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凤翠屏，碧玉辉煌，佳肴美酒与君享；人声鼎沸，罗裙曼舞，灯火阑珊与星齐。

  鼓乐齐鸣，丝竹悦耳。众宾落座，谈趣风生。园外月色迷离，寒雾绕江，渔船泊岸，黑影融入暗夜，唯有冷刃泛白。

  殿内是酒池肉林、歌舞升平，一江之隔尽显穷奢极欲。明堂之上，晋公为诸异姓王吟诗作赋、贪杯享乐，毫无君主之威，座下群臣趋炎附势、醉生梦死。
 
  晋在其中，却仿佛魂在其外。熙攘人声落在他耳中就只剩烦忧，他独倚角落，望着高堂之中寻欢作乐的众人，沉郁悲痛。举杯空对月，清酒照人愁。

  大权旁落，如今的晋国名存实亡，统治者昏庸无能，重用奸臣，祸乱朝纲，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喧哗里，秦携着琵琶于歌伎中伫立，一身素裳配着绣金黑袍，风流清旷，引得众人拭目相看。

  弹指拨弦，银瓶乍破。一曲将这夜宴推至高潮，众宾起坐喧哗，欢呼与掌声如雷贯耳。

  琴与筝的对望绘梦了淫靡，香与色的缭绕泛滥了春光，犬马声色，众人皆醉。

  纤指慢捻，目光交汇，顷刻间弦音骤变，疾雨声声、落珠嘈嘈。屏息敛声的独醒暗藏怎样的玄机？

  繁荣旖旎的绚烂终究是商女歌中的一场空幻，随烟花弭于黄土高坡。晋的目光如炬，日渐衰颓的国势没有折损他眉间半分的英气，不事权贵、不屈淫威、不移本心。

  明堂之上的较量互不退让，分庭抗礼，彼此的针锋可有下一场？铮铮银弦氤氲杀意，风箫声动，铁蹄踏破刀枪鸣。

  曲毕拢弦当空画，行云流水如挥墨。这穿插宴席的一曲惊鸿，锋芒毕露，而谁又能想起他曾经卧薪尝胆的韬光养晦？

  聒噪的歌声里，秦一步步越过攒动的人头，不疾不徐，看着形单影只的晋，对方垂眸凝息的神态总是无意地露出几分月照花林的淡雅，与那双温婉的美目一同让他肖想了数载春秋。

  他知晓眼前人绝非是看上去的那般柔弱，相反，晋的刚毅如磐石，山川都不可动摇。

  秦那空寂了几番岁月的热望于冷灰里重燃。群雄争霸，成王败寇。铜雀春深，何不将他折翼再据为己有？

  神魔迥异皆因一念而起。纵横捭阖、因利制权、以众击寡，尽显孙子兵法。内外交困一步步将晋架空。

  山雨欲来，虚渺的平静之下，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莫使金樽空对月，举杯痛饮吧，为葬在过往的情谊。

  “敬明月。”清风伴我心，佳人难再觅。

  烈酒入喉，晋变得寡言，望着窗外冰冷的月色，左手压住剑柄。他看到屋外人影幢幢，刀光剑影的刹那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只是众人耽溺于花天酒地，不知危险已悄然逼近。

  最后一杯酒，敬青天。此后他将一骑绝尘，直取琼楼，独揽星河。秦起身，脸上错落的光线将五官切割得阴晴不定。

  素白的瓷杯高过八仙台，站在拔地而起的悬崖上，看云山如流髻，高处不胜寒，仍未起舞就松了手。

  清影坠入凡尘。以摔杯为号，滔天寒气瞬间奔涌袭来。听破空之声划开夜幕，血肉横飞，人声凄绝，看台上血溅三尺，梁下绫罗飘败。腥雨如注，尸首各异，残肢断臂散落碧堂，人间沦为炼狱。

  晋拔剑而起，在这场落于下风的变故里毅然决然地奋战到底。秦舞着长枪，红缨飞扬，直面迎击。

  枪如惊雷，兵刃相接，一声啸斗破苍穹，使万物寒了胆、噤了声。刀影乱目，十八般武艺淋漓不尽。

  晋动若游龙，剑在手中挥成了鞭，秦见招拆招，伺机而动，出其不意地击飞了长剑，短刃回转将晋的发冠一分为二，顿时青丝如墨倾泻，在光里落了满眼星河。

  攻守之势异也，轮到秦步步紧逼，枪尖淬着狂狷的锋雪，银饰照长空，飒曳如流星。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横空出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神魔俱泣、诛仙桀骜，叫山河都为他抚膺长叹。

  晋手无寸铁，被逼到廊桥，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夜色，远处是灯火通明的街市，再往后便是高空。他已无路可退。

  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凌乱，笑他狼狈不堪、孤立无援，被秦困在围栏前的罅隙里。

  上身往后腾空的刹那，晋慌了神，连忙拽住秦的衣袍，他大抵还是怕死的，否则不会抓得那样用力。

  或者干脆拉着人与他同归于尽，到九泉之下再一决胜负。为什么不呢？

  晋闭上眼，迎接对方刃下即将赐予的死亡，黑暗里感知到秦逐渐靠近的气息，那飘渺的兰香曾陪伴了他许久，如今是时候终结了。

  漫长的等待换来秦抚上侧脸的温度，那么烫，仿佛要将他融化，露出骨子里最深沉的渴望。

  颤栗中晋扭头逃离，那只手却不偏不倚，落在了白玉的耳垂上，坚硬的纹路摩挲着掌中的肌理，秦捻起一看，是他从前送的耳钉。

  他一时失语，怔怔地看着眼前人，时光如闭环的因果，流水潺潺、生生不息，辗转反侧又溯回了万物最初的模样。


  世代联姻永结秦晋之缘。他们骑白马，论诗书，情同手足，亲密无间。

  春弄海棠，夏观星，秋觅南雁，冬会雪。人间四季都化作晋眼中的灿烂，一袭青衣染就一身风雅，两袖芳华在心上落了场红雨。

  年少不识爱恨，一朝心动，念念不忘。往后余生看黛峰无喜、花月黯然。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以琵琶代语，聊表心意；以陪伴无声，诉之钟情。松花酿酒，朝露煎茶。两人在窗下耳语。

  你说帝王心术甚是高深，平素只爱舞刀弄枪，干脆做个将军，戎马一生，为我征战沙场。

  我笑你天真，不懂人间勾心斗角，却也是肝胆照人，出淤泥而不染，一色赤诚在这乱世格格不入。

  那时的他们，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眼里有星辰，心中怀山河。不羡黄金台，不羡白玉杯，千羡万羡黄河水，奔流到海不复回。

  大抵风月就是这世间塑的最不经意的一笔。七情六欲、儿女情长，令无数英豪肝肠寸断，梦也何曾到谢桥。

  以白玉赠良人，镶为耳饰，存于镂花金椟，伏乞笑纳，不求连理成枝、比翼双飞，但愿天长地久。

  最是人间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你又喋喋不休，说男儿壮志征四方，了却君王天下事，笑卧沙场终不悔。我只好退让。

  秦不知道的是，可以对一张琴、歌一壶酒、逐一卷云，你吟诗，我作赋，相濡以沫，寻得浮世半日闲，便是平生最大的幸福。可他们终究不是凡人，许多事都身不由己。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在这风起云涌的悬念里，落子无悔，海棠夜放。谁唱罢、谁登场？

  今时不见古人月，也曾沽酒独上高楼，揽星醉卧云间。如今晋又站在这百尺红台上，脚下是历史车轮的风口浪尖。

  今夜，玄武山叠嶂而起，险峰如刀劈，纵向开天门，星斗气，郁峥嵘。从长城至目泪坨，川河澹澹，泪已干、气欲怄。

  山穷水尽，绝境逢生。他奋力推开秦，一跃而起，伫立在银月霜满的栏杆上，无垠的天地将孑然的身影压得轻渺。

  晋垂眸看向惊愕的人，那将是秦最后一次被人俯视，此后他将扶摇直上，灭六国、统江山。开天辟地，众星拱月，叫后人仰望他的丰碑、沿革他的足迹。

  你说不擅权术，可千古一帝花落谁家？书同文，器同量，车同轨，货同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回顾往昔，他曾与秦在花下对酌，瓷杯碰出了勃然的心声。我感慨造物之不公，菌菇不知朝暮，寒蝉殂于秋冬，而楠木却以百岁为始。万物如此，国亦如此。

  凡有所赠皆有代价。收了那盒玉饰，晋也成了飞不出盛夏的蝉，被抓住，断了腿，截了翼，那般挣扎，引得众佛捧腹大笑，禅心化了血泪，被分食，那般藐小。

  帝王心，最绝情，古来圣贤意难却。你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是刀锋偏差的一寸，而我为剑走孤锋的坟冢。

  理不清、求不来、剪不断、解不开。那就盈盈地走向天边，顺着脚下涤得发白的片片屋瓦，数过岁月的沧海桑田，一步步来到生命尽头：在展翅的飞檐上。

  无论终局是什么、说书人怎么写，声嘶力竭还是无动于衷，晋也不曾回首。

  他强盛时，各路诸侯俯首称臣；而衰弱后，多少豺狼虎视眈眈，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毕竟他确实才貌双全，艳得清新脱俗，才落成了嵌在秦心里的朱砂，怪秦过早地就遇上了风华正茂的他，自以为藏得深沉的意图其实早已暴露无遗。

  秦何时才明白，凡是美的都没有归所。流星、落花、烟火，那风流典雅的长脚朱冠白羽身的丹顶鹤，也是没有家的。谁能畜养凤凰呢？谁又能囚禁得了月光呢？

  谁也无法主宰晋，即使他气数将尽，连带着芳华也一同老去。

  玉石俱焚，焚的是情，碎的是形，不动声色的诛心，于此夜将你一军。晋的恨都成了狠，要在秦心里创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只能被时间治愈，还是以世纪为单位的绵长；将厉气化作风寒渗入骨髓，让他每逢淫雨的湿痛就想起我、在漫漫苦海里无尽地回忆我。

  秦也该是恨的吧，穷极一生的得不到，像晋一样。于是我侧目，却在皓月当空里看到陌生的恐惧，他的嘴唇那样苍白、贫瘠，吐不出一个字。

  可我却笑了，眉目是那样鲜红、富庶，快慰洋溢了夜色，而泪光又是这样歇斯底里，将过往湮灭成齑粉，连带那两枚耳饰。

  刹那间，我面目全非的癫狂竟也升起一丝悲悯，为他，也为我自己。

  就让这月光成为贞洁的见证，晋张开双臂，衣袂翻飞如云。他要拥抱这万家灯火的山河，于此刻走入那个温良的夜晚。

  这一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跃，了却尘缘，来世无忧。他往下落，从此成为史书过眼云烟的潦笔，野风呼啸，但终归寂静。

  心有所念，意有所动，凡所愿的皆应许。掌纹裂出十方闪电，送给秦这一场倾盆怒雨，震耳欲聋。

  此前迟到半个世纪的回礼，在今夜也如迅雷惊弦而至，响得万物噤声、天地摇撼。心脏猛地抽痛，一刀掀起惊涛骇浪的——

  送给你——这世间最美的死亡，亦是所爱最无情的拒绝。

  万物有灵，所愿皆如意。魂葬青山，阴阳两隔，彼此终成怨侣。


  五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仿佛刹那间，符号成了字，村落成了国，过往成了诗歌。每每想起，就是波涛如怒、星辰璀璨。

  一笑泯恩仇，斗酒同销万古愁。曾经闹得死去活来、沸沸扬扬的两人在漫长岁月的融合里终究成了一家人。

  恰逢中秋，佳节团圆，满汉全席，夜宴开场。秦晋二人姗姗来迟，给众人带去一个官宣的重磅炸弹。

  现场先是鸦雀无声，而后立刻翻涌沸腾，此起彼伏的祝福语八面来袭，开始有人上前敬酒，那轰轰烈烈的架势搞得今晚好像是秦晋的大婚之日那样。

  期间豫默默拿出手帕感慨两人终于成了，不枉他这个僚机一直暗中撮合。唯独鲁沉浸在哥哥突然嫁出去的感伤中，硬是拉着秦对瓶吹，被辽和冀齐力拦下。

  这夜宴的风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同跌宕起伏的生活。来客匆匆，人间的盛宴也来来往往，总是紧急散场又热闹开席。

  秦拉着晋的手。在这张灯结彩的舞台上即兴跳了一曲，满座叫好连连。而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人间弹指间就焕然一新。但你我左手与右指间的红线依旧相牵，三生三世的情缘开作一朵莲，一花一叶浮现出彼此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