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发现他是游戏里的Npc这件事,要从他在某一夜忽然多出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记忆说起。
所有机械般循环运转的程序,都有可能在某个时刻发生一些难以设想的“错误”,这个错误或许会导致整个程序的崩溃,又或许只是产生一些难以察觉的小小意外。
塞巴斯蒂安便是那个意外。
他在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时并没产生多大情绪,孤僻如他,在长年累月囿于自己的小小世界后,早就缺失了某种该有的情感。
真正让他觉得难受并且深感混乱的,是在那些记忆片段一股脑儿涌向四肢百骸的同时,由脑海深处不断传来的分裂般的疼痛。
好像一个灵魂被撕扯成了三个等份,每一等份都妄图占据并主导他的身躯。
塞巴斯蒂安躺在床上,脑子传来的刺痛让他那编写程序时的缜密思维减弱了几分,但这并不能影响他缓慢地从那些模糊的记忆中提取信息。
目光所至的天花板因为眼神失了焦距而开始虚化,从这虚化中铺开来的,是一个个极陌生又带着莫名熟悉感的画面。
破败的农场,阴暗的矿洞,翻着风浪的大海。
似真似假的场景变换就像在播放幻灯片,唯一不变的,是始终占据画面中央位置,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儿。
塞巴斯蒂安在看到那个模糊身影的第一眼,便发觉有什么莫名的情绪在拉扯着他的心脏,三种同属于他、却压着不同音调的的声音钻进他的耳廓。
一个在渴求,
一个想占有,
剩下一个安安静静,只偶尔低低浅笑几声。
等到终于厘清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一夜未眠的塞巴斯蒂安从床上坐起身,轻微汗湿的碎发凌乱地耷拉在额头,而后被那苍白长指撩开,一贯沉静无表情的面容竟忽地扯出一抹笑来。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那是罗宾在开始她每日例行的招呼儿子吃饭的行动,却没想这一次竟破天荒地得到了儿子打开门的回应。毕竟他几乎从不曾和家人一起吃早饭,总是把自己隐在地下室中,心安理得地错开与每个人相见的时刻。
玛鲁对她这位同母异父的继兄并不了解,但好歹经过许久的共同生活,还是能感觉出,今日的他与过往相比有着微妙的不同。就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一般,虽然那种独属于青年的朝气本就极少出现在他身上,但也绝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消失殆尽。
她在夹菜时无意间对上塞巴斯蒂安的眼睛,那暗紫的幽深瞳孔有那么一瞬接住了她的目光,随后投射过来的眼神却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如果说过往他们之间鲜有的眼神交汇中,塞巴斯蒂安看她的眸里只不过是带着陌生和疏离,可这一回,玛鲁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眼神里的冰凉,仿佛并没有在看一件活物。
塞巴斯蒂安看见对面的继妹慌张地垂下脑袋去扒饭,忽然想起某个久远的画面——
女孩儿低着头,一小筷一小筷地将白米饭送进口中,嚼着那自己种出来五谷吃得开心,乌黑的长发有几绺从耳边垂下,她用手将那发丝往后撩去,随着这动作抬起眸,对上自己紧盯着她不放的目光,微怔之后红了脸,随后埋头闷吃的动作都明显快了些。
塞巴斯蒂安在这莫名让人心情愉悦的记忆中回神,手中银匙缓慢地搅着汤碗,终于启唇道出预想好的问题。
“听说,镇子西边那块旧农场的主人要回来了?”
罗宾似乎被儿子少见的主动提问惊了下,怔愣几秒才答,“是有听镇长说过,老农场主的孙女准备从城里过来,要把那地方重建了。”
“什么时候到?”
“明天就该到了,”罗宾接过德米厄特里斯给她递过来的调料碟,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你怎么也知道这事?”
就连她也是在前阵子才从刘易斯那儿听来的消息。
“听山姆说的。”塞巴斯蒂安随意回了一句,垂眸看着银匙在乳白浓汤中划开的小漩涡。
脑中又不可自制地回想起那曾有的三次“初见”来。
第一次在矿洞外的那条河边,早已在鹈鹕镇住下一段日子的女孩儿背着她挖矿的战利品,缓慢地往回家的路挪,背上厚重的包袱让她看上去显得更加小只一些,见到自己时眸光一亮,把满身疲惫抖散了,元气满满地向他打招呼。
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往后的两次皆是在春季1日,那时的塞巴斯蒂安没有继承过往的记忆,面对言笑晏晏向自己打招呼的新邻居,那点对她明明才初次见面,却用满含期待的笑眼望他的疑惑,轻易就被风吹散去。
如今回想,才发觉女孩儿那状似偶遇的行动,其实十分容易被看穿。
这一顿早餐并没有持续很久,塞巴斯蒂安食量本就不大,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后,象征性地喝几口汤,再说一句“我吃好了”,便起身回了房间。
他并没有坐回电脑前,而是在书柜边站定了会儿,长指从一排书里抽出一个空白的本子,摊开一页摆在桌上。黑色钢笔在墨水瓶里蘸过,堪堪悬在白色纸张上空几毫米的地方,终究没有落下。
塞巴斯蒂安这才发现,他没法清晰地忆起女孩儿的面容,即便那张小脸上的清丽模样,分明熟悉得像刻印在他脑子里一样,却随着时间的拉长开始模糊起来。
钢笔笔尖忽地一颤,有几点墨汁缓慢滴下,晕开一小块黑迹。他垂眼盯着那点墨迹,抿起薄唇,在心底里算着时间。
记忆里最后一次和女孩儿相见是在秋季,自一夜睡去后,女孩儿消失,他的世界也沉入黑暗中,意识被剥离,无法感知,无法思考,更遑论察觉时间已流逝多久。
再醒来时,他还是那个孤独盘踞在地下室的塞巴斯蒂安,对于自己曾在黑暗中长久沉睡一无所知,直到那些轮回般的记忆一齐涌入脑海。
原来那人消失至今,已久到记不起清晰面容的地步了。
思及此,那握着钢笔的手指不自觉捏紧了几分。
滴着墨的笔尖还是在纸上画出一个小小的轮廓。塞巴斯蒂安并不擅长画画,他只是照着脑子里忆起来的女孩儿每个角度的样子,细细地用墨线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状来。
空白的纸上很快显出一个蹩脚的人像,塞巴斯蒂安在右上角的空白地方画了一个方形的框,钢笔再次落下时顿了顿,没有填上名字。
他知道农场主的名字,那两个字在他的三次“轮回”中,于日夜的唇齿启阖下吟念过无数遍,可在那些记忆和程序将他脑袋灌满时,他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罢了。
名字,面容,身份,都是假的。
她是程序之外的来客,偶然打开了他所属的游戏,进入他的世界,给他打上不同性格的补丁,和他纠缠了三段不同的人生。
低垂的眼瞳里眸光渐渐加深,塞巴斯蒂安凝视着纸上长框,微一抬眼,瞥向墙上挂着的日历。
明天,春季1日,亦是整个游戏开始的节点。
他把画了人像的纸页撕下来,走到床前,掀开枕头压在了下面,勾着唇角无声一笑,随后转身缓缓离开了地下室。
门外下着小雨。
罗宾在厨房忙活,塞巴斯蒂安轻车熟路地拉开柜台下的一个柜门,拿出几大把钥匙里面最陌生的一把塞进兜里,撑了伞出门,踩着润湿的泥土,踏着缓慢的步子往镇子西边去。
昔日偌大的农场现今一副破败不堪的模样,杂草乱石遍地,树木插着空往上生长,只有最上头的老房子,镇长才让罗宾帮忙修缮出来,门上挂着一把厚重的锁。
钥匙插进锁芯后旋转一圈,磕出一道声响来,塞巴斯蒂安推开门,走进了这座熟悉的房子。
汹涌而来的记忆让他的脑子开始有些疼痛,他静静等着意识回复清明,这才一点一点地环视起屋子来,
其实塞巴斯蒂安还没厘清过往的感情,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花了一夜的时间,才思考清楚这世界的规则和过去的三段记忆。而这一次来,仅仅是想确认,他究竟想从即将到来的“人生”中再获得些什么。
他仔细回忆着和女孩儿在这房中相处的每一个场景。
第一个自己和她并不十分亲昵,却也会偶尔对她说上一两句别扭的情话;第二个自己无时无刻不将眼神黏在她的身上,眸光里的暗色有时阴沉到可怕的地步;第三个自己则是完全蜕变了的灰狼,只要有空闲,便将她捞进怀里,让暧昧的吟声响彻整个房间。
脑海里的画面最终停留在了交缠的身影上,幽紫的眸光愈发暗了下来。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塞巴斯蒂安从出神的回忆中醒转过来,抬头看一眼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恍惚中好像看见了截然不同的三种神情,在模糊的视线里逐渐合一,形成一个极浅的笑容。
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塞巴斯蒂安这么想道。
桌上的闹钟被长指拨弄几番调好了时间,他在那张微凉的床上轻轻躺下,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第二日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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