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切百无聊赖地晃着酒杯，极力克制着想要打哈欠的冲动，维护着身为一个秘书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他斜眼望向自己那正与某位亲戚谈笑风生的boss，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下头，移动到了一个自以为无人关注的角落。他酝酿好了感情，正打算释放一下积攒的困意。谁知哈欠打到一半，他猛地听到背后有人叫他。

“鬼切？”是博雅，“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鬼切本就心虚，被博雅吓得一个激灵，再加之哈欠让他双眼泪汪汪的，看上去活脱脱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狗似的。

“你怎么了？！”博雅见他这样，顿时心中冰凉，以为堂兄那些作大死的所作所为终于被鬼切察觉了。

“我……还是不太适应这种场合，有点犯困。”鬼切对博雅说了实话。

博雅哭笑不得。

“你是兄长的秘书，又是——”博雅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用哪个词比较合适，“咳，总之你要尽快适应，以后这对你来说会是家常便饭。”

鬼切知道博雅说的都是事实，不由叹了口气。

博雅拍了拍他，说：“不过我理解你的心情，与其说是家宴，倒不如说是打着家宴旗号的商业聚餐。”

血缘固然还在，比血缘更浓的是利益的纠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去捅破。

“我看你倒是游刃有余。”鬼切看着博雅，说道。

“生在这个家庭又有什么办法。就比如兄长，他也不见得喜欢这种场合。”

源赖光喜不喜欢，鬼切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人是真的很擅长。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甚有章法，既不会让人产生被怠慢了的不悦，也不会妄想可以与他平起平坐。

也许这就是上位者对分寸的掌控，令人如沐春风的同时，保持心底的敬畏。

鬼切原本以为，在这种场合，秘书的职责就是在boss忘记了某位来宾的名字时救急，避免彼此的尴尬。可是他发现，源赖光根本不需要这项服务，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所有人的信息，甚至还记得对方秘书家里有一位今年刚上中学的小女儿。

作为一个毫无用武之地的秘书，鬼切的处境难免有些微妙，而让这处境愈加微妙的，是源赖光的态度。他会耐心地向每一位初见鬼切的亲朋好友介绍，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也是令人无法想象的。

“这位是我的新秘书，鬼切。”

虽是介绍，却也不多言，点到为止。但这已经足以引得不知情的外人对鬼切投来惊讶中暗藏狐疑的目光。

这架势，这神情，不像是介绍秘书，倒像是在炫耀晚会的舞伴一样。

哪有会让老板如此介绍的秘书？到底谁是谁的秘书？更何况源赖光不是普通的老板，他可是日本第一财阀家族的掌权人。

众人心中存疑，但是不能问，更无法凭借着想象力自行参透鬼切的真实身份。只能表面上客套着，寒暄过后，转身之际，趁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扭头再次望向那个看上去有些拘谨腼腆的少年，视线中或是好奇，或是震惊，又或者是明显不怀好意的探究。

“赖光，”鬼切以前从没接受过这形形色色眼神的洗礼，低声对源赖光说：“也不用……这么高调吧。”

源赖光看向他，笑了笑：“这就觉得高调，那将来公开关系的时候你岂不是要把自己锁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了？”

鬼切顿时无话可说，因为惊讶。他惊讶于源赖光竟然已经考虑到了对外公开关系这一步，这是长久以来始终处于过保护状态下的鬼切不曾奢望过的。

若真到了那一天，除了博雅之外，如今在场之人估计都会惊掉下巴吧。

可是，鬼切此刻还没有注意到，有一道温和却又略带玩味的视线在他和源赖光之间打了个转儿。待对方看到源赖光凝视着他的眼神之后，更多了几分了然。

那视线的主人，正是源赖光的远房亲戚兼前未婚妻，藤原真琴。虽说从婚约缔结的那天起，她从未把源赖光当成是自己的未婚夫，对方亦是如此，可在世人眼中，她依旧是那个被悔婚的可怜人。

当年源赖光突然提出要将婚约作废，这无异于狠狠扇了藤原家一个耳光。上流社会的圈子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源家和藤原家的这次联姻，论谁也想不到源赖光会这般轻飘飘地说废就废。为此，藤原俊也暴怒，即将和源氏合作的其他项目也统统终结。源氏旗下企业的股票暴跌，除此之外还有承受舆论压力，自家祖父更是百般刺探施压。

那段时间的源赖光不可不谓艰难，藤原真琴把这艰难都看在眼里。她认为，悔婚是二人共同商量后的结果，并不是源赖光单方面的任性毁约，而他却把责任全部揽了过去。

藤原真琴自觉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的同时，也不禁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能让源赖光这种人物为了她如此义无反顾。其实，解除婚约时，源赖光没有说任何理由与借口，但女人的直觉让藤原真琴清楚地感知到，他一定是有了其他心上人。

今日终于得见，出乎她意料的是，对方竟然不是女人。源赖光把她介绍为“远房亲戚”的时候，她瞬间就明白了，原来这个眉眼清秀的银发少年就是那位神秘的心上人。

然而藤原真琴还是心存怀疑，担心自己会错了意。直到她看清了源赖光望向那位名为鬼切的少年时的眼神。

不会错了。因为那种眼神，与她的恋人看她时的毫无二致。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加坦诚且不加掩饰的眼神。

尽管那个人的所作所为与坦诚二字简直背道而驰。远房亲戚？亏他想得出来。

酒过三巡，藤原真琴离开了喧嚣的会场，独自一人来到庭院中，坐在凉亭中欣赏月下流水，清静清静。

谁知她刚坐下来，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来者是源赖光。见到他，藤原真琴并不惊讶。

源赖光也不和她客气，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这是婚约解除之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当然，线下联系更是不可能的。按理说双方都多多少少会有些尴尬，可二人皆是神色如常。只有彻头彻尾都不曾有过一丝感情的人，才能做得到这般无所谓。

“刚才的事，谢谢。”源赖光率先开了口。

“不客气。”藤原真琴笑了笑，“没想到你的口味竟然是这样的，真是意外。”

源赖光轻笑一声：“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外务大臣家二小姐的事情。”

闻言，藤原真琴怔了片刻。外务大臣家的二小姐正是她如今的恋人，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公开。她本以为她们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他察觉了。也是，这世上又有什么情报是能瞒得过他的呢。

藤原真琴立刻恢复了常态：“你既然知道，就更不必来谢我。你我本是一路人，帮你也有可能是在帮我自己。”

“除了道谢之外，我还想知道，老爷子今天为什么要邀请你过来。”

“我是源氏的远房亲戚，邀请我又有什么奇怪？”

源赖光被噎了一下，道：“如果你只是作为远房亲戚来参加家宴，那自然没有问题。”

见状，藤原真琴也不再拿他打趣，正色道：“我也纳闷他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邀请我，但这也不是不合情理的事。你我的联姻虽不成，源家和藤原家还有其他裙带关系在，邀请我并不算突兀。然而，”她话锋一转，“现在看来，他打算拿我的身份在做文章也说不定。比如，气一气你那个小情人。”

“……鬼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介意，毕竟只是前未婚妻。”

“哦？是么。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我是谁？”藤原真琴不以为然，“不介意的前提是百分之百的坦诚，可看他刚才的反应，他似乎并不知道过往的纠结。如果万一被他发现你在对他说谎，说他不会介意，你自己信么？”

源赖的视线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没有说话。藤原真琴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以她的身份却也不好多说。

“那么作为你的前未婚妻，再劝你最后一句，如果你真的在意他，就不要有任何隐瞒。”

说罢，她站起身，径自离开了。

她走了之后，源赖光一个人独坐在凉亭中。夏夜里的虫鸣不绝于耳，聒噪得令人心神不宁，可他却仿佛听不到一般，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不知在盯着何处出神。

刚才那番劝告非常耳熟，就在昨天，博雅也劝过他类似的话。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独裁”和“专制”，他承认鬼切或许有知晓的权利，但是却没有知晓的必要。因为他从最开始就瞒了鬼切太多事情，如果他现在向鬼切坦白说藤原真琴是他的前未婚妻，那势必就要牵扯出当时为何要订这个婚约、他又是如何悔婚的，悔婚之后他遭遇的困境、源经基对此的态度，又是如何在暗中试图把这个“地下情人”揪出来修理教训的。这样一来，鬼切就会知道老爷子这两天对他表现出来的和蔼都是在做戏，是虚假的。

源赖光并不担心鬼切知道这些之后会沮丧到一蹶不振，然而，真的有必要主动让他知道么？

源赖光的回答依旧是，没有。

不管别人作何感想，这就是他源赖光的最终决断。既然他心意已决，那就会将鬼切瞒到底。更何况，事到如今，别无选择。

若万一真有一天瞒不住了，到时候再做打算也来得及。在这方面，源赖光可算得上是一个有前科的惯犯，或许这也正是他如此一意孤行的原因之一。有经验，自然也就有底气。尽管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原来你在这里。”

突然，鬼切的声音将源赖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源赖光面前。

源赖光见到是他，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问：“是不是家宴太无聊了？你要是累了，我们一会儿早些回去。”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鬼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柔声反问道。他的声音比夜风还要轻，仿佛随时都会飘散在风中。

“我刚才在和别人说话。”

“和谁？”

“和藤原小姐，你刚才见过的那位。”源赖光并没有刻意遮掩，参杂着真实的谎言才更加自然。

“哦，”鬼切若有所思地应了声，追问了一句：“是你那位远房亲戚吗？”

听他这么问，源赖光内心有过短暂的挣扎，但是最终，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贯彻他的方针，点了点头。

鬼切静静地盯着他，脑海中不停回放着刚刚源赖安和他说的那番话。他的视线在源赖光的脸庞上徘徊了良久，试图寻找一丝慌乱、愧疚又或者是不安出来，然而他失败了。那张硬朗英俊的脸上满是从容，在这昏暗的湖边亭中，却是那么刺眼。

鬼切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回答你方才的问题，你家家宴一点都不无聊，反而有趣得很。"

源赖光没有察觉他的异常，说道："我还担心你会不适应。"

"谢谢你的担心。"鬼切依旧微笑着，他侧过身，望向月下洒满了星光的湖泊，"这里的夜色真美。"

"你喜欢就好，你若是喜欢这种风格，多摩川的那套院子也可以改装成这样。"

鬼切沉默。

源赖光没有等到他的表态，抬头望了他一眼。从这个角度，源赖光看不到的，是鬼切紧握成拳的双手，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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