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片黑暗。

天上翻滚着看不见的浓云遮住了月光和星星。风起在风息处，一阵连一阵地刮。
在这个时候，远行的游子会不会思念起家中温暖的灯火？就像看不见的人渴望见到光明一样？
在这样的夜里独行，是不是会感到孤寂，会不会渴望一盏灯光？
戚少商会。
他已经奔袭了三天。
这本是难得的棘手的案子，可上头分明要求限时结案，时间太短，只有半个月。这确实是一个挑战，但他并不惧。戚少商本身就具备一种沉着机敏的品质，更兼他江湖上有许多朋友——帮“九现神龙”的忙，他们也乐意之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比如今晚，天黑得像被一大桶浓墨浸泡过挂了上去，黑得可以滴下墨来。天上风起云涌，空气都是潮湿的，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场大雨倾盆而下。
这实在算不上是一个追踪的好天气。一场大雨将抹去所有的痕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线索可能就在此中断。所以，白衣独行在小路上的戚少商，此刻心情并不算好。
凄风还有将至的冷雨，如此情形如此夜，加上一路的奔劳，戚少商实在希望能遇上个可以挡风避雨的所在，里头有温暖的灯火，最好，还能有碗热酒。
他就这样想着，天上已经有零零星星的雨开始落下。不过一转眼的功夫，这雨已经大了起来，“哗哗”的落雨声仿佛天上的人在向地上毫不犹豫地泼水。雨水沁凉，戚少商一语不发地加快了脚程。
他从不抱怨老天，也不抱怨命运。再艰难的事，他只会想解决的方法。所以他屹立不倒。从血海中站起的戚少商立得更稳、更沉着、更挺拔。这让人们认识到，世界上有什么人，是无论什么也打不倒他的。
只是，这样的人，会不会在心里寂寞，在那最黑暗的无人的夜里？没人知道。
传说戚少商有种本事，他能将最粗陋的白衣穿出鹤的风度，能将三五年的旧衣穿得潇洒如新。那么如今的戚少商呢？
淋得湿透的白袍贴在了身上，头发也是湿沉沉的，纵使他的身姿看起来依然风度卓然，也是好不狼狈的一番景象——只要你不去看他的脸。他的神情依然沉着冷定，他的眉峰依然傲岸自许，他的眼也依然闪动着不灭的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的唇微微抿着，温柔的唇角刻着沉毅的线条。这才是戚少商，再大的风跟雨，都不能让他有丝毫动摇。
那么，一盏灯火呢？一盏在狂风大雨中摇曳着温暖的，柔柔明灭着泛着暖意的灯火呢？
戚少商已向那灯火的方向掠去。



顾惜朝不想杀人，他从来也没有杀人的嗜好。但他面前刚刚倒下了一个人，现在已是死人。在这样的大雨天里伏杀他，的确出人意料。
大雨是道天然的阻隔，它阻隔着一切的人事物，在这样的大雨天，一个人是可以独自回忆或是想念或者舔舐伤口的。没人会去想那雨幕里还会隐藏着杀机。
——这个时候的人的警惕一定是最低的！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当一个黑衣人就这样带着必杀的一击出现在顾惜朝面前时，他的神情还带着未退散的回忆方醒的迷蒙，但他的眼神很厉、很狠，像锋美极的带毒的寒光流溢的刃。
顾惜朝身边没有兵器，他的无名断在了皇城一役，他的神哭小斧收在了四大名捕铁手那里。所以他只有退，疾退。
若在平时，这样的一击他完全可以凭轻灵的身法躲过。然而今日有雨。阴凉的湿气使他伤着的右腿又痛又麻，他甫一动便立刻体会到了，身形一滞。
只这一滞便足够让他送命了！
来人并非庸手，他已看出了这一点，心中狂喜。
他将死在我手上！不过一个闪念，那片像被疾风吹远的叶忽地迎上，当他的掌落在那人身上时，有一柄薄薄的小刀从他的心脏寸寸拔出。
他喉咙抖动想说什么，却咳出了一口血，“……报……仇……”他的话没能说完，就倒下了，怒睁双眼。
四面都是落雨声。这么大的雨，浇不熄仇恨之火。
顾惜朝想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有一声幽幽的、长长的叹息。

再没什么比夜里的轻轻灯影更让人动心了。尤其在这样一个孤独的雨夜。
远方一灯如豆，但却暖和了戚少商一颗荒凉已久、浪子的心，让他骤然生起了家的感觉 。
仿佛灯影中有个人在等待，燃着等待的灯火。那是一种最动人的等待，而被等待的那人怀揣着的望归的热切。
他知道此时这种心情产生得多么不合时宜，但他无法抑制这种渴慕。他无法否认初见这灯火时心底漏出的欢欣与这种渴慕无关，也无法否认拔足而往不单单是因为要避过一场大雨。
他从不惧他的敌人，也不怕人生中的风浪，他是打不到的神龙，能愈挫愈勇。
他会不会无所畏惧？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
美人怕老。壮士怕病。
戚少商会怕什么？
他怕寂寞。
谁都怕：寂寞。特别是他。
他没有老，但岁月却侵蚀了他。
他怕看到月亮：因为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他怕风。因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他也怕饮酒。以为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更怕听到琴声。因为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到头来，还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他让自己忙碌，把自己弄得紧张，可他仍是寂寞。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干干净净的衣衫发出了一阵阵衣香，那竟是一种诱人而伤人的寂寞的味道。
而他的寂寞，无处可诉，无人能言，亦无时能解。
这样的寂寞，有时会让他觉得分外疲倦。但他对此束手无策。他只好忍耐。
一灯烛明，一星如火，一灯如豆。——这一点的微明，竟给予了他一种漂泊已久后的安稳的感觉。——在这样的狂风骤雨里。在他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
又或许这仅是，幻觉。
但无论如何，他已欣然而往。

顾惜朝从未预想过与戚少商这样的重逢。又或者说，他从未预想还会与戚少商重逢。
成王败寇，他不应再见到戚少商。
但他心中仍有他自己也不曾体察（不愿体察？）的隐隐的企盼。或许还有相见的那一天？那么，会有怎样一番重逢的景象？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不愿去深想。
自从疯病渐好，离群索居的日子让他变得平静，同时也孤独。
他能不言不语的看上一整天的书，也能静静地自奕，黑白子轮流敲落在棋盘上。他作画，他弹琴，他也在宅边种些花和菜蔬。
有时候铁手前来看他，还会携壶酒，或者带一尾鱼。
饭菜摆上桌，他总是安静地听铁手讲些什么，自己很少说些什么。偶尔，也能用上一两句话噎得铁二爷半晌无语。
他也知道戚少商代替铁手进了六扇门，困龙于渊，他替戚少商不值。以那人的心性，自然不会好过的。
他岂不是最了解戚少商的人！
往往最了解你的人不是知己，便是敌人。而他们之间，二者兼备。
但他知道，也仅止于此了。多思无益却劳神！
他自然是懂得的。
在这个大雨如注的夜晚，他无端想起了旗亭，无可抑制地。
他不后悔他的所作所为——这被正道的人们称为执迷不悟。可他不愿悔，不会悔，不能悔！
即使命运重来一遍，他也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的志向追求不隳，他也同样无法改变他的出身。他曾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但他有时也会觉得有些事是注定了的。无可改变。
——不过这些，却也不能阻止他的怀想，不妨碍他去思念一个人。
一个现今用仇恨来维系的人，一个曾叫他“知音”的人。
他想，其实他一直都忘不了他们间的那份情谊。他从来都放不下已得到的东西，那句“知音”那份情，他从来都背叛不了。
他常常思念，这样的思念像雨后，一点淡淡的影子，阴阴凉凉。
可是此时，这思念如同从四方涌起的潮水，一波一波直将人淹没至顶，又像一把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心脏，无法抵抗地将它揉碎。——这不单是思念了，还有寂寞。
念而无得的寂寞，无边无涯无可避逃的寂寞。
雨里再次传来声音，他警惕着。
他还在颤抖的手无法向他保证这一次他还能准确无误地将刀刃插进对方的心脏。那一掌，毕竟是挨上了。
他现今最好也只好以逸待劳。
“戚……大当家的？”来人让他了微怔一下，脱口的称呼尾音微微上扬。
来的人也是一愣。那盏灯火，竟引他进入了一个旧梦么？
那人一身白衣湿答答的贴在身上，发梢还在滴着水，一脸的匪夷所思。
顾惜朝不是没见过戚少商狼狈的样子，应该说，咯血带伤一脸怒倦的，他见得比谁都多。
这并不意味着，他乐意见到他狼狈。
眼前的戚少商的脊背挺得笔直，神情沉定，就是这样，他仍看出了那人的狼狈。
顾惜朝从椅子上起身，一步拖一步地走了几步，立定。
两人相对静默。
良久，顾惜朝挑眉，一脸带着嘲意的冷笑。
“你不拔剑么？”
戚少商的手在剑柄上已握得发白，倏就松了手。
“我没想到你在这里。雨一小，我便走。”
屋外大雨瓢泼。
“很好。我们不妨坐下来，温一壶酒。”
戚少商没有拒绝。
他怕饮酒，因为饮酒让他寂寞。只是眼前这人能让他的心满满的，用恨意，或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唯独不见了寂寞。
顾惜朝斟了两碗酒，他端起自己那碗。灯落在酒碗里的柔光轻荡。
戚少商的酒在嘴边一顿，而后滚过喉咙。
没有旗亭酒肆，类似的情景令人含混了时间。
戚少商心里涌起了一种不该有的回归感。但他清楚，眼前这个青衫消瘦的人是他的仇人。
有些事便如天堑，至死不能逾。更何况，那其中还填埋着无数尸骨，流淌着不涸的血河。
这件事，这两个人，心知肚明。
“你不拔剑，为什么？”
“我已经放过了你。”
顾惜朝哂然“你已不恨我？”
戚少商没有说话，他喝了一碗酒，又斟了一碗，才慢慢道“我不恨你。”
顾惜朝觉得自己有一种愤怒在喷发，即将汹涌。但他抑制了，不动声色。
他脸上的嘲色更浓，“很好。”
戚少商的酒不停。
他喝酒的姿势一如曾经。岁月竟不曾在他的身上留痕么？
顾惜朝一双流毒溢美的眸子波光流转。
他的语气柔和下来，戚少商听到他这样一句话“你竟有白发了”既像讽刺又像叹惋。
戚少商在心里一叹。
“大当家的，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还好。”
“可曾回忆往昔？”
“有过。”
于是他笑了，仿佛出云的月华。
“可你已放过了我，你甚至不再恨我了，是也不是？”
戚少商眸光闪动，他答“是。”
“如此，大当家的，惜朝敬你一杯。“
他举起了杯，仰头饮尽。
杯酒释恩仇？
酒可释怨，能释仇否？比如血海深仇？
热酒如狂欢，伴随着天地间水粒的合唱。
“雨竟然停了。”
屋外的雨只剩了“嘀嗒、嘀嗒”敲打声。
“我该走了。”
纵使路上泥泞不堪，这里也不是能长时间停驻的地方。
没人能放下警惕，安然相对。——这是两人共同的悲哀。
戚少商不知该不该感谢这场不恰巧的雨，但他感念这盏风雨中微明的灯。
戚少商站起身迈向屋外。
顾惜朝也站起身。他的脸上带有微醺的醉意。
“你并非来找我的。”
“我并没有想寻你。”
“可你却在这里喝酒。”说着顾惜朝又笑了，如同凉凉的月。
夜黑得让人清醒，月亮得让人发晕。
“我没有找你，我只是看见了灯光。”在这样的风雨里。
谁不会想念？谁不会孤独？谁不会渴慕？谁不会寂寞？
江湖多风雨，望君自珍重。
戚少商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他的神情似乎一如来时的冷定。
那时，或许他是可以回头的，但他没有。他有他的职责，他有他心中的天下。
戚少商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后，也曾回忆过那旧梦一般的雨夜。
人已到了眷恋一摇灯光的时候，是谁点燃了那盏灯？
许多年后，谁仍记得那风雨里的灯火？
疲倦的游子眼底记住的，白衣独行客那夜闯入的，那些已变得永不可得的。
时间是世间最强大的东西，没有什么能与之抗衡。
人在时间的洪流里，只是一个个过客而已。
谁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永远不能回头。

这是一个注定充满风雨的江湖。
今夜你有没有点灯？你的灯为谁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