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玻璃罩重新打开的时候刚好是下午五点整。

房顶角落的音箱里传出医生不耐烦的催促声，王杰希这才悠悠转醒，这里拥有塔最顶尖的医疗环境，仪器制造出的白噪音和人工屏障自然而然地催眠哨兵的五感，也难怪他会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他并不是爱做梦的人，可方才确实是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他跟着叫不出名字的人们一起在各种各样的场景打僵尸和怪物，听起来毫无逻辑且过度科幻。想不到在战争结束后他仍旧会做这种打打杀杀的梦，他揉了揉还有些酸疼的太阳穴，心想也许是最近失眠太频繁了，早应该约喻文州一起请假去做个全身按摩放松一下，没准还能顺带享受到顶级的精神梳理——当然是免费的那种。

两分钟后王杰希整理好衣冠走出检查室的大门，规规矩矩在一排显示屏前面坐好。

坐在显示屏后面的是今日负责给他做例行身体检查的医生，确切来说是他这一年来每月检查的指定医生，一顿行云流水的键盘敲击声后，很快一份简略的纸质报告就被推到了他面前。

“你是我今天的最后一个预约，麻烦不要让我加班行不行？”医生根本不看自己的患者，颇为不耐地皱起眉头，鼠标滚轮滑动，他的视线也跟着在屏幕上来回扫动，“睡不够的话回家去睡，我这儿是看病的地方，不是给你打盹的地方。”

他忍不住挑起眉毛反驳道：“虽然我的确不该在做检查的时候睡着，但你明明六点才下班。”

王杰希是谁，战功显赫的微草部队队长，纵观整个塔也仅有五人的S级哨兵之一，凭借那令人难以捉摸的战斗风格而被尊称为魔术师的有名人，部队的后辈们无一不对他心服口服，甚至有传言说他那对标志性的大小眼抛出一个眼神就能威慑整个微草指挥部，塔里敢这样跟他讲话的人绝对是屈指可数，而这位医生便是其中一个。

方士谦是王杰希的老熟人了，作为微草的前首席向导，王杰希曾经的副官之一，加入微草的时间比这位现任队长还要久，也曾以一流向导的身份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去年在结束战争的最终战役后因伤引退，倒也算是功成名就，退役之后便如王杰希所料地转入塔的中央医疗部当起了全职医生。

他本就是部队里的随行医生，手持货真价实的医疗执业证。像他们这样年纪尚轻的哨兵向导，即便成功退役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塔的管束，与其戴着镣铐去塔以外的地方生活，还未必能够融入普通人的社会，还不如安心留在塔里找个清闲的工作，还可以顺便偶尔照顾一下队里不争气的后辈。

就连声名远扬的微草大队长王杰希也被理所当然地划分成了“不争气的后辈”之一。方士谦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还行，勉强过线，你的S级评定保住了。”

“S级”这个词被方士谦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整个塔里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五名S级的哨兵，而S级的向导甚至根本没有。按照塔内的评级标准，达到A级的哨兵单兵作战的实力已经足以媲美五十名普通士兵，S级的实力还要比这高上好几倍，成功拿到这个评定的人是不会轻易被降级的——能让他们降级的因素实在少之又少，而时间和年龄便是其中最不可抗衡的因素。

不管怎么说，这话怎么听都带刺儿。王杰希决定不予置评，也学他公事公办的口气回答：“谢谢方医生，要是没什么别的事要交代，我就先走了。”

听完这话方士谦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不爽。

“喂，我说王杰希。”他再一次皱起眉头，把刚打印出来的另外一叠身体检查报告推到王杰希面前——是他去年和今年早些的体检结果，“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从去年开始你的身体指标一直在下降，虽然数据上并不明显，但任何事情都会积少成多。就算你是塔里最出色的哨兵之一，也不至于天真到认为自己的状态完全不会下滑吧？”

即便没有像向导那样出色的对情绪和精神的感知力，王杰希依然从这番看似在指责他的话语里听出了老友对他的关心。方士谦的退役也和他的能力下降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他的受伤导致精神图景永久性破损，这意味着他没有办法再继续进行精细的精神力操作，即使与哨兵结合——能不能顺利结合都难说——也无法再为伴侣提供有力的支援，只能勉强为哨兵做一些简单的精神检查和浅层梳理。塔在评估了他的综合实力后将他的向导评级从A级生生将到了C级，一名只有C级、且永远无可能再进步的向导，要想在战场上继续辅佐王杰希这样的顶级哨兵显然已经力不从心。

王杰希知道这只是方士谦退役的理由之一。向导是比起哨兵更加凤毛麟角的存在，只要有一名主力向导在役，塔的高层就不会为微草分配多余的资源培养新的向导，方士谦是在为自己带出来的新人们让路，只有成为具有强大力量、能够左右战局的向导，才能够有机会为自己争得选择权，摆脱那被强制分配结合，成为哨兵的附属品的命运。

这听上去似乎不近人情，甚至有些残酷，然而像这样的规则对于他们这个群体而言却是家常便饭。

哨兵和向导一旦觉醒就会获得上天赐予的、异于常人的能力：哨兵拥有敏锐的五感和优秀的身体素质，向导则被赋予强大的精神感知力，能够辅助状态不稳定的哨兵作战，厉害的向导甚至可以通过共感力干涉其他人的精神和感知。普通的人类在享受他们的保护的同时又敬畏他们的异能，而位于权力中心的人们也正是看准了这点，建立了专门负责收容、培养和管理哨兵和向导的塔，将新生的哨向与社会分隔开来，送去专门的军校训练，然后分配到各个部队里作为新兵投入实战。

塔作为军部所属的管理机关，一切核心方针的正式决定权并不在自己手上。精明的军部领导深知如何能够最有效率地利用他们手中的资源，每一名向导都会按照标准分配给最适合自己的哨兵，而精神力较强的向导拥有较为广泛的适应能力，因此高层便不会轻易让他们与哨兵结合，一旦向导与一名固定的哨兵绑定，就意味着在战场上他们无法再继续为其他哨兵提供辅助，其作为战争资源的价值就大幅下降了。

当然同理，哨兵也会得到相应的考量。对于微草而言，王杰希作为个人的优秀战斗力反而并不是最重要的，上面更看重的是他作为微草核心的领导力，自然不会让状态下滑成为他退役的理由——要达到这一目的的高效手段有很多，而王杰希本人的意愿显然并不重要，方士谦一定也明白这一点才特地提醒他。

王杰希暗暗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妥协般拿起了报告，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每一页的数据。事实上不需要这些冰冷的数字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况，四年前他接手了微草的队长之位，那之后几乎一直奔波在最前线，对于哨兵而言，越是强大的力量就意味着他们的感官能接收到比他人更多的信息，精神也就需要更加细致的保护，高强度的战斗之下损耗在所难免。

“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之后也会多加注意的。总之，至少现在我的S级评定还是保住了，你别瞎操心。”他微微叹了口气，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不过这事儿你别告诉喻文州。”

方士谦冷笑道：“怎么？念叨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俩还没结合？其实要有效缓解你的情况，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跟喻文州那个级别的向导结合。不然一旦等你状态下滑严重，不得不依靠向导的辅助，除非微草能在那之前培养出一个超越你的领袖，否则上面肯定会给你强制匹配，到时候你可没得选。”

“你这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王杰希挑眉。

方士谦冷哼一声，索性对他的问题不予置评。过了一会才说：“军部那边又在给我们施压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微草作为塔所属的精英部队之一，王杰希的职位足够他听到比退役的方士谦更多的消息。

“最近风声不太好。”王杰希轻声说，“我听说今天又有新的伤员送到医疗部来了，是轮回的人？”

“确实，周队早些时候还特地来过一趟。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起外勤人员的遇袭事件了，频率高得不太对劲。“方士谦沉吟片刻，“算上前几个月的，大概已经有十次了，受伤的都是那些进行定期巡逻的哨兵和向导，他们都是各个部队里的新兵，没什么实战经验，这些袭击显然是很有针对性的。”

“也难怪军部那边会蠢蠢欲动了。毕竟最想找我们麻烦的人不就是他们么？”王杰希耸耸肩，“这件事你帮我在医疗部这边多留意一下……给老冯的总结报告也麻烦你帮我模糊一下重点，要是被问起，你就说指标下降是我检查的前一天晚上没睡好什么的，确实没睡好，还在检查室睡着了。”

“我靠！差点又被你绕进去。那你结合的事怎么说？”

“放心吧。在这种情况不明的节骨眼上就算我提出结合申请，蓝雨那边也绝对不会通过的，毕竟那可是要把他们的队长挖走，我还没那么缺德。”王杰希站起身来冲屏幕后面的脑袋摆了摆手，“我真走了，不用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