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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托+希】诗人和岛屿的心脏

作者 : AnonymousZ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奥特曼 托雷基亚 , 托雷基亚奥特曼 , 泰罗 , 泰罗奥特曼 , 希卡利 , 希卡利奥特曼

标签 泰罗托雷 , 泰托

状态 已完结

549 13 2022-8-26 23:50
导读
私设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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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们的恒久寿命才消耗了一个尖尖,对一切一无所知,但觉得生命已经到了顶点,春宵一刻,朝死可矣。从舞厅出来后,他们在午夜无人的海边公路上行走,谈论漫无边际的未来。”




战争穿透一切之前的那个循环年,也就是地球历的1972年夏,托雷基亚的创作从诗歌转向小说,但仍旧给诗歌杂志的专栏供稿。前些年,他拿了一个诗歌界颇具分量的奖,约稿邀请络绎不绝。托雷基亚并非专职诗人,他的正职是宇宙科学技术局发明·开发部门的一名工程师。科技局蓝族云集,这一种族感性、文雅,不乏好舞文弄墨者,科技局的工会里便成立了文学团体。成员均为兼职,多年来也出过几位在真正的文学界崭露头角之人,托雷基亚是近年写得最好的人之一,也拥有了一些诗迷。文学团体的成员都认识他,但他很少与别人交流,总是一个人待着,用计时器抽很多电子烟片。

那一年除了是托雷基亚的转向之年外,还有着科技局百年一度的假期。新年伊始,科技局里便洋溢着假期前夕躁动不安的情绪,等水之行星转转悠悠,终于迎来了夏季,便到了集体出游的日子。航空船穿过浓浓雾气,像一只身披轻纱的大鸟,停泊在蓝色行星的高空轨道上。蓝族们从航空船中鱼贯而出,向地面飞去。当地的旅游业已做好准备,三个月前就开始调度各类资源,这也是他们百年一度的大生意。托雷基亚本不想参加,但他的小说创作遇到了瓶颈。

在航空船上时,托雷基亚坐在舷窗边,奥特航空港一如往常地繁忙,附近的多艘航空船陆续升空。最后一批乘客上船后,舱门关闭,托雷基亚身边还有一个空位。科技局长官希卡利路过时,顺势坐下,用蓝族方言向他打了招呼。
“我说得不好,”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我最近在学习这种方言,很有意思。听说你用它写过诗?”
“‘波长’编辑部出过一本蓝语文学特辑,”他挥出光屏,展示给希卡利看,“或许您会感兴趣。”
“谢谢。”希卡利把资料拉到他的光屏上,认真研读起来。

蓝语是太阳爆炸前蓝族的前身们说的语言。前爆炸时代,这颗星球上诸邦林立,语言、文字各不相通。超进化后,光之国迅速建立,统一的语言和书写体系被确立起来,其他语种日渐式微。蓝语与标准语相似之处颇多,只能算是方言。希卡利的祖父母是在天空中悬起人造太阳的那一批科学家,也是最早采用标准语的群体之一。人造太阳项目庞大浩繁,非通力合作不可为之。此后标准语成了这个家庭的通用语,希卡利从来没有学过蓝语。

托雷基亚的家庭里,一半人说蓝语,一半人说带着口音的标准语。托雷基亚三千岁那年,父母才带着他从故乡迁往首都。他的故乡在南半球的小城市,几座大工厂支撑着城市的经济命脉。由于离火花塔太远,光线强度不够高,不得不同时依赖风能和核能。他们的工厂出产日用品和工艺品,陈旧的货运飞船将其送到首都航空港的出口仓库里,还有一小部分进入首都人的家。在这座城市,人们劳作时抬头望不到太阳,只能看到漂浮在高处的板块和黑色的太空。从没有警备队队员来过这里,光之国的骄傲,宇宙的英雄,对这个城市的人而言不过是传闻般遥远的事情。托雷基亚原先就读的是科技局在这里开办的小学,教师都是首都过来的科技局员工。由于这所小学的影响,近一万年出生的年轻人总想往首都跑。当地人抱怨这所学校夺走了他们的孩子。像这样的城市,在奥特之星还有很多。

家乡常年低温,人们会穿一种特制的斗篷以保暖。学校里新来的教师往往会因不习惯低温而抱恙,有人甚至因此向总部提出了在南半球再建造一个火花塔的计划,自然因其天马行空而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很多人在课堂上以怀念的语气谈起首都的温暖和光明,孩子们眼灯明亮地听着,远处的核电站如沉默而温从的巨兽,日夜不停地发生裂变,为教室供明供暖。无人向总部提出调回申请,他们都是尽心尽责的教师。

托雷基亚跟随着父母飞到首都上空时,第一件事就是脱下斗篷。干燥温热的风洗练过他的身体,一并洗练的还有他的语言。转到首都的小学后,托雷基亚就不再说蓝语了,口音也逐渐向首都的孩子们靠近。到了现在,家乡的斗篷和核电站对他也像传闻一般遥远了。首都的孩子们大都以警备队和科技局为志向,尽管真正能进入这两个地方的只是极少数的人。那些进不了的人,或进大学深造,或从商,或从医,或从艺……首都包罗万象,从摇篮到坟墓,每个人最终都会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被滴进这一光明的培养皿。

首都带来的冲击很多,但最大的莫过于同学里出现了警备队大队长的儿子。起初托雷基亚以为他或许有三只眼灯或四条手臂,但泰罗看起来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后来,他发现泰罗甚至是一个比常人更为笨拙的人。自从知道托雷基亚会说蓝语,泰罗总是缠着他要他说,尽管什么也听不懂。泰罗的评价是,好像唱歌。实际上,蓝语中的确有很多歌,这一种族总有那么多难以言表的思绪。蓝族的文明或许发源于奥特之星还有海洋的时候,他们航行在无边的海上,需要号子统合劳作,需要歌声排解寂寞,海洋的变幻莫测融入他们的心灵。蓝语的歌大多与航海、星象、离别,以及无望的爱有关。

航空船上,顺着记忆,托雷基亚梦到了一首他曾经给泰罗唱过的歌。梦中不是他在唱,也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种更柔和、更空灵的声音,仿佛来自大海本身。或许因为他正在接近大海。古老的曲调不像光之国的任何一首歌曲,一听便知来自异域他乡和失落的历史。托雷基亚不是一个很有乡愁的人,蓝语现在对他来说只是创作的工具,文学界现在更青睐来自边缘的丛生的故事。但不知怎么,梦中的歌调让他有种落泪的冲动。他从梦中醒来时,希卡利说:“要下船了。”

飞越浓浓雾气后,水之行星的蔚蓝海洋瞬间在眼前铺开,强烈的阳光将海面照耀得一片发白。奇异的长有鳞片的鸟儿从他们身侧飞过,捕虾船在下方的海洋上平缓地破出一道裂纹,陆地上,当地居民友好地向他们招手。他们已经来过很多次,正在招手的一个老者,一百年前还是一个小不点儿。飞行的终点是水之行星最大的一片陆地,说是陆地,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座大岛。这里没有真正的陆地,只有孤岛和岛群。降落时,可以看到已经有心急的同事在金色的沙滩上晒起了日光浴,零星几个浅蓝色的身影游进了深水区。

他们来到度假园区里专门为奥特一族设计的U区。水之行星的经济体量无法以一人一间的标准容纳科技局全体员工,按照惯例,人员按两人一间分配,根据科技局长官自己的要求,他也不作为例外。希卡利和托雷基亚因为级别相近,这次被分到了同一间,带阳台,靠近海。房间里,他们有各自的休眠舱,共用客厅和清洁舱,考虑到蓝族纤细敏感的性格,设计兼顾了舒适性和隐私性。如果不想与室友社交,进门后可以直接进入休眠舱。安顿下来后,托雷基亚想到了自己未完成的小说,大致的框架已经完成,质料也已经收集好,但他仍在方向性上犹豫不决,此外诗歌的语言也需要转变。唯一确定的是,这是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故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空想无济于事,托雷基亚决定投身大海。

他来到海边。距离度假区最近的一片海滩已经人满为患,除了科技局的人,还有一些也处于休假期间的警备队队员。他沿着海岸线向东边走去,渐渐走到无人区域。沙子在他脚下变得粗粝,疏于维护的远滩上,海草成堆,如人的乱发,废弃的渔船倒扣在水沙相接之处,龙骨干燥,船沿潮湿。远处的公路上有人发出争吵与厌烦之声,好像不堪重负,弃绝了最重要的东西。日光最盛之时,托雷基亚走进水里。

他喜欢游泳的感觉,一种安全的失重。他们的身躯再巨大,在海洋中也显得微不足道。水温柔地包裹他,与他不能和自己和解的一切和解。他埋头游了很久,直到身体开始发冷。从水中扬起头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一只巨型生物正从他面前经过,像一条蓝金色的比目鱼,但看不到眼睛,悬浮在空中,缓缓飘过。海岸上的其他人也驻足观望,一时间,巨大而奇异的本地生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托雷基亚七百年前也见过一次这种生物,夏季大抵是它们迁徙繁殖的季节,当地人告诉过他这种生物的名字,但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与蓝语中“回来”的发音相近。从前他只是远远看到,这次近得连生物身上的纹路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令他联想到太阳系木星的大红斑。生物移动得缓慢,虽然庞大,但并不令人感到威胁。在它的腹底,托雷基亚看到两只灰色的幼体,原来它已经生育了。巨型生物离开后,托雷基亚也游回了岸边。向住处走去时,海滩上人依然很多,托雷基亚从享乐的奥特曼们的躯体间穿过。在他身后,日晒使空气泛起涟漪,海滩上的各种蓝色交错波动,变成了海浪的一种延伸。归程中,托雷基亚身上的海水已经被晒干,甚至结起了盐霜。回到房间里时,他看到希卡利在客厅工作。

希卡利一直在工作。第二天,托雷基亚半是劝解,半是拖拽地把希卡利带来了海滩。这天的海岸奇迹般地人烟稀少,查看了一下日程表,原来园区内正举办演出。希卡利走到海边,蹲下来用手拨水,若有所思。托雷基亚这次没有下水,而是找了把躺椅,如海滩佳人那般躺下,享受阳光的照射。这里的阳光不含蒂法雷特粒子,没有火花塔日光浴的充能作用,但对趋光趋热的奥特曼来说依然是一种舒适的体验。托雷基亚满足地舒展身体,拿出烟片。

烟片是一种圆型白色片剂,可以贴在身体任何部位,一根细细的光纤伸出来,与计时器相接,将经过特别调制的光剂输入奥特曼体内,具有放松心神的效果,但大量使用可能中毒。这种烟片大多是进口的,也有科技局的人炮制私烟。有时托雷基亚会将好烟和劣烟掺着吸。

他将烟片贴在肋部,扯出光纤,接到自己的计时器上。他喜欢先将速率调至最大,让身体在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接受最大冲击,之后再缓慢吸入。绵软感从计时器处扩散开,汇集到背鳍根部,接着直冲大脑。托雷基亚发出一声叹息,身体松弛下来,如在云端。这种感觉久违了,如果不是在完全放松的场合,他不能采用这种吸法,只能中规中矩地匀速消耗完一个烟片。世界在他眼中涣散开来,海洋、天空和远处的浮岛如同置身调色盘中,被涂抹、混合,逐渐融为一滩蟹壳般的青色。在这青色中,他看到一个跃动的蓝点,那是希卡利。希卡利总是游得很认真,像一个冬泳者,受自然的力量驱赶,不能停歇,有明确的目的地。托雷基亚的眼灯忽闪,进入半睡半醒的境地。

那时,托雷基亚在沙滩上云缭雾绕,希卡利在海中与浪花搏击,园区内的乐队歌手在舞台上歌颂光明。那时,托雷基亚的星云粒子项目稳步推进,新的创作正在酝酿,文学界翘首以盼。希卡利已经过了最众星捧月的阶段,完全在长官职位上沉淀下来,身躯劲瘦,脚步生风,新想法源源不绝。警备队在星系间东奔西走,誓要将和平带给整个宇宙。人造太阳解决了“你从何处来”的问题,从此他们奔赴哪里都带着自己的恒星。生命固化技术则回答了“你往何处去”的发问,那时人们相信,他们已经战胜了死亡,告别了生命最大的忧患。往宇宙的边界去,往无限的未来去,往终极的梦想去。一切欣欣向荣,太阳爆炸后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正在开启。

一年后,托雷基亚穿过枪林弹雨,发射未经充分测试的重型火炮,惶惶之中,把每一个红族战士认成泰罗。希卡利站在作战室里,歇斯底里地想要扯下身上的勋章。警备队浴血奋战,死伤惨重。科技局具备战斗能力的人员尽数被召唤上战场,却因实战经验不足而一批批倒下。光之国的道路、学校、医院、图书馆、历史遗迹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生命固化技术没能拯救所有人,战争却改变了所有人。
希卡利后来说,他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回到现在,一切尚未发生,战争不过是远方传来的小道消息。托雷基亚的眼灯再次恢复亮度时,希卡利已经游泳回来,日头在他身后,滑落到了海岸阔叶树木的顶端。海、沙滩、植被,以及他们自身,都变得晦暗静谧,蓝色的皮肤此时接近一种紫色。在蓝语中这一时刻被称为“hyuya”,指“恍如隔世、让人颇生感慨的异星黄昏”。
你又开始抽这个了,希卡利说。

托雷基亚知道这个“又”指的是什么。那是托雷基亚刚进科技局时的往事。他从警备队考试中落选,和泰罗的恋情也走到了尽头,日复一日地颓废下去。他开始夜夜去地下派对,使用精神药物,一待就是通宵达旦,谁都可以睡他,他也睡任何人。多数时候,他连对方的脸都不看,或许睡到了同学或同事也未可知。他时常大笑,从来不哭,饮下的光粒子酒都化为性的汗液排了出来,这样最好。提出分手的是他,心碎的也是他。泰罗或许也心碎了,但他们天各一方,一切都无从知晓了。希卡利在项目报告会没见到托雷基亚,最终从地下酒吧把他捉了回去。

托雷基亚蜷缩在自家地板上,药物效果还没有过去,他笑着,抽搐着,火花塔的光线勾勒出他纵欲后的身体。
因为和泰罗分开,你就变成这个样子?
托雷基亚闻声,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认出是希卡利时,他笑笑,解下自己计时器上的光纤递过去,长官,要抽吗?
希卡利给托雷基亚打解毒剂,托雷基亚疯狂挣扎,摇着头带着哭腔说不要了、不要了,好像幻视了什么别的事情。他的挣扎徒劳无功,在解毒剂的作用下,他不情愿地清醒过来,装疯卖傻的表皮被剥去后,只剩下颓唐。
希卡利说,明天泰罗要回来了。托雷基亚愣在原地,没说话。

第二天,托雷基亚一副清爽的模样,和泰罗谈笑风生,当模范前男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现在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托雷基亚能记起的是那种渗透一切的光明。首都只有白日,一如他的故乡只有晨昏。他泛着天蓝光芒的眼灯在被距离损耗了的光线中生长,对亮度更敏感,这是为什么他觉得首都的一切都很灼目,火花塔、晶石建筑、泰罗。以前在外冒险时,如果遇到强光,泰罗会站到他身前,以防对他造成短暂的致盲。那个夜晚,托雷基亚第一次产生了思乡的情感,因身体的赤裸而发抖了。

“这不是药,”托雷基亚笑笑,“只是普通的烟而已。”

希卡利在附近的躺椅上休息。托雷基亚则站起来,伸展了躯干,向海水走去。已经过了最适宜游泳的时段,贪婪的水体会向人攫取热量。托雷基亚没有野心,只是如水母般在浅滩漂浮,头冠像一条银鱼的鳍。出水时,海水流下他的眼灯,透过海水,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红色的身影,泰罗,这个名字像一声叹息。他恍然想起,这几天也是泰罗的假期。他没有和泰罗打招呼,只是看着年轻的红族独自游向一个小岛。等回去的时候,希卡利已经不见了,海滩上只剩托雷基亚一人,天气预报说暴雨将至。

托雷基亚缓慢地回忆,一缕烟气升腾上去,就像在午后烧档案。分手之前,他的假期都是和泰罗一起度过的。他们混进宇宙人的舞厅,泰罗已经很熟练了,多次进出舞池。托雷基亚只有用异星迷幻饮料浇灌出勇气以后才会下到舞池里。泰罗从来不喝这个,他的家庭教育让他对这些劣质玩意有种健康的不屑一顾。托雷基亚嘲笑他无趣,泰罗嘲笑他怕生,异星歌曲摇曳着播了一遍又一遍。那时他们的恒久寿命才消耗了一个尖尖,对一切一无所知,但觉得生命已经到了顶点,春宵一刻,朝死可矣。从舞厅出来后,他们在午夜无人的海边公路上行走,谈论漫无边际的未来。他们坐在嶙峋的防波堤上,托雷基亚就是在那时给泰罗唱了一首蓝语的歌。泰罗说,他听得想哭。红族少年心地纯净,被不熟悉的情感所溢满,为与自己不相干的痛苦落泪。很多年后,托雷基亚想,愚蠢透顶。很多很多年后,托雷基亚想,那确实是美好的时光。

泰罗啊,他的故事是最乏味的。
过这样一种生活,要么是碌碌无知地接受了命运,要么是“生存还是毁灭”的决绝勇气。泰罗是哪一种?他永远不会问自己,这些问题交给他们这些过不上这种生活的人去想。泰罗忙着成为太阳。

菲利斯把他摇醒。暴雨前夕的低迷空气中,托雷基亚正在参加文学团体的聚会,诗歌之夜。这里有大量的烟酒和文学,还有充足的蒂法雷特光线。蓝族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大理石质地的桌边,房间中央的天花板上悬挂着蓄光球,将饱含能量的光线洒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强光在地面上打下锋利的阴影。有人正在进行诗朗诵,身边是十几个沉吟不语的听众。大部分人热切地沉浸在自己的话题中。托雷基亚听到自己身边的一位蓝族在发言。“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历史。我们的历史是不是停滞了?当一切都趋近于完满,还有什么能推动历史前进?”“战争,”菲利斯压低声音,“我们必须警告所有人,会有一场战争。你看所有这些人,那一个在陶醉地朗读自己的新作品,那一个在争论诗歌与时代的对话性,那一个在与爱人共读膝盖上的诗集。战争笼罩在我们所有人头上。你们看见了吗?那阴沉的、填满了整个房间上部的、即将摧毁一切的云层。”托雷基亚问,你是一个未来学家?菲利斯笑了,张开双臂靠在大理石长椅上。

托雷基亚从诗歌之夜的房间里退出来。他本应作为嘉宾参加另一场文学活动,但他没有去当嘉宾,而是在游荡间误入了一场气氛冷清的讨论会。场地像一个小型的马戏团帐篷,入口处围着黑色的幕帘。托雷基亚撩开黑帘,走进去。讨论会此时没有发言人,也没有听众,与诗歌之夜不同的是,这里不止有奥特曼,还有相当数量的宇宙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坐着,窃窃私语,每个人身上都至少贴了一个烟片。帐篷里烟雾缭绕,托雷基亚能从中分辨出至少五种在光之国被禁用的片剂的气味。他随意找个位置坐下,一个年长者端着酒杯走来,坐到了他对面。“难得的清净,是吧?”他把酒杯放在桌面上,“我认识你,托雷基亚,我读过你的诗,非常精彩。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想向你请教。”“什么问题?”“我们要不要把死亡剔除出文学?我是说,现实中已经不存在死亡了,托你们长官的福,这可真是善莫大焉!要我说,我们应该停止在文学中书写死亡了。死亡是古老的东西了,把它交给壁画、碑铭和历史书吧。死亡应该被放进博物馆里,这不是一个比喻,应该找一具尸体供人们瞻仰,保持对死亡的敬畏。但至于文学,应该书写崭新的东西,我们需要新的文学,一场大地震……”托雷基亚应付着,对这一话题兴趣寥寥。下一刻,他似乎在幕帘外看到了希卡利,大地震的始作俑者,落落大方地从门外走过。

希卡利带来了第二场大地震,他的祖辈带来了第一场。人造太阳开始运行以后,长夜走向终结,光之国文学作品中与夜有关的意象出现频率锐减。一场文学的“永明”运动。但托雷基亚第一次见到首都的火花塔时,想到的不是这些。

托雷基亚离开前不久,故乡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一个人走进了安全壳里,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件事被发现,还是因为核岛的工作人员在进行日常维护时发现反应堆里多出了一个圆圆的东西,那是一个计时器。这是那个人仅剩的一切,肆虐的中子和伽马射线撕碎了他的身躯。由于计时器令人大惑不解地出现在了堆芯,难以被取出,人们只能等待专业团队赶来处理,计时器便在那里遗留了过长的时日。在蓝语写就的遗书中,死人说道,“不要固化我的生命”。事实上,这样的死亡方式,生命固化技术也无力回天。这是光之国的原子能站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人员死亡,但由于此事的自杀性质,被当成了案件而不是事故来处理。这件事惊动了当地的警备队,如果发生在首都,或许连宇宙警备队的人也会惊动吧。父母带他离开故乡,不知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总而言之,前往首都的计划是由来已久的了。计时器被取出前一晚,托雷基亚走到核电站附近,他进不去大门,只能绕到离核岛尽量近的地方,站在高大的白色围墙外,与那个死人对话。你想告诉我们什么?现在说给我听吧。无端端地,托雷基亚觉得自己与这个死人有对话的可能。或许他没有死,而是变成了以电子形态存在的鬼魂也说不定。死人没有回答,只有核电站上空呼啸而过的风。

当晚,托雷基亚做了一个梦。他穿上特制的防护服,沿着死人走过的路线,进入核电站。他要把计时器抢救出来,在它被带走之前。为了隔绝辐射而修造的建筑中一片黑暗,他只能看到自己的计时器所发出的光。在逼仄精密的安全壳内部,他拆开反应堆,找到那个自身也成为了辐射源头的圆形晶体,将其放进厚重的铅盒里,关上盖子。这一切做得不急不缓,就像他重复过很多次。返回时,他把沉重的铅盒抱在胸前,计时器与铅壁相碰,沉闷地作响。他的身体在防护服中起伏。他把计时器带回了家,藏在他的行李箱里。托雷基亚醒来时,打开行李箱,梦中放置了铅盒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父母在催他启程。

做过这场梦之后,他写下一首诗。这就是他文学生涯的开端。

在首都第一次凝望等离子火花塔时,托雷基亚想到的是那个失落了的计时器。现在他所站立之处,脚下埋着五千个可控核聚变反应堆,安全、洁净,几乎没有辐射。如果掘地三尺,跳进其中任何一个,也不会像那个死人一样诡谲地灰飞烟灭。但这并不意味着安然无恙,经受上亿度的灼烧,那时候我们会变成什么,鬼魂、陶器、等离子体,还是归顺火花塔的孩子?在首都成为首都之前,这里只是一片广袤荒凉之地,正因其荒凉而成为火花塔的选址。起初这里只有火花塔的科研和建设人员居住,万年之后,人们终于确信火花塔下安全无虞,纷纷迁居。首都被确立为首都的那一天,举办了全国范围的庆典活动。托雷基亚的祖父操着蓝语说,那时他们终于感到,文明回来了。二十余万年后,首都繁华喧闹,蓝语之音几不可闻。

这天晚上,托雷基亚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回到房间里以后,他就躲进了清洁舱。希卡利打开门的时候,他正蜷缩在舱内使用一种被禁止的烟片。托雷基亚看起来明显恍惚了,天真地笑着问你要试试吗。希卡利弯下腰,托雷基亚从自己计时器上取下管子,接到希卡利计时器上。他们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吸完了这个烟片。希卡利大抵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比托雷基亚更恍惚,他的表情柔和下来,甚至发出傻笑。希卡利和他说了点儿以前的事。

希卡利往上算两代,他的祖父母是造出了人工太阳的那一批科学家,早早定居在了那时还是不毛之地的首都。他的父母一起在厂房区长大,小时候在研究所的变电站里玩捉迷藏,到结婚年龄时已相爱许久。希卡利中途才进入保育院,幼年时期还生活在家庭这一单位中。希卡利不是横空出世的天才,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第一个玩具就是人造太阳的模型。这样的环境和教育下能出什么?不出诗人,不出画家,只能出科学家,科学家而已。我尝试写过东西,但写不出来。希卡利说。我很缺乏想象力,逻辑是我的枷锁。

刚刚转进保育院里的时候,他身边的人都抱怨他说话太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令人难以理解。他努力适应了新的环境。他的第一位朋友是通过讲述人造太阳的故事获得的,蓝族的孩子们对广大的建设区里发生的一切很感兴趣。时至今日,在首都的普通居民心中,那里依然笼罩着科学神话般的神秘气息,那些人毕竟建造了太阳。那种急于摆脱黑暗的焦灼、掌握恒星能量的自信、为众生带去光明的普罗米修斯式的大愿,不知不觉中浸润了他的心灵。从少年到青年时期,希卡利始终怀有一种科学乐观精神,宇宙是可知的,问题是可解的,需要的只是计划和时间。再不行,他还可以去问问祖父母和父母,即使他已经成为光之国首屈一指的科学家,还是能从祖辈处得到启发。多年后,他苦于这种精神蒙蔽了他的双眼,但一切已经追悔莫及,有些答案只能由他独自找寻。

他以前在保育院的时候,就不知道怎么放松下来。在他所出生的建设区内,一切永远在追赶,追赶日程,追赶工期,追赶测试期,建造完成后,万年如一日地严格进行修检和维护。这毫无疑问参与了他性格的塑造。他总是处于全力运转状态,就像眼前能看到另一个正在建造中的太阳似的。某种意义上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结束建造太阳的故事。他把这些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比谁都更为热忱。

现在,或许在这个行星上受到了水的气质的感染,又或许是他允许自己松懈了,他开始学着去放松。希卡利做出了改变,这可是一件大事。浮动着烟雾的乳白色清洁舱里,希卡利似乎很迷醉了,嘴里缓慢地喃喃着新学到的蓝语单词。它们是什么意思,又要怎么用它们写诗,托雷基亚,告诉我听吧。

从这个狭小的清洁舱延伸出去,希卡利在黑暗中走上一条道路。背井离乡的孤独,预言的破灭,复仇的剑,迷蒙的双目。他有自己的英雄叙事,那是另一个故事罢了。

他们现在依然年轻,只不过有更年轻的时候。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严肃地享乐,谈论文学中的死亡,用手触碰巨大的蓝色比目鱼,试图从它们一成不变的移动中,抓住一丝未来的确定性。

托雷基亚醒来时是半夜,头痛欲裂。希卡利也在清洁舱里睡着了,舱内狭窄,等他明天醒来时,会浑身酸痛。托雷基亚从舱里跨出来,不吵醒希卡利。他来到阳台上,看到泰罗今天白天游去的那个小岛,在接天海水的波荡中,犹如一个渺小的浮标,锚定着他无法忽视的位置。海边万籁俱寂,只有波涛震耳。托雷基亚向小岛游去,暴雨降临前的海冰冷彻骨,海水如黑夜覆住他的身体。到了小岛,爬上滩涂时,他才意识到这岛空无一人。他浑身湿透,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临,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亮。陆地好像离他很远了,如同旧日的一个梦,诗歌的讨论、战争的流言、蓝语的歌,都因隔着海水而渺渺茫茫。

岛上有山洞,形状像左心室和右心室。他走进洞里,带刺的藤蔓抚过他的白银的头冠,像一种无声的挽留。他想起曾经一同冒险时,也和泰罗进过大大小小无数山洞。在一个尚未建立文明的星球上,泰罗开玩笑地说要刻下壁画,为日后他们的考古学家留下无解的谜题。托雷基亚没有答应,这回是泰罗笑他无趣。踏着回忆的浮石,他走进山洞深处。在与外界隔绝的黑暗中,他在沙地上看到了那个铅盒,与梦中的一模一样。化为辐射源的计时器本已被污染处理团队取走,深埋在无人区的地下,不知为何毫无道理地出现在这里。托雷基亚触摸铅盒的表面,和梦境一样的质感,他仿佛能感受到其中的计时器辐射出的热量,汗湿了手掌。他没有打开铅盒,而是肃穆地埋葬了它,连同蓝语写就的歌。他在山洞的岩壁上刻下了小说的最后一句话。走出山洞时,他看到红色的泰罗在对岸海滩上向他招手。他没有回应,但泰罗一直在不停地招手和呼喊。渐渐地,他听不到泰罗的声音了,只能看到他红色身体的轮廓,像眼角的一道幻影,夜晚淌出的一抹血。像岛屿的心脏,鼓动着;像海水中摆动的火焰,不知疲倦地、永恒地燃烧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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