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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族之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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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的厚重云层被闪白的雷光撕裂,深邃的天空露出无法愈合的伤痕。
漆黑的云翳与汹涌的海涛连成一片。海天在黑暗窒息里倾倒错位,疾驰的骤雨拍打剥落崖壁的岩石。云游诗人曾吟唱末日来临前的景象,被流放的弑亲者编织出孤独绝望的茧,昏晦的天空、忿怒的海湾和天谴的惊雷都在此夜应验于眼前。唯有靠近海岸的巨大拱形窗台上,一束浓郁炙烈的红蔷薇绽开紧簇娇嫩的花瓣,在风声呼啸中吐露金黄柔软的蕊枝。
这座坐落于雾孤海峡马蹄形海湾悬崖顶的城堡被称作「幻影魔馆」。
传闻匈牙利的伊丽莎白·巴托里(Báthori Erzsébet)被审判后,她的一位旁支为躲避战祸从在小喀尔巴阡山脉的恰赫季斯堡定居到雾孤海湾。
这位从血之伯爵夫人继承秘法的血族成为了雾孤海城堡的第一位主人。
后来,东方的血族迁徙到雾孤海。他们带来犹如万华镜般变幻莫测的魔术,犹如镜面构建起现实与幻境的桥梁,成为城堡幻境万千秘术的基础。最终这座雾孤海的城堡成为举世无双的魔馆,十三血宿的后代在这里安眠,每一位被承认的血族也能在此安放他的棺椁,把此地当做远离银钉和阳光的退路。因为被魔术召唤而来的黑云不会再带给雾孤海带来惊浪、浓雾和静寂死亡以外的东西。
特别是在人类代代相传的故事里,幻影魔馆还存放着血族的至宝。
与普通人而言,那不过是睡前扰人清梦的恐惧,或是自诩为见证者的约翰·威廉·波利多利(John William Polidori)在1819年创作的小说《The Vampyre》所描绘的吸血鬼鲁斯凡爵士(Lord Ruthven)堆积如山的珍宝。而对于野心勃勃的巫师或者血猎来说,血族的长生和魔术一直以来都充满令人趋之若鹜的吸引力。
遇见韩先生之前,我从来只把它们当做恶意的儿童读物。
我不喜欢厚重的雨云和昏暗的天色。
因为路边的积水被水雾朦朦的街道施了魔术,总能准确无误地溅湿我的裤腿,潮湿的空气更是让我脸上的妆面产生粘腻的触感。我拉开位于科斯大街居所的红丝绒窗帘,雨幕里的黄昏处处透着诡异的阴郁,仿佛爱尔兰作家布拉姆·斯托克(Bram Stoker)笔下德古拉城堡的夜晚正在降临。
于是我的门铃被不速之客摁响了。
门外是一位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人,右手支着一根樱桃木手杖,手指细瘦修长,握把处一块硕大的赤红宝石像艾莉夏宫最负盛名的红蔷薇。金边的帽檐下露出刀削似的下颌,他举止优雅地摘下帽子,帽子下出奇的是一张标准东方男人的面孔。
“我听说您长期在为一位神秘的雇主寻找有趣的故事。”
他的声音犹如科斯山脉下细谷流淌出春日融化的泉水。男人皮肤苍白,嘴唇是樱桃的薄红,世间的青春化作仙女在他的唇边点下一颗痣,我想他就像凯尔特神话中的英雄,没有哪一个女人能不给予他爱意。因为俊美产生的光辉,足以媲美黎明的太阳。
“是的。”我点头,“先生是有故事要告诉我吗。”
不过我的雇主并不神秘,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少年。
男人听到我的回答不置一词,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请问您听说过幻影魔馆吗。”他反问,“那是血族在雾孤海悬崖上修建的别馆,存放着沉眠的棺椁——如果您有兴趣,可否请我进去喝一杯热腾腾的茶?”
“当然可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轻而易举请一位陌生男人进入居所。
或许我也开始犯女人都会犯下的错误,但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奇幻世界正在向我靠近。圈地为城的时代已经过去,女王的花船被港口巨大的商船所取代,新兴的工业拔地而起,那些残存于脆弱残卷上的古老故事早已被人们所遗忘。利益让人心更加沉重,再有十片玛特(Maat)的真实之羽也别想让审判的天平保持平衡,他们沉浸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里,逐渐忘却了信仰和荣光——
还有来自未知之地的黑暗恐惧与苍白绝望。
我倒了一杯红茶放在他的手边:“不知道我如何称呼您。”
“我叫韩沉,来自东方无尽之海海滨的国家。当然,这不重要,一百年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或许还能想起故国的美景,但是时间让我忘记了许多东西。”他停顿片刻,“我是一个永生者,来自一位血族的诅咒。”
我正襟危坐,打开了笔记本聆听他的故事。
“在我生活的年代,人还没有那么无知和自负。”
韩沉端起茶杯,用镀银的小勺搅动杯底的蜂蜜,“那时还有人能听到来自天国的神圣箴言。对您来说是不是很匪夷所思,但那个时候我们的确是按照天国的箴言来完成我们的任务——抱歉忘了说明,我是一位血猎,以狩猎血族为生,偶尔也做一些驱魔仪式。那时候神魔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无论是血族还是魔鬼都以人为食。血族甚至会堂皇地从布满云雾的群山飞来,背对落日从人们的头顶掠过,他们只抓走漂亮的人,无论男女。”他的笑容令冬日的常春藤生出细嫩的幼芽,锋利地目光却是碎裂的黑曜石。
“等等,您说的血族不惧怕阳光吗。”
韩沉点头:“只有最低等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尸才会惧怕阳光。真正的血族受到过莉莉丝的指引,从人的血液里获得了巨大的力量,能操控血液的魔术弥补自己的缺陷。”他拿起杯碟上的银勺,须臾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只银勺在韩沉的手里变换颜色,退去金属的光泽生出草木的纹理,化为柔软的枝条,一朵红蔷薇在他手里盛开。
我失态地惊呼:“这也是您说的魔术吗。”
“这是我从那位居住在幻影魔馆的血族那里学到的魔术。”
他把蔷薇花插进桌上的空瓷瓶里。
韩沉凝视娇艳的花朵,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是勾起了某一段回忆,于是他继续说:“这位血族与我一样来自遥远的东方,他曾在皇帝的宫闱里被当做不老不死的神明供奉了将近千年的时光,也在皇帝的藏书里学到许多失传已久的强大魔术,他接受供养,也给予回报,甚至为一位痛失所爱的皇帝用被他称作返魂香的秘药召唤来已死宠姬的灵魂。东方的诸多传说里都有他的身影,通常人们将他描述成精怪或者仙人,众说纷纭使他的形象越来越不真切,但无一例外都是美丽强大的存在。这是他留在凡俗人世的唯一线索,我的家族就是追寻着这些故事才来此地。”
我察觉到韩沉提起这位血族的时候十分矛盾。
他向我介绍那位血族在魔术上的大成,语气中带着意味不明地赞许。他的目光柔软,从我耳畔轻轻掠过,直直望向窗外阴沉的雨幕。可须臾又大梦初醒般浮起显而易见的厌恶,垂下眼眸表现出一丝敷衍的愧疚,源自于多年来作为血猎基本的善恶观。
“您的故事是与这位血族有关,对吗?”
韩沉神情冷硬,他沉默许久,任凭我的居所被雨声充盈。
终于,他开口道:“是的。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与他有莫大的关联。”
对于百年前的往事,韩沉的记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清晰。
永生者富有时间,记忆之海被纷繁的琐事填满。很多时候韩沉在开口之前,会猛然发现自己只记得苍白的画面,他需要沉默的时间来帮助自己将画面串联起来,听上去就像默片电影,却又如此鲜艳真实。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谨慎的神情是晴日下无风的湖水,窗外依旧是没有停歇的雨,红茶散发的香气冲淡室内潮湿的阴冷,而空瓷瓶里的蔷薇花依旧舒展着鲜活的生命,花瓣蜷曲夹出锋利的棱角。
但是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镜子」。
或者说一旦回忆起百年前的往事,他的脑海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面开启一切回忆的镜子。在镜子出现以前,幻影魔馆对于凡俗的世界来说都是只是只言片语的传说,雾孤海凛冽的寒风和滔天的巨浪,布满荆棘的廊桥连接主馆和存放棺椁的高塔。
直到教会从被烧死的女巫手里得到那面镜子。
血族将它称为「莉莉丝祝福的魔镜」,是的,它就是一面魔镜。
很多人都在孩提的时候从童话故事里听说过它的魔力,当然女巫也绝不会问它世界上最美丽的人这种肤浅又艺术化的问题,但它的确拥有世上无与伦比的智慧——因为魔镜是一把打开幻影魔馆的钥匙,是华丽镜子魔术中唯一的裂缝。被追逐着离开东方的血族将引以为豪的万华镜魔术赠予血宿的后代,以此得到他们的庇护,又充满恶意地在「完美」中留下了一丝可以称之为遗憾的缺陷,让凡人终于以血肉之躯来到血族的秘境。
韩沉提及这段往事,又悄无声息地略过血族几个世纪收集的宝藏。
那些宝藏带给他的灾难,让他永远都不想再次回忆。
无论同行的人曾在天主的光辉中立下多么诚挚的誓言,都会被目之所及的财富勾起内心深处的贪婪,被莉莉丝祝福的钥匙打开的并非是通往无上和平的未来,而是人深藏于心难以战胜的自我。当同行的人用手和人心中无法割舍的罪一同触碰属于血族的宝藏,便像猎物触碰络新妇的丝线,震颤会惊动守护高塔的恶鬼。韩沉循着警戒的蛛丝进入高塔上层,魔馆的高塔是一座等级森严的神台,越是接近顶层,沉睡的血族就越是古老强大。
他在高塔的顶层,蛛网的中心见到了一副蒙尘的棺椁。
棺椁上刻着鲜红的蔷薇印记——蜷曲的花瓣夹出锋利的棱角。
时至今日他仍能在午夜梦回时看见幽暗曲折的高塔通道。艾米尔穿过雨云,击碎封闭的装饰瑰色玻璃的窗闯入,呼啸的闪光照亮飞溅在棺椁上的水珠。她收起翅膀翅膀,化作裙摆上装饰碎钻的纱幔垂落,好似一位参加舞会的名门淑女。艾米尔是一位受过血的眷族,恩赐能让她通过血液建立的联系获得力量,成为一把锋利无比的失去剑鞘的利刃。
所以韩沉在见到她的瞬间,行动走在意识前面向她开枪。
装满圣灰的子弹在压抑沉闷的房间里扎裂开来,神圣的灰烬和尘土一齐飘扬。艾米尔打开翅膀,周身卷起凛冽的风迅速越过镌刻蔷薇的棺椁,像神话里呼啸而来的冬日女神呼出麻痹的寒霜。韩沉被她扣住持枪的肩膀,推出存放棺椁的房间撞断螺旋阶梯的围栏。他在跌落高塔的时候不知惊动了多少血族施加的魔术,艾米尔松开她冲入更深的黑暗,而他在坠落的风声里闻到温暖的血腥味。
韩沉看到螺旋楼梯交汇的顶点,蔷薇花瓣包裹的心。
被撞碎的围栏是从内里腐败而出的毒药,梦幻而肃杀的迷局被他不经意间打破了。他无意间的破坏惊动了沉睡百年的恶魔,无数死亡的使者在风雨中咏唱,但他不能死。
韩沉的钩锁终于抓到了阶梯下装饰的黄铜枝蔓。
他不知摔了多少次绳索才猛然拉紧,骨骼因此发出濒临破碎的细碎响声。
艾米尔舔舐顺着手臂流淌的鲜血,被她操控的风吹起轻盈的裙摆。她感觉到力量流失后的欣喜,还有伴随而来的难以忍受的饥饿,就像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促使她杀戮和饮血。她站在被血水浸透的黄金上,在电光激起的明光里,裙摆上的碎钻闪烁星辰般的璀璨光芒,曾经引诱过奶与蜜之地某位国王的脸上狰狞可怕。
饥饿,过度的饥饿,她混沌的脑袋里再也装不下其他。
圣水瓶在她头顶爆裂,艾米尔沐浴水雾被腐蚀得遍体鳞伤。她展开翅膀,痛苦地露出森白的獠牙嘶吼,冲破碎片与圣灰,而迎接她的是手持长枪一跃而下的韩沉。被圣水淋湿的枪尖刺穿了她的胸口,艾米尔的眼睛充斥血色,饥饿和死亡的阴霾让她孤注一掷。艾米尔的利爪刺入韩沉的手臂,抓起他往高处飞去,在四处无凭依的半空中艾米尔伸出獠牙,韩沉下意识地扼住她但为时已晚。
血族的牙尖擦过他的脖颈,从肩膀的伤口处注入毒液。
而后,艾米尔就像失去了尾针的蜜蜂停下,直直坠落到塔底。长枪刺穿了她最后的屏障,钉进血猎的尸体与黄金堆砌的山,身为那位血族的眷族她还不会这么快就化为灰烬,但被圣水浇透的身体将血族的生命力腐蚀殆尽。
韩沉摔在不远处,艾米尔的毒液不会这么快就进入心脏。
他听到自己全身的碎骨都在同时作声,最后一个装着圣水的瓶子摔出了一道裂缝,正汨汨地流淌。韩沉用摔断的手臂努力够向它,只要用它冲洗伤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艾米尔的毒液不足以完成初拥仪式将他转化为血族,更可怕的是他可能会变成活尸,被人的血液所吸引昼伏夜出,完完全全失去为人的意识。
在塔顶高层,被破坏的围栏处,那位血族宛若神祗降临。
在沉睡以前他刚从两河流域离开,久睡方醒仍被华美的丝绸包裹。这些鲜艳的东方织物上用捻金的丝线装饰蜿蜒的图腾,熠熠生辉的首饰镶嵌着各色珍贵的宝石:红蓝宝石、祖母绿、白钻石、紫水晶等等琳琅满目的色彩反射出冰冷华美的光。他落在金山上,踢开韩沉不远处的圣水瓶,鞋尖的珍珠与玻璃碰撞出脆响。
他拉着丝绸披肩,赤露的肩膀都被层层黄金首饰覆盖,居高临下地望着韩沉。
韩沉没有告诉我,当时他说了什么,或许连韩沉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他没有告诉我的是,那位强大的美丽血族有一双比储藏星光的白宝石更美丽的桃花眼,他向韩沉伸出绘满猩红图腾的手,坠在臂环上的珠宝冰冷无比。
那时候,韩沉被死亡所笼罩动弹不得,第一次生出恐惧的念头。
多么美丽的生物,连死亡也如此惧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