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水晶公已经敲过好几次门，他都没舍得从火炉旁起身。

“请不要在地上睡着，会受凉的。”

水晶公这么说着，把视线放到了冒险者外露的脚腕上，壁炉翻腾的火光把那只脚映得宛如在燃烧，几颗火星甚至溅出了铁栏外面，他敲了敲手上的法杖，柴火劈啪作响的声音刹那间轻了一半。

“……嗯。”

冒险者晃悠悠地从毯子里钻出来，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揉了几下眼，脖子一缩又钻回了毯子里。

水晶公靠了过来，这个距离近得能让双方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如果光还处于清醒状态一定会有所察觉，但他现在累得很，疲倦剥夺了他的判断力，睡眼惺忪中他以为自己还在郊外露宿，而自己的好搭档总爱在自己快醒的时候过来蹭他一下巴的鸟毛。

但红色的陆行鸟似乎只在自己的某个噩梦中出现过？

猫魅吃力地把冒险者从壁炉旁拖回了床上，正如他所想，现在的光没什么力气，前几天他跑去雷克兰德的矮人族所在地，帮雷吉图和罗尼图他们忙了两三天的活，昨天深夜才回来。

就算人的身体真是钢铁做的也受不了这么折腾，冒险者一回到悬挂公馆的住所后甚至撑不到回床上睡觉，一关门就倒在了壁炉旁边的地毯上。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连着毯子推上了床，正找寻着旁边的枕头准备继续舒舒服服地安心睡眠时，莫名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寒意。

“……英雄阁下。”

水晶公伸出舌头，猫舌上的倒刺刮在冒险者裸露的脖颈上时微微地有些骚疼，他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像是隐忍着某种急躁感。

“我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内容……我也是，我对你也同样……”

光发愣了下，他还没从猫魅过分靠近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震惊之余又是被猫舔了一口，一双手握住了他的腰，从他侧漏的衣角下探进去——水晶公正试图将他的衣服完全掀起来。

“古·拉哈·提亚！”

这个名字把水晶公的意识猛地抛进了一滩冷水，剧烈的温差感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的手还停在解开衣扣的阶段，衬衫领子上的扣子已经解掉了两颗，而冒险者被他压在身下，满脸的惊慌，这幅衣衫不整的窘迫模样任谁站在第三方的角度来看，都只能用猥亵这个词来形容此时此景。

如果换做其他人的话，早就在碰到他的前一秒就被冒险者用拳头进行物理层面上的唤醒，但那个人是水晶公——好死不死是水晶公，猫魅这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实在令他提不起火气。

冒险者的第六感一闪而过，他想起了刚刚水晶公话中的不自然之处，“我没寄给你过信件，这是怎么一回事？”

“……请等一下。”

水晶公比对方率先收拾好失态，他赶紧从床下走下来，拉下帽沿遮掩自己脸上酡红的同时，从背后掏出了一封已经拆封过的信件。



信上的笔墨显然是他们不认识的文字，但信封边角印有水晶都中庸工艺馆产的标志，除了猫魅身上的墨香味以及一点淡淡的苦涩味以外，冒险者还闻到了一股只会在伊尔美格地区出现的异香。

【驱散】

随着魔法的生效，信封上整齐有序的墨字一个接一个地从纸上跌落，汇聚成一个黑色的泥球，泥球块一睁眼就察觉到不对劲，立马朝着床下的缝隙逃去，被早有准备的冒险者一手抓起来。

“抱歉，我应该早点察觉到的。”水晶公攥紧手中的法杖，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这拙劣的魔法是他的失策，不对，应该是在收到来自英雄的回信时，自己下意识地忽视掉这不自然的地方。

不过为什么水晶公收到这封恶作剧的信封，等会，该不会……

仿佛是预兆般，他感觉到手背上像是被人烫了一下，疼得他不得不摘下手套，那上面赤裸裸地印现出一块妖灵图案的烙印。



“那是妖灵族很常见的恶作剧，不如说是一种能称作为是善意的捉弄。”水晶公的手上提着关押泥球怪的小笼子，失去了魔力的供给后，泥球重新变成了原本的模样——微光飘散后，变成了一小块连有红线的断木。

通常而言，仙子族一般都不会接触有人类居住的地方，但不乏有一些怪家伙，有喜欢接触人类梦镜的凝梦仙子，也有喜欢给人类牵缘搭线的结缘仙子。

——与以捉弄人类为乐的群花馆仙子相反，它们喜欢看到人类为情爱所绽放的笑容。

用浅显易懂的话形容，被结缘仙子捉弄后的人类，其恋爱运会变得尤为明显，也许是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或者是一个意外的邂逅，一些可能会突破与某人之间关系的细微契机会不断出现在这个人的周边。

但世间总少不得一些意外，很不凑巧，冒险者就是这么一个意外，二月十四日当天冒险者收到了不少来自居民们的感谢信，以一份混藏在其中的匿名礼物，而结缘仙子正是被某份特殊的 感情所吸引，于是在光的身上施加了能让那些暗藏的情愫开花结果的魔法。

只是仙子并没料到冒险者天生就对恋爱过敏，而魔法则在一次次的失败中逐渐开始暴走，如今已经变成了足以能影响到现实发展的存在——水晶公手上的伪造告白信就是很好的例子。

“所以，那个……如果不让仙子觉得自己的【恶作剧】成功的话，我想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水晶公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细微地几近不可听闻。

冒险者愣住了。

“水晶公，你喜欢我吗？”

“！”





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不是喜欢的话，他根本不会被冒险者牵连，中了结缘魔法的恶作剧。




水晶公再一次来到了冒险者的房间，门依旧紧紧锁上，他敲了数次没有响应后，无奈之下又掏出了备在身上的客房钥匙。

进来的时候光换了个睡着的位置——他蜷缩在沙发的背面，半张脸埋在一边的胳膊里，露出来的睡容明显并不怎么安稳，像是在对什么东西设防。

“……请不要在这种地方睡着，会着凉的。”

这种话，无论自己说多少次也好，这个人大概都不会听进耳朵里的。

水晶公俯身凑近冒险者。

冒险者没有醒来。

早上光为了确认自己身上中了妖灵魔法的证据而不得不解开手套，当时他瞥见冒险者的衣袖，发现藏在其中绷带的痕迹。

猫魅小心地托起对方的手腕，把他戴着的手套解开——不出所料，手腕上的绷带是渗血的，里面尽是新增的伤口。

深夜回来的时候冒险者还满脸轻松地和卫兵们打过招呼，开几句玩笑，人们大概以为暗之战士只是去陪那些矮人族玩闹了三两天，但仅仅只是帮忙，怎么会在手上出现需要绷带包扎的伤口？

“！”

冒险者睁开眼，他反握住水晶公的手，眼眸明亮而柔和，一股心照不宣的沉默气氛降临在两人之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站在憧憬的位置，而是距离本人更近一点，是比任何人还要亲密的位置。

冒险者顺着水晶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路摸到那件衣袍的领子，这姿势他要吻下去得要双方配合，然而他一摸上来水晶公就把整张脸藏在兜帽里，不让他继续下去。

掀开，俯身。

水晶公迟缓地意识到冒险者已经在吻他了，嘴唇贴在他的唇瓣上，很轻，那甚至不能算是亲吻，仅仅只是一道蜻蜓点水。

“看起来，魔法没有消失。”

手背上的烙印没有消失，单凭这样并不能消去他身上的魔法效果。

冒险者的双眼炽亮灼人，他看着水晶公，仿佛一眼望穿。

水晶公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那渗血绷带的画面转瞬即逝。

“假如我爱上一个人，那我愿意与他一起去死，那个人可以是别人……但不能是您，英雄阁下。”



———你可以去喜欢上一个叫古·拉哈·提亚的猫魅，但不能是水晶公。

这个与水晶塔共处百年之久的老人已经被时间磨损得麻木，独自生活的这些年以来，他已经不太懂得人类的感情了，更不用说如何让这颗被水晶冻结的心脏重新燃烧、跳动。

他身上逐渐蔓延的结晶注定他只能孤独地生活以及死去，没有谁会去贪恋一个触之就会受伤的拥抱。




水晶公看到的幻觉越来越重了。

昭然若揭的事一旦被推到台面上，谁都不可能再去逃避。

结缘仙子的恶作剧越发严重，甚至逐渐影响到自己的日常，以那封信为契机，幻影的存在感越发鲜活起来。

无数的窃窃私语钻进他的耳道，和光一模一样的幻影伸手抱住他，亲吻他，然后在体温相碰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水晶公感到恍然，他站在水晶塔里，看着镜中英雄的身影，从光来到水晶都以后，他便经常一个人待在这里，透过镜子用魔法窥视自己所及范围内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他的手指放在镜面上。





“真是的——为什么人类总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不就是亲上去就能解决的事吗？”

菲奥皱着眉头扁着嘴，她烦躁地抓了几把头发，最后还是恹恹地趴在吧台上。

“他大概也知道到底谁才是不敢承认的人……毕竟这个魔法生效的对象不是我，而是他。”

光叹了口气，他也没辙，只是晃了晃酒杯，晃出里面的几圈涟漪。



——话说回来，这件事是你策划的吧。

——哎呀~？




有句话说得很对，如果要把埋在地里的感情暴露在阳光下，必须连根带拔地拽出来。

冒险者拿出背包里的通讯贝。

“我准备要离开了，在那之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

“不说些什么吗？以前的话，你每次都会在我离开前跟我说几句。”

通讯器那端只剩下沉重的鼻息声。

“水晶公，悬挂公馆那边，我留了样东西给你。”

冒险者先一步中断了通信，他看着积压在雷克兰德上方的阴云，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水晶公狼狈地跑出了悬挂公馆，城中的居民们从没见过这么惊慌的城主，矮小的猫魅推挤着人群，踉踉跄跄地在石砖的道路上奔跑，呼喊着那个所有人都熟知的名字。

深藏在一个老人深处的无暇思念，从他拉长的影子那头，穿过压在城市顶楼的灰暗天穹，跨过向上的阶梯，然而在那里等待他的只有即将倾盆而下的大雨，以及只剩下一片鸟虫唏嘘的冷清栈桥。

卧室里有一封留给他的信，信上压着他在一个月以前寄给冒险者的情人节礼物。

不是虚假的魔法，是冒险者亲笔写下的。

【我愿意为你而死】

他蹲下身抱住自己湿透的衣袍，额头抵着双膝，在暴雨中失声痛哭。



水晶公看到了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年轻猫魅，背着一柄巨大的弓，一头红发在阳光的沐浴下闪耀得发亮，他踩在长满青苔的树根上，昂着头轻轻哼歌，光斑模糊了他的眉角、双颊藏不住的笑意，然后穿透了他的胸膛——所有的眷恋和透明的思念，变成了一阵轻风散去。

追逐着风的猫魅，和自己现在彷徨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古·拉哈·提亚。”

“！”

水晶公很久没见过脸上带笑的冒险者，那个眼里永远带着笑，灵魂散发的光芒有多么明耀的冒险者，很早以前就已经埋葬在他过去的记忆里。

他们站在雨中，雨中沉重而又敞亮的雷声和他心中的钟声一同敲响，震慑得他灵魂剧痛。

“我想，现在开始还不晚吧？”

冒险者摘下手套，手背光滑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