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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秦】倘若世界不似我所想象

作者 : 失心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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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法医秦明 林涛,秦明

标签 林秦

1127 5 2020-8-29 21:13
1w6+一发完(NB大发了我



※学生AU

※秦颂出事时间推迟至秦明初中时期

※私设多

※角色崩坏注意



00

就六度分隔理论来说,世界上任意二人之间距离不超过六个人。即是说只需至多六人你就能与任何人建立起联系,无论对方在世界哪个角落。最初读至此时秦明感叹于此种表述下世界所表现出的渺小。按照这样的说法,只要认识的人足够多,哪怕说“世界尽在掌握”也并非白日做梦。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成长至某一年岁后会决定不再与任何人建立联系。



父亲出事后先前的同事好友销声匿迹。现在想想这样的行为实际无可厚非。“明哲保身”听来自有其讽刺性,不过作为生物当然会把生存放在首位。只是叶青再如何坚强也无从忍受孩子受到任何委屈,再次听闻秦明遭到同学的排挤甚至欺凌后她毅然决然带上他离开了这个城市。秦明沉默地跟随母亲踏上去往异地的班车,仍然带着被推倒时撞痛的肩胛和被课本笔盒砸青的唇角额际。车门在他身后关闭。被隔绝开的过去在加速中同他作别。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个人,不如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



他将这次离别看作一个契机,暗中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也因此在陌生班级里陌生班导一句“这是新转来的同学”话音未落便响起一声“这不是老秦么”时根本没回过神来。



01

秦明花了七秒种反应林涛的名字。他本不该花这样长的时间,会这么叫他的只有这一个人;不过分别的时间摆在那里,能回想起来已算是不错。

既然是熟人相见,多少聊上几句也是应该的。林涛熟门熟路和他搭话,口吻熟稔得好似昨天才见过面:“你怎么突然转学到这边来了?”

“……一点事情。”秦明说,开始感到焦虑。他还没学会掩藏情绪,不知如何处置家庭变故和计划上来就被打乱双重冲击下的烦躁与不安,又顾虑着林涛瞧见他脸上未散的瘀青要出口询问,只是别开脸去躲避着。他慌乱且恼怒,只求林涛快些闭嘴滚开,同时又在心里大喊着警告自己林涛不会知道隔绝在另一个城市的沸沸扬扬。世界只是太小。没必要对他也竖起浑身尖刺。

“这样。”林涛飞快地接受了他的敷衍,煞有介事点一点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说完起身离开。秦明本还以为他会扯着自己刨根问底或追忆过往,瞪着那背影一时间竟还有些怔忡。



02

秦明是走读生。一来住校开销不小,二来他不认为自己能忍受从早到晚都生活在集体里。

虽然甫一入学就给林涛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还是如自己先前决定那般并不在人际关系上花费任何工夫。他仍然对人怀抱着疏远甚至戒备的态度,对一切想要亲近的行为表现出近乎敌意的冷淡。这也导致入学两周后他还是像刚转进来那样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大致能知道背后议论自己的都是些什么声音,但那东西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反正有“青春期”这样万能的借口搪塞自己的行为,实在不行就吐出半句“家里出了些事”——讲到这里但凡有些脑子的都知道该就此止步适可而止。成年人大多看成绩说话而他这方面又刚好不错,说到底只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好孩子”——于是教师们也就放任他继续孤立自己。

唯一不能完全屏蔽的是林涛。秦明困惑于林涛那股泰然自若的神气,就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所表现出的拒绝。这样的困惑在起初一度让他的焦躁程度再次攀升了一个新台阶。好在林涛接近的方式自然随和不似他人那般充满谨慎到做作的试探,亦不会借着自己能靠近就八卦兮兮地问这问那。这种仿佛不带目的性的风格反而使秦明不自觉地放松了戒备。回过神来的时候,林涛似乎就真成了班上唯一能和秦明进行正常定义下的对话的人了。



但他回家还是一个人走。林涛从不开口问他住哪邀他一起回家,而他也习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独自骑车迎着夕阳,摇摇晃晃影子拖出三尺长。



03

叶青母子住着老旧的居民楼。楼里吵吵闹闹,各家有各家的喧嚣。秦明不喜欢这样的喧闹,但晓得自己没权利也没条件挑拣,半忍耐地适应下来。他把车停在楼底上了锁。头顶的家家户户里传出晚饭时间的油烟气味。老房子隔音差,隔着墙也听见电视声和炒菜声,有时还夹杂小孩尖亮的叫笑声,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

——家的声音。

秦明沉默了一会,抬腿往楼上走——这时候突然察觉身边有人过来,连忙收回脚步侧身让开。



“——老秦?”



借着夕暮和楼道用以照明的那点昏黄灯光也能看见林涛眼底有惊色溜了过去。秦明站在原地没有动,盯着面前短裤拖鞋还提了个塑料袋的少年一时间忘了该做什么反应。两人面对面沉默许久,直到林涛打破沉默说你也住在这里啊。

秦明说嗯。

林涛笑起来,率先走进楼道里。秦明略有沉吟,隔着一段距离跟着走进去。拖鞋踢踢踏踏地蹭着水泥台阶,回声响亮而空荡地沿着空间飘散。

“要是回来得晚的话,走南边那条路会好一些。”走在前头的林涛悠悠然开了口,因为没有点名道姓也没有视线接触的关系,搞不懂这算是对话还是自言自语,“那边虽然绕点路,毕竟经过主干道,还会路过隔壁那个什么学院的值班室,相对来说会安全一点。东边的小路方便是方便,没装路灯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清。前两天不是还有报道说那里有人被抢了么。”

“嗯。”秦明瓮声瓮气地答,目光落在前方略上处那双小腿和脚踝。踝骨向外凸出,上楼时听见跟腱在肌肉里伸缩滑动。“你不也这么晚才回来。”

“我打酱油去啦。”林涛回过头露齿一笑,举起手里的塑料袋子示意,“我妈前两天就念叨着酱油用完了,结果还不是光说不记,菜都在锅里了才连催带赶把我踹出来。喏,等下指不定怎么怪我脚程太慢呢。”

说着他已经停在一扇铁门前掏钥匙。秦明心知对话结束,从林涛身侧过去继续往上走。“老秦,”林涛喊他,他回过头去,看见对方笑吟吟朝自己摆手,“明天见啦。”“……明天见。”他笨拙地发出学舌的回应,像是刚学会说话。上行的过程中听见门锁在身后喀地打开,响亮的电视机动静顿时充斥在楼梯间里。“我回来啦。”林涛的声音几乎被新闻的音量淹没,“不是都说电视别开这么大声了吗。”



04

课间教室里嘈杂一片。十几岁的年纪,划分小团体轻车熟路,多看几眼很容易就能发现谁和谁走得近谁和谁玩得好,一群人讲话是人人平等有话直说还是强弱有别上下有序。经历过针对性极强的排挤后秦明算是对社交行为心灰意懒,从来只在外围独自活动,最多从旁瞧上一瞧。

林涛在和另几个男生说话,手舞足蹈的样子,好像十分兴奋。隐约捕捉到几个词,分析判断一下大致和“篮球”或“游戏”相关,又或者和“篮球游戏”相关。秦明撇开视线,忽然又想着什么,抬头多瞧了林涛一眼。他和林涛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现在为止真正意义上的相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要凭借这样稀缺的接触中获得的信息下判断着实不稳妥,况且连原始信息的有效性他也不敢拍胸脯打包票。

他无意识地支住脸,对着林涛眉飞色舞的神情和夸张的动作比划皱着眉观察了将近两分钟。算了。秦明最后这么想,挥去脑海中那些盘踞不走的念头,决定在铃响前至少把剩下的选择题做完。



十七题错了仨。

算是不错的正确率。回头好好看看解析,兴许下次能全对。秦明抱紧膝盖,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在包里装个照明工具,不然这查漏补缺的工作现在就能进行:一来合理利用时间,二来也能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

他的特立独行很容易成为异类,班导的睁一眼闭一眼更给这行为添一份特权许可似的色彩。他知道别人在暗地里怎么议论,从他的角度荒谬绝伦从他们的角度合情合理。辩驳是白费力气的行为。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但也不至于招人厌恨,只是万万没想到会给诓进了体育馆锁着。想来是觉得反感程度不至于出手揍一顿,别的欺负手段则要么太老套要么太过火。日常使用体育馆的几率不高,保安巡逻都少往这块走。喊了两声发现没人应后他就放弃了呼救的打算。老旧的铁窗框生满了锈,吱吱嘎嘎的半天挪不动几寸,爬也爬不到外面去,没折腾几下天已经黑下来。

秦明倒不担心家里。叶青前些天就说了要去外地忙回不来,还叫他自己照顾好自己。毫无牵挂心里也就坦然,坐下来想大不了在这过一夜明天人来开门了再出去。——未曾想天色黑透后没多久下起雨来,哗啦啦的一下就把他的泰然自若敲得不见踪影。封闭的体育馆是巨大的囚笼,寂静的内里回荡屋顶外墙密集的敲打声,像是不怀好意的观众嬉笑着制造噪音观看笼中困兽的反映。受困的幼兽惶然蜷缩,脑子里装满噩梦的幻象,在尚且温热的暗处发出只属于寒冬的颤抖。记忆太鲜活,印象太深刻。他拼了命回忆参考答案上密密麻麻的解析式,依旧盖不过混杂了血气的雨水腥腐在鼻腔中复活。

斜后方的窗户传出一声扭曲的刺耳尖叫。秦明猝然回头,眼睛里一头幼鹿惊惶跃过,指甲在裸露的上臂抓出白色的痕迹。锈蚀的气窗给外力强硬扳开,入口处一个身影带着浓重的雨湿气。



“——老秦?”



05

“随便坐。”

林涛把秦明让进自家,踢掉鞋子往屋里头走,很快拿着条毛巾出来丢给秦明。“头发擦擦。”他说,自己也顶了一条胡乱搓着,在屋里走来走去,漫不经心一般把灯从客厅到阳台全给打开。“去洗个澡吧,一会该着凉了。”

秦明站在玄关,迟钝地从突然刺目的光线中汲取着安全感,手指还抖着。三秒后他意识到林涛话中所指,习惯性地拉起警戒线:“……不了,我回家就好。今晚谢谢你。我……”他临时扯了个谎,“我妈一会还回来。”

“阿姨没在家吧?”林涛平淡地戳穿他,“不然这么晚没见你早该急坏了。”说完停顿几秒,“当然你要是想回家洗或者回去拿东西都行,不过今晚在这过夜吧?”

秦明再次摆出本能抗拒的姿态。

“我是说,”似乎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林涛搔了搔脑袋解释,“你看,我爸妈今晚上也有事回不来,我家也就我一个人。你,嗯……”他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思考措辞,稍有迟疑后仿佛下定了决心摊牌道:“——唔、其实是我有点害怕啦。你就当陪陪我,好不好?”

拜托啦。他说,放软了口吻放轻了声音,与其说是在交涉不如说是在恳求,一双眼睛仿佛可怜兮兮的奶狗子。还在长身体的瘦条身材,正好站在屋中央衬得一副空荡荡的室内。秦明毕竟少年心肠,话说到这份上再狠心拒绝好像也说不过去,况且外头仍在下雨,就这样回去独自挨一晚上的确不如有人在旁好歹做个伴。“好吧。”秦明说,“我回去拿个衣服。”

“行。”林涛释怀般大方一笑,“我等你。”



秦明从卫生间出来时林涛在厨房里忙活,背心短裤的背影不知为何看起来格外细瘦。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哪里?”

“唔?噢,我见好晚了你家都没开灯,楼下也没见你的车,想着去看看总没有假,跑到学校一看你的车还停在那儿。教学楼什么的有保安巡逻大概早就被发现了,况且住校的不还上晚自习么。就想你会不会在不太有人去的地方。结果还真在那儿。”

吓我一跳哩——林涛说,啪地关了煤气灶把锅里的分装进两个碗里。



这是秦明头一回和家人以外的人共桌吃饭。事实上就算和叶青一块气氛也难免地有些微妙,当然不能说是生疏,毕竟各怀心事又为彼此着想太多,不自觉就相顾着沉默。现在在别人家里,看着摸着嗅着的全无一样属于自己,于是愈发手足无措。林涛倒像是全不在意,开着电视自顾自发表些评论,同龄人毫无芥蒂,眼前的食物又热腾腾驱着寒意,秦明稍稍放松些许,开始会接林涛的话——虽然也只是些听不出喜怒的语气助词。

到熄灯时候秦明又开始紧张。睡眠是人类卸下所有防御最缺乏戒备的姿态。眼下他脑袋挨的枕头身下铺的床单身上盖的被子无一是他自己的气息。他只觉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又不敢翻来覆去试姿势给别人瞧出自己的别扭,干脆拢起四肢直挺挺躺着。

“抱歉我家床不是很大——”林涛还在说着,瞧见他在床上躺成一具尸体,“……要不我睡地上?”

“别。”麻烦别人是秦明最不愿意的,“没那个必要。”

“我看你好像不是很自在,想你是不是不习惯还是不喜欢和别人在一张床上睡——”

“没关系。”秦明很快地说,然后意识到自己否认得太快了,“挤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真的不用那么麻烦。”说着往里侧身让出空位。林涛打量着他,仍然有些在意地又问了一次“是吗”,再次得到答复后说着“那我关灯了”摁下开关。屋里一下陷入黑暗,外头暗白路灯透过窗户在对面墙上落下浸满水纹的投影,指尖还是不可避免地染上雨水的温度。秦明惶惑着躺着,翻过身去面对墙壁。床板不宽,少年人的暖热隔着一小截空气从背后沁过来,沿着脊索缓慢地流淌爬升。秦明尝试无声地深呼吸。

“今天谢谢你。”

他蓦地一惊,吸气到一半也就此卡在中途,心率跟着一变。出于本能要猛转过头去,但无论是动作还是念头都被用力压下。黑暗中听不真切,很难说是不是梦呓,也难说是不是自己听到的那个意思。秦明屏着呼吸,不过再没听到下文。



06

第二天以及那之后林涛还是用往常的态度对待秦明,秦明也就没再多问,跟着这副态度顺着走了下去——哪怕这世上多的是只要心里头还在意就仍不算结束的事。



多的是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的事。



没有网络的年代,信息走得缓慢。但走得再慢的东西总有到达的一天。上周请了三天假的学生回来之后班里开始嘤嘤嗡嗡地升起一层难言的气氛,像是高温灼烤脂肪飘起的油烟,乍眼看去以为是薄雾,伸手一抓黏腻连掌纹都沁透。

[你说什么呀,是真的吗……]

[是真的呀。那边好多人都知道的。]

[但是也不能说就是……]

[名字可都一样!——呃,或者说读音至少差不太远……]

[……再想想他转学过来的时间……]

[哎你们不要再说了!听得我都有点怕了……]

嘁嘁喳喳。

嘁嘁喳喳。

秦明抬起头。偷偷摸摸瞄过来的眼睛纷纷转向别的地方。低下头后细碎的窃语又会响起,分出些许注意力在耳朵上后开始捕捉到信息。很快能知道请了假的学生是表亲结婚跟着去道喜吃喜酒,而那表亲所在的地方叫龙番市。

龙番市。三个汉字,简简单单的音节带着惊雷霹雳似的威力,教秦明一个哆嗦中性笔尖在草稿纸上嗤地划破一道,翻起的纸边如同伤口周围的血肉,墨迹新鲜闪耀着血液般的光芒。什么东西从裂开的口子里汩汩地往外冒,散发出铁锈的热气殷红的腥臭。那些眼睛又瞄过来,依旧压低的声音仿佛细小的爪子在耳膜上抓挠,清脆明晰地被耳道拢成嘈杂的雪花音。空气一下子拥有了重量,从周围拥来压迫感,呼吸时像是把脸埋进了凝胶般气息阻塞。全身暴露在外般感到凉意,视线在皮肤上形成烟头似的灼烫,滚热的疼痛一下一下地刺着神经。



被发现了。



逃跑是没有用的。能搬来这座城市已经耗费了许多精力,就算叶青叫他不要在意学习意外的事情,秦明也知道母亲不可能再带着他去往一个新的地方从头来过。十几岁的年纪,秦明已经比许多同龄人来得清醒。他不能再漂泊浪迹,成长需要的是稳固的基石,频繁的转移只会伤及根系使得枝稀叶黄。

只是在预知浪潮袭来的可能性后,还是会想要确认身边是否存在坚固牢靠的东西。



“林涛,我……”

“怎么了?”

面前的人笑出一如既往的亲和灿烂,秦明没来由地忐忑。他经历过背弃,经历过被曾经的同学甚至朋友指着鼻子大骂杀人犯的儿子,经历过被昨天还一同嬉闹拉扯的手狠狠推倒——因此按理说他应该习惯于此,而他也确实预想过林涛可能的反应。然而设想和面对毕竟是两码事。任凭脑海里的林涛摆出何等狰狞面色吐出何等恶毒词汇秦明都面不改色,但像这样一打照面林涛不过朝他笑上一笑他要就张口结舌。

“老秦?”见他半晌无言,对面的人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到底怎么啦?别又是在想什么深邃的宇宙问题吧?”

“我……”秦明回过神来,重新组织语言无果后索性把心一横,“我爸爸……”

“啊,秦叔叔。”林涛反应很快地接上话,“叔叔怎么了吗?”

意料之外的回答。秦明再次愣住,像个面对超出计算能力死机的机器人。

“不过感觉叔叔阿姨都挺忙的。虽然住一栋楼里,仔细想想还没怎么见过他们诶。”

重启。强制重启。“……是有一点。”秦明僵硬地回答,扯出拙劣的谎言掩盖自己的惊讶。林涛不知道?林涛不知道吗?我以为他知道。他和那么多人关系看起来很好,我以为至少也有一两个跟他提过。他不知道吗?他真的不知道吗?秦明审视着林涛的表情,不知道自己是否期望从中看出端倪。林涛只是说着“你也挺辛苦啊”随口岔开话题,和往常一样几乎不犹豫地接受秦明的任何说辞。从这样的林涛脸上秦明并没有看出什么来。他没有隐藏什么。他的确不知道。



连秦明也没意识到自己几秒钟前还浮躁难平的心瞬间的安定。如同摇摆的船只终于坠下锚铁,哪怕风急浪汹也能安然无惧。





不知道就好了。

那样不堪的伤疤,我不希望你知道。



07

相处至今林涛仍是秦明生活圈中近乎“唯一”的存在。当然不是说秦明完成了自我封闭与世隔绝,林涛也没有魅力出众至此,只是仔细数来能够在被问及关系亲近或相对亲近的人是谁时脱口而出的例子好像除了叶青就剩下这个名字。对秦明来说这是件无所谓的事,反正从一开始他也未曾有过要刻意制造众星捧月或孤家寡人的形象,只是按着心里的决定行动罢了。林涛不过恰巧是那个能与他相处无恙的角色。

这实际上是件好事。没人认为没有朋友的人正常,即便大家其实在很多时间里都是孤独的。有了林涛作为挡箭牌,秦明可以方便地搪塞过母亲关于学校中人际交往的问题。也正因如此,叶青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交际圈事实上正如她所担心的那般狭窄,更没有发觉随口说出的“去邻居家借些醋”的请求对秦明而言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哪怕心里揣着一百万个不愿意,面对母亲在窄小厨房中忙碌的背影秦明还是默默出了门去,万分清楚自己只有一个地方能去。日常的招呼还是能打,说到底成年人对未成年人的要求不过停留在见面要喊人的程度,这一步做好了基本上别的就不用考虑,赵叔叔李阿姨王伯伯陈奶奶一个个标签喊出去后就再不记得谁是谁。

至于进一步交流——能省则省。

念头转完时秦明下了几层楼,隔着门板听见里头电视机叮咣响个没完,敲门时心想这样的音量是不是会被盖过,大概一分钟后门板在他眼前拉开。“老秦?”门里林涛的脸显出意外的神色,“怎么了?”

“我……我家醋用完了,想看看你这能不能借点——”

“噢。你等我一下。”

林涛仍然趿拉着拖鞋进了厨房。秦明站在门口局促,忽然想起大约也要和林涛爸妈打个招呼,仓促组织一下语言探进头去却瞥见客厅茶几上只摆了一副碗筷,两小盘子菜各有残余,碗里的饭还剩小半,不禁有些愕然:“……你一个人在家?”“有什么办法?”林涛的声音闷闷地从房屋深处传出来,听来像是挺不以为意,“一个两个忙工作回不来,只能自己吃饭。喏。”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夹在过分响亮的电视机音量中由远及近,一个玻璃瓶子递到眼前,瓶里大约十分之一的透明液体晃荡着传出轻微刺激性的酸呛味道。

秦明不是很懂烹饪,不清楚这样的量是不是够用或太多,迟疑一下接到手里。“谢谢啊。用完还给你。”说完又觉得这说法好像哪里不对,想要修改却又无从下口。林涛很大度一样摆摆手,说没事不就是点醋么,下次还有什么缺的尽管来问我要就是。说着自己先笑起来。秦明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笑一下,又察觉到对话大致已经结束,就说那我先回去了。他拎着那颈口略油腻的瓶子往楼上走,听到后方铁门关闭的声音,走出去好一段距离才像是回过神来,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林涛坐回茶几前继续吃饭的画面。那样一个独自对着闪烁的电视屏幕的瘦削身影,弓着背连骨头轮廓都露出来,在响亮得近乎浮夸的音量中默默扒着碗里的米粒和盘子中的残羹。

想到这里秦明像是被冻了一下打个哆嗦。沾满油烟的瓶子在手指里略一滑动,险些溜出去砸碎在水泥台阶上。



叶青倒不清楚这些,只是很高兴缺少的调料能有补足。“放台子那儿就行。”秦明照办,玻璃瓶底儿在料理台上轻且清脆地磕出声响。“明明,来,等等。”他将要转身出去时母亲叫住他,“帮妈妈把这个端出去。”他跟着照办,并不像一般的十几岁男孩子一样抗议那听起来“小孩子一样的称呼”。实际他心里清楚母亲依旧想给他营造出普通家庭的氛围,想用各种方式或直接或间接地让他知道自己仍被爱着、仍然可以像从前一样撒娇或嬉闹——至少能用从前的方式露出笑脸。这般良苦的用心他心里知晓,可他无法忽视自己难以做到的事实,就好像相关的能力跟着父亲一同埋葬在了那个滂沱的雨夜里。他所能够达成的最大限度是尽力掩盖自己“不近人情”这件事,因为撇开它看秦明仍旧是个坚强且优秀的少年,但加上它秦明就变成了有问题的古怪小孩。

“对了,醋你是跟谁家借的呀?”

“跟楼下。”秦明说着模糊的范围。他还是不太会说谎,因而折中地学会了搪塞敷衍。

“回头要给人家买了送回去才行,还要好好谢谢人家。”

“嗯。”

简短谈话结束。不仅是厨房,整个家里都回归沉默,只有菜在锅里翻炒的喧哗和抽油烟机运转的轰响。“明明啊,”叶青的话音混在油烟里传出来,“在学校有没有结交新朋友啊?”

仍旧是这个问题。“有啊。”秦明不假思索吐出回答就像条件反射。这是他为数不多能说得自然而然的谎言。他隐约会觉得母亲其实知道真实答案,但还是会再三提起同样话题,目的不过是寻求某种必要的心理安慰,而他也会不厌其烦地给予同样的答案。这使得这样的对话在母子间形成一种暗号似的氛围。

“哎。要多交些朋友。”叶青说,仿佛很欣慰满意,“多交朋友是好事。妈妈希望你多些朋友,不要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多不好。”

但是爸爸那么多朋友,到头来不也是这样吗。秦明想,一如既往地不让任何心思流露在脸面上,同时不知为何在脑海里重新放出电视机前林涛端着饭碗的背影。



08

六天之后秦明转学过来满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里秦明理所应当般没有任何新增的人际关系——林涛算是旧友,只不过许久未见重新巩固一下,不算新增。对于其他学生来说这个半途加入的转学生的存在已经算是见怪不怪。的确最初时他们会和别班的朋友讲他是多么沉默寡言多么难以接近,越说越激动恨不得当场掉转头回去把他打一顿;时间长了之后大致也就懒得再给自己添堵,有那份闲心去打两场球谈两个八卦不好么,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就算认准秦明硬跟他过不去也不会让成绩提高点日子好过点。至于让秦明拉响警铃的“震惊!学生龙番归来竟发现如此惊天秘密”事件,砸出的水花基本保持在偶尔能听到有人咬着耳朵议论的程度。相比起预想中滔天巨浪的级别,这结果能算是不错。

于是一切理所应当地推进。过最初那点适应阶段后秦明已经算是适应了新环境,保持着一个格格不入的古怪同学的形象,像是坠入水洼的油滴仅仅被容纳而不被接受。林涛继续令旁人侧目地发挥着水油双亲性在秦明与其他学生之间一视同仁地转悠。唯一令人不安的是叶青开始出现一些劳累过度常见的健康状况,这些时间以来她所承受隐忍的终于攒够力气能挥舞起丑陋的爪子。秦明对此有些担忧且焦虑,但从母亲那里绝难问出丝毫有用的信息。“没事。”她总会这么说,像是在重复说一个咒语,并且相信只要说的次数够多就足够让儿子信以为真。只是她儿子不至于那样愚笨,况且她的脸色和神态也在毫不留情地揭她老底。

开门之前秦明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在楼下时看到家里是开灯的,站在门前却听不到任何有人在家时会发出的动静。应该不是门板太厚的缘故。这年头这样廉价老旧的房屋隔音效果不会好到哪去。他掏出钥匙。

四分半钟后林涛听见急切的拍门声,拉开门看见外头秦明苍白的面色,不由得露出讶异的神色:“老秦?怎么了?”

秦明脸皮上的血色又褪去几分,不知是急促还是紊乱的呼吸几次打断了他想要说话的念头,也由此使他更显得紧张而局促。他把手扣在林涛家的门框上,手指头压得发白,胸膛的起伏毫无节奏可言,皮肤表面浅淡的汗湿微弱地反射着光线,紧紧盯着林涛的眼睛湿漉漉地藏着一口不能吐出的惊叫。他看上去随时可能哭出来。林涛听见脑子里的重锤撞了一声,耳朵嗡嗡作响视野都晃了两晃,用力握住秦明的手臂像是抓住一支冰凉的小竹竿:“是不是阿姨出什么事了?”



医院里算不上非常安静。林涛拎着袋子穿过挂号的挂水聊天的喊医生的一串,只稍微离秦明近一点就觉得那些声音全都消失了。那个慌乱到什么都忘了的家伙裹着他的外套,仍然瑟瑟得好似离巢雏鸟。他在秦明旁边坐下,从袋里掏出个泡沫塑料的饭盒递过去:“喏。还什么都没吃吧?”秦明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只管看着躺床上的叶青。林涛又叫两声,叹一口气把饭盒放床头柜上,又掏出来个苹果用袖子擦擦再递过去:“好歹垫一下。这样下去可不好。”秦明还是不理他,一副既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样子只是木讷似地坐着。在林涛看来,不仅是他自己,周围的一切恐怕都已经被秦明全然屏蔽掉了。他叹出第二口气来,半强硬地把那只果实塞进秦明的手指里。

护士走进来,直到近前才发现这俩孩子似地吃了一惊:“你们是这床的家属?”林涛瞧瞧秦明,点点头说是。护士狐疑地来回打量他俩,林涛又指了指秦明说这是他妈妈。“没别的大人了?”“大人在这儿躺着呢。”林涛说。他平日说不少俏皮话,眼下这话听着像打趣,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没有半分调侃味儿。护士“噢”了一声,露出同情又带点为难的神色:“没有别的大人了吗?爸爸不在家?”

无需眼见林涛也能知道秦明的肩膀哆嗦了一下。“——他爸爸出差去啦。说是去好远的地方,平日里都很少能联系上。眼下怕是更难。”他飞快地组织着谎言,“那个,姐姐,你也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可能回答不了你什么问题。我是他好朋友,他们家情况我也挺了解的。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先问我好了。也不耽误你工作。”说着站起身,诱导性地将护士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这边。

这副善解人意的聪明模样很容易讨人欢心。况且秦明的样子看起来的确不像是能给予什么回答。护士“哈”地叹一声,林涛立刻会意地迎上前去,应答间引着她往外走。那护士或许是无意跟随或者有意应合,总之和林涛一块儿到了秦明的听力范围之外。过会儿林涛回来,一屁股在原来的位子坐下,“没什么。要注意睡眠和饮食,估计是累着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面说一面往后靠上椅背伸懒腰。陈旧的架构吱呀作响。

“……谢谢。”秦明的声音轻而低哑,不过总归是有了反应。他局促地用手指拢着仍停留在掌中的苹果,指尖浸染着果实表皮的温度。林涛动作短暂地一滞,不以为意地把懒腰伸完:“小事。”口气就像在说借橡皮还铅笔那般轻描淡写。秦明继续摩挲着果皮,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我、我爸他,……”“叔叔很忙吧。”林涛看也不看秦明,口吻却相当笃定。“没事。你不用非跟我解释。晚些时候你再通知他也没关系,现在就不要打扰他工作了。”



后半夜秦明醒来时林涛已经不在了。床头留了张字条说你好好照顾阿姨我去学校帮你请假云云。叶青还躺着,看脸色似乎好了些又似乎没怎么好,兴许是光照导致的视觉误差。秦明起身去洗了把脸,回来时看到床边站了个医生,见他回来指着叶青说你是这床的家属吗。

“我是。”秦明说,赶快几步走上前。



09

没过些日子生活就回到正轨——或者说至少表面上回到正轨。有些事秦明并不认同,不过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改变母亲做下的决定。因为这个他阴郁了好一段时间,表现出来的排斥感比以往更为强烈,一度让周围同学所抱持的不以为意中掺入了难以言说的畏惧和反感。就连林涛也在靠近他的时候表现出了鲜有的谨慎,虽然微弱却足够被他察觉。也就是这个时候先前仿佛被遗忘的“龙番市传说”又被重新拎上台面——大约是议论他时不经意被提及的附带产物。

秦明觉得自己像是在憋着一口气。屏住呼吸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掉下去自然是万万不能,保持现状也足够耗费心力,要想变化或前进更谈何容易。心态变化让他意识到自己得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做些什么,其中一件便是把林涛的外套还回去。眼下他的脑子要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占领,想好要还东西罕见地因为“忘记了”而一拖再拖。再拖下去估计猴年马月才能还上,不如趁着还想得起来立刻办了。

于是秦明蹬着车去找林涛。天比以往黑得快些,降低的天光亮度稍微提高了寻找难度,好在还是给他找到。后者没注意到他来,背对着这边还在和两三个同伴说着什么。

“……他爸爸不会是那种人。”

秦明下意识猛捏车把,险些连人带车狠狠摔出去。

周围环境还是嘈杂,林涛根本没察觉到这点动静,依然和面前的人争论着。“我们以前同学过,我见过他爸爸。我爸……”他停顿一下,“我爸和他做过同事,也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做那样的事。”“但是报纸上都登了啊。”对面一个男生说,似乎忌惮着不敢使用太不以为然的态度。旁边的也跟着点头。“报纸上说的不一定就对。”林涛的声音带上了咬牙的质感,“一定是哪里有问题。——我再说一遍:秦明的爸爸不会渎职,更不会渎职自杀。你们不准用异样的眼光看秦明。”

不要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他说,沉着嗓子,像一头发出低狺的小豹子。

秦明脑袋里嗡地一炸。

那边几个兴许是顾忌着林涛纷纷点头应允。其中一个无意瞥见这边,脸上浮现出异色。林涛注意到这丝异色跟着看过来,正跟秦明对上眼色,尚还残存的怒意登时僵硬着慢慢混入被撞破后的慌乱无措。“秦……”

短暂的僵持后秦明记得自己应该是拐过车头窜上主道一路狂蹬了出去。最初能听见林涛扯着嗓子喊他,也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后好像就没再听见了。秦明从没把车踩得这么快过。路人还是别的车子在叫喊,音节被风抻得溃不成形。气流呼呼地扯着他的脸和眼睛,他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流泪,眼泪在成型的瞬间被卷走,在鬓角摔出碎裂的脆响。林涛其实都知道。他想。知道他父亲的罪名,知道他父亲的死法,当然也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可他还是摆出了一无所知的姿态接近他,询问他,和他说话,接受他难以为继的拙劣说辞,顺着他的意思说完他磕磕绊绊的理由,帮他把谎言圆得更使人信服——他其实是在帮他。他的欺瞒其实是善意的。他不应该感到难过。他应该庆幸,应该感谢他,而不是像这样、像一个被欺骗又被戳穿的、愤怒又惊惶、挫败又羞愧的失败者在暮色四合的道路上蹬车飞驰。背包在背上拍打,包里还装着林涛的外套,原本计划要还回去的。然而眼下秦明只想远远地逃出去,沿着这条不知通向哪里的道路一口气踩到底。

突然从后方传来蛮横的拉阻。车辆失去平衡,秦明下意识捏住车把,车轮吱地在地上磨出黑色的橡胶痕迹,长长地拖出去两条扭曲的蛇形。载人座架上紧扣着一只手,手背上凸现出白色的筋骨,肌肉用力从指到臂都在微微颤抖。头颅低垂,发梢几乎触及自行车后轮,隐藏其后的面部传来急促剧烈的喘息。他是如此上气不接下气,吸气的声音几近呛咳,包括肺脏在内的所有脏器都在拼命地收缩膨胀,以便将更多的空气泵入这具经受了高强度运动几近极限的身体。

“对……对……”

他终于攒够氧分,抬起头露出扭曲而汗津的脸,嘶哑的喉音里风声咻咻作响。

“对不起。”

霎那间街道上亮起入夜的霓虹灯,斑斓闪烁将四周照得白昼般通明。



10

林涛和秦明没再说话——不是那么糟糕的结果。他们只是遇上考试分不出时间说话。秦明也刚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仅仅是如此而已。

——然而他心里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了些抵触。不夸张地说,他这时发现自己“曾经”真是掏心掏肝地信任林涛。大概是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接受,不知不觉地对方说什么自己也都接受。类似某种毫无原理可言的等价交换。这样无条件的平衡实在没来由地完美,而愈是完美的东西又愈是容易分崩离析,哪怕他再三告诫自己对方的行为并非出于恶意。林涛还是来找他说过几次话,然后大约是敏锐地察觉出他那种微妙到显微镜级别的态度变化,十分默契地没再来过。这当然令秦明松了一口气,同时又为对方总能对自己心思摸得个八九不离十这件事感到难以抑止地焦虑,因为这样一来就证明对方对自己的了解程度相当高,而反观这边,甚至连一点细节信息都提供不出去。

但若仅仅因为这个就赌气地拉近距离搜集资料是愚蠢的。秦明自诩从不做多余的事,因而也不会为了证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浪费气力。

只是缺少林涛后秦明看起来就真真是一个人了。他本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东西上,缺少外部信息来源后更显得隔世。在试题册上添补完最后一点笔记,夕阳的余晖几乎和红色的笔迹一个色调。教室里已经没有别人。秦明合上笔盖,那点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孤独而响亮地晃荡着。车棚里停放的单车明显变少,找到属于自己的那辆并把它挪出来也变得方便很多。秦明骑着车迎着血红的夕照回家,记起来自己刚转来时就是这样一副姿态,孤身一人摇摇晃晃。现在重又回归于此,却不知为何隐约地有些怅然。他想这多半是因为曾经拥有过的缘故。如果一开始什么都没有,自然就不畏惧失去;一旦有什么东西在掌心里待过,就会开始患得患失,指间空无一物后更是要开始怀念。

想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违背了最初的计划。按照原先所想,他该摒除一切不必要的人际关系,无论旁人对他抱持何种想法或观念都泰然自若处变不惊,而眼下仅仅是一个人从他的日常中退出此等微不足道的距离就令他像这样若有所失——他当然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但还是为自己不自觉寻找的行为感到些许滑稽可笑。

夕阳已经很低了。他不得不加快踩踏的频率,以此才能赶在夜色降临前办完所有要做的事回到家里。火烧云热烈而盛大地黯淡下去,云端的尽头指着灯光斑斓的市中心。他想他上次就是盲目地冲向了那个方向。霓虹亮起的瞬间如同一场光雨骤然降临地面,短暂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因而继续流泪,不过没再发狠地蹬动踏板。



许久不见的后果之一便是各种变化一目了然。秦明惊讶于林涛面上的那种憔悴,就好像开始有青青的胡茬从他下巴上冒出来了似的——虽然他还没有沧桑到那种程度。这个年纪最多是嘴唇上方会开始生出些细细的绒毛。“你看上去才糟糕得很。”林涛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于是秦明确认这个人的确是累得不成样子:除了疲惫极少有别的事物能如此出色地磨去表面的好脾性而显露出内核里尖锐的恶劣与冷漠。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林涛调整了语气,开口之前还是胡乱抓了一把头发,让秦明再次判定他根本没有听上去那样轻松:“——我是说,你看起来确实没有那么有精神。怎么了?是不是……阿姨没有好一点吗?”你明明知道。秦明想,惯例说着“还好吧”轻淡带过。“你呢?遇上什么事情了?”“我?……我没什么。就是这段时间没怎么睡好。”说着林涛如同要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夸张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睡眠不足。是个不错的理由,逻辑上也说得过去。

但是——秦明心里升起怀疑的阴云。这个时候还没有李大宝的存在,因而没有人能成为倾吐的对象。当然如果李大宝在说不定也只会说啊哟老秦你想太多啦。不过秦明隐隐觉得林涛并不好。没准他就是想太多,但他直觉林涛并不好。



事实上他自己也不好。但那无所谓。他习惯了不去说这些事,也许面对林涛他会说,不过现在他和林涛不大说话,所以没有说话的对象。无关紧要。他不会去说,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晓得。经过林涛家门前时秦明仍旧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吵闹电视声。他没来由地生出些嫉恨。变故正在他家里发生,而林涛还能肆无忌惮地置身于电视的闹剧间大笑。

他径直上楼。



11

事情比预料的更加来不及预料。秦明极少关心身边的嚼舌八卦,却未料想不少第一手消息都从此处流出。关键词让他脱口喊出“什么”,被打断的妇女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转过脸却看见是个十来岁的小男生表情变得尴尬:“啊唷你还不知道吧……”他一面往自己那单元跑,一面试图从混乱无章的脑海里寻出一丝能对理解现状有帮助的头绪。莫名恐慌从脚底爬升,他三步并两步跨上楼阶。

林涛看上去异常平静,甚至还朝秦明笑起来,像是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眼圈的颜色跟这样的表情完全不般配。他照常把他请进家门,平日里吵闹不已的电视安安静静地黑着屏幕。屋里安静得可怕。秦明斟酌着词汇,张嘴的瞬间发觉喉咙干得荒漠一片只传得出寂寂风声。林涛站在客厅中央,整个空间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空旷。“你也听说了啊。”他说,连声音都带着回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用尽一切方式让人知道这房子有多空似的。秦明吞咽一下,觉得嘴里更干了。“……什么时候的事。”他问,没敢相信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声儿。林涛撇过头来看他,只那表情就让他觉得心脏给什么东西狠狠地掐紧了。他说你还记得我爸吗。秦明说当然记得。当初林涛在班上就是因为这当警察的爸没少出风头,后来说是职位调动连着把妻儿一块带走。林涛又笑一下,秦明差点忍不住冲他喊你别这样笑了。

“我爸好久以前……殉职了。”不过一个开头就让秦明呼吸凝滞,“有个家伙拒捕,连捅了他好几刀,验尸的说他就像个马蜂窝一样。”林涛笑出声,秦明没笑,“他那些同事都不知道怎么告诉我妈。后来她知道了,坐在那里呆了十来分钟才开始哭,然后……”他指了指脑袋,仍旧苦笑,“起初还记得些日常要做的事情,后来就只是整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说她受刺激太大了,而这样的状况是无法抚养小孩的。所以他们带她去了收容中心,给我留了地址告诉我什么时候想去看她都可以。”

前几天她的状态有点不乐观——林涛吸了一下鼻子,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反手抹过去。秦明站在原地,预感到一些极糟糕的事情,却连张嘴呼吸的勇气也没有。林涛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他回想起一些细碎的片段,比如林涛家总是响亮得过分的电视音量,比如林涛进门前会说的“我回来了”,比如他从没见过的林涛的爸爸妈妈。一切忽然以意想不到又合乎情理的方式拼合,令他脚下的地面都为之微微颤动。他的手腕抖了一下,像是回应他脑子里一个一晃而过的念头。但他没有成功地阻止林涛继续说下去。

“——然后今天他们告诉我她死了。”

哪里的雷霆倏忽劈进秦明的耳朵,嗡嗡的回响在他脑中萦绕着久久不散。他呆立在那里,看着林涛背对着他垂下头去,背后凸出的骨头单薄脆弱。那两片肩胛肉眼难见地微微颤动,几秒钟后他反应过来他是在哭。

怎么办,老秦。林涛连声音也溃散,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脸上有东西接二连三地掉下来摔碎在地上。怎么办。现在没人要我了。

他说话的时候刚好摇晃了一下,秦明猛然回神急步上前扶他,不想他就这样顺着跪了下去,膝盖骨撞在地板上咚的一声。他开始大哭,更多的眼泪顺势而下,浸湿了他的衣领、前襟和袖管。跟着跪倒的秦明惊惶地抱着林涛的头和脖子,用自己所能想起来的所有方式尽可能地对他表现出安慰。他想这个人是多孤独啊,用电视的音量填充空间,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说话,用搂紧自己的方式抵御侵入心窝的寒意。他感到胃部一阵收缩。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他为什么极力挽留他在家里过夜,为什么执行起小至做饭洗碗大至挂号陈述等行动时如此娴熟流畅,又为什么一副明白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的姿态。他不是这里唯一一个反感黑夜独处的人,而他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独自料理自己的生活。那句梦呓般的谢谢和以为熟睡后轻轻握过来的手都找到了理由。他们原来是这样相似,都在过早的年纪里亲身学会了孤独的笔画,却又还没强大到能够消化它们的程度。然而林涛比他先一步到达这里,因而表现出经验者的姿态包容他的防备和谎言,反过来又借助他的存在咀嚼自己的苦涩和无助。在引导秦明走出泥沼的同时,林涛也在奋力将深陷其中的自己拽上岸来。

但是啊,林涛。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的母亲已经蒙上白布,我的母亲在几层楼上一点点死去——不,你应该是知道的。那天晚上是你从护士那里听来了真实情况,却反过来跟我说无需操心。可是这种事情终究是瞒不过的。你为什么要撒谎呢。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变成今天的你。我们的背景都变得如出一辙了。

秦明吸一口气,才发觉自己正和林涛一块比赛谁的眼泪流得多流得猛。是的,是的,叶青要死了。母子两个对此心知肚明,而这就使得死亡的过程变得缓慢而痛苦,像一把不带锋刃的钝刀慢慢磨锯着血肉,笨拙地将细小的伤口撕扯得庞大而淋漓模糊。早在秦颂坠楼之后叶青的一部分就随着他去了,现在她其余的部分也终于要承不住,全凭一些无关紧要的药物勉强支撑延续。叶青是温柔的女人,倔强的部分却比秦颂更甚,学到丈夫的理智和计划性后便像是不近人情。“明明。”她拉住秦明的手再三重复。她连自己死后的事都安排好了。秦明要如何立足,去向何处,在谁的关照下一步步长成丰满的羽翼,这些她都细细地考虑好,如同规划一张自己无法企及的地图。感到虚弱的时候她就会把一切细节都讲给秦明听,去哪里,找谁,说什么,怎么办,一字一句仿佛遗言。秦明痛恨叶青这一点。如果什么都为自己着想,为什么就不能为了自己再多活些时日。这样盲目而自以为是的母亲令他反感,却又令他无法割舍。对于他所拥抱的这个同龄男生而言失去母亲已经是完成时,对他自己来说则是将来时,甚至是进行时。用不了太多时日他们就是同病相怜的病友,而现在他们就已经在抱团取暖。“林涛,没事的。”秦明克制着哽咽,轻轻拍打着林涛的背脊,掌心抚过一节节尖锐又稚嫩的骨头,“会没事的。”

他的眼泪顺着面部弧度淌进嘴里。咸的。苦的。他知道更多的眼泪要流出来,他会把头埋进林涛的颈窝跟着林涛的节奏一起号啕呜咽。但眼泪总有停止的时候。

会没事的。



12

林涛和秦明最后一次见面。

“我要走了。”林涛言简意赅,因为汽车站的尘土皱着眉头,“我的……我爸有个老战友,要我过去一块过。他……这边的住处也是他帮着张罗的。”他扯出个笑脸,和从前大相径庭又有些不尽相同的样子。秦明说不清这种变化,不过他知道自己并不反感它,“要过居人篱下的日子咯。”他耸了耸肩,动作里已经能预见到成年后的林涛会有的姿态。“能有地方收就感激吧,少抱怨几句。”秦明说,林涛继续笑着,把肩头滑下去的背包又扯回原处:“你又怎么样?阿姨她……”他略一暂停咬住下唇,秦明帮他说下去:“她已经安排好了。是她从前的同学,想必是很信任的人吧,毕竟是把自己儿子全盘交过去。”

不愧是亲妈。林涛说。两人之间沉默一会,林涛说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秦明说“我要当法医,回龙番去”,语气果决咬字清晰。林涛惊讶道那不是和你爸一条路吗,秦明笃定一点头沉下点嗓音说我爸那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以现在的我的水平和能力都无法给予解释。我要搞清楚它。说着全无自知地发出细微的牙冠摩擦的声音。林涛为他的面部神情短暂蹙眉,在他有所察觉前飞快调整了状态笑称这下巧了。“我可想当警察呢。”他说。秦明眨一眨眼会过意来,惊道那不和叔叔一样了,全然没注意到自己从反应到回应和方才的林涛如出一辙。“那可不,警察老帅了。”林涛连连点头,“我从小看我爸当警察,他那些同事也总和我玩儿来着。保卫人民群众国家财产,犯罪分子一抓一个准。”说着夸张地做几个瞄准射击的动作。秦明安静地等他下文。作为警察家属又亲身经历过殉职带来的苦痛,说出来的话决不会是一无所知的小孩儿那般游戏玩耍地浮于表面。果然林涛很快便放下手来,口吻和视线一同沉下去:“当然啦。危险肯定会有,而且比所谓的出风头出现得更多。很可能还没怎么风骚就光荣了——呸呸呸。什么不吉利的。——不过我还是想当警察。这事儿我不开玩笑的。”说着又想到什么似的:“诶对了,以后咱俩就搭档,多好。你是法医,我是警察;你剖死的,我审活的。”他打个响指,“完美啊!”

后头的巴士开始招呼上车。林涛把地上另一只包拎起来,说那咱有缘再见合作愉快啊,三两步跳上车去拣个靠窗位子坐了,隔着玻璃仍旧朝秦明笑。发车的时候他把窗推开,秦明跟他挥手说再见啊林警官。林涛明显一愣,回过神来时车已经开出去。他从车窗探出来些,把手拢在嘴边有样学样:“再见啦,秦法医。”



13

时至今日秦明仍旧不相信六度分隔理论。或者说他并不关心它。世界依然很大,大到茫茫人海一下就能把他淹没。世界依然很小,小到他转过头去还是能看到林涛,隔着乌泱泱一片人兴高采烈般朝他不停挥手。就连要做相互介绍的领导也看出了什么停下话头:“怎么,你俩认识?”

“我俩渊源长着呢。是吧秦法医。”

“是很久不见了,林警官。”







Note:

灵感来自于和小伙伴讨(hui)论(yi)法秦1时的一个脑洞:林涛总是出现在警局吃睡的镜头,不是咬着泡面叉子在椅子上睡着就是办公室人都走光了还一个人在那翻文件。他为什么不回家呢?有没有可能林涛其实是比秦明还孤独的人?剧的重点是秦明,因而秦明的孤独所有人都有所眼见,而林涛这样成天乐呵呵的人若说他孤独想必十有八九会被一笑置之。倘若情况属实,林涛便是比秦明藏得更深、也更暗潮澎湃。

按照文里的设定秦喵大约不会再像剧里所表现的那般高冷了罢,毕竟这样一来在性格转变的关键阶段就出现了林涛这样一个干扰因素。“如果在那个时候能有谁来做些什么——谁都好,什么都好——事情会不会和现在有所不同”,这样的想法也是许久不变的一个主题。涛涛遭遇过困难,因而在发觉秦喵身处类似处境时及时给予了帮助,类似于“从坑里爬出来的人会提醒后来者不要掉进坑里”,同时与秦喵的相处也从另一个角度帮助了他自己。

希望这些内容能顺利传递到。很少一口气写这么长的文。有混乱处和bug烦请多多包涵。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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