具身躯中还可抽出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来。
       “你已历大小数十战，身受重伤，今日还能在不惊动卫队的情况下进入这房中，想来是有些本事傍身。”
       李元芳不知狄公想交待什么，又听他提起今日自己闯入驿站的事，也知是自己失礼。他无言以对，只讷然称是。
       不想狄公突然朝他伸出一只手去，道：“我替你把把脉。”
       此话一出，李元芳反倒没由来地有些紧张了。他因自问和突厥使团被杀一事没什么干系，却是蒙了不白之冤，故而在来这绛帐驿馆之前，是不觉得自己应付不了狄公的诘问的。可今日遇狄公，他先是三言两语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又轻轻巧巧地推断出自己如何得知他回京查察使团案一事，几次言辞交锋，都是自己败下阵来，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虚。但饶是紧张，还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递了一只手腕过去。
       狄公伸出手指搭在他腕上，室内一时静得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少顷，狄公放下手来，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迅速地走进里间，没过一会儿拎出来一件宽大的斗篷，交予李元芳道：“刚才来传旨的千牛卫有假。一会儿你扮作我上轿，路上警醒一些，未及出城，他们必然动手。”
       “大人，这……”李元芳接过斗篷，却为难地望了一眼狄公，“要卑职冒充您，这……似乎……”太容易被识破了。
       狄公再度眼睛一闭，开始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所托非人，但这种节骨眼，也只能耐着性子微笑道：“夜色已深，灯光昏黄，你又身着斗篷，一会儿我让我的管家狄春和你一同出去，从正门至轿中不过几步，不会被发现的。”
       “那……”如果被发现了呢……李元芳几乎要脱口而出，看见狄公射过来的眼神，忽然觉得又很是紧张，张了张嘴不敢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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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与李元芳遁出城去，因不明敌方究竟有多少埋伏，抓捕李元芳的海捕文书又铺天盖地，故从小道捷径打马而行，风餐露宿。本来由钦差卫队护送，至京需三四日的脚程，他二人这样反倒快了些。他们如此走了有两日，已近长安，狄公才觉到李元芳的不对来。狄公年龄虽然长了，然而在彭泽县时却是经常跋山涉水查察民生，因而这两日虽然辛苦，每日休息了起来倒也不觉得有多么疲累，倒是李元芳的脸色日见一日地憔悴下去，连双颊上的红晕也逐渐消失了。
       这两日行来，李元芳的一举一动都被狄公收在眼里。他为人知礼，进退有度，待人恭敬而谦和，做事又谨慎仔细，丝毫不见他在绛帐那日桀骜的样子了。每至一处休息，他都四面八方查探过，最后立在狄公身旁，手一直搭在刀柄之上；每次进食，向来是狄公先吃，他在一旁警醒着四周；夜深休憩的时候，他都让狄公歇在里侧，自己只是盘腿坐着闭目养神，刀就在身侧。
       第二日傍晚他们宿在一个山洞，狄公望着李元芳隐隐现出些血迹的后背，轻轻地叹了一声。
       “元芳。”
       李元芳的背影一僵，随即快速地转过身来：“大人。”
       狄公望着他灰败的脸，在火光跳动之下都没染上一丝暖色：“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元芳一愣，想是没料到狄公会问这个，垂了眼眸说：“承大人关怀，都是些皮外伤，已不碍事了。”实际上他在灵州托店小二买来的白药已经见了底，这几日他不愿意狄公见血腥，也觉得没必要因这事让狄公分心，因而每次都是趁狄公睡熟了偷偷地换药。
       “明日就到长安，我们在城内寻个客店住下，你也治一治伤。”
       “大人，卑职身领军职，阵前厮杀，受伤是常有的事，这些伤不算什么。”
       狄公道：“进了长安，人多眼杂，他们不敢在光天化日下伤人，反而最为安全；何况常人也不会料到，你这个天字第一号通缉犯竟然会自己潜入最繁华的京城，你我只要稍作乔装打扮，便不易被发现；再说此行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面见皇帝，必须要另寻机会，如果不进城内安顿，难以探听消息。”
       李元芳顿悟，点头称是。狄公笑着捋了捋胡须。

       皇帝去圆觉寺进香前两日，狄公由李元芳护着进了寺庙的偏门，待见过了方丈，一切安排妥当，便转头吩咐李元芳仍是回到原先他们居住的客店等待消息，并言明自己会向皇帝请旨撤销对他的通缉并让他跟随自己查案，着他这两日好好养伤。
       李元芳前脚感激着应是，后脚一回客店就发起高烧来，烧得神思糊涂，床也下不来了。是以当两日后狄公带着狄春回到客店，叩门几次无人应答，只得让店小二过来开门。门一打开，狄公快步走入里间，只见李元芳满头大汗，双颊泛着极其不自然的红晕，里衣上多处染着褐色的血迹。他挣扎着要起身，双腿已经迈下床榻，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跌落下去。狄公不由大惊，赶紧冲上前扶住，却触手一片滚烫。
       李元芳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狄公见他说话实在费力，连忙伸手将他身子揽住，凑过去听，只听耳边李元芳气若蚊虫道：“大人，这……这怎么使得……卑职……”
       狄公二话不说将李元芳按回了床上。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句话在李元芳身上似乎只应了前半句。他伤情凶险，又连着高烧了两日，狄公本来是将狄春留在客店照料他，想着这次前去幽州还是不带他了，没料到第二天一早，李元芳就让狄春领着到了他跟前，除了面色还有些憔悴，整个人看起来还算精神抖擞，与前一日在客店里虚弱得起不了身的形象判若两人了。
       “大人，卑职没有什么大碍了，请大人允卑职同去。”李元芳长长一揖，声音铿锵，狄公却仿佛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星半点儿的恳求，思忖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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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芳近日来有些懊恼。
       随着真假刘金被灭口，蝮蛇与李二的身份被揭开，一桩桩真相皆浮出水面，使团被杀案逐渐走向了尾声，李元芳在欣喜同袍之仇得报的同时又有一些怅然——案子一结，他沉冤得雪，也想必就要回凉州去了。
       凉州没什么不好的，凉州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凉州还是那个凉州。可曾与他在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兄弟却已经葬身在那茫茫大漠。他们的魂魄夜夜入梦，叫嚣着死得悲凉。李元芳开始隐惧孤零零地涉足故土。
      何况这段时间与狄公的相处，已经让李元芳对其深深叹服。他有时跟在狄公身后，也悄悄地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跟随在狄公身边，该是怎样的福分。然而这种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往日对狄公种种的不敬，诸如初见时的言辞无礼，到后来说方谦节俭还牵扯了狄公。他只觉得追悔莫及，在狄公面前说话行事也愈发小心起来。

       狄公近日来觉得李元芳有些莫名其妙。
       李元芳跟在他身边无职无分，还是戴罪之身，但是却不曾因此流露出一丝自卑，难能可贵的是一开始千牛卫中还有颇不服李元芳指挥的，这些时日下来，李元芳却已经与他们打成一片了，府内大事小事，也均都先报到他这里。狄公有时也难掩赞许之意，然而李元芳在他面前却突然变得极重礼节，拘谨万分，平日里的心直口快没了也罢，现在倒是连坐也不敢坐了。
       金木兰饮鸩自尽后，狄公开始拟写呈给皇帝的奏章，当写到“原甘南道将军李元芳，虽遭冤陷，然忠勇不屈……”时顿了笔，心里想到也没问李元芳的意见，似乎是不好就这样教他留下，而且这几日观他表现，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似乎也不与自己十分亲近了，当下差了狄春去叫李元芳过来，自己也先将奏章写了下去。
       少顷，李元芳叩门而至。狄公搁下笔，微笑道：“元芳，坐吧。”
       李元芳仍是老一套说辞：“卑职不敢。”狄公有了几次经验，倒是没再强劝，摇了摇头，开始旁敲侧击：“元芳啊，你是凉州人氏？”
       李元芳不知狄公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但也只好答道：“卑职祖籍河北，幼时家父因病辞世，便随母亲迁去了凉州。”
       “哦，那令堂现也居于凉州？”
       “家母……也已经过世，母亲去后，因凉州再无什么亲人，从小教授卑职武艺的师父是军户却无子嗣，卑职便承在师父户下从军服役。”李元芳听狄公问他母亲，似乎有些觉察到狄公的用意，不由自主地便多说了一些。
       狄公点了点头，却又瞥到了李元芳僵直的脊背，不由哑然失笑，心想这李元芳与自己说话怎么总是紧张兮兮的，自己有那么可怕不成？复一抬头又捕捉到了李元芳的目光，那目光小心翼翼的，又含着一些道不明的希冀。狄公被这目光一触，前前后后突然很多事情连了起来，心中豁然开朗。
       他招手让李元芳到身旁来，将案上还在写的奏章递给他示意他读。
       李元芳才瞥了开头几句，立马放下，赶忙道：“大人，这是呈给陛下的奏章，卑职看，似乎不太妥当……”
       狄公微笑道：“无妨。”
       只见那奏章上赫然写到：原甘南道游击将军李元芳，虽遭冤陷，然忠勇不屈，身冒百死，助臣击破逆党，厥功甚伟。臣请封为检校鹰扬卫中郎将，正四品上，赐留用微臣身旁。
       李元芳愣住了，一时连谢也忘了说，只怔怔地喊了一声“大人”。
       狄公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胳膊：“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