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咁滋事，斫你只手！"  [*你这么多事，看我不斩你的手。]  

鑫叔一家五口的家庭合照定住了李问慌乱的心神，但他还是实打实地被鑫叔的恶作剧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竟是护住自己的双手。

诚然，健全的双手对于技术工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珍宝；以至于对后来清迈一役后痛失左手的四仔，李问亦是感到极为惋惜的：看来心平气和的技术工人也是会惹祸上身呀！

那时，印钞小队里每个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李问不例外，他虽毫发无损却认定自己所受的心理创伤最严重，这种障碍也使得他连续半个月都握不住画笔。这一切要归咎于吴复生向他伸出的手，那双带领他走向不为人知的世界的手。

而吴复生还是向他伸出了手——尽管那时他左臂中弹，其中残留的弹片差点堵塞血管，离截肢只差几个百分率。所幸他的极致疯狂反倒保佑自己留住了手，只消休息了一个季度便可生龙活虎如往初。画家惊人的恢复力令李问困惑不已：画家同样也是个美术生，他却从未见过他执笔，倒是其持枪的情况占下多数，就算画家再怎么解释他是个艺术家，李问更愿意相信他是个黑手党（字面意思）。


众人偶尔叹服老板过硬的素质：画家手这么稳，他经常揸枪吗？

鑫叔就小声说：“老豆教嘅嘛！咁fit！" [*他爸手把手教的。看他身材多好。]


神秘的画家依然是众人私下的热议对象。自加入印钞小队第一天起，李问便有了更活络的小心思，他暗中观察了所有人，其中包括观察“画家”的手。

吴复生的手，看似和平常那些年至不惑的男性的手并无差别。其表皮被晒成麦色且保养良好，即便是在东欧严冬下依然保持温润；其肌腱定是结实且富含弹性的，与之错综的血管好似盘踞生命旺盛的菌丝网，撑起立体崎岖的山路；也许他要加以寻壑经丘，才知道其中更深奥妙。

在温哥华遇见吴复生之前，李问临摹的人手画稿有上千张，各种肌理排布，各种骨骼结构，他早已烂熟于心。过人的观察力是画师的业务水平；性情使然，他的观察行为总是谨小慎微。然而在工作时，他完全是心无旁骛的另一个人，以至于察觉不到画家的靠近——当李问作画时入神到双唇禁不住张开颤抖时，他也是丝毫没有觉察到画家的凝视的——而当李问“隐秘”的观察视线有暇重新回到画家身上时，他所见的画家似是不以为意的，他的手和他“处于工作状态中”，它们或是在写字，或是在拨电话，又或是在烹饪，就连在大演说家的show time，手也发挥了绝妙的作用，其演示手法千变万化，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势，令人不得不倾服了[1]。

联想到Albrecht Dürer的《Praying Hands》， 李问顿时灵感大开， 一本私录画家之手的私密画册就此而诞生。在此后劳作奔波间隙的深夜时间里，他便窝在画家为他租的房间内，满怀新奇地为画册添上几只手。像此类能文能武的双手，一贯温和不谙战事的寻常人李问自认见得太少。在加拿大公路劫油一事后，心有余悸的他回忆起零碎片段，只记得一双有力的手把防弹衣推到他身上，大杀四方，而后再次救他于危难，然后又杀人，他在杀生救生中权衡得如此便易，手筋自然似春风拂面，又似秋风迅扫，似是有情又无情。  

他望住自己的手，对比过后不禁自愧不已，这双连枪都握不稳的手，其间中指因磨损过多而起茧，甲缝里尚残有无暇洗净的油墨颜料，指间还有不慎割伤烫伤蚀伤而留下的疤痕。这双手是不堪摧残的，但是，这双手也是优秀的，正如画家初见他后所说：这个人的手不是精妙绝伦的创造手，而是惟妙惟肖的复刻手。

像李问这样的“艺术家”是称得上这样的评价的，尽管李问还是没有领悟到话中的褒和贬，但那时他认为自己的工作更加重要。基于技术水平要求，他工作时的手素养很高，从不出汗。但他的手也因此极为敏感，比他更先感受到异样的到来。

——比如检查工作时的触碰。

这是在李问入伙后几天就逐渐察觉到的，画家对他的一切都表现得颇为关心，并在他的一切事物都热心地提供帮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过度的关怀和支持。大到带他走出困境，小到助他挽回爱情，就连在不成问题的饮食作息上，都给他安排妥当。例如，在制作电版母版的头两个月，画家不知有多少次问他想吃什么、喜欢吃什么，并多次邀请他外出散步、抽烟或是喝酒，而李问时常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画家身后。

李问确实抵抗不了，在画家的手荫下，他已经得到了作为艺术家应得的礼遇，确实，因有画家的赏识，他才得以获得能力和勇气施展自己的才能。[2] 画家放在他身上的手是权能，是充满保护性质的，且带了点狎 昵的意味；有时是不轻不重的捏住他的臂膀，而后加以赞许的轻拍；有时是像父亲一般轻抚他的后颈以表夸奖；有时是稳重地覆在他的后背。他的手自他后方环绕，将手掌按在他身上。如若他再将手圈紧些，也许就能稳稳当当地攫住李问的心了，可是他没 有，这令李问更为困惑。不知老板的行为是否对自己构成了性 骚 扰，对于一些没有实际必要的、亲密的肢体接触，偶尔迟钝的李问是敢怒不敢言的，他贸然对画家身体的欣赏不至于使他得到这种似是而非的“戏弄”。

李问认为吴复生的手定是有什么巫术(witchcraft)，才会令他如此无计可施。于是他对这个古怪老板的古怪行为感到不解和愤怒，届时他真想回去把那本私人画册烧掉。迫不得已时，他向较为亲近的鑫叔投去求解的眼神，只得来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早说少爷会好好疼你，不要不信。

一旁的Bobby嘬着酒瓶啧啧道：“哇，老板真系出手不凡！”[*哇，老板真是出手不凡]

感觉到气氛尴尬，四仔给了他一肘，适时将他拖离了工作台一角：“梗系啦！唔通咁远水路搵佢(李问)做嚒？八婆。”[*当然啦，不然老板千里迢迢来招揽他干嘛呢，你真是八婆。]

组内唯一睿智精明的华女乜斜了众人一眼，红唇一勾，反手多调了两杯酒：今日老板和他的员工依旧是没有成功上垒，这也太让人焦躁了吧！



Fin?




Notes:
[1]我把电影中画家向大家展示钞票浮水印的制作方法的一段比作演说time，发哥实在是太帅了。

[2]“手荫”似是圣经的用词，在出埃及记里面有一句上帝对摩西说的话：“When my glory passes by, I will put you in a cleft in the rock and cover you with my hand until I have passed by. (33:22)"其中的“手”就有“遮盖”、“庇护”的含义，在复问的语境中也意外的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