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情绪播种在它身上,历史的遗骸匍匐在脚边。他曾呼吸过一口气,来自90年代的夏天。
X,暴雨的受害者之一。兔毛手袋被动接收着这些信息,新来的小鬼,它暗讽道。不耐地磨了磨牙齿,停止了搓捏衣角的幼稚行为,耷拉着眉毛。
长达数十分钟的介绍后,兔毛双手接下递来的文件。他们两人的名字要求签署在最后一页,X早已签下,字体紧靠着前面的打印内容,给这位同僚留下了充足的签字空间。
兔毛心情不错地写下姓名,拿着未干的文件上下甩动,边走边朝身后挥手:“我走了,您的其他话还是喂给狗吧。它会很喜欢这个的。”
转动把手,砰的一声摔上房门。门板后传来负责人的声音:“兔毛手袋研究员,门板维修费用会从工资中扣除。”
不过现在的兔毛手袋听不见了,它鬼鬼祟祟地躲进茶水间,左右观察确定没有其他人存在,它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文件,与刚才的言语形成强烈的对比。
它直奔目标,快速翻到最后一页。手指缱绻地滑过X的签名,从左下角,到右上角。一寸一寸地抚摸字迹,嘴角微微翘起,眼睛闪着光。
再次确认周围没人乃至监控后,兔毛反锁上门。它在沙发上坐下,目光紧追着签名。两颊泛上可疑的红晕,心也一直跳个不停。再次确认无人后,它慢慢弯下腰,嘴唇接触到了纸上的油墨。
嘴唇与纸张相接的一瞬间,它合上眼。手掌放松,文件落下。转而捂住自己通红滚烫的脸。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眼睛,窥视着桌上的文件,可疑的红色又变深了一点。
它看着X签名上的蝴蝶翅膀,脸埋进胸口。兔毛想,为什么他不能爱上它呢?
相比兔毛手袋这边的惊慌失措,X那边也不算好过。他为了应付这个临时伙伴,下了大功夫去调查它。同事们先惊奇,然后在他说明原因后,全变成了怜悯的目光,一个接一个重拍在肩上的手掌。最后一个人语重心长地说:“X,你最好不要与它有过多交集。”
他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门吱呀一声响动,橙红色的阳光流进室内。此时正值太阳落山,窗帘紧闭,室内有些黑暗。X反关上门,环视了一圈室内,抬手准备按下一旁的开关键。
“等等!”一个中性的声音在右边炸响。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声音寻去,是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窝进沙发里,被黑暗盖住,只有手上的东西闪烁着寒光。
好吧,它可能有些怪癖吧。X这样想着,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什么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咕噜咕噜地在地面滚动。
兔毛手袋的声音紧追着响起:“文件在桌面上……还有我的行为准则。”
桌面确实有几份文件,被一个蓝色文件夹装好。X翻开,阅读着那些条例。迟疑片刻后,最后指尖抵着一条红色加粗的条例,转过身,想要问问他的同僚。
兔毛手袋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转身,灼人的眼光还没来得及收回,在X的脸上打了几个滑。然后拧过头,盯着鞋前的地板。声音低低地响起:“你想知道什么?”
X按下自己心中的诧异,硬着头皮往下接。
“这句……是什么意思?”
兔毛手袋离得有些远,它稍微踮起脚,越过X的肩头,望着那份文件。似乎是红色字体,那么就是那个了吧。
它摊开手,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这不是我要求的。”
言下之意,另有其人。X轻轻点头,继续转过身子,专注地阅读内容。在经历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他从沙发上起身,右手攥着文件,朝兔毛手袋走去。
最后他停在一米开外,强硬地把文件塞进兔毛手袋的手里。上半身倾斜,嘴凑到兔毛的耳边,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然后,毫不留情地走开。
兔毛被一声摔门声惊醒,浑身巨颤。缓慢蹲下身,把脸部埋进交叠的手臂间,试图掩盖住脸上泛起的红晕。
过了很久,房间才响起一道干涩的声音:
“还是……发现了吗?”
所谓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这句话可能不太适用于兔毛手袋。它没有暗恋,在X面前,它明显是陷入了爱河。在其中浮浮沉沉,然后吐出一串粉红色的泡泡。闷上两口河水,最后爬回岸上去。
兔毛抱住蜷缩并住的双腿,抵着脸看着这条奔腾的河流。
会溺死的,它告诉自己。
暴雨科普曾说:回溯不等同回到过去。更像是一种跳跃时间,凭空出现在这里。所有人与各自时代的联系若有若无,或者说,他们才是时代的闯入者。
余下的生命一脚插入缝隙里,仅仅是一滴金色的雨滴。重力颠倒,没入无限的天空之眼中,淋漓的大雨。
X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工具,多日的加班给他上了一层厚重的底妆。整个人没有生气地转向窗户,冷风裹挟着潮气吹进来,打湿了部分地板。水沿着地板的缝隙汇聚成小股,蜿蜒爬行,浸湿了整个房间。
天空阴沉,压在胸口,难以喘上一口气。X微微咳嗽起来。这可惊醒了与他一同坚守职位的同僚,兔毛把视线从报告上移开,先是觑了一眼X的脸色,又紧紧追着他的目光而去。
微微皱起眉头。
它脱下手套,大步朝那扇未关的窗户走去。取下支撑的窗撑,拉下窗叶,转而又摸上窗帘,直到X出声制止了它。他说,兔毛,就这样吧。
他走离了那张实验桌,瘫倒在一旁的沙发上。为自己斟了一杯咖啡,端着冒着白烟的杯子紧盯着窗外。
兔毛斜着头,察觉到他的心情低落。数次抬脚,松开又攥紧的拳头,最后朝他走来。
它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翘起二郎腿,平视着前方。X注意到了它的余光,瞳孔颤动。最后咖啡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一响,勾着兔毛手袋回头。
它抿着嘴,微微皱起眉头。
X主动挑起话题,他找了个不算敏感的开头,你有什么看法吗?
兔毛手袋愣了一下,然后手指蜷缩,揪着裤子。它谨慎地开口:我不能就这样下结论。
X心头长叹一口气,话题聊死了。
嗯,那我们现在研究的项目,你有什么看法吗?
提到兔毛手袋的工作,它就能源源不断地输出。从成分到最初术式,以及与不同神秘物质的相融性,如何在保证最大功效的同时坚持实用美观。说到最后,兔毛手袋还叹了一口气,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声,如果再多些经费就好了。
X噗呲笑了一声,这家伙,还真是“不忘初心”啊。
气氛突然冷下来了。
X抬起头看向兔毛手袋,就对上它那双坚定的双眼。它的头偏向窗外,朝那里瞥了一眼,似乎迟疑了很久,还是开口道:如果有什么事,你其实可以和我说的。
X的眼神从玻璃上的雨滴上移到兔毛手袋的脸上,这次它没有不好意思地转过去,一直与他对视着。
异常坚持呢。
在这样的眼神下,无论是谁,都有种想要倾诉的欲望。于是他斟酌着开口。
“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讲诉了自己的故事。从孤儿院辛苦但幸福的童年,再到艰苦的求学生涯,最后被一纸聘任书领进了拉普拉斯的大门。X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说下去。
“暴雨来了。”讲述戛然而止。
兔毛大概也没想到话题会走到这一步,它慌乱地摆手,眼神在X的脸上乱扫,手指搅在一起。
看到它慌乱的样子,X心里觉得好笑。但是现在的情景不适合笑出来,于是他咳了两声,指了指窗外。
透明的雨水破碎在玻璃上,世界被蒙上一层塑料布。室内温暖的光线打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他奇异地平静下来。
兔毛手袋拿后脑勺朝着他,白棕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上,柔软顺滑的,绸缎般闪着光。
X抿了一口咖啡,滚烫的液体刺激着舌尖,折磨着食道,一路滑进泛酸的胃部。
雨滴滴答答地坠落,敲击在建筑的外墙,侵蚀着墙体,时钟又朝前滑动了一格。X取下架子上的相框,把最新的剪报放进去。再放回原位。
兔毛手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凑到X的耳边呼一口热气。不过下一秒,它的秀发就被尽数打湿。兔毛冲到架子边上,粗暴地扯下外衣,几下擦干水珠。
X弯了眼角。
兔毛不死心地又趴回X的肩上,任由下巴上的水珠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衫。X不在乎地弹它的额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兔毛手袋捂着自己红了一块的额头退后两步,奇迹般地从宽大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晶莹的糖果,几下拆了包装袋,举着棍子递到X唇边。
他看也不看,用舌头卷起糖果,就含在嘴里。酸涩的味道在嘴里爆开,两颊刺痛了,牙齿轻轻打颤。他沉默着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转过身,靠在书桌上,垂下眉眼。
兔毛手袋举起双手,脸上带着滑稽的笑容。它手伸向前,揪住纸柄往外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抵抗力。X用牙齿咬住了糖柄。
他含糊地开口:“收手吧,兔毛手袋。”
兔毛手袋停下手,摔门而出。
咔嚓声响起,X吐掉那根没用的纸柄。垃圾桶里还有另一份包装精致的礼物,他把碎掉的糖果也尽数吐出,它折射着窗外的太阳光,绚丽夺目。
面前有一汪水洼,X撑着伞,站在雨中。噼啪的声音敲在伞面上,电量不足的路灯投下黯淡的黄色灯光,整个世界被笼在一片寂静中。
鞋尖轻点了下水面,波纹一圈圈的荡漾着,倒影切割成弧形的碎片,表情变得模糊不清。X轻抿了一下嘴。
他蹲下身子,手指滑过水面,伞上的雨水滴下来,汇聚到水洼里。它竟然突破了地形的限制,颤抖着拓展着自己的领地。不过,很不巧。它是一个小坡的水洼,溢出去的水只能在重力的操控下,流到坡的底部。然后,沿着路旁的凹槽,流进下水道。
X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眼神略过潮湿的地面,停在坡下。
路灯下有一个人。
他的心脏顿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恢复跳动。哦,兔毛手袋。X站起身,朝那里挥了挥手,示意它上来。
它大步走来,几步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似乎是这样的面对面有些尴尬,兔毛率先开启话题。
“在等谁吗?”
X撑着伞,躲着它伞上滑下的雨水。漫不经心地回:“或许是吧。”
兔毛手袋沉默了。
接下来的一路,他们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就这样沉默着走到了公寓,对视了一会儿,X先行告别。兔毛手袋笑起来,朝他挥手告别。
又重新回到淋漓的大雨中。
X推开门,准备抖落伞上的雨珠。敏锐的观察力让他注意到了一个不寻常之处。
举起伞,让灯光照得更加清晰些。这下他看清楚了,右边的伞面颜色更浅。
他的脑袋飞快回忆,想起走路途中不时落到肩上的雨珠。看来是兔毛手袋的杰作了。
为我的伞撑伞?
无聊的兔毛。
实验还是在进行,连轴转了几天后。X举着一根试管,兔毛手袋凑过来,看着试管底部那些灰白色的结晶。放缓了呼吸,生怕把它吹跑了似的。
X拿手轻轻护着它,闭上了眼睛。呼吸出的空气扑到护目镜上,留下一层模糊的烟雾。距离过近的呼吸打在他的耳朵上,他的同僚,全身颤抖着。
X没有睁开眼,轻轻捧着试管,向后靠在兔毛手袋胸口处,他侧耳倾听着,咚咚地跳动着。他们成功了。
兔毛手袋用手拈起试管,将它放置到一边的架子上。手指轻贴上标签,它把手中的报告放到桌上。带着口罩的脸凑过来,眼睛与护目镜撞了个正着,两人笑了起来。
它取下眼镜,拉下X挂在下半张脸的口罩。脸向上仰起,寻到了目标所在。手臂扣着X的后脑勺,稍稍错开了脸,轻吻上同僚那两片薄薄的唇瓣。
X紧闭着眼,纵容了一个注定无结局的吻。
这是一场难得的盛会,布置精致的场地,琳琅满目的食物,穿着最舒适衣服穿梭的工作人员。Apple先生挂在吊灯的下面,暂时充当了氛围灯。
繁复奢华的桌子巧妙地隔开了几个空间,由某位不知名女士提供的场地,人们如纷飞的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无限供应的胡椒博士和酒类,吸引着人们视线的展品。吵杂的现代摇滚和古典音乐并存,神秘术与科学技术共舞。它不着痕迹地绕过那些醉倒的人,朝着场外寂静的角落走去。
它寻找的人就坐在这里,穿着最平常不过的衣裳,呷着一杯酒精含量极少的酒。
兔毛手袋绕到他的旁边坐下,举起自己手里的香槟杯碰了一下,清脆的敲击声回荡在这片狭窄的区域内,声波在空气中漫出去,荡碎了这片宁静。
旁边正在思考的人投来极不友善的一眼。
兔毛手袋心虚地喝了两口酒,不敢把视线转过去,任由朋友的眼神在它身上烫了一个又一个洞,简直想要为他拍手叫好。
X蹬着一只眼睛,趴到桌面上,瞬间缩短两人的距离。他醉醺醺地说:“你为什么要过来?”兔毛越过他的唇,嘴唇蹭过他的右脸,暧昧地伏在他耳边。言语被它的尖牙咀嚼过多次,化在灼热的呼吸中,黏着爱意溜进X的耳廓里。
一路高歌着闯进大脑:“因为你在这里啊。”
他用食指推开兔毛靠近的头,把它按回到座位上。X斟酌着开口:“第一阶段,很棒不是吗?”兔毛喝了一口酒,点了点头。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呢?”这个问题径直从心里蹦了出来,不对的,不对的,不该这样的。X按住自己的右手,躲避着兔毛手袋投来的不明视线。
他应该就这样保持着,同事,同僚,每天会打招呼的朋友,偶尔接下它递来的好意,再回赠给它。不该提问的,好奇他人的未来,意味着接近,意味着联系的开始,他们会交谈未来,话题再绕回到过去。
然后呢?
心心相惜,抓着对方的手,停在最后的十字路口。绿灯亮起了,摆手,兔毛手袋立在原处,看着他走去吗?黑影在眼前闪动,把脸完全藏进怀里,压制着自己的心跳。心里冒出的一个小枝芽破开他的胸膛,朝着兔毛手袋那里去了,上下摆动着,等着它的答案。
它似乎很震惊,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有着大梦初醒的语气:“接着实验,验明真理?”
没有自己吗?那棵枝芽耷拉了下去。X吐出一口沉郁的气。兔毛手袋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地说:“继续和你在一起。”
X被这一句话击中了,大脑发晕,浑身颤抖起来。他头朝下趴在桌面上,脸埋进双臂铸就的钢筋铁墙之中,不再回答兔毛手袋的任何提问。
右边响起板凳的咯吱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远去。兔毛手袋离开了?他试探着抬起头,对面已经失去了它的身影。X按住这时开始叫嚷的心脏,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呼吸声,粗重的气息打在胳膊上,湿气全部反扑在眼角,就像在流泪一样。
或许吧,他对自己说,我会离开的。
第二阶段,有许多人参与进来了。X被迫要求精简仪器操作过程,他看着那些涌进实验室里追问的同僚,可能也混进来了几个看热闹的。许多人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他推搡着他们那些快要戳到自己眼皮下的东西,嘴上还要分神应付他们的话。有些疲惫地耷拉下眼睛。
为什么不去找兔毛手袋呢?它为什么就懂得步骤?X看着他们递过来的一沓文件,险些没收住上面的话。眼神越过一众人,在每张模糊不清、面色红润的人脸上滑过,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脸色太红了……
在筛除了大约1/3人后,X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里暗戳戳地指责着自己,你看看,你看看,怎么又想起了它?!
他甩着头,再次拾起笑容。耐心安慰着面前激情澎湃的同僚,他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问题。在微笑着送走他们后,腿部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抬起手,捂住那张僵住的脸。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捣蛋鬼。想起碰在一起的指尖,想起那把半湿的伞,最后想起那个意义不明的要命的吻……
他的手摸上嘴唇,指腹滑过唇瓣,细密的痒。X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种近似的触感。他又突然甩开手,牙齿恶狠狠地叼住唇瓣,直到口腔里漫起血腥味。他才颤抖着松开牙关。
X走到窗户前,一把拉开窗帘。户外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将他整个包裹住,暖烘烘的熏着他。他眯着眼睛,紧盯着挂在天上的金黄色星球,右手努力朝它伸着。
他猛地蹲下身子,把自己埋进臂弯里。混乱的思维把他团团包裹住,自暴自弃地想:“为什么兔毛手袋要爱上我?”
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时间不会为谁而停留。他们重复着前几次实验的步骤,抽空回答一下其他人的疑问。
为了一份实验报告熬到深夜,他们不再是肩并肩地睡在一起。常常是X把沙发让给兔毛,或者兔毛让给X。另一个人就坐在椅子上靠着咖啡熬过去,再充当一下闹钟的作用。
兔毛手袋还是那样,实践一点都不含糊。若要问它原因,又会说出一大堆理论,结果却要把实验报告抛给一同实验的X。自己则端着咖啡候立在一旁,时刻为添杯而准备着。
兔毛手袋像是知道了X的回答,始终保持在一个舒适的距离,有限地提供着自己的关心。然后再疯狂的实验。对,就是疯狂的,它已经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了。
闭上眼的时候,兔毛手袋就站在那里。睁开眼的时候,它的一旁多了咖啡杯,除此以外,没有了。
X睁开了眼睛,没惊动工作着的兔毛手袋。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情绪,就这么静候着,等着什么,兔毛转过头来吗?
他又觉得这个动作很幼稚,强牵下嘴角。翻过身,背对着兔毛手袋。他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会。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只有一个可能,X感觉自己的喉咙被捏紧,他屏住了呼吸。
兔毛停在沙发前,头部的沙发陷了下去,海棉被挤压发出垂死的响动。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呼吸声逐渐清晰。
X感觉它的脸就在耳边。温热的呼吸打在耳廓上,烧灼着他思维。他多想就这样靠进它的怀里,然后冲它扬起笑容。揽着它的肩头,迫使它注视着自己。他们将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没了?
如果就这样结束有多好。
X最终还是按耐下雀跃的心脏。他把头埋进衣服里,呼吸间都是兔毛手袋身上那股有些浓郁的苦目糖味儿。闻着甜甜的,尝着却有些苦。
不过兔毛手袋却没离开,它蹲下身子。身上的零件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空空地在室内回荡。然后戛然而止,X听见它压进喉咙里的一声惊呼。
寂静持续了很久,久到X快要睡着。兔毛才试探着开始下一步,原本放在腿上的手被一双湿热的手轻轻握住。被牵引着摸上一个光滑的肌肤,这是它的脸。
兔毛手袋轻轻靠在这只手上面,细弱的呼吸打在指尖,一路烧到X的心口去。烧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护住最里面的呻吟着的心脏。X疼出了汗水,随着脸庞流下,滑进眼眶里,刺激出了眼泪。
兔毛手袋不说,他们也就默认彼此都不知道。
实验还是进行着,第二阶段的成果将会指导后面的实验。每个人都拼尽全力,为了那个可以回去的机会。
来来往往的人群,为了各种理由来敲响这扇门。X送走一批,又有下一批接着拜访。
兔毛手袋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抱着手臂补眠。它的眉毛始终皱着,连睡觉也不松开。
X总是用食指给它推平,不管它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反正兔毛手袋不会睁开眼睛,它明白他的选择。
在发布会的前一天,X应付了许多想要提前打探消息的同僚后,伸了个懒腰。起身朝兔毛手袋那里走去,他用食指推平了眉头。在转身的一瞬,被抓住手腕抵在沙发上。
一颗白棕色的头在他的左胸埋着,也不说话,也不行动。他叹了一口气,挣开束缚。轻轻抱住了埋在胸口的脑袋。
两个人既不说话,也不反抗,就这么僵持着。身上的人全身突然放松了,X能感觉到兔毛现在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身上。他把它的头换个方向,看着它沉睡的样子沉默了。
睡着了啊。他想。
这下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兔毛手袋了。视线从额头,再滑落到眉毛上,一双闭着的眼睛,笔直的鼻梁,最后落在嘴唇上。
他突然坐进一个震动的房间内,四周都是急促的鼓点声,咚咚咚地敲在耳膜上。肾上腺素飙升了,大脑混沌了,他试探着下嘴。
是柔软的,有些翘起的嘴皮。他闭着眼,默默想着。一双手箍住他的肩膀,X知道那是谁。他少见的没有反抗,尽管脑海中的警报一直在尖锐地鸣叫着。
拜托了,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过于繁重的工作会打倒一个人,于是他坐在这里。X伸手翻开下一页,看着上面的神秘学咒语就头痛,灯、植物学、人行道、固有的和爱的共同点,他顿了两秒,才从回忆里拾起这个问题。
这好像是兔毛手袋问的。
寻常的午后,那时没有课题,没有选择,蒙头走路,撞到南墙都不回头。兔毛手袋摘下那副手套,肌肉绷紧,拿着一柄鱼竿,偏头笑着问:“X,你说‘灯、植物学、人行道、固有的’和‘爱’有什么共同点?”
太阳蹲在蓝天正中,偏心地为它投下金光,鼻翼两侧投下淡黑色的阴影,兔毛的嘴角像是简笔勾勒,弯弯地挂在嘴边。
“我不是侦探。”
“哈。”它像是早有预料地哼了一声,转过头看着那片反光的水面,水藻丰盛的生命力被反射进它的眼睛里,早有一副春意盎然的眼睛。
兔毛手袋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说给一旁的水仙。它嘟囔着:“笨蛋。”
现在的他难得激起了好奇心,抽出便签本,依次写下“lamp”、“botany”、“pavement”、“inherent”这几个单词,谜面清晰可见。几乎不加思索地,X立马丢开笔。
“真正笨蛋的人是谁啊?”他叹息着说出口。
兔毛手袋结束一天的工作量,撑着身体完成了洗漱工作后。它迅速跑向床,结实地摔进柔软的被子里。就在快要沉入梦乡时,鼻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醇香微苦,简直是某个人的标志。无论是什么活动,是喀嚓喀嚓的采访也好,针对个人的访谈也好。背景板里有概率掉落的小场面,几乎已经成了一道风景。X,喝着,或者拿着咖啡。
它的大脑混沌着,只当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与梦境里的X进行了一场精神沟通,正打算抱着美梦入睡的兔毛手袋,被一声咳嗽惊醒。
它咻地一声从床上弹起,在空中还不忘整理着装。优雅地坐在床尾,眼神却在房间各处乱飘。X又咳了一声,从藏身处走出来。垂眼看着就算整理也很凌乱的兔毛,看着最新出炉的压痕和那双溃散的眼神。不由得轻笑出声。
在兔毛快要看见自己的一瞬,他伸出手,蒙住了它的眼睛。说实话,兔毛手袋鲜活的呼吸打在他的手上,带着那股朝前猛冲的劲头,时刻摇晃着他脑海中的那根弦。
它的眼睫轻轻刮过X的手心,吓得他差点缩回手。不过立马又覆盖上去,平复着混乱的心跳。
“你怎么会……”
“闭嘴吧。”
兔毛手袋不说话了。他又有点后悔,诡异的沉默回荡在两人中间。共频的尴尬敲击着波动的心跳,他最后叹了一口气,低下头。
越过指缝,X看着兔毛手袋的眼睛。美丽的颜色,半透明的金黄色,落日化成黏稠的浆,倾进它的瞳孔。又被眼泪一遍遍冲洗着,最后融汇成那轮死去的夕阳。
兔毛手袋的眼睛闪着泪光,顺着眼眶滑落。巨大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坠下,与时间共谋着一场盛大的出逃。它站在最后的十字路口,朝着背过身去的X大吼:我们逃跑吧!
X反过来抓住它的手,看着粉碎的墙壁,铺满任何一个平面的色彩,世界变成一桶洗过颜料的水。金色的雨滴从地面析出,直直坠入红橙色的天空。抬手抱住兔毛手袋,对它说,那就这样逃走吧。
和我一起回溯,抛弃沉重的躯壳,一起就这样出逃吧。兔毛手袋站在地面上,看着逐渐飘起的X,它用力拽着他的手,手指被箍出一圈粉红。它哽咽着,开不了口。只能一个劲地蹦跳,伸长手去够X的身体,感受他一寸寸地分离。
建筑倒下,发出巨响。黏稠的黑色液体无孔不入,最后和雨滴一起落入天空。X头脑突然清明,他笑着朝兔毛手袋说:“放手吧。”
“我可是个跨时空的逃犯。”
他主动松开了兔毛手袋的手,朝着天空飞去。墨色的天空离他越来越近,X闭上了眼。
梦中惊醒,从温暖的被窝中弹起身。他使劲地喘息着,似乎想要把恐惧从身体里驱逐出去。伸长脖子,尽全力呼吸着空气,洗净脑子里噩梦的残余。
一个温暖的身体贴了上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纤细的胳膊死死箍住了他的手臂,耳边的瘙痒和呼吸证明活人的身份。X垂下眼睫,右手抚上兔毛手袋的头。被抱住的抗争也停止,他示意新鲜出炉的恋人放开过紧的手臂。
他翻身坐起,跪在兔毛的大腿两侧。双手撑在它的肩膀上,借着晨曦的微光细致地观察爱人的脸。兔毛严肃的眼神,轻轻护着他腰的手,平平的嘴角。怎么想也不该是这样吧?对吧?恋人并不回答。
X拢上衣服,两手扯着胸口的系带朝两侧一拉。绳结解开,缓慢地垂落到兔毛手袋的手中。他低下自己的头,用自己最惯常的表情,慢慢吐出一行字:
“为我系上它吧。”
兔毛的眼神逃开了,转而落到胸口前的带子上。犹豫了两三秒,手指最后攀上了系带的尾部,灵活的布条在它的手里玩出了花,几下就成了那个熟悉的样子。
然后它偏过头去,冷着一张脸,嘴里说的也很欠揍。
“快点给我下去啊!你这浑小子!”
“好吧好吧。”X举着手,从它的身上爬下来。看着它藏在发丝下通红的耳尖,轻轻地哼了一声。
兔毛手袋很是享受这个难得的假日,用它的话来说,就是从领导手中漏出的雨滴。平时没有残余,就拿些劣质的替代品来顶替。它笑着揽过一旁坐着看书的X,眼睛凑到纸面上,看了一眼后就没有兴趣地拧过头。
然后它抱着X,赖在他的怀里。肆意地呼吸着,让口鼻萦绕着恋人的味道。懒散地伸了个腰后,半睁着眼,提出了一个很神秘学家的提议。
“不如我们去挪威吧?”
“不要。”X翻开下一页。
任务失败……
兔毛在X的怀中翻了个身。它的手向上举起,揪着X的耳朵,把他拉下来。亲了亲他的右脸,又亲亲他的左脸。最后松开发烫的脸,闭上眼睛装死。
工作日。
紧闭的窗户打开,阳光从外面溜进房内。X拿起样品塞进核磁共振波谱仪内,等着最后的结果。抚平桌面上文件折起的边角,铅笔在上面留下混乱的印子。从纷杂的笔记中找出有用的东西是他的强项,择取第一个词,组合成……竟然真的是一句话。
默读了一遍,又将纸团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工作日程里又要添加一项了,X摇摇头。不过嘴角却高高地挑起。
兔毛手袋不耐地踢着脚下的石子,看着它飞过一大片青翠的草地,最后砸在某人的鞋面上。两人默契地抬头,兔毛手袋朝他伸出手,隔着几米的距离冲他大笑。不谈外表,兔毛手袋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X停在原地不动了,迟疑地盯着它的脸。兔毛知道他的理由,无非是其余同事的目光,还有现有法律的束缚,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那个谁也不会提及的。
于是它朝前踏了一步。
踩着翠绿的草坪,大步流星。
带着死倔的劲,血液里流淌的神秘学家神经质。像是拯救公主的骑士,或是屠杀恶龙的勇士。大步朝这里走过来。
它驻足,握住X垂在身侧的手。
暖意覆盖上手心,转而十指相扣。突然朝前跑去,释然地抖落那些可以暂时忘记的苦恼。湿润的手心太滑,他们也没放开彼此的手。
从草坪上跑进公寓内部,户外的野性被锁进逼仄的房间内。热意和喘息顶在天花板上,亲吻就像是一场接力赛。你追我赶,明争暗斗。抵着对方的头说着什么一辈子都不会相见,却还要全身心地投入激烈的性事中。
兔毛手袋垂下那颗永远高傲的头颅,伏下身子轻吻那张有些刻薄的唇。
X紧扒着它的后背,死抠着它背上突出的骨头,咬着它的唇不放开。
寒冷的阳光从他们身上滑过,裹挟走那些他们不要的物品。
是那些乱成一团的衣物吗?又或是这些瓶瓶罐罐?那些被喷在空气中的喘息和呻吟?这些被藏在骨缝中轻响的爱情?
不,它带不走那些有型有情之物。
躺在桌上的钟表咔嚓往前走了一格。
那些尝试还在进行着,爱意同树木一起生长,他们站在人生的原野上,侧耳听着万物破土的响动。
过多的情感交流不重要,X在纸上划除下一项任务。时代巨轮咯吱向前,他既不能站在它的上面,高瞻远瞩;他也不能落在它的下面,碾为碎尘。
必要的交流还是必须的,他抬手写下另一个计划,嘴里哼着那些古老的歌谣。
于是他们踩着音符出门了。
这个时代的基础设施完全,人们喝着咖啡,看着天上瓦蓝的天空,嘴里谈着流行的话题。他们漫无目的地乱逛,有时运气好时,会乘着电车在整个城市转一个来回。
五光十色的广告牌闪着不同波频的光,在车窗上表演着轮滑。光影在他的眼睛里反射着,最后停在那只眼睛的尾角,为X勾上一抹红。
兔毛手袋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们沉默着到达目的地,起身,下车。扯着对方的手,磕磕绊绊地在台阶上坐下。
一天还未苏醒,带着倦意招待两个不速之客。偏不如他们心愿般,傲娇地不肯擦亮天空。兔毛难得没有叫嚷,它攥着X的手,用劲儿很大,X没有制止它。
两人依偎在一起,闭着眼睛补眠。
如同两尊石像。
在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撒下来时,兔毛手袋把X推醒了。他睁着一双完全没有睡意的眼睛,看着隆重登场的太阳。
就像是挣脱了束缚的锁链,它一点点地把自己拔了出来。缓慢上升着,还散发着自己的光和热。他们浑身暖和起来,但依旧依偎在一起,紧握着对方的手。
兔毛手袋没有说话。
X没有说话。
但是有两个圈环套在了彼此的无名指上,闪闪发光。
时代不断前进着,注定滞留下的一部分人立足原地。那些在无数个日夜颠倒中验明的真理为过去的人指引方向。
就像是数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金色的雨滴从地面析出,X眼前一花,世界被倒退回了一个崭新的“旧时代”?
他从设备中站起身,踏上了那篇熟悉又陌生的故土。他大口呼吸着,为了这场重逢。
实验成功了。
X蹲下身子。
他再次站起来,和那些疯跑的同事拥抱,痛哭。
人们会在历史上为他们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的名字闪闪发光。
X提起笔,在记录本上写下。
这段跨越时空的文字,现在被放在展厅里,供千万人瞻仰。
没有格式,没有问候,就像是一个普通下午的一句问候语。
“今天的天气很好。”
兔毛手袋暮年的时候接受了一场采访。
摄影机对着那张遍布皱纹的脸,浑浊的双眼里再次射出光芒。
导演提出了一个让他下辈子都追悔莫及的问题。“您认为那些回去的同僚是死去的英雄吗?”
它突然从椅子上挣起身,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那具老去的躯体上。冲着摄像头叫嚷:
不过我的心还没死!
他们永远活着!
他驻足,在日头最盛的夏天。
热浪扑到他的面前,肆意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停止过呼吸。
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出自《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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