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蒙在生闷气。

就算亚拉戈的魔眼早已隐约窥视到这一幕，不快感依然无法散去。连怎样驱散这种感情都无从下手，即使是青春期少年再寻常不过的烦恼，阿洛蒙暂时被血浸泡得与生锈无异的大脑唯一能想到的解法就是拿起刀将其斩断。

身化神龙的芝诺斯看起来还没有急不可耐到不愿意等待这点时间的地步，于是光之战士就躺在空中花园的花丛里，一个人发着有些奢侈的呆。似乎从这里隐约还能听到外面的喧嚣，毕竟现在这场战斗仍未算是画上句号。如果莉瑟和阿尔菲诺这时候进来看到他正事不做在这里摸鱼，指不定会怎么说呢。

我究竟是为什么感到这么不舒服？阿洛蒙皱着眉，很认真地思考。他一向认为自己是讨厌战争的人，从不喜欢看到任何人死的模样。但是那个男人却带着愉快的表情定义起了他：只会战斗，而且喜欢棋逢对手的战斗喜欢得不得了，真好啊，是同类呢。阿洛蒙想说才不一样，又觉得回话就是自己输了。不，事实上已经输了。不论说什么做什么芝诺斯都是满意的，因此光之战士感到挫败与不满意。何况即使辩解也确实有些无力，毕竟说没有从交锋中找到些许快意绝对是骗人的。再之前怀揣轻松的心情将敌方的兵士一一剿灭又该怎么说呢，是没办法留情，还是上瘾所致的错乱行为？一想到自己在还没回过神来时已经杀死了众多的人类，阿洛蒙又有些许久未曾体验的反胃起来。

于是少年依然无法释怀。现在拿起刀与芝诺斯战斗的话，恰恰就是在用行动印证他的话。但不战斗亦是不可能，就算在此时想要退缩，也没有放弃或是投降的选项在。

再这样躺下去都要开始困了。阿洛蒙打了个哈欠，因为连续的战斗而显得有些疲惫。或许是因为精神不集中的原因吧，他的思绪开始愈发飘远。左眼片段地闪着过去的幻影，于是光之战士顺势开始回顾与芝诺斯的以往见面。

在过度厚重的铠甲上散开的金色长发、与恶鬼般的印象不符的精致五官，芝诺斯有着一副许多人看了都会想暗赞一声的漂亮皮囊。可惜按照精灵族的年龄来算，阿洛蒙尚且处在不成熟的少年与成年人的夹缝之间，对感情也还是懵懵懂懂，只有来得略微早些的生长期让他的形象与作为英雄的“光之战士”这个称号略微相配。他迄今还从未对任何人人产生过什么友情之上的感情，因此也无从领会所谓的一见钟情——但是说真的，那样的痛苦和恋爱大概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受了许多教导，那时阿洛蒙对武士刀的理解还仅是有限的水平，于是被芝诺斯轻松击败。他的眼神如同看随处可见的野草般蔑视，随即毫不留恋地离去。阿洛蒙低着头，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怎么在乎他人的评价，但被如此蔑视还是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或许是现在也没被磨平的小少爷的气性作祟，被问起情况时他咬着牙，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其他事，只能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下次绝对要赢过他……！”

对了，要赢过芝诺斯。如果说一开始参与解放阿拉米格还只是平常地作为冒险者帮忙的业务，在那之后他的行动也多了明确的目的。想见到芝诺斯、想和芝诺斯战斗、想赢。真是奇怪，阿洛蒙从来不是满心追求力量的冒险者，但是却如同被魅惑般地想着这些事情。这样的动机简直无比单纯低劣，充满着不知疾苦的富人家孩子的风格。不是为了民众的幸福，也不是为了正义。只要继续磨砺自己、变成他强大的敌手，即使是鬼神般的芝诺斯也会正眼看他吧。少年想到那一天就不禁笑起来，如同坠入爱河般心跳不已。

那么、马上就要完成了。击败神龙，为这场战斗画出完美的终局……为什么会在期待了许久的这一刻、如此烦躁呢？

站起身，摘掉夹在头发上的花瓣丢向空中。随即阿洛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刀出鞘，将轻飘飘的花瓣一分为二。菊一文字看起来依然锋利，挥刀的动作也没有任何不流畅，那么一定也能顺利用这把刀斩杀神龙吧。到了现在，已经不应该犹豫了——阿洛蒙带着未解的困惑，向接下来的战场奔去。


——


芝诺斯的身体自空中坠落，在花的海洋中溅起花瓣漫天飞舞。而胜者因战斗中受的伤而站姿有些别扭，喘着剧烈运动过后的粗气，用以太传送返回到地面。莉瑟和阿尔菲诺也在此时终于登上空中庭园，赶到了他的身边。

“你没事吧！”

“啊……大概没问题。”阿洛蒙点了点头，将刀收回鞘中。松了一口气后，莉瑟转过头去，怒视着敌方的将领。

“芝诺斯……”

被喊到名字的人勉强撑起身体，再度抓住武器，却在试图直起身时呛咳着吐出血液。阿洛蒙条件反射地向前踏出一步，随即停下了，看起来甚至有些困惑于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少年将视线钉在那被血染上红色的唇上：就算是死神般的恐怖存在，血也一样是鲜艳的人类的颜色。嘴角带着隐约的笑意，芝诺斯并未对新闯入者有太多关注，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起来。或许是因为实在伤重，他吐字都有些费力。

“哈……没想到、猎手居然变成了猎物。”

“但是我……很高兴。真好啊，这样爽快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体验到。”

芝诺斯仰起头望向天空，他们曾在那高处殊死搏斗。他露出像是还在回味般的表情，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就为了这种理由……造成了那么多无谓的牺牲？！”莉瑟用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看过去。当然啦，一般人都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想法，阿洛蒙亦是如此。亚拉戈的义眼隐隐作痛，他曾看到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于是甚至没有细听芝诺斯在说的话，只是一昧注视着天羽羽斩，就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收入眼中。于是光之战士也无从注意到，芝诺斯实际上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并对此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在芝诺斯抬起握着刀柄手的一刹那，以太在阿洛蒙的脚下压缩与炸开，用着在战斗中突进的技巧，他试图将这动作扼杀于尚未成型之时。加雷马人高大的身躯由于重伤而不难撼动，芝诺斯被扑过来的阿洛蒙撞倒了——由于过于用力，两人的身体甚至被这劲道带到了庭园的栏杆边上。在这过程中夺过妖刀并将其丢远的少年喘着气，抬起头去看被自己的身体压住的芝诺斯近在咫尺的脸。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称作是毫不意外，照旧是愉快的样子。

阿洛蒙显得有些狼狈，舌头快要打结般地开口解释：“……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因为……”

“因为？”

“我还没有——”

还没有什么呢？芝诺斯已经被击败了，现在还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吗？让他的生命就这样落幕又会怎样呢？阿洛蒙话到嘴边，忘记了应该说什么，只是僵在那里单手牢牢地压住芝诺斯的手腕。有些扎人的金属铠甲刺痛了未被保护的的手指，他也没有放松力道。

用另一只手，阿洛蒙抽刀出鞘。他想将刀刃抵在芝诺斯脖子上，却在过程中犹豫了片刻，只将菊一文字握在手里。面对着好整以暇的敌手，注视着那双荧蓝色的不似人类的眼睛，他不慎吐出了过分礼貌的询问。

“要我来……杀掉你吗？”

芝诺斯没有回话，只是盯着他，忽然微微探出了身体。两人间的距离近到了暧昧的程度，于是也就允许芝诺斯尚且沾着血液的舌头舔上了那只红色的义眼。机械的眼球没有知觉，但阿洛蒙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一瞬间就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连钳制住芝诺斯的手都松了几分。能注意到莉瑟被阿尔菲诺拉住而没有跟上来，似乎是避免刺激有自杀意图的人之类的原因，也拜此所赐他们大概不会把这过于亲密的互动看得太真切。在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遮挡视线的红色离开了时，阿洛蒙就听到了芝诺斯在他耳边低语出他不惜一切保守着的秘密。

“原来如此……是那个啊。你就是用这只眼睛‘看东西’的吧。”

“但是既然我在这里，就不要看那些了。专心地、只看着我怎么样？我们可是最好的敌人、最好的朋友啊……”

情话般的台词实则不带分毫浪漫意味，但阿洛蒙依然感觉思考停滞。心跳不争气地加速起来，在恍惚中都没有意识到芝诺斯已经撑起身体，而两人的手的关系不知不觉已经不属于钳制的范畴，而是更像十指相扣。

可能是战斗的畅快依然残留，让芝诺斯原谅了光之战士表现出胜者不应有的狼狈模样。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半身越过栏杆，察觉不妙的英雄的友人正在赶来。芝诺斯很有闲心地抬起手挥了挥，然后扣住仍在失神的阿洛蒙的腰，两人一起向栏杆外倒去。

“那么，就这样吧。这时候应该说……”

风在耳边呼啸，阿洛蒙意识到自己正在自高高的空中庭园坠落。甚至没有感到恐惧，他只是紧紧盯着芝诺斯的嘴唇开合，优柔寡断地焦虑着该说什么。但是不可能有时间给他犹豫，于是他就只来得及听完敌手的一句话。

“来世再见了，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

菊一文字的刀刃被握住，芝诺斯用他朋友的爱刀刺穿了他自己的咽喉。在下一瞬，阿洛蒙能感知到的全部就是身体砸在地上的剧痛。甚至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会死掉，阿洛蒙的意识就不受控地淡去了。


——


呼吸困难。

有什么人的双手扼着阿洛蒙的脖子， 阻碍了空气通过气管。他费力地张着嘴想勉强吸进些气来，同时仰着脸去看袭击者的身份。几绺金色的长发垂到了脸侧，少年的视线便沿着这发丝一路上去——是再熟悉不过的、芝诺斯的脸。自称友人与敌手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与此同时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力道。缺氧或是这张脸带来的的恐惧感让阿洛蒙想要挣扎，但是身体却连动一下也做不到。

会死。求生的欲望莫名在这一刻爆发开来，阿洛蒙死命抗拒着阻碍移动的力量，满心不甘。还不能死、不能死在芝诺斯的手下——绝对不要输给他。就在这视野都渐渐淡去的黑暗中，光之战士大口喘着气，惊坐起来。

“你醒了……！！”

手上有什么温暖的感觉，是莉瑟紧紧握着他的左手。阿洛蒙还尚且恍惚，只能强扯着脸露出一个有些迷茫的微笑。即使是这样的动作也有些牵连身上的伤口，英雄的笑容立刻在呲牙咧嘴中变成了鬼脸。

“当时真的吓死人了！阿尔菲诺冲下去，拼命地给你用治疗魔法……可能是因为光之加护，这种程度还不算致命伤，真是万幸。”

莉瑟把他按回床上，为刚刚醒来的人说明情况。阿洛蒙安静地听着阿拉米格彻底解放的消息，直到莉瑟全部讲完才像是还不清醒一样地问出了问题。

“芝诺斯呢……？”

“……死了。”

带着不意外的表情，阿洛蒙说了声“是吗”。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睛。

“抱歉，我还想休息一下……辛苦了，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吧。”

“嗯、嗯！你也辛苦了。终于可以休息了，就给自己放个长假吧！抱歉让你为我们四处奔走了这么久……”

“抱歉什么啊？毕竟我们是朋友嘛。别说这样的话啦，阿拉米格的解放者。”

轻松地笑着和莉瑟道别后，阿洛蒙目视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慢慢将头蒙进被子里，他的笑容如同从脸上剥离般消失，随即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眼泪就像是开闸一样根本无法再憋回去，于是光之战士在独自一人的房间中不理智地大哭起来。并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遗憾，而只是意识到了某种单纯的绝望——


少年知晓了、此生再也无法击败芝诺斯的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