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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我叫秦淑酉,时年十六,京中贵女,家父是三品吏部侍郎。
明乐五年,得召入宫。
庆朝至今一百年有余,兴王法,弱官候。去年家母的嫡兄受封二品千户侯,家父为避皇权忌惮,又免家族过大,惹朝中敌目,故使我胞弟自行请愿驻扎南疆,而今年又向圣上举荐我入宫。
对于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或可说是意料之中。当宫里来人宣读圣旨之前,我似乎就沉静的接受了自己未来的深宫长日。
倒是母亲一直落泪,这几日都拉着祖母姨母,同我嘱咐甚多。她怕我轻信她人,怕我遭人算计,怕在宫中没有民间这些稀奇古怪的玩物我会感到无聊。
他们虽然说了许多,但又有许多话没有说。
比如,他们哭哭啼啼担心我这那,可最担心的又心照不宣似的从不提起。是了,伴君如伴虎,若是皇上要治我的罪,那项上人头自有新的去处。
一日辰时,我正吃着酥梨糕,盯着地面决定要弹地上的蜈蚣玩。不过刚让侍女桃钰帮我拿来弹弓,宫里就来人了。来的正是如今的大太监首领楚公公,听嬷嬷说,他自小伺候皇上,如今是皇上身边最信任之人。
我还来不及反应,我的嬷嬷就迅速拿帕子擦了擦我沾满糕粉的手,赶紧拉着我的手腕跪下接旨。
楚公公宣读圣旨的时候我尚且心不在焉,毕竟我早先就知道,甚至还知道圣旨里头写的给我的位份。
当时一家人几乎都跪下来听圣旨了,听到我位及昭仪,母亲似乎也松了口气。
入宫即昭仪,是如今宫里大多的女子都羡慕不来的。
当今圣上崇尚利民,推行文治武功,在位五年,整日与奏折作伴,后宫几乎如同虚设,算上皇后娘娘,迄今也不过十几人。姨母说我此番进宫,只千万保证安全,皇帝虽无心于此,但后宅的争风吃醋尚且能吃人,更何况是宫里头呢。
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毕竟皇上的荣宠本就少得可怜,为这个争破脑袋,不大合算。
入宫为妃嫔的,虽然比不上本作为三品大员嫡女的成亲时该有的架势,但我入宫那日的仪仗也称得上是红妆十里。
2.
我入宫已经一月有余。但除却进宫初日,皇上再没来过我宫中。
那日我身着红衣头戴红纱坐着銮轿被抬进了披香殿,向皇上叩拜见礼之后,就坐在房中等他。等了多久我尚且不知,只知道房中香燃尽了十数根,待到天色暗时,连蜡烛都燃了一截。
他掀起我盖头的时候周谨多礼,似乎在给一个女子最周到的尊敬。
而他看到我相貌的时候似乎是惊喜的,深邃的眼睛微眯,似乎还闪烁了几分。我本以为自己的容貌或许能得他几分怜惜,但却只是我的一些无稽幻想。而往后的日子,仿佛也一眼就看到了头。
不过这一个月来我可并没有闲着,宫中毕竟是普天之下最繁丽华贵之处,这一个月来我日日散步,也才走了宫中的六中之一。也并非我懒怠,除却寻常妃子早晨要与皇后娘娘请安之外,我午后又常与太后娘娘闲谈,自由时间本就不多,又是七月里,日头多少有些毒辣。
说起太后为何偏爱我,大抵是因着我儿时入宫赴宴过一次,就那一次惹了她青眼,那日便扬言日后要接进宫中来陪她。
我也很喜欢太后娘娘,年过半百尚且风韵犹存不说,慈眉善目常常赏我一堆好吃好玩的。自进宫来皇上的赏赐没有几次,但太后娘娘的赏赐却如流水般进了我的披香殿。
这一个月我还有心八卦,旁敲侧听地捋清了后宫中的几位妃嫔之间的关系。
比起先帝后宫,当今皇上登基五年,后妃人数少的可怜,两年前的选秀也是草草了事。
皇后之下尚无贵妃,妃位只有贤妃娘娘一位。贤妃娘娘吃斋念佛,空有协理六宫的名头,平日里其实也不怎么帮皇后娘娘处理后宫事务,一心扑在她的禅意佛法之中。
嫔位有丽嫔娘娘与颇得圣宠的玉嫔娘娘。丽嫔生的貌美,刚入宫时皇上对她颇具青眼,但她暴躁善妒;玉嫔似一朵白莲,是皇上非常关照的对象。
与我同在昭仪位的还有一位楚昭仪,似乎是潜邸时就非常努力争宠的姐妹。皇上刚登基时她只是个美人,经过非常努力的宫斗,五年后已经位及昭仪。
容华一人,美人有五人,才人有六人,据我所知,要么至今无宠,要么就是与我迄今一样的状况。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非常的无趣,甚至有些过分宁静。原以为我入宫即位列昭仪,少不得有人要巴结我,可事实上除了往来的客套,几乎什么也没有。
我尚且不曾与人交好,只有一位张美人儿时有几面之缘,比他人面熟些。原本我本着保命原则,想加入皇后的阵营,但我几次三番上门送礼,皇后却对我不冷不热,让我愁不堪言。
不过我入宫这一月余,也发现了外面传的“当今圣上无心后宫”只有一半属实。皇上其实并非不留心后宫,而是独宠玉嫔娘娘。
玉嫔生的风姿绰约,才情博识,又一副娇弱病容,令人见之怜惜。相比之下,丽嫔虽美,却空有一副皮囊,少了让人疼惜的柔情。
我若是皇帝,我也会喜欢玉嫔的。
3.
没想到,玉嫔竟然约我下棋。
桃钰替我梳头簪发的时候,我尚且想不明白玉嫔为何主动邀约,直到我来到了云福宫,看见仙姿玉颜的玉嫔姐姐,正坐在石桌边斗蛐蛐。
她抬头见到我,笑着说:“妹妹来了。”等我行了礼,她又说:“快坐罢,先吃点杏仁酥松松嘴。”
她拿了茶杯,用茶洗了洗。神色神秘的给我斟了一杯紫红的液体:“尝尝这个,芳岚姑姑独创的梅子茶,全天下独一份呢。”
之前家里给我的银两和丰礼,我都准备拿来讨好皇后,但是皇后收了礼却不太给面子,弄得我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心情不太好。但是玉嫔宫里的糕点和梅子茶真的很好吃,比我宫外家里的小厨的有过之无不及。
我赶紧嘴甜的夸赞,倒惹的她一阵发笑。
玉嫔芳龄二十有三,她没有同别人一般叫我妹妹,她喊我小酉,她看我的眼神中似乎还带了些慈爱。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觉得欣喜非常。
她给我展示她的蛐蛐罐。她的蛐蛐看似强壮,实则并非最适合观赏比斗的品种。
我一边喝着酸酸甜甜的梅子茶,一边探头探脑的观察云福宫的摆设布景。我兴冲冲的讲了蛐蛐的品种和差异,她似乎很满意,叫了随身的姑姑替她留意这些。
我实则是个文静的闺秀,但聊起蛐蛐实在收不住,直到天色将晚,还被留了膳。玉嫔宫里的膳食竟然有专门的厨子按她的口味来做,真是好吃的要紧,就不免多吃了几筷子。
晚膳将歇时分,我悄悄摸了摸隆起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准备告辞。
没想到这时皇上来了,穿着一身明晃晃的黄,金银线绣的龙攀了全身。我反应极快,瞬息之间不仅跪了下来,还将额头抢地,叩出一声响。
玉嫔似乎司空见惯了,微微福了福身,和皇上解释了她请我来做客,又留膳的事。
好在皇上看见我也没有不开心,只是看了看风卷残云的八方桌,寒暄似得问我吃饱了没有,需不需要再让御膳房上些。
我内心非常的紧张,毕竟我和皇上最多只能算见过两回。
我福身告退的时候,正好听到皇上说了要在云福宫留宿,心中觉得有些不自在,快快的离开了。
嬷嬷在宫门口等我,我说我在玉嫔娘娘宫里见到皇上了,她便马上问我有没有给皇上留个好印象。
我说有的,我展示了大庆朝今年推行的节俭风气。
嬷嬷似乎没明白,但还是一脸“孺子可教”的笑了。我没言语,扶了扶发髻,端庄的回了屋。
我没想到第二天夜里,皇上居然来我宫里了。也不能说是夜里,是晚膳时分,我正摆膳的时候。
我好像是第一次听见我宫里的太监喊“皇上驾到”这几个字。
我这次没有拜年,而是非常端庄合宜的行了礼,还抬起头,露出我本就明媚的脸蛋。
“皇上来披香殿用晚膳吗?”我垂眸道。
皇上三十有一,长眉深目,清俊非常。可惜后宫寡少,又不广纳新人,不然京中小姐自然是有了好去处。但何为好去处呢?虽说我如今还过得闲散,但若是染上了杀头大罪,也没有什么别的去处能去了。
饭时他说:“朕似乎记得秦昭仪才学斐然,都读过什么书。”
我一五一十的将读过的书告诉他。包括不入流的野史,和坊间杂谈。
他似乎不很理解,神色中颇具失望:“秦卿之女,竟然喜读野史杂谈。”
我心觉坏了,他问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欺君。
我忙笑说:“臣妾都是背着爹娘夫子悄悄看的,打发时间。”
他不置可否,不过气氛确是松散了下来。他只说玉嫔读书颇丰,但大抵都是四书五经或数理卦志。我点点头,说谢谢皇上指教,并保证会像玉嫔娘娘那样好好读正经书。
我第一次被皇上翻牌子,很不自在。皇上本人却完全不在意我的心情,自顾自坐下吃膳,又自顾自摆弄了我书房的话本,再自顾自喊了人来安置。
第一次被皇上翻牌子,另一种意义上,也很不自在。
4.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皇上已经遣人通知玉嫔,夜里要去她宫中,可临了之时玉嫔又犯了头疼,无法侍奉圣驾。皇上去看了她,又不知为何想起了我,就来了披香殿。
第二日晨间就送了许多赏赐来,大多是金玉珠宝锦缎之类的,让嬷嬷在写给母亲的心中替我扬眉吐气了一番。
我知趣的拿了些上好的玩意,去拜见了玉嫔,有意谢她提携之恩。
玉嫔却不以为意,只笑说宫中侍奉皇上,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多谢。
如果都是自家姐妹,为何要与丽嫔不好过,为何要夺了她原本的荣宠呢?我心道,自然没问出口。
但玉嫔姐姐确实是个妙人,生得好看又有才情不说,宫里的吃食还是一绝。我不是贪吃的人,在她宫里总是要吃个大圆肚。
一来二去我和玉嫔也称得上交好,我还给她看了我饲养的蝎子,不过倒是把她吓了一跳,咳嗽连连。我很过意不去,就亲手做了酒酿圆子送给她。
我十分自信她吃了以后一定会夸我的手艺,坐在宫里心情正好的嗑着瓜子,就来了两个面色不善的太监,其中一个手着拂尘,面容冷极。
“秦昭仪,皇上有请。”
……
我到了坤宁宫,皇上正坐在皇后的凤座上,皇后在侧,凝着我看。皇上的脸色何其不好,面色又青又黑,眉头紧皱,似乎对我的项上人头十分有兴趣。
但还给我赐了座。
皇后敲了敲椅侧,缓缓道:“秦昭仪,你为何要害玉嫔?”
顿时晴天霹雳,我扑通一声跪下,吓得浑身发抖,把头往地上连撞了三下。我说:“臣妾冤枉啊,臣妾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是玉嫔姐姐的哮喘又犯了还是头疾有碍……”
我虽没抬头,但我知道皇上和皇后相视一眼,皇上说:“玉嫔如今身陷昏迷,若不是太医及时施针,后果不当设想。”
我赶紧说我不知情,我只是前日将自己养的蝎子给她看了眼,她就吓得咳嗽不止,但不一会儿便好了,彼时还请我一起插花,不曾有大碍。
皇上怒气虽盛,但终究不是不讲道理的。皇后说:“听闻玉嫔今日只吃了你送的圆子?这份圆子可是从你宫里来的。”
我解释说这是我亲手做的,不曾过别人的手。
皇后冷冷说:“那便是你这毒妇下毒残害玉嫔,快拉下去,打三十大板,降为才人。”
……我无力辩驳,我甚至不知玉嫔是中毒还是别的,就草草的被降为才人。我正跪在殿中大喊冤枉,但座上的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几位身强力壮的侍卫正走向我,我还是不放弃,一直大喊着冤枉,喊着求皇上明察。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位太医气喘吁吁的冲进大殿。
皇上便让太医赶紧讲。
太医说:“微臣施针发现,玉嫔娘娘并未中毒,双颊酡红,是不胜酒力,想来一会儿就当醒了。”
皇上:……
皇后:……
皇上:“你做的什么圆子?”
我:“江南名菜,酒酿圆子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