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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费》(下)
后来，在难得长丰辖区没有恶性案件发生、一切看起来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关宏峰倒还真是会兴之所至地来韩彬的“指纹咖啡店”消磨时间。只是他发现每次自己说要来，到了门口就看到咖啡店已经打烊的招牌，里面连侍应生都没有一个，偌大的店面只为他一个人保留着，从来都是韩彬亲自招待。
“我来喝咖啡，你死活不肯管我要钱也就罢了，还特意关了店，这我可就担待不起了！你要老这样，以后我可不敢来了。”关宏峰开门见山。
“有时候关队会和我聊聊案子的事，这毕竟是些该保密的信息，人多眼杂，也可能多嘴，总该想办法避免。可如果关队因为客观环境的限制不肯和我谈案子，我又觉得太过可惜，错失了和关队学习的机会，所以，其实我这也是取巧，一劳永逸么。”韩彬说话有时候喜欢故意七拐八绕，不过在关宏峰面前，意思总是很坦诚。“再者，关队也不用太挂心，这间咖啡店也就是个我的业余兴趣，倒也不指着这么个店讨生活，也就无所谓了。”
韩彬的话句句在理，而且盛意拳拳，关宏峰也不好推辞，便说，“关店的损失我负担不了，但咖啡的钱，单结吧，不然，我真的以后不来了。”
“那也行，咖啡的钱我先记账，等年底了，一起结算。”
彼此各退了半步，距离便刚刚好了，虽然两人都很清楚，所谓“记账”这种话，不过是心照不宣的虚辞。
关宏峰虽然不喜欢喝酒，但并不是不会喝酒，他不喜欢的原因仅仅在于酒精会影响思维的敏捷性和全面性。自从他当了刑警，时刻保持头脑清醒就成了日常的自律要求，自然就很少喝酒了。特别是过去的半年多时间里，他时时刻刻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和压力，与弟弟共享身份这个计划，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危机四伏，他必须要让自己随时保持清醒，所以，连酷爱喝酒的弟弟，他都要出言规劝。
不过，在韩彬这里，关宏峰倒是破了例，一方面是韩彬调酒的手艺确实非常惊艳，另一方面也是他完全相信韩彬的推理能力，基本来说，就和相信他自己一样。
于是，零零总总的，关宏峰也就尝过了不少韩彬拿手的鸡尾酒，而他最喜欢的，还是“龙舌兰日出”。韩彬嘴角隐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觉得关宏峰所谓的“喜欢”里，恐怕更多的不是鸡尾酒本身，而是橙红的渐变色所隐喻的“日出”——对黑暗的恐惧终究还是在关宏峰的潜意识里留下了印迹。
当然喝得多了，最终两个人还是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单一麦芽威士忌”，鸡尾酒毕竟只是调剂而已，约等于糖水。
关宏峰知道自己那个弟弟是格兰菲迪的忠实拥趸，不过他没有那么死忠，主要也是喝得不多的缘故。韩彬推荐给他的倒不是格兰菲迪或尊尼获加之类很容易在酒吧喝到的酒，而是不算太常见的“高原骑士”，一家位于高地北部奥克尼群岛的蒸馏厂，创建于1798年，不但是苏格兰最古老的蒸馏厂之一，也是全世界地理位置最北的威士忌酒厂。
“为什么选这个牌子？”关宏峰问过韩彬，以上关于酒厂的知识也来自于对方科普，所以，韩彬这么选择，一定有除了酒之外的原因。
“我小时候挺喜欢看神话故事的，所以也看过一些北欧神话，就是阿萨神族，奥丁主神那一系。”韩彬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清透明亮的液体卷动着晶莹剔透的冰块，发出悦耳的声响。“虽然这酒厂是在苏格兰，但当地却保留着很强的维京文化印记，据说酒厂的创建者也是一位维京后裔，所以他们家出品的威士忌，在命名上就透出浓郁的维京特色。因为有特点吧，也就记住了，后来喝得多了，倒也觉出些特别的韵味来。”
“对了，我们现在喝的这款就属于他们推出的‘瓦尔哈拉英灵殿’系列，这款还刚好是以诡计之神‘洛基’命名的，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一会儿再尝尝‘雷神索尔’？”韩彬笑着问道，目光中颇多期待之意。
关宏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浓厚的泥煤风味，带着种不同寻常的冷硬粗砺，甚至带了点儿横冲直撞的野蛮。就像维京文化那样，不精致，却生猛且生动，入口时会有很强的刺激，不过很快，在雪莉桶中陈酿而得的浓郁果味便发散开来，混合着胡椒、焦糖、干果和橙子的味道，配上酒体本身较深的琥珀色，共同塑造出浑厚多层、余味深长的口感来。
“那大概还有奥丁、芙蕾雅、希弗、海姆达尔之类的吧。”
“倒是没有收集到那么全，不过，要是关队喜欢的话，我可以慢慢收集。”两人心有灵犀地玩笑着。
“如果我弟哪天来，可别让他发现你这些酒才好。”
“关队的弟弟不是喜欢格兰菲迪么？那个到还是可以管够的。”
“不论什么都别让他多喝了，他喝多了不闯祸的概率很低。”
“可我开门做生意的……”
“却没见你做我的生意。”
看着关宏峰一本正经的表情和双眸中荡漾的笑意，韩彬没再说话，而是拿起酒杯示意了一下，眼中熠熠的神采更胜以往，关宏峰拿起杯子，笑了笑，喝掉了杯中剩下的最后一口酒。
有时候刚好碰到饭点儿，俩人也懒得出门吃什么，便动手做些东西吃。
当然，关宏峰实在不太会做饭，此前要么吃支队食堂，要么就是忙起来吃外卖或泡面，过去的一段时间，倒是常在家吃，但真正下厨的其实大多是被关在屋里无事可做于是只好努力钻研厨艺的弟弟。韩彬也不太会做饭，虽然调酒和做咖啡的手艺很精湛，但煎炒烹炸实在不是他强项。而且咖啡店里也没有明火爆炒的条件，所以，两人也就随便弄点儿三明治、帕尼尼、各色沙拉之类的东西，或者现成的甜点，都是不用动明火的简便吃食。
简单、健康，但美味。
毕竟，人对于“美味”的感受力，一方面来源于客观的味觉，另一方面则来自内心的主观感受——与韩彬一起吃饭，总让关宏峰有种格外的放松和自在。
他们并不总是谈论案子，或者不如说，在这间咖啡店里，他们很少谈论案子。话题其实挺广泛的，从看的书，到听的音乐，再到一些纯粹哲学概念方面的探讨，都是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主题，而这些看起来过于虚无缥缈的话题，却又偏偏定义着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
他们在品味上很相似，包括对古典音乐和乡村民谣的热爱。韩彬对于古典音乐自有一套“数学方法论”，从音乐的节奏型到轮廓同构，再到等差序列的运用等，让关宏峰觉得自己在音乐的理解上，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关宏峰还曾去听过一次韩彬的出庭，是一起刑事案件的辩护。作为津港市结案率最高的前刑侦支队队长，关宏峰在听检控官的起诉书时，心里就替他们捏了把汗。虽然证据链看起来还算完整，但关宏峰这样经验老道的刑警，还是听出了其中的问题，哪怕他根本一样证物都没有检查过。这样逻辑并非无懈可击的起诉书，真的不会被韩彬抓住漏洞痛打么？
当然会！
韩彬的辩护词几乎完美无缺，质证过程中，更是连续驳倒了多份证词和证物的可靠性。按照休庭时的情况，如果控方下次开庭不能补充拿出具有绝对说服力的证据，那么，判决控方败诉是迟早的事——关宏峰看到检控官和韩彬握手时的一脸懊恼表情，估计回去也是要和提交证据的刑侦队大发雷霆了。
待韩彬换了衣服，两人一起走出法庭，坐进车里，关宏峰忽然说，“还记得我从长春回来后，你和我说的话么？”
“刑案的辩护收费？”韩彬反应很快。
“物超所值！毕竟是要连带着破了分局专案组都破不了的悬案，收十倍都是应当应分的。”关宏峰说着，扭头看向开车的韩彬，目光非常诚恳，“你的辩护词和质证过程，一方面让我对刑案结案报告的严谨性有了更深的认知，另一方面……”他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砸锅卖铁都要请你出山的。”
韩彬听完笑起来，他转头看了看关宏峰脸上认真的表情，“关队，其实我完全相信，你不会让你和你弟的案子走到对簿公堂的那天的。”想了想，又加了半句，“幕后主使无论是谁，我想他们也不会愿意。”
关宏峰也笑起来，如果韩彬愿意施以援手，他相信，自己和弟弟的案子真相大白的那天，应该不会太远了！就算过程中自己真出了什么意外，他也相信韩彬可以继续去还关宏宇以清白。
这种可堪托付的感觉，就像层次丰富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浓烈、悠长、炽热，无声地灼烧着他的心……
很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