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置身于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像湖蓝色的鱼缸，又像是灌满水了的洗衣机内部。两条细长的红尾鱼在他面前摇曳着尾巴，肚圆肥大，大约怀胎三月。一个人坐在他的对面，长着苍白美丽的脸，和他一样环着膝盖坐着。他轻轻地和自己说话，唇瓣变幻着不同的姿态。可是你知道，在水里是无法说话的。咕噜噜的小珍珠冒出来，中也伸出手抓住那些泡泡，那个人却抓住他的手腕，送给手臂一个婴儿蓝色的吻。


“中也，要……啊。”那个人说。


中间的话语模糊不清，一切仿佛八十年代的老电视般闪过雪花，那个粉红色的人不见了。中也想拽住那个人的手，但是只触摸到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他在失重感猛然醒来，额头和后背都冒着汗。


“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现在还是凌晨三点，窗外仍旧下着不甚明朗的雨，欲语还休的窗帘外掩着湿润的横滨。掉落在地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在看到短讯的瞬间，他困倦的目光瞬间凝重了起来。
中也先生，昨夜有三位港黑安保人员暴死，请尽管到达现场。拜托。


——来自中岛敦的短信。








凌晨四年，沿岸的仓库尚未完全放亮。这是港口Mafia位于横滨西部的一个分仓库，主要做货物的暂时中转存放地使用。这几年港口Mafia的势力愈来愈盛，无人敢前来挑衅。在几年前陆续铲除高濑会、格哈德安保服务公司（GSS）、Mimic等几个大组织之后，这一两年还未曾出现过成员被秘密暗杀的情况。


“抱歉，中也先生，事态紧急我不得不将您从睡梦从吵醒……现下的情况我无法做出决断，只能请您来了。”


巨大的白虎徐徐向他走来，在说话的过程中，白虎变幻成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他留着白色的短发，刘海沿着一条斜线剪齐，聚向一侧。黑色的外套把他的整个脖子都包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任何多余的皮肤。跟在他身边的泉镜花，始终警惕地远远观望着。


“这种事情无所谓，中岛。”


年轻俊美的青年站在三具早已失去呼吸的尸体前面，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现场处理地很漂亮，尸体在死去之前并没有出现痛苦的表情，而且看不出任何明显的致命伤。……这次的对手，看来比较棘手。”


“是，据总部异能信息录入库的信息，目前横滨范围内还没发现涉及这方面的异能。我们目前还不能确认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中也先生，您有什么头绪吗？”


中原中也站起身来，接过下属递来的手帕随意地擦了擦沾上血污的手指，而后戴上手套，一边向仓库大门走一边道：“拍摄现场情况做备份，过会我会让专业鉴定人员对现场进行搜查。三位成员尸体先运回本部封存，以便后续调查。中岛，你调取一下这三位成员的家庭资料，给他们的父母足够的金钱作为歉意。剩下的我还需要和BOSS探讨。”


  “是。”中岛敦低着头，微微鞠躬——他对港口Mafia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级干部具有对首领同等的敬意，男人天生向往强者，在他眼里，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就是绝对的强者。


  “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就先回本部报告了。”中原中也从西装夹层里摸出一支烟来，咬在嘴里。他点起打火机时，斜眼瞥了一眼中岛敦的身后，拽着中岛敦大衣的泉镜花立即警惕缩回到其身后。中原中也并不放在心上，咬着烟坐进了车中。
在黑色路虎彻底消失以后，泉镜花才放心从中岛敦身后出来。


“我不喜欢这个人。”


  “欸？‘他’指的中也先生吗？”


“对。他的身上有……死亡的气息。”


那样的气息，泉镜花只在港口Mafia的首领——太宰治身上见过，但是她忽然发现，中原中也身上有着比其更为浓重的气息，仿佛是从地狱里攀爬出来一般，周身缠绕着隐秘的疯狂，像是一只赭红色的夜叉。


“镜花，这样的话被太宰先……首领听到，他会生气的。以后不能再说了。”中岛敦无奈道。


泉镜花低低地“嗯”了一声。













中原中也耐心地等待着太宰治发话。


偌大的首领办公桌前摆着四个文件夹，太宰治浏览完最后一份文件之后，只是轻描淡写道，


“我已经知道大概了。”他顿了顿又说，“那么，这次案件就交给中也解决吧。”


中原中也皱了皱眉。这怎么可以？自己的职责就是随时保护太宰治的安全，怎么可以被派去办这种案件？如果自己不在的话，太宰治的安全该靠谁来保障？


拒绝的话语即将挣扎而出，太宰治却支着下巴，轻飘飘地说：“干部，首领的命令在黑手党里是绝对的。等级体系得好好维护才行呀。”


中原中也的脸扭曲了一瞬，最后还是不甘地按着帽子咬紧牙，“是。”


有意要转换这个话题一般，太宰治转而说道：“我们的老朋友兼军火供应商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先生不久之前联系了我，他说过几日会拜访横滨，这件事也交由中也你去管吧，可得招待好客人啊。”


“是。”中原中也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那么，可以退下了。”


“是。”


中原中也转过身，迈了不到三步。太宰治又懒洋洋地拉长了声音，“S-T-O-P。”


于是，中原中也停了下来，抿着嘴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情吗，BOSS?”


“……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太宰治的手撑着下巴，两只食指缓慢按着鼻梁，向上就是一双鸢色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正闪动着相当不悦的色彩，“为什么不生气，中也？”


为什么？


早就习惯了。


也不是值得生气的事情。忍一忍似乎更好。


“罢了，你先下去吧。听说敦打扰了你的好觉，你再补个觉吧，说不定还能长高呢。”太宰治闭着眼那么说，向后靠了靠，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贾雷德·戴蒙德此处来到横滨是秘密拜访，并未对外声张，按照他的意思，港口Mafia也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欢迎这位长期以来的合作伙伴，而在选择在一家持股高的酒店会客厅招待。尽管如此，该有的礼数也是一点都不会少。香槟酒陈列成奢华的塔状，会客厅顶部的水晶灯将整个会客厅照得金碧辉煌。尽管规模不大，但绝不会落了下乘。


“贾雷德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中也先生。”


贾雷德·戴蒙德从皱纹里挤出一个笑容出来，他的年纪约莫有五十上下，单看他儒雅谦和的外表，不少人会误以为他是一位文学学者或是在大学里任教的教授，但事实却与之相反。他是欧洲地区鼎鼎有名的军火供应商，和本部维持了超过五年以上的合作关系。


由于对方是相当重要的合作伙伴，中原中也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对待他。他穿了一身高级定制的黑西装，裁剪得当的西装裤敲到好处地显示出男人漂亮而富有力量的腿部曲线。中原中也将手中的文明杖递给秘书，坐下后松了松领带，垂着眼吩咐秘书从自己的酒窖里取一瓶好酒来。


“距离上次见面大概有两年了吧，您的样貌还是没有变。难道您有什么驻颜的独家秘方吗？”贾雷德·戴蒙德向为他递酒的酒侍道谢，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首领大人呢，我以为你们是相亲相爱的连体婴，现在怎么分开了？”


这位英国绅士开的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气氛却悄无声息冷了一个度。


中原中也拢在交叠双腿上的手悄悄地叩了叩膝盖，低着头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来：“您说笑了。您应该也知道，首领近日身体欠佳，虽然很想和您一叙，但是实在是力不从心。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代您转告。”


钴蓝色眼睛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贾雷德·戴蒙德，容色虽淡，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能再聊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了。这是绝对的禁区。贾雷德·戴蒙德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早已修炼成一个人精，他自然能明白中原中也的意思。虽然对这位干部的保护欲颇为咋舌，贾雷德·戴蒙德还是识趣地不再提及。


“那么，就请代我向首领问个好，希望他的身体早日康复。中也先生是个明白人，我们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此行确实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中原中也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随意道。


贾雷德·戴蒙德皱着眉，雾蓝色的眼睛氤氲着忧郁和不安，“……我，贾雷德·戴蒙德，在此请求港口Mafia帮助我活抓‘魔人’陀思妥耶夫斯基。”


“……”中原中也仰头饮葡萄酒的动作停驻了一瞬，他张了张口，而后笑了起来，“您的意思是，‘魔人’来横滨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他上一个世界的记忆里，“魔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明明是在太宰治跳楼自杀后才来到横滨的，紧随其后的是“组合”“Victory”等世界各地的强大组织，他们疯狂地前赴后继，他们甘死不惜，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


“‘书’。”


贾雷德·戴蒙德接着说道：“您听说过这个东西吗？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满世界地找‘书’，为了‘书’，他杀害了太多太多的人。比如，我的爱女……格蕾丝。陀氏不知从何处得到她或许知道‘书’秘密的情报，在谈判失败之后残忍地杀害了她。”
说至此，贾雷德·戴蒙德揪紧胸前的领巾，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而后，他又来到了横滨。日本的横滨藏有‘书’的秘密——这个消息在两个月前在世界范围内疯传起来。这些人都坚信着，‘书’一定在横滨。……或许不止陀氏，更大的风暴将要袭来。中也先生，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们所守护的这座城市，很快就会乱套……”


贾雷德·戴蒙德的话语断断续续的，或许是回想起爱女，竟微微地发起颤来。他吞咽了一口红酒，却尝不出味道；喉头滚动一下，又吞咽了一口，露出痛苦挣扎的神情。他未曾发现，坐在对面的中原中也捏着座椅边缘的手指已经发白，脸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原本游刃有余的假面不复存在，他低着头，空茫地望着自己的足尖。


如果贾雷德·戴蒙德所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和上一个世界或许是全然不同的，本应在遥远的未来发生的事情超前发生了。他无法想象，在不久的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变数发生。未知的一切仿佛滴入清水的浓重油彩，缓慢地水中晕染开诡谲的黑晕，逐渐地，将污染全部的清水。如果场面失控了，他很可能就救不了太宰治，无法改变太宰治跳楼身亡的结局。


如果太宰死了……


那么，他的人生倒带重来又有什么意义？


“抱歉，贾雷德先生，今天我可能得先行离场了……”


中原中也抓起桌面上的礼帽扣在头上，角度难以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是依稀能听得出他的声音低沉，急切地似乎要逃避什么。他近乎是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熟悉的记忆在产生对未知的恐惧的时刻涌入他的脑海——冰冷的遗体、雨也冲刷不尽的鲜血、像黑色气球一样撑起的一千把伞、讣告、红色围巾、摆在桌头的微笑着的遗像……


他就像螺丝松掉了一般的机器，在黑暗里的手不住地发着颤。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然而那些记忆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闯入他的梦境，孱弱的梦境疲于承受千丝百缕的陈伤。这近乎一种应激性反应，一旦回想起那个人的死亡之夜，他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次连同对未知的迷茫，一同向中原中也奔涌而来，闯入五脏六腑，钳制手脚，无处可逃。


在这个世界，他以为自己能够掌握住一切，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这一次，似乎比以往更为棘手。如果重来一次，依旧不能改变命中注定的结局的话……


在向总部急驰的黑车里，他弓着身，抱住自己的头。


他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关系。放松，中也。”一个人在他的耳边说，手指轻柔地把他散乱的头发撩到耳后去，“听我说，中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去想。相信我，中也，好吗？一切都会……”


在意识模糊之前，他听到那个人完整的话：


一切都会迎来最好的结局。











*原作中并无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这号人物，纯属本作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