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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文豪野犬 太宰治 , 中原中也
标签 文豪野犬 , 双黑 , 太中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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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6
56
2022-4-29 23:11
- 导读
- Original Work: Linger
by Iskend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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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平有限,兴趣使然,欢迎指错,还望包涵
Summary:
中也失踪了。每个人都认为是那一种可能性。而太宰治去调查。
第一,港口黑手党里的每一个人都相信中也是和他在一起。
第二,他们相信中也已经和他在一起有一个月了。
第三,前二者显然是错误的,而中也已经失踪一个月了。
他是在一个下雨的星期三发现了这件事,晚了有一个月的时间。
没有人告诉他,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知道了。
中也不见了。
像中原中也这样的人每次出差几个月并不是稀罕事。织田作死的时候他一直在欧洲,和组合开战的时候,他刚结束了为期六个月的旅程从关西回来。
横滨可能是中原中也的家,但他就像一把架在弹弓上的匕首,挣脱了地心引力向外投掷自己。而唯一能将他拉回来的是那份不可动摇的忠诚,对于一个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培养出来的被黑暗所哺乳的婴儿来说,它就像一条与港口黑手党相连接的、无形的脐带。
这件事是贤治告诉他的。在所有人里,他能预测到芥川,预测到敦、镜花、红叶,甚至是森,但对贤治没有。贤治有着阳光般的笑容,带着可爱的天真,像早春一样明朗、纯粹,说起这件事也像母鸡下蛋一样不经意。
那天他一直在和乱步磨洋工、玩一个新的电脑游戏。那是一个悠闲的星期三午后,喧哗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在熬过了一个漫长的酷暑之后,这样的阴沉天气很受欢迎。
太宰一直期待着凉爽的天气,那样他的绷带、系扣衫和大衣穿在身上会更舒服一些;思考事情也更容易点,没有那种难受的压力像偏头痛一样盘旋在他的大脑中。
然后贤治就这样说起了,“啊,我有一阵子没见到中也先生了!希望他一切都好。”
他不是有意要偷听到的,但和往常一样,他被另一个人的名字吸引去了注意力,就好像他脑子里天生就有一根天线,用来接收中也的名字。
“中也?”太宰治本能地皱起眉,“帽架怎么了?”
“啊太宰先生!”贤治兴奋得叽叽喳喳,他说道,“你是中也先生的朋友对吗?敦君把你和他一起抓坏人的事全都告诉我了!”
“我是他最信任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他的事。”太宰治对贤治微微一笑。
“好厉害!嗯嗯,像太宰先生这样神秘的人当然会和中也先生是朋友。”贤治果断点点头,然后环顾了一下办公室,蹦蹦跳跳地来到太宰治的办公桌旁。
“这是秘密,”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密谋着什么,“中也先生来自港口黑手党。”
“啊……当然。”
“但他很酷,他有时还会请我吃牛肉盖饭!”贤治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有时每个月请一次,有时隔几个月请一次,而且他从来都没有抱怨我吃多少!”
“我知道了。”太宰治宠溺地笑了笑,“这就是中也最大的秘密吗,嗯?”
“是的!”贤治说,“虽然最近——”他的声音听起来出奇地犹豫,“最近他根本不在这里。”
“嗯……中也很忙很忙,为了那些牛肉盖饭在黑手党里工作。”太宰治淡道,“我肯定他没什么事,贤治君。”
不知怎么的,这个平日里阳光开朗的男孩似乎并没有被他的回答安慰到,如果可能的话,他的笑容变得更加黯淡了。
“我不这么觉得,太宰先生,”贤治带着淡淡的伤感,说道,“我想,他已经不知道家在哪里了。”
他们周围办公室里的谈话声似乎都放慢了,进入一阵徐缓的沉寂,大致印象到这里暂停,随后又被重新拾起。这就是太宰治的回忆,尽管他知道这可能是不真实的,但记忆就是这样的在糊弄人。
他不记得那天剩下来的时间自己是如何捱过的,只是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是层层叠叠之下他无法抓挠到的瘙痒,贤治的那份奇怪的哀伤追着他,避无可避。
之后,他找到芥川。不论他是港口黑手党的叛徒与否,不论芥川是一条狂犬与否,太宰治对自己手中的“皮带”还是信心十足。他一喊,芥川就来了。向来如此,也永远如此。
他们在码头见面。
“谢谢你今天能来。”太宰治说道,眺望着港口,双手无所事事地塞在外套里。
“太宰先生。”芥川这么说道。隔了这么久再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很奇怪,在涩泽那噩梦般的迷雾事件过去后,芥川似乎变了。现在他的声音有了不同以往的特性,虽然依然紧张,但却带有一小股不屈不挠的、像钢铁一样的意志。
“港口黑手党还好吗?”
“是的。”芥川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在找一样东西,黑黑小小的,能在天花板上行走,”太宰治笑着,“我想你不知道这样东西在哪,对吧?”
“你是在问中也先生吗?”芥川直截了当地问道。
太宰治叹了口气。芥川的老毛病,对方身上就没有过幽默感。
“对,我说的就是那个小矮子,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再一次,世界似乎都暂歇了。海鸥在头顶上鸣叫,轮渡上的引擎喷溅出黑色的柴油,翻滚的海浪拍打着水泥墙。这样一阵怪异的迟钝下,芥川张开嘴,就好像他在打呵欠——
“这是考验吗,太宰先生?”那双黑色的眼睛困惑地盯着他,“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这一次,芥川让他哑口无言了。
芥川讲这件事的时候讲得零零碎碎的。太宰治就这一次后悔在自己年轻的时候没能有更多的理智去训练对方的口才,听他说话简直就是一种折磨。说每个字的时候都结结巴巴、拖拖拉拉的,手上比划着乱七八糟的手势,「罗生门」在紧张地颤抖,也算是在替他表达意思,斗篷在不存在的风中焦急地翻动着。
尽管芥川讲话磕磕绊绊的,但他还是收集到了三个要点:
第一,港口黑手党里的每一个人都相信中也是和他在一起。
第二,他们相信中也已经和他在一起有一个月了。
第三,前二者显然是错误的,而中也已经失踪一个月了。
他不记得是怎么把芥川打发走的,但肯定是有这么做了。他想起自己以前的这个徒弟,他听到他声音里包含着一丝稳重,还有那些平静的疑问。四年前他认识的芥川不会顶嘴,也不会用自己的疑惑来回答他的问题,那双黑色的眼睛应该是恐惧,而不是困惑。
在这整件事中有一些他并不是特别关心的事情,隐藏在贤治的表情和芥川的态度背后的东西让他感到不安,尽管他无法言明,但那些东西让他觉得格外恼火。
是时候要做点侦探该做的工作了。
闯进中也的公寓简直是轻而易举。真的,太宰治一边啧啧感叹一边敲击键盘,中也可以做得比这个蹩脚的安全系统更好。考虑到「污浊了的忧伤之中」天生的战斗力,对方可能并不在意这个,可能会期待着揍一顿那些想在他家里袭击他的又蠢又笨的家伙。
太宰治走进公寓的客厅,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有些期待中原中也会从卧室里出来,冲他这位不速之客发火。
但这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四处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甚至那张绒毛地毯也变成了灰色,他可以看到自己穿过客厅,走到中也的卧室时留下的一串脚印,就像是底片上的剪影,也像黑面上的白斑。
卧室也同样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床单在中原中也最后一次睡过之后就没有再动过了,窗帘被拉开,可以看见下面的城市,能听到交通高峰时段沉闷的车流声。这里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存在——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柑橘古龙水的清香,睡过的床单上能看见身体轮廓的痕迹。太宰治隐约能看见住在这里的那个男人,醒来时能看见下面的横滨城。
这么想着,他又多看了一分钟。离开的时候还顺走了一瓶88年的Chateau d'Yquem。毕竟不留下些什么记号那就不是他的拜访了。
接下来,太宰治又去了城里的商铺。他已经很久没和中原中也做搭档了,但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还是能指望的。
人们可能会觉得中原中也——尤其是穿着可怕又浮夸的衣服的他——是一个野蛮、冲动、热血的打手。这是中原中也为自己积极塑造的形象,对于港口黑手党的顶级体术家来说,这是一个有用的声誉。
然而,这个人本身的习惯是可以完全预测到的。在这一点上,中也和国木田一样,也许这是他们训练之后遗留下来的习性,他们遵守的身体上的纪律留刻在他们的大脑中,演变成了舒适的日常。一想到他的两位搭档在某些方面是如此相似,他就觉得很有意思,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会以朋友的身份相遇,没有他也能继续生活下去。
他先是和店主交谈,鉴于他在检查公寓时看过中也冰箱的状况,他不认为自己能找到什么线索,但他除了彻查到底之外也没有别的头绪。
首先是中原中也最钟意的葡萄酒商店,店铺虽然不大却很庄重,能闻见橡木和水果的清芳。嗯,很好,他们认识他。中原大人是一位很好的顾客,买酒都是按大瓶的买,不是那种你平常见到的普通酒——他们眼神一变,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你懂的。
啊,对,太宰治了解,他会意地点点头。你可以从街上拖走中也这个人,但他的心是永远不会离开的。中也不是什么受过大学教育、有雄心抱负的亲法雅皮士。中也不喜欢自命不凡地饮酒。去他妈的雅皮士,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拼命想向上爬的家伙,并曾这样描述他们:“那种看过《落水狗》然后思考它核心的效仿者。”¹中也喝酒,他买什么喝什么,他爱什么就买什么。
有段记忆就这样浮现:
年轻的中原中也盘腿坐在他们共用的宿舍里,生长中的骨骼将他的身形拉得瘦长,他的皮肤像婴儿那样柔软。穿着简单的背心短裤坐在电风扇前,风吹过,扬起他的衬衫,露出下面绷紧的肌肉,还有他瞥一眼时的眼神,他肘部柔和的曲线,他的下巴尖,蓬乱的卷发乱糟糟地被吹在他脸上。
太宰治记得那时天气很热,可能是在夏天。
空调在夏天炎炎的烈日下呜呜地运转,他们又在因为什么事而争吵,高温让他们比平时更加易怒。最终,中也怒气冲冲地站起来,用力地跺着脚离开,然后拿着马克杯和一瓶他在执行任务时或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拿来的红酒。
“给。”中也把一个马克杯推给他,杯面上皮卡丘那张黄色的脸微笑着向上看他,杯子里的冰块已经堆满到了杯口。也不管这优不优雅,中也就将勃艮第倒在冰块上,“还不错,尝尝看。”然后,他端起自己的妙蛙种子马克杯,随性地喝下了这些紫色的酒液,打着心满意足的嗝。
浆果的颜色染红了他的嘴唇,他用手背抹了几下就擦成了粉红色。那天下午,中也的眼睛看起来更蓝了,在酡红的面颊映衬下,显得更加明亮。
太宰治暂时不再回忆,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事情上。他不在乎不管中也礼貌与否店主对他的势利样,因为他们看起来似乎都愿意赚中也的钱。他们没有一个人最近有见过中也。没有,他没有没完成的酒单和预约。哦,他最近参加了一个品酒会。太宰治打探的第三家店的店主这么说道。真的吗?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大概一个月前吧。
而中原中也平时常去的酒吧和餐厅也同样如此。没有,他没有点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他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他像平常一样笑,像平常一样吵吵闹闹,几乎像平时一样打架,像平时一样喝得烂醉如泥而不得不被一位老头子送回家——太宰治从酒保的描述中推测出来那个老头子可能是广津。所以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哦,嗯……不记得了。他过去常常来。两个星期来一次。他每周都来,另一家店说。最近都没看见他啊……可能,一个月前?
越来越多的死胡同。
太宰治感到一阵挫败。一个月过去了,就没有一个人有注意到港口黑手党的一位干部失踪了吗?这种事怎么可能?难道是这一切都干得太完美无缺,以至于没有一丁点中也失踪的迹象?
他早些时候和芥川谈过,但芥川是黑蜥蜴的一员,不受中也的直接指挥。对方不会是第一个知道中也动向的人。
中也不会向在他职能范围之外的队伍下达直接的命令,这样的事往轻了说是不尊重,最严重的情况下会说这是内部叛乱。总的来说,港口黑手党更倾向于将其政治矛盾转移到下层成员身上,而在其管理高层中发展稳定而统一的力量。不断地更替人员是一个相当糟糕的事情。
太宰治不再直接干涉港口黑手党的事务。他以前的老板、过去的下属、曾经的同事等等一切,都在他加入武装侦探社的时候被抛之脑后。同黑手党保持着经常性的联系似乎并不好,这可能会让一些人——但愿没有——让森对他忠诚的态度抱有一些想法。
所以,他没有仔细探查港口黑手党的日常作业,但他可以推断出森鸥外可能会把他的干部安排到哪里工作。
中也身上没有外交官的气质,从来没有。不是因为他不够狡猾,而是因为他对奸诈的厌恶表现得太明显了。这也一直是他们之间争论的焦点,他们对什么是“战略攻击”有着不同的看法。
能狠狠地揍他们一顿让他们闭嘴的时候就揍,干嘛还要说话?在他花了三个小时对一小块房地产进行谈判之后,中也曾这么要求过一回。
因为好玩。太宰治那时讲。他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受到了极大的折磨而高兴,乐于慢慢把地主弄哭,让他放弃房地产权,再把孩子交到港口黑手党黑暗的怀抱之中。
中也翻了个白眼,抱怨道。如果说时间就是金钱,你作为干部每分钟能赚18000日元,那你不觉得这样就是自己亏待自己么?
他笑了,故意伸手去弄乱中也的帽子和头发。也许等你再长高一点、手里筹码少一点的时候,你就能明白了。
最后,谁赢得这场争论也不重要了。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开始承认中也那令人难以置信的适应能力,中也那种快速而恶劣的方法可以用更少的计划和时间来获取同样的结果。他对中也的了解足以让他对其改观,而不仅仅只是觉得对方是一个蛮头小子,即使那人更倾向于说自己是一名斗士。
所以按照同样的逻辑,若是中也被安排去处理一些类似如金融诈骗的案头工作的话,那他的异能和才华会被完全糟蹋掉。白领犯罪最好还是留给那些软弱无力的文书工作人员去玩吧,让他们动动粗胖的手指和肥大的屁股。
在港口黑手党的时候太宰治对那些人既尊重又鄙夷。他们丰满的脂肪组织和下垂的下巴在油腔滑调的谄媚讨好背后藏着狡诈的念头。他们会大声呼喊他“太宰大人”,或者说“请稍等片刻”,他们油腻的手掌向上指着,像是在乞求施舍。
而让中也去管理街头小队也是浪费资源,尤其是在广津和芥川他们可以处理好这座城市的情况下。把中也加进来就好像是在一场枪战中投入了一枚核武器。
在战略上,中也是最好的威慑。如果太宰治站在森鸥外的位置去思考,他会让中也去负责走私行动。
这是最完美的安排。中也是忠诚的,森鸥外可以把港口黑手党最有利可图的活动托付给他,他还知道中也不会让他手下的人背叛他,这样一来,森就能高枕无忧了。中也很聪明,能自己做考量,他不会为了挣那一点快钱而从货物里捞油水。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了中也的实力和异能坐镇,敌对的帮派即便是想破坏港口黑手党的贸易路线,也得停下来斟酌一下这是否值当。
太宰治笑着。也许中也有向坂口安吾抱怨自己就像个被美化了的送外卖的,但从本质上来说,他就是。
他把这个小秘密藏起来,预备下次再见到中也的时候再翻出来逗逗他。
下午的码头上空无一人。子午线上烈日当空,阴影退减到角落。船运集装箱静静地搁置在那儿,沉重,并发出沉闷的巨响,像沐浴在正午太阳下休憩的猫,等待黑夜的降临。
这里看起来空荡荡,但太宰治比谁都清楚。中也可能不会保护自己的家,但在工作上,他是一个真正的专业人士。
“什么人?”阴影从边上融化出来,凝固成人形。在高照的太阳下,他们的脸都看不清,他们的枪曝晒在强光中直直对着他。
太宰治举起双手,微笑。几位干部和其他高层干员可能还记得他作为前恶魔奇才的名声,但他不是一个会利用自己的名号来做交易的人。而且过去到现在也已经有四年了,他不能永远倚赖他从前的恶名声。在这样一个以死亡为交易筹码的行业里,记忆是故意被缩短的。要么你知道的不多,要么就免得你还能记得。
“只是在找一根老骨头。”
“什么骨头,这些骨头要给谁?”
“是从我肉体里剥离出来的骨头尖。露出一块钝骨头。”
有那么一会儿,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阳光暴晒着他裸露出来的脖子,照在他没有遮盖的头顶上。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放下手,始终保持着他的微笑和谨慎。虽说他不介意吃枪子儿,但他宁愿不要挨这份苦,至少今天是不想。
有人咕哝了一声,然后站在前面的那个男人挥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枪都放下了。
太宰治悄悄松了口气。他是不是要担心一下中也四年来就没有换过他对接暗号的内容?或者他应该感谢中也保留下来他们旧的代码?他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向码头走了一步,这时那人开始说话。
“他说你会来,来找他。”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说道,可能是码头的主管。他没有走到阳光下,但太宰治依然能辨认出他的容貌。有晒伤,有鬓角,下巴下面有一块颜色较浅的痕迹,可能是疤痕。手里端着步枪,只是松松地握着。头上还系着一条红色头巾。
“哦?中也是这么说的?”太宰治轻声说着,双手随随便便地插进口袋里。
“是的,他说——”那人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他说你来的时候会用那个暗号。”
中也已经预测到了他的行动?真是出人预料!太宰治笑了。这也能解释中也为什么没有更新他的安全密语。中也一直在为他的到来做准备,多有礼貌啊。
“他还让我告诉你——”那人提高了嗓门,“滚开,太宰治!滚出我的码头,不要再骚扰那些忙着干活的人了!”
这人并没有像中也那样说得那么有冲击力,但太宰治还是要为他鼓鼓掌,至少语气是拿捏到位了。
“中也就这么说的?”
“是的。”显然消息已经传达完毕了。那人后退几步,把他留在身后。
“等等!”太宰治喊道,“他还说了什么?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男人顿了一顿。航运集装箱在头顶若隐若现,阳光照射在它们看不见的背面,在紧凑的顶点上投下阴影,又小又锋利。他们的阴影似乎更加幽黑,黑色的暗处对抗着阳光雾蒙蒙的白天。
码头主管站在那儿,半明半暗,他站在交界处,身子被分割成两片相反的极端,而暴露在光亮中那半边身子在阳光中被析分成碎片。
“我们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从上面接到命令。”男人粗声粗气的,轻蔑极了,“老板总是派他去执行任务。他不在这里。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那你知不知道——”太宰治又试着问一遍,但那人粗鲁地打断了他。
“他不想你在这里,”对方说,“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说完,男人便离开了,重新又融入到阴影中去。
太宰治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太阳依然高悬着,正缓慢地向西偏斜。天空万里无云,不见一只飞鸟,甚至是一缕清风也全无。只有听见水声,咸湿的空气像一挑重担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泄了气,嘴里莫名尝到一股苦味。
他转身离开了。
毕竟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当意识到有人在他的公寓里时,他并不觉得惊讶。无论身在何处,他都能认出这种香水味,玫瑰和白檀的混调像一串小径一直延伸到他的门前,一把红色的和伞倚靠在门旁。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当他打开门,瞥见红发的那一霎那,他想起的不是她,而是他。
“大姐。”他礼貌地一点头,比平时表现出来的还要尊重,鉴于她已经为他省去了找她的麻烦,他能致意的也只有这么多,“我能帮你什么忙?”
“太宰。”她转过身,优雅地将手臂卷进长长的和服袖子里。尾崎红叶仪态端庄,透过深红色眼睫看着他。很像,却并非完全一样。中也的头发总是多一点铜色,那更像是熔熔的火焰,再少一些光泽。
他第一次见到红叶时,她刚刚升职成为干部。他犹记得那时她看起来有多么可怕,他15岁,而她19岁,人站起来比他还高。他仰头看着她那张漂亮精致的脸,听着她那女性独有的腔调,还有她说完话时柔和的ja声尾音。当她用金色夜叉斩杀一百个男人的时候,和服的袖子就像一对翅膀在她身后翻飞,那些人的尸体染红了她的木屐。无论是倾倒清酒,还是用同样一双手猎杀敌人,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同样的笑容。
钢刀包裹在丝绸下,他谨慎地看着她藏在袖子里的手。
“告诉我,”尾崎红叶说,“中也君在哪里?”
“港口黑手党已经无能到把它最忠诚的干部都弄丢的地步了?”太宰治回讽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知道那个矮子在哪里?”
“别跟我耍花样,小子,”尾崎红叶眯起眼睛,“虽然你能无效化我的异能,但我很乐意用别的方式杀死你。”
时间似乎都慢下来。午后的几缕阳光从他们之前穿过,以垂直的角度遮住了他们的半张脸,连同宿舍也昏暗下来。他幻想着自己几乎能看见金色夜叉在她的身边蠢蠢欲动,光影让她的高颧骨显得更加突出,刀锋也泛着冷光。他羡慕地看着她,看着她端庄的力量。
啊,有一次,他们在走廊里相遇。他瞥了她一眼,她那种无情的愤怒和他邪恶的无情简直不相上下。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中百无聊赖地想着一个念头。那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因由渴望而产生的不安分的念想,想砸碎她瓷器一样脆弱的美丽,想要从她漂亮齐整的发髻上拔下发笈,想要亲吻那晶亮的嘴唇、打破她一贯的沉着冷静。
然后在她身边,他看到一个人被拉着走。
啊。
那个。
他从沙滩上捞回来,从水深火热中救来的那个人。
那个他嘲弄着,称之为小狗的人。
啊。
中也。
然后他几乎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他看着他的红头发,目光就像一只扑向烈焰的飞蛾。对方的满腔怒火和燃烧的仇恨让他着迷而痴痴地移不开眼睛。
从外表上看,尾崎红叶和中原中也可能会被人认成姐弟或是堂亲。同样苍白的皮肤,同样耀眼的红发,同样强大的气场,但也仅仅只有这些相似而已。
尾崎红叶就像广袤无边的寂静和冷淡的红色,而中也却因为被压抑的能量而熊熊燃烧着,他的愤怒助长了他身上的焰气,激昂奔涌的仇恨烧出一片火焰,那种色彩,他从未见过。
很像,但不完全一样。
对尾崎红叶撒谎是没有意义的,他想,再说了,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他不在这里。”于是他说。
“他没跟你待在一起。”她盯着他。他几乎能听见纸扇啪地一下合拢上的声音,她皱着眉,将自己问题说成了一句事实陈述。
“没。”重复一遍就能让这句话变得更真实可信吗?还是会变得更加诚挚恳切?太宰治不知道,“他不在这里。”
“那他人呢?”
和我在一起。这句谎话就在他舌尖上打转,随时准备说出来。
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这样对谁都好。他疲于应付那些疑问和猜测。他想说你是对的,我已经把中也藏起来啦哈哈哈哈!就好像他是个邪恶的女巫,而中也是深陷危难等待救援的妙龄少女。
但他们不像童话故事那样,从来都不是。所有的所有,不管他们拥有什么,一切都是虚无的。
别人的窃窃私语散播开这些迷雾,森通过赋予他们双黑的名号让它进一步扩散开来。烟雾缭绕中那些细小的谎言不断重复、滋生,直到这里催生出火焰,让它变得诱人而真实。
就连他们自己都信了。这些东西洗脑他们,然后又传递给更多人:太宰和中也,中也和太宰,一个恶魔一个污浊,就这样诞生了双黑。他们之间有牢不可破的纽带成了老生常谈的事,不管怎样——尽管发生了后来的事情,那些流言传播者也这样说——他们还是信任彼此的。
他还记得另一个童话般的故事,一个他们在毒雾中这样告诉自己的故事,白雪公主和一位王子与龙搏斗,“白雪公主”醒来是因为一个拳头而不是一个吻。越来越多的烟,越来越多的雾,还有那些流言和低语,那些名字和名声,在迷境中重复。
太宰治想,这不过又是另一个故事,又是一个在酒吧里讲诉的有趣故事。他知道这是真的,从前他也是一个迷人的男人。
但它们都并非童话,再有趣的故事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在获取异能许可证这样枯燥的算计中出现了被烧死的孩子们和垂死的朋友。在很久很久以前,浑身浴血的王子和满腹猜忌的公主是不能够被接受的。
“太宰。”尾崎红叶将他从幻想中唤回神来。他这样很奇怪,这么不在状态。他从不放松警惕,更别说是待在她旁边了。他立刻回到戒备状态。
“你问我帽架在哪里?这难道不应该是港口黑手党该做的事吗?”他语气平平,声音里带着一种熟悉的嘲讽,虽然没有以前那样不留一点情面,“现在要找个好帮手很难吧?也许你们应该弄一个好点儿的人力资源部,嗯?总不能让每个人都成为叛徒。”
当看见她在听见“叛徒”这个词而动了动时,他脸上的笑意更深。
就算他这样故意羞辱她,尾崎红叶还是没有冲上来揍他。她看着他,从头打量到脚,直到他觉得自己在她审视的目光下觉得不安。
“我原谅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怜悯和轻蔑,让他想抽她一下,然后立即躲开,“我来,是因为听说你今天去了码头。”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太宰治强调道,“不然,我完全可以找一条河去入水,何必在码头上浪费我宝贵的下午?”
“我不知道。”尾崎红叶淡道,把这些话又扔了回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话点醒了他。也许,是他搞错了。或许尾崎红叶和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另外,中也一定是从别人那里学到了投掷匕首的技巧。
他觉得一阵烦恼,他突然就厌倦了,所有。
“如果你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那就请你离开。”他从她身边走过,故意背对着她表示送客。他把橱柜的柜门摔得砰砰响,拿出杯子和一瓶清酒的时候也把它们碰得叮当作响。他完全无视对方,让沉默变得尴尬而窒息,直到她开口打破这个局面,声音异常地柔和。
“不管怎样,中也这么做绝不是出于报复。”
她留下这句神秘的话后就离开了,走开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空余玫瑰和白檀的香气在她背后消散。
太宰治细细思考她这句话,像玉石一样放在手中把玩。它落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脑海里激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复仇吗?考虑到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曾经,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理由能让中也报复他,但也有一样多的理由不报复他。太宰治想,他们彼此对立,从大局上来看是旗鼓相当的。
尾崎红叶说话时的语气很不像她。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用那种语气说这样的话。中也的失踪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中也的动机是和他有关?
再一次,他觉得自己体内升腾出孩子般的任性,一面是为自卫,一面是因为感到恼火。
喝酒,冰凉的清酒顺着他干渴的喉咙流下。他想着迄今为止他收集到的信息。
中也的公寓里没有打斗或者混乱的痕迹。中也的手下也同样不愿透露更多的信息,那个码头主管唯一告诉他的事就是,命令通常是通过等级网向下传递的,这意味着没有任何地方出了问题,不管中也在不在场,官僚的轮子都能持续转动。
而芥川和尾崎对中也的失踪一无所知。芥川那儿他姑且能说得过去,但身为干部的尾崎红叶却不知道中也的下落这样的事也太不正常了。
港口黑手党的运转就像任何一家大公司一样,只有级别相同的行政人员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无论是多么边缘化的人物。这是领土管理手段的组成部分。
尾崎红叶就是尾崎红叶,她在中也刚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时候就培育了他并给他提供指导,她可能是唯一一个和中也的小组密切合作的人,并对中也有着深刻的了解……但她出现在自己的公寓里,带着她自己的疑问,又暗示了别的事情,这些东西都指向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连她也认为中也和他在一起。
一次能说那是巧合,但出现了第三次、第四次呢?唯一出现的模式就是大家普遍都认为中也和他在一起,那说明一定是有人散布了这个特殊的流言。
这表明在这整件事情当中森鸥外都有参与进来。
太宰治皱着眉,一口气喝完他的酒。他绝对不想见他的前老板,更别说他知道森鸥外在等着他来。老实说,他对自己也觉得惊讶,自己竟然在一个他不再去想那么多的人身上投入了这么多的精力。就算他不想去查明原因,但整个事态却搅得他心神不宁。
即使是在组合战期间、在他们恢复了联系之后,他最多也只和中也通过几次电话。如果能这么来形容的话,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是简硬得苍白。职业性的礼貌和一段不愉快的过往混杂在一起,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带着他们不能谈论的事情的重量。
搭档。他咧开嘴笑,露出牙齿。
前搭档。中也纠正他,挑衅道。
他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中也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要知道呢?中也见过谁,中也带的是什么小组,中也被分配到了什么任务,对方的任何行动和日常生活都与他毫无干系。
生活在一个有着400多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他应该关心中也人身在何处吗?横滨这么大,人群又如此稠密,他们可能常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擦肩而过。他们就像都像两条孤舟,在人海里漂泊来,漂泊去,都是彼此的过客。
最后,他们选择走上不同的道路。
所以呢,那又如何?他们都是成年人了。他们都有各自的朋友,各自的社交圈和各自的组织。他们的轨道是彼此独立的,就算偶有交集,那也仅此而已。
也许让他最恼火的事就是他没有计划过。这是第一次,他在整个事情里完全无辜,但却不知怎的,大家都公认为是他按照某种秘密的计划而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他想对此事一笑置之。这多么荒唐啊!他为什么要为很早之前就丢弃的东西劳心费神呢?
对于从未发生过的事没有什么好挽留的。在黑手党的时候他们是搭档,就这样。哦,如果自己是足够在意以至于能记住的话,说起来还有过那么一次,他们被青春期的荷尔蒙驱使着打过一次飞机,说做爱都算不上。
从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碰过对方,这似乎不值得。
但谣言依然传开了。
他阴沉沉地想。
如果那些传言是真的,那他的青春期会轻松许多。有谁想过港口黑手党的利润增长30%并非是一夜之间产生的?在森鸥外宏伟的扩张计划实行期间,他们都是哪来的时间?黑手党里又不会组织公会,也没有按童工法要求的那样给他们带薪假期,让他们像正常的青少年那样四处乱搞。
很显然,他们一直在工作。
说得委婉一点就是工作优先。他们一直忙于争夺下一个干部职位。就算他有时间和兴趣,那黑手党名下那么多家妓院任君挑选,他为什么就要选择和中也?即便是没有学过战术策略,要和你最大的竞争对手、最大的敌人赤裸相对,你也要是一个愚蠢至极的白痴!
太宰治再次举起酒杯,却发现它空空如也。他耸了耸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确实,这次调查让他神经紧张。
他带着一种善意的幽默来处理中也的案子,但他问出去的每一个问题都被抛回来,好像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就好像他知道答案似的,就好像他是一枚有着一个能永远指向中原中也所在之地的磁北的指南针。好像它们很重要似的,猜想它们在一开始就存在着。
有这么多人觉得他是中原中也失踪的原因,这些指控的分量过于沉重,就好像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样。这不公平。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本不应该对此有这份感受,但我确实觉得羞愧。
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他一直认为人生里没什么是值得他去全力以赴的,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第二天,他回到了侦探社。
“国木田君!”他高兴地喊道,吓了那个人一跳,“你在做什么?”他扑通一声坐在最近的那把椅子上,转着圈玩。
“工作。”国木田独步上钩了,“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一个星期。”太宰治几乎可以看到国木田独步太阳穴上暴跳的血管,对方的音量随着他的怒火变得越来越大,“然后居然敢问我现在在干什么?!”
国木田独步深呼吸,声音变得危险而低沉,“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
“我、在、写、你、的、报、告。”国木田独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堆了多少工作没做!你知道我们落后了多少时间吗!”他砰!地一声把一大堆纸拍到太宰治面前,最上面的那张因为冲击而抖了两抖,“你今天要把这些都完成。你。去做。懂?”
“好的国木田君。”太宰治顺从地回答道。
安安静静的。从早上到下午,办公室里都安安静静的。太宰治独自哼着歌,专注于单调而乏味的工作。电子表格复杂多样,一百行的重复,交错着一千列的差异。
他注意到敦和镜花偷偷拿奇怪的眼神看他,但他都没有理会。
这是他效率最高的一回。可能他只是需要一点点东西激励他前进。真的,他想,他不仅仅只是在拖延……他是在用高效的方式在拖延。这确实是他才华的巅峰。
午饭前,乱步来到他的办公桌旁,“你今天都没有检查你的消息。”
“哦,是吗?”他切换标签页,立刻就注意到有上百条游戏通知的弹窗,“对不起,我现在才注意到。”
“都不像你了。”乱步随手拿起一份文件,无所事事地翻看着,“虽然……”他淘气地撇了撇嘴,“虽然这里有一些东西被编辑过了。”
“怎么说呢?大概是旧习难改吧。”太宰治稍稍耸了下肩膀,“另外,还有一些清算账目和……呃,清算账目。反正只要它们能清零,交给负责采购和管理费用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乱步翠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也没差。”他把文件放回原处,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臂枕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太宰治的桌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存在难以忽视,他的影子像一弯新月眉投射在办公桌上。
仿佛又回到了两周前贤治在他办公桌旁的那一瞬间,像那时一样,谈话的声音弱下来,卷入无声的虚空中。也像那时一样,一种奇怪的不安在他体内滋生开来,感到一阵酸痛。
太宰治突然站起来。办公室感觉太小了,他的神经紧张得不行,那些好奇的目光令他窒息。
他低头看着他今天填写的报告,归档的日期被写在左边,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脑海里响起一个回音:“我们得从左边开始写,”中也怒气冲冲地说道,“只有日本使用从右往左的阅读体系,我们的报告应该要能被国际社会所理解!”
还有在别的时候,那是另一个愤怒的声音,大喊着关于报告的事情或者其他什么。
“抱歉,”他穿上外套,“我出去喝杯咖啡。”
他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光线太亮了。他遮住他的眼睛,适应了一下。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没关系,他开始行走。
尽管阳光还是太过耀眼,但秋天来了,天气凉爽下来。他从绿油油的栗树下经过时,脚下的树叶踩出清脆的响声,树枝上挂满了金棕色的、带刺的果实。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横滨公园。这个时候棒球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彩色的看台直到明年夏天到来之前都是不开放的。只能听见人工凿筑的小溪在铺好的小石床上流经时发出的水声。
今年早些时候,福泽社长为他们搞到了一场比赛的门票作为惊喜。太宰治回忆,那是一位心怀感恩的客人送的礼物。
他们都去了,把这当成是一件大事。国木田独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相配的蓝色的侦探社帽子。在看第一场比赛的时候,敦的眼睛都亮起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镜花第一次尝试吃炸玉米热狗,露出了高兴的微笑,在她以后的生活里还会有许许多多的第一次。还有贤治,每次本垒打的时候他都在座位上蹦蹦跳跳。
而已经成年了的他们则喝了半温的啤酒,一起吃卡乐比薯片,乱步慷慨地分享了他的零食储备。在他们决定一起喝整整一桶啤酒的时候,他也加入进去。就算是国木田独步也松了领结,兴致高昂地喝了几杯。他们为横滨DeNA海湾之星的胜利格外高兴。
播音员的声音穿透了喧闹的人群,尖叫着,欢呼着,洋溢着疯狂的快乐。国木田独步第一次在空中挥拳,贤治跳上跳下,甚至他也被拉入了这片欢乐之中,微醺而快乐,相互拥抱,相互祝贺。
等他们跌跌撞撞地走出体育场时,太阳早已经落山了。他们手挽着手,像孩子一样嘻嘻哈哈,从小摊上买了章鱼烧,然后朝他们的宿舍走去。这一次,他没有思考,他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想那些生生死死,只是尽情享受着夏日夜晚的清新空气。
“给你。”有人递给他一杯温咖啡。太宰治下意识接过,惊讶地抬起头。
“国木田君!呃,我没想到你在这里。我只是在午休时间——”他对着空荡荡的体育场比划,“来公园里走走什么的。”
“今天天气很好,应该出来散散步。”国木田独步啜饮自己的咖啡,开门见山道,“你今天有点不对劲。”
“怎么,”太宰治耸肩,“这样不好吗?你不就希望我能干干活,按计划安排工作吗?”
国木田独步点明道,“办公室氛围都变得没那么有活力了。每个人都在担心你。”
“我是成年人了,没事的。”太宰治喝完了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这太苦了,他通常喜欢在里面加一或两勺糖。他把剩下来的杯子扔向垃圾桶,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垃圾桶的边缘上掠过,然后掉了进去,“谢谢你的咖啡。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问了楼下的咖啡馆,他们说你已经走了。”国木田独步小心地啜了一口,“我问你往哪个方向去了,然后猜你可能会来这里。”
“是乱步让你来的吗?还是敦君?”
“都不是,”国木田独步用他那淡金色的眼睛坚定而富有同情心地看着他,“我只是来看看你。”
这让他吃了一惊,但回想起来,那时他不应该觉得惊讶。即便是在苍之使徒事件中,国木田独步也依然没有改变他的信念,他一心一意致力于拯救每一个人,伸张正义,力图把事情做得更好。这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关怀的纯粹力量减轻了他的信心,但却依然坚定,依然猛锐,也更富有人情意味。
四年前他从港口黑手党叛逃时,正是这种品质吸引他和国木田独步合作。以对方为基准,他可以比较知道自己堕落了多少,又取得了多少的进步,是否是更像个人类了。在国木田独步努力争取他纯粹的理念时,他则努力寻找自己的中间立场。
如果国木田独步的动机和他另一位搭档的顽固固执相似,那他就不会想这个了。
国木田独步将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太宰治没有动,在对方真诚的关切下他毫无防备。
“大家都看见你离开了。没人——”国木田独步挣扎着,试图传达好意思,“每人,”他顿了一下,说出他的想法,“每个人都只是担心。”
他一整天窝藏的紧张情绪稍有缓解。他又变得太多疑了,把他们奇怪的眼神过度地解读成怀疑。他的首要本能是自我防护,否认任何软弱的感觉。这是一个很难改正的习惯,有时他会忘记了自己已经不是黑手党了,没有竞争对手紧追在他后面,像只饥肠辘辘的狗在嗅着血和猎物的味道。侦探社不是他的敌人。
他把大家的关心误认成了别的什么东西而觉得不好意思。他想道歉,却不知要如何道歉才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下次我会告诉你的,”太宰治说,试图用一种更稀松平常的语气,“那你也不能因为报告的事情对我喊来喊去了吧?”
“你要提前一个星期通知我!”国木田独步朝他怒吼,“最好是提前两个星期,你应该要这么做!”
太宰治笑起来。也有一次,他的另一位搭档也用同样暴躁的语气对他大喊大叫,“饶了我吧!至少提前一周告诉我你干的那些破烂事!”他带着同样的怒火叫喊着,在这之下同样掩盖着他潜在的担忧,那时,太宰治对他一笑了之。
中也。
他想念着。
或许,他可以把这个说出来,为他刚才的多疑和偏执道歉,再表达出一点点信任。
“国木田君,”他试探地说道,不习惯说真话,“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失踪了。”
“是港口黑手党的人吗?”国木田独步点道。太宰治点点头。这本不必被提及,但却也十分重要。他不喜欢被人评评点点,就像这样,他故意把自己逼进一个角落,试图让自己敞开心扉。
“这么说,你一直在找他?”
“对,”太宰治清了清嗓,“我一直在找。”
他讨厌被审问,当他知道他所说的话不会被用来对付他时,他更愿意扮演提问者的角色。他放松地站着,但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却在到处乱摸。
四下里都很安静。寂静的体育场,关闭的书亭,还有涓涓的溪流。远处有人在公园的桌子上玩砖块游戏²,一直在发出声音。
太宰治等着。
“也许你应该去问问乱步。”国木田独步自言自语,“社长或许能帮上什么忙。我相信你和港口黑手党的联系比我要多……要是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问问田山君,他很擅长找东西。”他翻看他的手帐本,“我们应该要快点回去了。”他转过身,马尾辫在背上甩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太宰治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屏息静气。他清楚国木田独步的那些不会妥协的理想信念,本来已经准备好为此受到对方的谴责。
有时他会忘记,在这些理想信念之外,这个人还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能领导侦探社的未来。这就是吸引他和国木田独步合作的首要原因,国木田独步有坚定不移的道德准则,不屈不挠的信念和纯正的同理心。他那时很敬佩对方,现在也同样如此。
感恩并不是他常能感受到的东西,那是一种很轻松的感觉,就像涤荡他的泉流,让他感到放松,“谢谢。”
“哼,”国木田独步说,“你这个星期都不在,我不介意——”
太宰治立马振作起来,双手合十,“哇,国木田君!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他笑着揶揄道。
“这不代表你可以偷懒!!”国木田独步吼道,“你今天还得完成报告!明白吗!今!天!”
“啊,真的吗?可是国木田君!我不想工作!”他高兴地动来动去,扬起落叶,突然开始奔跑。他听到身后国木田独步沮丧的叫喊,然后笑着追了上来。两个大男人互相追逐着穿越秋天的公园,穿过打转的落叶,暖融的阳光照在身上,屏去了萧瑟秋风的寒冷。
他没有联系森鸥外。这周不会,下周也不会。
他得到了乱步和社长的帮助,接受国木田独步帮他联系田山花袋的提议。他创建了一个共享文件夹,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对店主及餐馆所进行的交流,还有他从中也公寓里收集到的东西——撇去那瓶Chateau Y’quem不谈——还有他和港口黑手党的人见面的内容。
这么开放,这感觉很奇怪。如果在港口黑手党里,他会觉得这是一个弱点,一个安全漏洞。即便是和他的搭档,他也很少像这样坦诚地分享情报。他从前都是一对一工作,像这样的团队合作对他来讲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每次他信任别人,他就希望着对方能背叛他。每次他放弃越多,他就越希望能受到评判。但这些从未发生过。但他每次这样做时也还是会觉得惊讶。很高兴——这种能信任别人的愉悦感,他想知道这种感觉会不会被厌倦,然后他想起了开始这一切的那一拳——醒来,你这个白痴!——他知道那不会发生。
一天天,然后是一周周,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中原中也依然是下落不明。他们离找到答案还远得很。他们刚开始入手的时候,街上已经转凉了,随着季节由秋入冬,外面已经越来越冷了。
他见证了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平整的街道上,粘在窗户上,像撒在圣诞蛋糕上的糖霜,而森鸥外也终于致电。
太宰君,语音信箱说,下午五点,我在山下公园等你。森。
他很早就来了。
他不是一个诗人,但当他眺望暗潮汹涌的大海时,他想象到嬉戏的海浪穿着泡沫裙边,一头沉睡的怪物被一堆活物所包围。冬天在横滨落了户,冻骨的寂静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降临,即使夜晚来得再快,这座城市也依然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织田死了已经有四年,距离他第一次见到森鸥外也过去了七年的时间。森医生,那时人们都这么称呼他。也许现在还是一样,在特殊场合的时候穿上那一身伪善的医生白褂。
他想知道,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里,谋杀先代的事情森鸥外是否还记得。动脉中泵涌的热血喷溅在花卉图案的墙纸上,红色在苍蓝的月光下变成了鲜艳的紫色。
那个味道想忘也忘不了!没有什么能比气味更能赋予记忆以生命了。防腐剂和百合的香味交融在一起,鲜花腐败后的味道冲淡了酒精的刺鼻。用苦铁熔炼成的冷钢从这边的耳朵割裂到另一边去,而在这一切之下,是老人身上的恶臭,他皱巴巴的皮肤和纸一样单薄的手,结块的血痂还有沾着旧尿粪便的尿布,他死的时候还失禁了。
而太宰治,一个乳臭未干的十五岁小屁孩,有着白净的皮肤,身上穿着齐整的西装,打着一丝不苟的领带。他看着,既着迷,又厌恶,他的第一次见证,他的第一次死亡。
“现在你是我的见证人了,太宰君。”森先生这样说道,权当做他突然加入黑手党时洗礼的话。
太宰治当时并不在意。虽然森天天为他包扎伤口,但他还是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他有了伤口不想缝针,森鸥外还是给他缝合了;他不想吃的解药,森鸥外逼他吞了。静脉注射进他充盈的血管让他活了下来,他诅咒森鸥外,憎恶他被迫过着的不情愿的生活,然后同样不情愿地被派去执行了他第一个任务。
于是他遇到了中也。不可一世的中也。中也因体内寄宿着一个能毁天灭地的神明而狂妄不羁,疯狂到只为了踢一个人就劫持了一整架飞机。太不理性、太不合逻辑了,他从未想过更多的东西。
现在你是我的狗了。太宰治在沙滩上对那个男孩说。你会跟随我走向我渴望的死亡。
去你妈的。中也唾弃道。
决定他们成为搭档的是森鸥外。森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争执,然后把他们撮合到一块儿。从现在开始你们就住在一起。森不顾他们的抱怨,说道。就这样定了。
他们和彼此或和其他什么人打过架。他们为战术争吵,为食物争论,在任何可以下注的事情上都要争个高低:我敢打赌我能比你吃更多的拉面,我敢打赌我能在《街头霸王》中打败你,我敢打赌我的英语比你要好,我敢打赌我杀的人比你还多,我敢打赌这个,我敢打赌那个,我敢打赌,我敢打赌……许许多多,他们青少年时期生活的节奏还有玩的这些游戏,直到他们成为最大的竞争对手,直到他们成为港口黑手党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搭档组合。
双黑。森的怪物们。森像任何一位父亲一样引以为傲,为他们的冷血无情提供锻造的熔炉。看看我的孩子们,他似乎在说,小心我在黑手党的摇篮里培育的怪物们。交付予污浊,从此于人间失格。
他们是多么渴望啊!他们针锋相对,相互怂恿,越战越勇。他们愈加厉害,杀戮不断,嗜血成性。他们肆无忌惮地破坏和毁灭,所经之处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他们像贪婪的猎犬一样相互撕咬,寻找彼此的弱点。
只有在他们自己当上干部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像他们这样的怪胎是完全孤独的。黑暗中没有一个人,没有森,因为森从不弄脏自己的手。没有尾崎红叶,也没有织田,别人无法想象他们堕落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这里只有中也,再没有别人了。
只有中也。
后来织田死了,为了一张纸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用生命换来的异能许可证让港口黑手党被认定为合法异能组织。他想到了那些死去的孩子们,想起那个即使是在他最惨无人道的时候也称呼他为朋友的人,在逐渐变暗的光线里,对方死在了他的臂弯中。
如果两边都是一样的,那就做一个好人吧。
拯救弱者,保护孤儿。
我知道善恶对你来说并不重要……至少这会让你好过一些。
然后他离开了。
四年无声无息,他从未回头。
留下中也还在孤寂的黑暗中。
森按时到了。他漫步走向一个面朝大海的长凳,“太宰君,”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
太宰治无动于衷,“不了,谢谢。”
“好吧。”森鸥外叉着双手,交叠起腿,“你一直在找中也君,对吗?”
“怎么了?”太宰治回敬他,“你难道就不担心一名失踪的干部?”
“当然——如果有什么需要担心的话。”
“原来是你,”太宰治放轻了声音,带着指责的意味,“所有的那些谣言——”他摇摇头,“我就知道是你。”
“不,”森鸥外神神秘秘地笑了,说道,“我不知道中也君在哪,我也——”他耸耸肩,“不是特别在乎。”
“什么?”他肯定在撒谎,太宰治想,他是想甩掉我,所以他撒谎——
“太宰君,那你又为什么在乎?”
这个问题让他沉默了。
“中也君两个月前从港口黑手党失踪了。在他离开前,他给他的助手们都留下了明确的指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和你在一起,但在他失踪一个月后你开始找他。那么这就意味着——”森顿了一下,眼神淡淡的,“中也离开了港口黑手党。”
中也离开了港口黑手党。
这句话有如洪钟,在他脑海中震响。教堂的钟声这时从山顶上传来,在那儿有一座白色的尖塔和一块安静的墓地,他最好的朋友就长眠于斯。中也离开了港口黑手党。而耳畔的钟声,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你为什么就认为我和这件事有关?”太宰治巧妙地避开森鸥外先前的问题,暂时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边,“为什么你觉得中也是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不会是你?”森鸥外这样回答,“不是你,那还能有谁?”
“中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太宰治厉声道,“你很清楚。你让我们成为搭档,你给了我们‘双黑’的名字。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不管,“在所有人里面,你是最应该知道,我们的搭档关系仅仅只是港口黑手党的一个工具而已。”
“对,那些都是我做的。”森鸥外低着头,承认道,“我让你们做搭档是因为你们两个人结合起来会更加强大。在清除敌对组织后,只有给你们冠上一个名号才显得有意义。‘Soukoku’。‘双黑’。对港口黑手党里诞生的这对黑暗双生子来说,这个名字最合适不过。”
“但是太宰君,”森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就像一层油一样渗出,只等着一根火柴来让它燎原,“我从来都没要求你相信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感觉到熊熊的怒火在他体内燃烧起来,蒙蔽了他的思想,将他拽入盲目的愤怒之中。
是森给了他们任务,是森将他们推入了地狱,是森自豪地看着他们迷失更多的自我,直到他们分不清哪里是始、何处是终,直到他们再也辨不清黑暗,直到他们觉得鲜血闻起来才是家的味道,直到他们丧失掉人性,就像是被剥皮蚀肉,暴露出巨大的骸骨。
他想起他们一起流过的血,中也的身体因为污浊而崩溃,他自己则因为子弹而伤痕累累。他想起了他们一起坚持的时光,当他从高楼坠落的时候,是中也那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抓住了他。还有他们一起从龙口掉下来的时候,他的双臂紧紧抱住中也的肩膀。这样下落再抓住,再次坠落,再次抓住,再跌落,再……
可那里除了中也,再没有别人了。
只有中也。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伸手揪住了森鸥外的衣领把他拽起,然后举起拳头。
“我猜他一定是把你给传染了。”森恶意满满地说道,眼里闪烁着暴戾的光芒,“真是让我惊讶,太宰君,你竟然会自己动手。你不是总爱让别人来替你执行命令吗?”他轻轻地笑着,“我都忘了,中也君今天不在这儿替你干脏活。”
这种嘲讽的语气熟悉得让人痛苦,他能从自己的说话声里听出一样的腔调,他是一个继承了魔父习性的魔童。
“闭嘴!”他怒道。
愤怒,被压抑了四年的怒火,不,是七年,就这样爆发出来。
他没有试图抑制,他更是毫不在乎,一拳打在森的下巴上。
砰!森的脸上传来拳头到肉的声音,皮肤在力量的冲击下像波浪一样荡漾,血从他的嘴角流下。多消气!太宰治只想挥出一拳又一拳,直到平息他心中的那个怪物。
他想要打,想要通过一遍遍的伤害把一切的一切都发泄出来,直到他身上什么也不剩。太宰治握着拳头,呼吸急促。
而森鸥外微笑的脸就在眼前,对方张着嘴,露出被鲜血染成粉红色的牙齿。这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像吸血鬼一样盯着他看。在森鸥外身后,他看见的是一片宽阔的海洋,潮涨,潮退。再往远处看,眼前的森变得也不过只是一粒尘埃,大海褪成灰色,复又变蓝。
太宰治盯着他身后的大海,“滚出我的视线。”
“真的吗,太宰君?”森轻轻哼声,“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吗?”
“滚!”
“你知道的,我是为你而来。现在中也走了,港口黑手党可以给你比作为一名干部还要多的权力,我答应——”
“我不在乎。”太宰治没有转身,也不对上他的目光。对方在他的眼中就像一个挡住他视野的污点。他握紧拳头,但没有动,“我也不想要。”
一声柔和的笑声,就好像那人知道了太多东西。太宰治又有了那种想再次殴打他的冲动。但他忍耐。
“是你先离开他的。”森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嘴,“四年都没有联系,然后突然成了一名侦探,”说到那个词的时候他冷笑,“你在竞争对手的组织里当一名侦探。”他摇摇头,看起来很受伤,“我收留了你们,培养了你们,结果你看看,发生的这些都是什么事?”
森夸张地叹了口气,“但你是了解我的,太宰君,我能看出你的行为逻辑,在发生了那样遗憾的死亡之后你需要空间去成长。但中也看透了吗?他总是那么愤慨,想要抓住你这个叛徒。”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尾崎红叶的话:不管怎样,中也这么做绝不是出于报复。
那时他还不懂她是什么意思。现在他明白了。
叛徒。
带着玫瑰和白檀的香气。
他对这一指控不做任何辩护,只是站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他想起了那块宝石,那块在他领结上的宝石。它蓝得就像夏日的青空,蓝得就像中也的眼睛。这块宝石的蓝颜色里不掺一丝云翳。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很好,如果你重新考虑的话,你知道要怎么联系我。”森鸥外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失望的心情,“毕竟,”他露出一个小小的、隐秘的笑容,“你在我这里一直是最特别的那个。”
森从他身边走过,太宰治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才动了动。但即便是对方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也没有转过身。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他的那颗腐朽的心脏在胸膛里嗡嗡地跳动,没完没了的,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他的思想崩溃了,大脑也崩溃了。
中也,森,中也,森,中也,中也……!
他回想起,他终于意识到,他心中的苦痛。
那个腐坏的东西——他的心脏——像一台笨重的机器一样砰砰地跳动。太傻了,无人关心,无人来爱,但它仍然沉重地跳动着,敲打着。怀疑和无条件的信任纠缠在一起,被束缚的欲望还有孩子气的嘲弄,然后是最后一簇火焰,它还在闪烁,只是为了……
中也!他在脑海里对着港口无声呐喊。海鸥在咆哮的海浪上盘旋飞行,铁蓝色的色彩传达出寒冷而不安的心情。你在哪?!
没有人回答,惟有风在叹息。
他转过身去,无法为此时心中的感受命名。
他不能忘记他知道的这些,他只能学会接受。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漂浮在太空中,伸出双臂,穿过地球,环着一颗跳动的蓝色心脏,那是一个雏形的拥抱。而呼吸像潮水一样将海岸淹没。
他看到中也在远处凝望。
他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张望。他横跨太阳系,彗星和小行星呼啸而过,样似一条闪闪发光的choker。他跨越太阳星和黑洞,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直到再长,再长,最终跨越了所有时空,他等待着,闭上眼睛——
弯下腰亲吻。
Osamu……
他睁开眼醒来,湿润了眼眶。
这是一个梦,它必须是。
他们从来没有接过吻,一次也没有,这辈子都没有。
圣诞节到了,然后是新年,还有一个办公室派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有计划,在大家为中原中也的案子提供了这么多的帮助之后,为了表示信任,他出现在办公室派对上。他们见到他都很惊讶,因为他总是找借口,宁愿在自己的宿舍或酒吧里喝得烂醉。虽然意外,但并非是不受欢迎。
于是他们喝酒,庆祝,欢呼,为新年干杯祝福。他们在侦探社的宿舍里煮热清酒和火锅吃,敦和贤治为了争夺美味的牛肉展开比赛,国木田独步作为裁判判定——平分。
他想起了别的新年,那些都太可怕了。港口黑手党的派对总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无趣和花哨,炫耀那些财富和权力更多的是为了建立联盟,而不是获得任何真正的快乐。他想起了叛逃后的那些日子,假日里融入了无尽的灯火,他在酒瓶底找到了感悟和慰藉。
在所有有关回忆中,他只记得一个:他和中也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也就是中也加入黑手党的三个月之后。
他们太年轻,也太无聊,没有参加港口黑手党热闹的舞会。他们偷偷溜出了豪华的酒店,逃进了城市里,在银座的圣诞集会里跌跌撞撞地四处闲逛,吃了烟熏烤肠和加了香料的酒,满怀敬畏地在灯光和装饰物之间徘徊。中也特别喜欢那个巨大的球形装饰,光滑的镜面映照出他睁大眼睛好奇的脸。他捡起了几个,用异能把玩,脸上的笑容被许许多多个球体反照出来,他的笑声就像精致的玻璃品一样清脆。
太宰治现在很珍惜那些时光,在侦探社工作的每一天都用一种更敏锐、更温柔的目光将这些回忆打磨。
等冬天渐渐过渡到春天时,他一时兴起想要带镜花出去购物。途中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但本质不坏,他们都觉得惊讶,因为他对和服、线条、尺寸及颜色都了若指掌。肯定是帽架那些没完没了的时尚辩论影响到了他。
“中也先生以前也经常带我出来逛街。”当他们在公园里吃着可丽饼,手里拎着购物袋时,她伤感地说道,“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太宰治心中撼震,但他记得镜花也是从港口黑手党里出来的。他十五岁加入,她十五岁离开。当她第一次踏入那片黑暗时,比他要年轻得多。
“我能肯定他没事的,小镜花。”镜花曾在尾崎红叶身边学习,所以一定能经常见到中也。也许中也是她最接近哥哥一样的存在。太宰治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他很厉害。”
“你也很厉害,太宰先生。”她咬了一口可丽饼,“你在飞机上告诉我的那些话,你说我有权动摇,有权选择。这是只有非常强大的人才会说的话。”她的目光和他的相遇,对于这样一个年轻的人,这样的眼神太老练、太聪明、太了解了,“中也先生也会说同样的话。”
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心满意足地让他带着她度过剩下的时间。太宰治想,镜花是不一样的。她和芥川,和敦都是不一样的。他觉得自己和她有一种亲切感,不是说她像妹妹一样,而是说她像是一个年轻的自己。
他知道森在镜花身上看到了什么——她的潜力。她强大的异能似乎是为杀戮而生的,就像他的无情残忍是为战争而存在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想,他可以改变这一切,让镜花不会在醒来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独自存在在黑暗中的怪物。
当他们收获满满要回到宿舍,她把手伸到他手里时,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激,感到他做了一件事,而且是正在把这件事慢慢做对。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一转眼,中也都已经失踪三年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喝那么多酒了,过了25岁再喝得醉烂是个很难保持的习惯。
他想知道是不是他的新陈代谢最终还是让自己失望了,这些年来吃的垃圾食品和油腻的外卖还是追了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胖,捏着腰想自己大腹便便的模样,然后不情不愿地报名参加了健身房。
在脑海深处,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充满了笑意——“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虚弱啊,你那也配叫做拳头?连按摩都不如!”他记得这个嗓音,尽管现在已经变得模糊了,带着一种怀旧的光泽。
他对自己的古怪幻想嗤之以鼻,但还是去做了托举。吸气,呼气。他每周去一次健身房,每当他感到犹豫的时候,他就会和自己幻想出来的中也进行打赌。
尽管过去了几年,但横滨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港口黑手党依然是森在领头,干部职位也会被新的面孔填补。他本以为芥川会成为下一任干部,但他从敦那里听说芥川拒绝了这个职位。
他特别好奇,于是传唤芥川来见他。像往常一样,他一叫,对方就来了。他们在码头见面。
“谢谢你今天能来。”太宰治说着,眺望着码头,双手漫不经心地插在外套里。
“太宰先生。”芥川礼貌地说道。
太宰治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他知道的大部分消息都是从中岛敦那过滤出来的。他觉得芥川身上的有些东西变了,尽管他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现了改变。
当他第一次给他们起名为“新双黑”的时候,他也只是半开玩笑地说道,这对他和他们来讲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以便理解他们作为横滨守卫者的新的责任。坏人的敌人。当他们问作为双黑意味着什么时,那时他这样回答道。
他没有告诉他们要善良,那时他自己都还不明白什么是善良,又怎么能说呢?虽然他偶尔也会操纵他们,但他从未像森对他和中也一样给他们承受那样折磨人的压力。他从未越界。
不管敦和芥川的关系如何,他们之间谨慎的猜忌逐渐变成了相互的尊重以及日益增长的信任,这是完全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他们永远不会生活在谣言的阴云之下,也不会有觉得他们的关系是迷雾般的感觉。而他们被骗着成为搭档,逼着要他们喜欢对方,在森的密切监视下,这背后能藏着什么样的真相?
“你还好吗?”
当芥川惊讶地看着他时,他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太宰先生,”芥川的声音更低沉,他听起来更成熟了,“你从来没问过我过得怎么样。”
慢慢地,时间似乎又慢了下来,时间的车轮嘎吱嘎吱地停下。他想起了那个他在贫民窟里捡来的骨瘦如柴的孩子,那么瘦,眼睛看起来比他脸还大,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向外看着,空洞、恐惧,还有轻蔑。他记得他在港口黑手党里训练的那个孩子,瘦得皮包骨的身子在紧张不安地颤抖着,他攻击一切人和事物,撕裂他们的内脏,而他也因此责罚他。
「罗生门」的力量是用来防御的!他冲着那个蜷缩着的男孩歇斯底里。你是哪门子的白痴?你怎么这么愚蠢、这么没用!在你能做到之前不要回答我!
他没有想到「罗生门」只是对芥川的情绪做出反映,攻击在贫民窟里也是作为一种防御的形式。中也在刚加入黑手党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你如果觉得别人在攻击你,那不是你有妄想症。如果你第一次进攻是为了威慑,那就不是进攻性的打击。他们为此争论不休,他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策略,而中也觉得只要有效就无所谓。他们从来没在任何一件事上达成过一致,即便是在那个时候。
他第一次感到一丝后悔。那时他太年轻,他的残忍也有些不成熟,而程度又是无限的。
但这不能是他做出那些行为的借口。
“对不起,”太宰治说,“对不起,芥川君。”
芥川盯着他,那双黑色眼睛以一种奇怪的强度盯着他看。他沉默了很久,就像一根细长的灯丝等待着被点燃。“你,”他卑微地说道,“你明白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吗?”
“我……”这一次,太宰治无助地看着他,“我只是觉得抱歉。”他知道自己是在为一些他远无法理解的事情道歉,为一些他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道歉,为一些过去他做过的无论说多少声对不起也无法弥补的可怕事情道歉。他想起自己的傲慢自大,当他嘲笑芥川同样的无助时,他感到一阵刺痛颜面的羞愧。芥川是从谁那里学到的这些?除了他还能有谁?一样哑口无言,一样无能无助。他们都是。
芥川叹了口气。那一刻,太宰治又觉得震惊,芥川看起来太老成了,很难将他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和当初那个来自街头的小鬼以及组合战时的少年联系到一起……芥川22岁了?真是奇怪啊,也很难想象,他在18岁失踪后,在侦探社再次露面时也是这个年纪。芥川现在讲话不会结结巴巴的,「罗生门」没有在不安地飘动,人也没有驼着背。以前那时卑躬屈膝的奴态就仿佛是在等待一记耳光、一次打击、一顿羞辱。
18岁,太宰治想,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很年轻。最好的是芥川能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的眼睛。
正是芥川自己留在了港口黑手党,拒绝了干部职位,为他自己开辟出了一条不同于太宰和森的道路。芥川的忠诚比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还要持久,尽管他更多的是对自己忠诚,而不是对他任何一位领导者。正是芥川他自己找到了光明和黑暗之间的平衡。
太宰治知道,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敦说服了芥川成为一名不杀人的Mafia。最终,芥川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理由,找到了他生存的目标。他杀人,但不是盲目地杀人。他活着,不是在光明里,而是有意义地活着。如果太宰治是换了一个人,也许他甚至会嫉妒自己的这个徒弟。
“你有听说过什么关于中也的事吗?”
“中也先生?”芥川皱眉,“不直接。”
“什么意思?”
“按照首领的意思就是说中也先生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将代替他成为干部。”芥川皱着眉,“我拒绝了。”
“你有纸条的复印件吗?”
“没有。”芥川直视他,“我不需要。”
“我明白了。”太宰治顿了顿,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开口,他现在脑子里有一千个问题,比如芥川的拒绝,森提出的时机,中也留下来的纸条。他快速思考着。
“我拒绝了那个职位,太宰先生。”芥川凝视着远方,身子半对着大海,“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他,我是为了我自己,”他放在一边的苍白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太宰治看着他,“为了我自己的实力。”
世界再一次平静下来。海鸥在天上盘旋,平坦的蓝色海面上出现了白色的波纹。一顶黑色的风帽在这片颜色中显现。他以前见过这个,他能肯定。现在的感觉和上回相似,但不一样。他用来牵引的绳子正在消失。
太宰治知道,只要他说一两句话就能重新把这个男人捆起来,直到把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把他变成一只被拴住的疯狗。被一条能让人在两边来回跑的皮带栓着,芥川蜷缩在他身边,就像过去他自己站在森的旁边一样,他将脸转过去,将自己躲藏在无聊的傲慢后面。
他猛扯他的神经,打击他的弱点,因为他不敢面对镜子中的自己。他握着它,即使他挣扎着要生活在阳光下,他的手上也依然缠绕着那些黑色的线。如果他在不能放走芥川的同时还声称对方有权动摇,他不是伪君子是什么?而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那就好,芥川君,”太宰治抬头望着天空,闭上眼睛。他闻着大海的味道,咸咸的海风刮疼了他的皮肤。他呼气,再次睁开眼睛,“听你说你过得还不错,我很高兴。”
他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没有像一把从黑色绳子上砍落下来的刀似的嘲讽,而是用一句温和的话语,解开了一个很久以前缠绕起来的结。
又成了一段过去,放手吧。
「罗生门」模仿着风,黑色的布料像风筝一样向远处的蓝色飘去,远远地离开。
当他听到芥川在叫自己,他转身。
“太宰先生,”芥川说,“森绝对不会像你一样教导我。为此,”他深深地鞠躬,“为此,谢谢。”
然后他先一步离开了,太宰治并不在意,他看着芥川离开,高大的黑色背影逐渐远去,直到它最终模糊,在他的视线中再也无法看见。
他掏出手机,无聊地翻看他的联系人列表。
这样一个小小的改变他早该做了。
当点击“删除”时,他不知道心里是觉得难过还是宽慰。
到了第五年,他终于崩溃了。
中也……中也走了。
太宰治故意避开他们宿舍附近的那家,踉踉跄跄地走进海滩边的一家酒吧。
那是在侦探社的新年派对之后。他坚持了几个小时,和大家一起吃着火锅,为新的一年祝愿,他们满面笑容,热情拥抱。他一直盯着时钟看,从10点到11点再到12点,在这四个小时里,他期望能收到一条消息,或者是一个通知,哪怕是一个“已读”的标志,让他知道自己的短信已经被看到了也行。
在他消失的四年间里,中也给他发过很多短信,诸如生日快乐,新年快乐。还有喝醉时发来消息说他真是一个可怕的混蛋。每一条侮辱性的短信都比上一条更有创意,骂他是人渣、败类、混蛋等等等等,每一条短信都带着一个问题:你还活着吗?他把它们都保存了下来,全部读完。
而当中也消失时,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他很自豪,自己没有在醉酒后发送短信,尽管有很多内容都存在草稿箱里,但中也永远不会看到他崩溃的样子,中也也永远不会让他这么崩溃下去。
当午夜的钟声敲响,四年也变成了五年时,他给中也的旧号码发送了一条短信,短信也第一次回弹。
[您发送的号码已不可用]
四年了,已经整整四年了,就连他也在四年后重新露面。
他一直耐心等待,他已经尽力了。他竭尽全力拯救孤儿,站在光明的这一边,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现在有了可以称呼为朋友的人,他减少了酒精和垃圾食品的摄入,他甚至还学会了一点做饭和如何照顾自己。就在上周,他还和敦一起制作了茶泡饭,国木田独步还赞许地看着他们两个。这还不够吗?这样都还不够吗?
他试图活下去,即使这样也仍还是不够吗?他活着,试着享受生活,哪怕只有一点点,这样也还不够?他一直乖乖的,那为什么就不能奖励给他一个小小的缓刑?他只是想要回同样的东西,毕竟他四年后又回到了横滨来。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将他区别对待?
他喝完了威士忌,酒液像火焰灼烧着他的喉咙。他想要,他想要这团火,他想要这团火焰以及更多!
“酒保!”他喊道,“再来一杯!”
“先生,或许你——”
太宰治瞪了他一眼,酒保闭上嘴,又滑给了他一个杯子。
他喝着酒,固执地盯着那个酒保。哈!要是这个人知道——知道他在为港口黑手党史上最厉害的干部服务,到时他就不会这么无礼了。哈!要是……
“就想着能在这儿找到你。”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没在我们常去的酒吧里见到你。”
“与谢野医生。”太宰治挪到一边,给她腾了个位置。他的笑容淡淡的,可以从他粉红色的面颊上看出他的醉态,“我还以为你会和国木田还有乱步他们呆在一起。”
与谢野晶子把她的凳子移到他旁边。她靠在柜台上,点了杯酒。“国木田留下来打扫卫生了,至于乱步……”她摇了摇头,“我看到他离开宿舍,可能又是去找坡聊什么新的神秘案子吧。”
“他们在做爱。”太宰治说,又喝了一口酒。威士忌灼烧他的喉咙,他的思绪四处飘散,胃里泛酸,“你不这么觉得吗?乱步,和坡?”
她放下杯子,没有回答。新年派对留下来的东西都还在他们身后没有被清理掉。倒计时用的拉炮早就被拉响了,啤酒洒了一地,给地板每年一度进行“洗礼”,还有剩下的五彩纸屑渣滓,它们的颜色融开来,像碎屑一样一点一点的。
当午夜的钟声敲响时,所有的情侣都离开了,与谢野晶子这样想。当想到他们接吻开始新的一年时,她就觉得一阵心痛,但很快就将情绪调整了。爱情。她想,多么可怕的不适啊。
“你干嘛这么关心他们有没有在做爱?”她回答道,双臂撑在桌子上,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嫉妒了?”
太宰治笑了。他的身体因为笑在发抖,笑声一声比一声大,“怎么会。”他的眼睛在酒吧的灯光下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他喘着气,很痛苦一样,“不是说那很糟糕,只是乱步就像……”他顿了一下,思考着,“就像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版本的我,就是矮了点。”
“下次见到乱步君我会传达的。”与谢野晶子干巴巴地说道,“你不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你另一个版本吗?”
“谁知道呢?”他说着,手里悠闲地摆弄着酒里的搅拌器,“没准我是他们的另一个版本也说不定。”很有哲理。他耸耸肩。
与谢野晶子哼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的那些奇异变种真的会来阻止你。”她看着他,“无意冒犯,只是觉得你这人很奇怪,让我觉得那估计会很有趣。”
太宰治又笑,这次没那么痛苦了,“没关系。如果真这样的话那你说不定是对的,医生。”他啜饮着威士忌,沉思,“至少有一个版本的我今晚过得很开心,这就够了。”
他叹了口气,在高凳上转来转去,看得她头晕目眩。金箔的装饰低低地垂挂下来,参差不齐的金边剥落下悲伤的条状。太宰治停下来,安静地盯着她,“你……”他润了润嘴唇,喘着气想找话说,“医生,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你是指,‘一报还一报’?”与谢野晶子说。她若有所思地哼了哼,然后示意酒保再来一杯,给她一杯红酒,给太宰治再来一杯威士忌。
她喝了一大口,红酒将她的唇色染红,她感到舌头发烫,“没有特别觉得,”她说,“但——”她想起森对她所做的一切,一想到复仇的念头,她就觉得非常高兴,“我也不会说它不。”
她转向他。“你呢。”她支着下巴,“到你了。现在是怎么了?你今天的状态感觉不是很好。”她不是那种爱打探别人隐私的人,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冒犯。喝下去的酒精像毯子一样披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放松和温暖。
但她没想到她会看到这个。
他在哭。她意识到。太宰在哭。
他不像正常人那样哭。不像DSM-7th或者是其他类型。与谢野晶子讨厌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分类、诊断,而不是提供安慰,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知道该如何修复,如何治愈,但她从未学过如何才能提供安慰。当病人奄奄一息的时候谁还在乎床边礼仪?但即便如此,太宰治的哭声和她的反应还是让自己觉得难受。
太宰治在默默地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就好像他视网膜后面拧开了一个水龙头一样。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淌下,湿漉漉的泪痕被酒吧的吊顶灯照得闪闪发亮。他不看她一眼,只是在哭,就好像知道这个样子会让对方难受似的。他用手擦了擦,好像他以前做过很多次一样。但这个无关紧要的动作却不知为何让整个情况变得更糟了。
太宰治说话时,与谢野晶子笨拙地弯下身子,手扶在他背上。
“是我先离开他的,但我后来也回来了不是吗?我都已经回来了,可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这难道就是我的报应吗,医生?”即便是现在,他的声音也依然平静,尽管他显然是痛苦非常。忽略去他流下的眼泪,这听起来就好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稀松平常。而就像是大坝决堤了一样,他的话说得越来越快。
“我先离开了他,但也是我先找到了他。在森鸥外之前,在尾崎红叶之前,在所有人之前……我找到了他,我把他从海里拉上来,然后他是我的了。”太宰治悲戚地笑着,“我说得好像我拥有他一样,我一直都这么说,但其实,在我离开港口黑手党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失去了他,而且他还因此责备我,我很肯定、我很肯定他因为这件事责怪我。现在我也失去了他,为什么?”
他一口闷下威士忌,“我失去了他。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爱他又能如何?我难道爱了就忘了吗?我不是一直在爱,一直在希望?都已经四年了。我们做了三年的搭档,在其中浪费了所有时间,然后又成了敌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叫我叛徒。”
太宰治转向她,与谢野晶子在座位上晃了一下,手里紧紧抓着酒杯。
“我爱他。我知道我爱他。我现在也已经说了,为什么生活就他妈这么不公平?!”他提高音量,虽不是在喊,但声音也在混乱的酒吧里回荡。悲伤回响着,一如那场派对结束后,欢乐不再,只余下孤独从地板上渗出。
他将头垂到吧台上,脸上的红晕现在很明显,眼眶也红红的。
“我要他回来。”太宰治低声说。他盯着自己的玻璃杯,就好像琥珀色的酒液里装着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
倒带,回忆。就像是一台旧的录音机,一根指针转回了一圈,他很容易就回想起……
……那个一头红发喜欢大声说话的人,他痛痛快快地喝酒,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一阵骚动。他在酒吧里打架,对着全世界吵吵嚷嚷、大喊大叫。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如果找不着路,他就破墙而入。没有什么门或者是牢房、甚至是坦克坚固到能阻挡他。他太吵、太夺目、太有生命力了,这些东西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直到你忍不住去注意他,就像他控制的重力一样将你拉近,越来越近。那个人可以是星星,也可以是照耀你的太阳,他的笑容是灼热的,而你……
……而你因此恨他。你恨他这么聪明,你恨他让你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心,恨他让你觉得自己想要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看到他失败。你恨他,因为他让你想要他,想要和他靠得更近,直到他的热情可以将你在孤独的黑暗中品尝到的悲伤烧成灰烬。你讨厌他的阳光,讨厌他的笑容,你渴望又憎恶,所以你只能利用他,离开他。当然你得要离开他,因为你得先离开他,然后他才会离开你……
……它是如何让你毫无察觉,它是如何将你玩弄于股掌的。除了认为这一定是森的诡计才让你有了这份感觉之外,你什么都不想;你责备他,要不然你还能去责备谁?你责备他让你有了那些从未想要的情感,责备他让你有了这些侵入性想法,即便他被留下在港口黑手党里继续工作。这一定是预谋好的,不然怎么可能从一开始就这样抓住你?这怎么可能会是爱?但是除了爱,它还能是什么?
“与谢野医生。”他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我要他回来,医生。”他哭,“我要他回来。”他的声音低下来,轻轻地乞求一个谎言,“求你了。”
与谢野晶子什么也没说,将手臂搭在他的背上,尽可能地抱着他。撒谎很容易。她想。但她心中的某样东西让她无法去说谎。
“有时候,”她的嘴在动,即使她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到的,“有时候光有爱是不够的,太宰君。”
他盯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他的注视下停止跳动。她能给这个爱得太深的心碎男人什么呢?
“这就像……”与谢野想着一些话。她想起自己和其他的女性的那些温和的吻。不要让别人知道,晶子。她们的爱情总是陪衬,从来都不在首位。后来她爱的那个女人最终出于责任和男人结了婚,把她们的爱情抛在了一边。我爱你,但是我……她从回忆中醒来,现在不是她的问题。
“太宰……”她说,“如果中也要让你活下去呢?”
“他之前已经问过了。”太宰治说,“我说他很蠢,但他还是把我救起来了。”
“如果他要你为他而活呢?”
“我……我……”他挣扎着,“我不知道。”最终,他这么说,“即使是为了他,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都不问。”与谢野晶子抿了一口酒,“你不能为某个人而活,即使你想答应那个人,过段时间你也会怨恨的。”
“我以为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你知道吗?”太宰治痛苦地笑着,“我以为中也和森串通好,利用‘双黑’强迫我活下去,强迫我喜欢他……所以我那么恨他。”
“但不是那样的,对不对?”他摇了摇头,“那太自私了。”他叹了口气,“他不能要求我为他而活,因为他知道我会因此更加恨他。但我现在根本不能问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而且……”他停住了,“你说得对,医生。有些事要求太高了,有些事,甚至是爱也不够。”
“但即便如此,”现在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轻了,温柔地呢喃着一个发自内心的新年愿望,“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他就在这里。”
春天以它惯有的方式大张旗鼓而来。抬头能见生机勃勃的绿色和绽放的樱花,枝桠上沉甸甸地点缀着粉红色的云彩。花瓣纷纷扬扬地飘在河面上,顺着水流飘荡,又像雪花一样,堆积在人行道上。
他每年都会在织田忌日的时候前往墓地。他靠在墓碑上,疲惫不堪,饱经风霜。到现在都十年了,他都已经去世十年了,他还能记得他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也快三十岁了。太宰治开始想着。再过一两年他也会去那儿。他从小就渴望死去,没打算活这么久,他也曾多次尝试自杀,每一次都是在想要死和希望活之间摇摆不定。但现在他两边都无望,他该怎么办?
他15岁遇见中也,现在的年龄几乎是那时的两倍,仿佛两辈子,活了双份的时间。但目的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他没想活这么久,但现在他在这里,又是一年春天。快三十了,除了无休无止的青春期和中年危机什么的,也没别的东西了。
他还记得自己曾多次陪着中也去拜访兰波的坟墓。那就像上辈子一样,而他还能坚持这份无谓的思念多久呢?就算中也出现在他面前,他还能认出他来吗?
“啊,织田作,”他对着空气说道,“我想知道你会说什么,你一直都是比较浪漫的类型。”太宰治模仿他低沉的声音,“‘如果你这样,那你就应该去告诉他。’啊,织田作,我会说的!但我现在不知道他在哪,我怎么会知道?”
“是这样吗?”他没看见另一个人,但却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穿着细条纹的西装,梳着平整的五分头,还有瘦削的脸。只有那一个人。
“安吾。”太宰治没有回头确认,他还是有些憎恨对方,因为他背叛了织田,并亲手害死了他。他怀疑自己会永远恨他。
“太宰君。”坂口安吾在织田的墓前停下,弯下腰放了一束花,然后拍了拍手,鞠了一躬。
一阵微风吹拂过他们。每年的这个时候天气还是很冷,但雪早已融尽,而虽然墓地是在山上,但风却带着阳光和鲜花的温暖气息。如果他眯起眼睛,他几乎就能看见大海,看见一道闪闪发光的银色条纹在远处闪烁。
他不知道能对安吾说什么,他还没原谅他,但却很难再恨他了。他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双手比他还要被束缚的官员。如果说前后有什么区别的话,他现在所感受到的只是一种被怜悯所抵消的冷漠。
“太宰君,”坂口安吾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我们都在织田作的墓前,所以按照这个逻辑,你来这里的目的和我一样。”太宰治坐着,都懒得抬头看。他叹了口气,头靠着墓碑在休息,就想象自己所倚靠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友人的肩膀。
“如果……”坂口安吾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如果我把中也的地址告诉你,你会原谅我吗?”
太宰治笑了。“你……你真的要跟我讨价还价?在织田作的墓前?”他站起来,拂去大衣上的灰尘,“我知道森计划获得异能许可证,我也知道你的部门,知道你在权衡生命的利弊。你在第一次龙头战争里欠中也的,欠我的,我都记得,那次我们替你解决了涩泽。”
“这样你还想跟我讨价还价?”太宰治说,“你认真的?”
“太宰君,”坂口安吾无助地看着他,“我只能做这么多。我只是一个政府雇员,我从来都没打算要……”
太宰治打断他。“但事情确实发生了。你对织田作的死负有一些责任。你清楚,我也清楚。”他指了指墓碑,“如果你要请求宽恕,那也应该是向他问,而不是跟我说。”
“我知道。”坂口安吾喃喃道,跪在墓前,“我只是想、我只是想一切都能回到从前那样。”他抬起头,“你明白的,对吗?”
“不。”太宰治说,“我想要中也回来,不要误会。”他将目光从坂口安吾身上移开,“我不会因为他再回到过去。我不能再变回从前的那个我了,我不能像以前一样,因为……因为……我想要这个。”他双手握成拳头,“我想要这样的未来,我想要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想他能因此爱我。”
“即使这意味着可能会放弃他?”坂口安吾小心翼翼地问道,“即使你发现你记得的那个中也已经不一样了,你也变了,你也要冒这个险吗?”
“我可以。”太宰治笑着说,“因为我值得,因为他也值得。”
坂口安吾先转过身去。“我希望……我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坚强。也许织田作是对的。我从来都不明白,那时候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太宰君。我以为你像我一样还活在过去,被悔恨、痛苦、责任和错误困扰,但你……你已经变了。”他的声音非常悲伤,“织田作是对的。你过去是,现在也是,虽然你生来就是黑手党,但你可以做得比那更好。”
坂口安吾给了他一张纸。那是一张照片。颜色虽然褪去了一些,但还是能看得出来。照片里中原中也在笑着,脖子上围着一条冬天的围巾,向一位看不见的摄影师敬酒。
太宰治情不自禁地抚摸他的脸,用手指描摹那个熟悉的笑脸。中也的头发更长了,脸也稍微成熟了一些,但笑容还是一样的。他不停地摸着这张照片,摩挲着,就好像他可以被传送到拍下这一瞬间的那个时候。
他翻过来。
照片后面写着一个地址:157 Allen St, New York
“谢谢。”太宰治低声说,然后他转身离开。
“我希望你能找到幸福,太宰君。”
一个男人跪在一座老旧的墓碑前,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他点头,但没有回头看。
他奔跑。
他递交了一份紧急休假的通知,买了第一班飞往纽约的飞机机票。
接下来的七十二个小时都是模糊的记忆。纹着之字形的金边海军蓝地毯,安检线和制服,他失眠、憔悴,在扫描仪、摄像头和检查点之间颠簸——
期间他睡了几个小时,但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
照片在他的口袋里发烫。
纽约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这里很喧闹,很大,但不知怎的,他没有预料到每个街区的布局就像是一面网格,熨斗大厦和时代广场之前有空出一块区域,别的地方也有随机出现空余。它不像日本,所有的东西都紧紧地垂直排列着。美国的一切都是平坦的,它不密集,并蔓延开来。他不习惯这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知道像中也那样小的人是怎么在这样大的地方上生活的。太宰治被自己的这个笑话逗笑了,脑海里浮现出中也在这些美国的大城市里吵吵嚷嚷、大喊大叫的画面,比生命本身还要不可思议。中也当然会适应,他总是那样。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一个观点,他也会登上一座摩天大楼将它原地拔起。
距离酒吧开门还要再过一会儿,太宰治在曼哈顿东村附近四处闲逛。街上到处都是垃圾和灰色的雪,水坑就像水槽坑里的黑色泡沫,天知道里面有什么脏东西。他看到一些不幸的家伙一脚踩中了其中一个,溅得脚踝附近全是泥泞。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
春天似乎还没有来到世界的这个角落。
他在一家书店里徘徊,等的时候买了一杯咖啡。要他五点钟准时出现对他来讲太难了,所以他喝着咖啡,翻看一本科幻小说。这里的员工大部分时间都不管他,如果是在日本,那会有人把他赶出去。这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书,后殖民主义理论、非洲未来主义和酷儿理论等等。他出于好奇买了一本,然后时间到了,但他还在犹豫。
中也就离他不到一个街区,但他似乎无法迈开脚步。
“我得走了。”太宰治说,“我得走了。”他自言自语,但收银员抬头看了看他,然后把一个免费的书签塞进他买的书里。
“那你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离开。铃铛叮当作响,他灵活地避开了那些滴水的增湿器。
太宰治走着,双手放在口袋里。在横滨的时候他也这样走。手插在口袋里。现在在纽约他也同样如此。他迈着同样轻快的步伐,装着照片的口袋将他带到了这里,这里是他的心之所在。他走得越来越快,心像是要燃烧起来,他努力不去想自己要去哪里,努力不去想自己要去见的人是谁——
他径直走过去,推开门。他走进酒吧,而那个人就在那儿。
中也。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他都无法呼吸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想,在猜,而现在中也就在这里,活生生的,在用布擦净着玻璃杯,然后抬起头来,没有说“hi”或者是“hello”,他只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
“好吧,我想把我的地址给教授眼镜那样的三重间谍是个坏主意。”中也轻轻地笑,带着自嘲的意味,“坐吧,太宰。”
他坐在酒吧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原中也。他现在年龄更大了,脸也瘦了。手上有了一些皱纹,皮肤颜色也被外国的太阳晒得更深。他的耳朵上挂着一个闪闪发光的耳环。他的那件印着蟒纹的开肩衬衫还是一如既往的华而不实,肯定是在纽约学来的这种一言难尽的时尚,他以后一定会笑他。
中也的眼睛还是那么蓝,头发也和以前一样红,他身上的一切依旧是那样充满激情。
太宰治什么也没说,被中也深深地吸引住了。而中也熟练地递给他一杯威士忌。
“这是你喜欢的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是的。”他惊讶自己竟然还能出声。“威士忌加冰。”那颗冰球是一个完美的球形,太宰治想知道这是中也用了他的异能,还是中也只是简单地练习了一下怎么做。如果是后者他不会觉得意外,面对挑战时,中也总是表现得很出色。
“既然你找到了我……”中也继续说道,“我猜你是想知道为什么。”
太宰治抿了一小口酒,让热量愉快地冲刷他的身心,“如果你愿意说的话,调酒师。”他向前倾身,胳膊搭在工作台上。他学会了耐心,换作以前,他会挑衅,但现在,他可以等。他已经找到了中也,剩下的就都交给对方了。
中也扬了扬眉,靠在柜台上思考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离得很近,以至于太宰治能看到他身上的一些细节。中也的肩膀上散布着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雀斑,太他妈性感了,他想知道自己以前怎么从来就没想过中也有雀斑。每一个棕色的小点都像星星一样散落在皮肤上,他会亲吻它们,然后用这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去细数它们。
“如果你想知道……”中也停了一下,拿起一个橘子,小心地剥皮,“我只是想走,仅此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横滨每天船来船往,我是说——”他灵巧地翻了翻果皮,然后开始剥下一个。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在码头工作,我为港口黑手党工作,这是一种不错的生活。美好的。但是你醒来,每天做同样的事,回家,第二天又做一样的工作,可能偶尔会出现一两条龙,但那都是差不多的,你知道吗?”
“每天,横滨都会来这些船。船上下来新的人,横滨对他们来讲是新鲜的地方,但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每一天。我也没有想别的,在看船到了23岁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不呢?”
“于是我走上了一艘船——”中也含糊地比了个手势,“只是上去,就没再下来。”
太宰治惊讶地抬头看他,“你从横滨消失了,就是因为一艘游船?”
“是啊,”中也看着他,“怎么,你以为我被绑架了?”
“不,我只是……”太宰治试图把话拼凑到一起,他回想起自己调查、采访,进入多个死胡同,“没关系,你继续说。”
“总的来说那是一艘家庭游轮。在上面你可以随便吃自助餐。周二是曼波之夜,周六有昆比亚音乐会。甲板上还有两个游泳池。”中也摇着头,微笑着回忆起这些往事,“在我帮一些十几岁的女孩揍了几个骚扰她们的家伙之后,我甚至还和她们交上了朋友。她们教了我一些很酷的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耳环,“你看。她们帮我穿了第一个孔。”那个环在闪闪发光,顶上优雅地镶嵌着一颗深红色的宝石。
“那些东西我——不,是我们,小时候从来就没尝试过。我无意冒犯森,但我们在港口黑手党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假期,总是在工作,工作。我给自己开了个推特来了解新闻,又看了一大堆糟糕的黑帮电视剧。你肯定很喜欢看这种,太宰,太烂、太假了,你肯定喜欢。哦,后来我还进了BTS一段时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太宰治困惑地摇了摇头。“等等,你得听听这个,这是现在最热门的话题,全球流行的。”中也转过身,摆弄着音响,一段色彩缤纷、充满活力的音乐流泻而出。他跟着哼了一段,“很好听吧?这是关于自爱之类的。后来我们又去了希腊,那里太神奇了!特尔斐、克里特岛,还有雅典!你不能忘记雅典,真是太不可思议……那里的中心有一座巨大的古城叫卫城。我看遍了所有的岛屿,尝了那里的酒,”中也回忆着,“太好喝了。”
太宰听着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中也的神情越来越生动,手势比得越来越放开、越来越有活力,他意识到他一直在爱。
过了一会儿,中也停下来,他转向太宰治,温柔地看着他,“所以,横滨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
太宰治想起这些年来他记下来的玩笑话和诸多想法,以及他是如何渴望能将这些东西都付诸实践,而现在他终于可以了。他想到这些年的悲伤,这些年的成长,想起那些他做出的改变,但是他现在想要的都不是这些。
他想听中也说,想听听那些他从未听说过而现在想去的地方。
太宰治脱下他的外套,将它挂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他们之间还有很多话要说,他还有很多的东西想要诉说。
“教我。”他说,“再告诉我更多。”他的手伸过横栏,掌心朝上。
中也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先是唇角温柔地上扬,然后绽放出一个太宰治从未见过的笑容。他意识到他还拥有着很多东西,他们还有很多地方要相互了解。
“好。”中也的手覆住他的。他们的手形成了一座跨越时空的桥。
中也试探性地交握他们的手指,无声地询问。而太宰治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他的手作为回应。
另一条路就这样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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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3.02发布于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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