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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先锋/禅雅塔中心向】八苦之味-end

作者 : 酥饼配送中心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守望先锋 禅雅塔

165 0 2021-3-3 13:40
没有CP,禅雅塔和源氏相关,很难讲谁是主角。
没头没尾,OOC,感受宁静。
大概就是收了小广告的源氏去尼泊尔感受宁静,然后竟然真的感受宁静了。套路大致类似《奇异博士》。

01

香巴里僧院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将源氏放在雪山脚下,飞行器甚至未曾熄灭动力,银白涂装的梭状飞艇上浮数米,静静调头,隐蔽在尾翼两侧的辅助桨打乱雪花原本的行程,把这些水的结晶推到很远的地方。源氏回头看了一眼,将登山包的腰部支撑带扣好,预备做长途旅行。
他能看到僧院的一角,隐约埋在群山苍白的容颜之中,粗粗看过,同背风处露出的岩石色调相当。
他不喜欢这里,但他必须趁风雪还未变大赶到僧院。
上山之路曲折却不崎岖,两侧整齐的岩石表明有人专程修缮过,而且十分认真。源氏猜,或许是某些信众,又或许是香巴里的僧人。他这样想着,消磨独自攀登的乏味,也为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脚印上转移到别处去。
兴许为着安全考虑,许多明显平坦的地方,道路也倏然拐一个发夹弯,弯折处的岩石泼上醒目的红油漆,似乎在告诉少而又少的路人“切勿踏足”。这让源氏经常可以看到自己方才走过的地方,一行笔直的脚印。
“完全符合人体仿生学,并结合战斗习惯做出调整”的足印。
不消说,和人类穿着厚底雪靴的脚印全然不同了。
这让源氏分外焦躁,这份焦躁自他醒来便无从打消。
也是源氏为何孤身一人前来此地。
他们说香巴里僧院是个适合消磨,也适合顿悟的好地方。与世隔绝,平静安宁,充满禅理和哲理,每个人都可以在那儿寻得自我,寻得内心的宁静。所以源氏来了,他走过半山的道路,来到僧院外围。
来往的人都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瞧了他一眼,又默契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源氏穿过人群,继续往上,但前方有许多岔路,且每条岔路通往的地方,似乎都荒无人烟。他正举棋不定,一个人类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问他:“你来找孟达塔?”他脸上带着笑意,似乎见多了源氏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源氏说:“不,我来找禅雅塔。这里是……村落吗?”
“是的。”那人点头。“是村子,也是僧院。”说罢,他用尼泊尔语朝一个孩子喊叫什么,孩子飞速跑开,源氏绷紧神经,与他延髓相连某条管道开始释放微量镇静药物,避免机体——或是肉体——因此而损伤。
“稍等一会儿。”那人又说。“欢迎来到香巴里。”他咧嘴大笑,拍拍源氏的肩膀,然后惊讶地张大嘴巴。“是暖和的!”
源氏捏紧登山包带,说:“我仍旧是一个……一部分是一个人类。”
“啊。”那人看上去没有反省自己的意思,也没有自己冒犯了源氏的觉悟。
过了会儿,禅雅塔与另一位僧人一同来了。那位僧人是个人类,裹得严严实实的,看着臃肿不堪,即便如此,他的脸颊也冻得通红皴裂。
香巴里僧院着实太冷了。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的这么早。”禅雅塔说。他两手合十,向人类僧人行礼,人类僧人还以同样的礼节,匆匆离开了。
禅雅塔解释道:“那是巴哈杜尔禅师,他为我们募捐了一批新的经书。”
“哦。”源氏丝毫不感兴趣。
禅雅塔伸出一只手:“需要我帮你拿东西吗?”
“不。”源氏拒绝了。
他们沿着一条岔路上去,到僧人们居住的真正可算作禅院的地方,看上去仍旧如村庄一般,也有些人类穿梭其中。到这儿,源氏才发现,方才每条岔路实则都通往这里。
“我想你来,定然要长住。”禅雅塔说。“是吗?”
源氏说:“是的。”
僧院中人为他安排住所,既然决定久住,那么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卧室必不可少。傍晚时分,源氏便得到了超出预期的结果。僧人将面朝雪山的某间房子暂时性地赠予他,双层木质构造。一层是可供会客与烹饪、烤火的“客厅”,两个出口分别对着村庄和雪山,从外楼梯上去,二层便是卧室。香巴里的僧人生活简朴,故而寝具也极为简单。既然已是二层,隔绝地面的寒气和湿气,取代正式床榻的就是一张厚实的棕垫,棕垫上一条更为厚实的稻草褥子,棉被、棉垫和枕头放在靠墙的木箱里。除此以外,还有一个衣架,一张桌子,一把凳子。床脚位置有插座,还有一只用于烧水与取暖的电炉。与一层客厅相同,这间卧室也面对无垠的雪山,另一侧则通过木栈与村庄中央的建筑房顶相连。
“你可以随意装点。”禅雅塔说。“它属于你了。”
“没有什么是能属于谁的。”源氏放下登山包,端详四周。
智械僧侣将一束形状优美的干燥苔藓放进一个木头钉的小方盒子里,用两根手指耐心地摆弄,直到它们显现出最自然的形态。他方才离开,只是为了给源氏的房间寻觅一些装饰。“痛和愤怒是的。”
源氏侧头。摘掉面甲之后,他满布伤痕的脸颊露出来,褐色类似某种常见文鸟的眼睛里充满压抑的怒火。他也知晓,愤怒毫无缘由,而直言和转喻是僧人们惯用的手法。
不待源氏发作或是发话,智械僧侣又说:“或者并不是痛或者愤怒,而是一种苦。”他朝源氏点点头,如来时一般,静悄悄地离开。雪山中起了风,咆哮席卷过大地,雪花扑进卧室,源氏的脸颊感觉到寒冷与刺痛,他还听到远处崩裂的声音,也许是雪崩,也许有人死在山里。想到这里,正对卧室的白色山脉变得狰狞起来,源氏放下门板,将束起的麻布帘子压好,这样一丝冷风也透不过来了。另一扇门通常都是关着的,源氏也无心打开。他甚至没有开灯,只将瓶装水倒进水壶,拨开电炉旋钮。
他开始思考,自己来香巴里僧院,是否正确。

“不会有肢体不协调。”医生告诉他。“你的反应速度会远超从前。”她斟酌措词,尽量使用能一笔带过的那些。“除此以外,你的……肌肉不再产生乳酸,心脏会维持稳定的搏动频率。此外——”
她低头看笔记屏,尽管上头显示的内容已经烂熟于心。
“面甲上有过滤装置,你吸入的空气是干净的,冷空气加温,热空气降温,也不会太干燥或者太湿润。”
她两手握着笔记屏,有些不知所措。“至于战斗……”
工程师咳嗽一声,打断她。“我来吧,安吉,你去外头歇歇。”他朝边上的科学家使个眼色,科学家便打开门,一手扶在医生的肩上,催促似的让她出去。
“我们把你的刀修好了。”工程师推了推盒子,坐到他面前。两人中间隔着桌子。“但是恐怕它只是功能上修复了。”工程师按开密码锁,然后将盒子掉个个儿。刀镡至刀柄,全都不是原本的样子,连刀刃似乎也经过切割打磨。“它没法像从前一样了。”工程师摇头,显然他也觉得可惜。
“没法像从前一样了。”他重复一遍。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掠过龙一文字的刃口。
他第一次见到这把刀,是六岁的时候。五岁时,岛田宗次郎将他带到锻刀师面前,一身酒气的老师傅捏他的手,两手都捏过,从指尖到手腕,然后是臂膀。
“他适合使刀。”老师傅对岛田宗次郎说。“他的骨头是为刀而生的。”
岛田宗次郎说:“不,刀是为他而生的。”他拍拍自己儿子的脑袋,又揉了几下,同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
过了一整年,源氏才在某个樱花飞舞的清晨看到属于自己的刀。花村一整年都有樱花飞舞,若说那天哪里不同寻常,也许是天边卷起一片灰色的云,慢慢的带着雪花飘过。岛田宗次郎从锻刀师那儿回来,将小儿子叫到廊下,打开了漆黑的木头的匣子。
源氏睁大眼睛,银白刀面上的影子也睁大眼睛。他伸出指头,有些怯懦地触碰刀刃。怯懦不因为恐惧,只是因为欢喜。六岁孩童尚显细瘦的手指触到刀的瞬间,有龙的影子咆哮而出,尽管一挥即散,也在岛田宗次郎的眼睛里留下了痕迹。源氏专注于刀,不曾发现父亲的表情。岛田宗次郎怔了一会儿,脸上的血色退去又涌上,他摸了摸源氏的头,说:“你是父亲的骄傲,和你哥哥一样。”
他再次触碰修复的龙一文字,寂静如初。
他收回手,说:“谢谢,林德霍姆先生,温斯顿先生。”
科学家说:“还有,你的飞镖,我是说,手里剑——”
“在手臂里。”他站起来,右手握拳,手臂外甲打开,三枚三角手里剑滑到指缝之间。“我知道。”
他走出诊疗室,步履稳健。

02

香巴里的生活恬静而平淡。
源氏认为自己不能端着客人架子,于是次日便早早起来,同僧人们一道整理巴哈杜尔禅师为禅院募集到的经书。书本都很新,散发着油墨香味,除了纸质书本,还有芯片。他们一起将放书本的小拖车绑在悬浮电动车上,慢慢地拖过已经压结实的雪路,来到僧院的“图书馆”。图书馆大概是僧院很奢华的地方,仅次于高处的圣所。为保证书本不因环境损坏,僧人们铺设水暖设备,加湿器和除湿器间歇打开。
“我们也有别的书籍。”禅雅塔将一摞黄色封皮的经书塞进书架。“比如漫画。”
源氏站在脚凳上,把上层杂乱的小开本拨到一边,最后实在不行,只好全部拿下来,预备重新归类。他发现这里和他想的很是不同。智械的图书馆一点也不“规律”,他们和人类一样,图书管理员会耐心将边角对整齐,而借阅图书的人却随手放回,打乱书脊平整的布局。
他们非常像是人类。
“我对漫画已经没有兴趣了。”源氏说。“我不是个孩子。”
“漫画不是专门给孩子看的。”禅雅塔说。“我很喜欢伊藤润二的作品。”
源氏不由蹙起眉头。智械呆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禅雅塔的语气和身体姿态能充分表明,他是带着开玩笑的性质说的。
“为什么?”无论禅雅塔是否真的喜欢伊藤润二的漫画,他都成功挑起源氏交谈的兴趣。
禅雅塔上浮半米,开始从书架顶上往外掏口袋书。
“画功,画风,内容。”禅雅塔说。“当然,还有喻意。我知道大家通常更推崇他的《富江》,不过我还是喜欢他晚年画的关于人类和机械的。”
人类和机械。
禅雅塔继续说:“小说家、漫画家,往往具有歪打正着的能力。”
“歪打正着。”
“歪打正着是非常优秀的品质。”禅雅塔取下一套伊藤润二的短篇漫画精选——当然是英文版——递给源氏。“你该看看,尼泊尔村庄空无一人的夜晚,对着咆哮的雪山,只有你和一个暖炉,相当适合恐怖漫画的氛围,而且更好的是,你目前的身体构造让你可以不用去洗手间。”
佛珠的光芒闪了闪,像是眨眼睛一样。
源氏不确定禅雅塔是开玩笑还是讲真的,即使他的机体确实可以让他一晚上都不用去洗手间。不过,他仍旧接住漫画,覆膜封面的边角已经分层,靠近书脊的位置也有一道深刻的折痕,显然很多人翻阅过。不止如此,图书馆里大部分书都有人翻阅过。
源氏说:“我以为没人看书。”
禅雅塔困惑地歪头。
“这儿智械居多。”
“智械占80%。”
“你们不是可以直连数据库吗?”源氏指了指正在扫码的图书管理员,他的后面是两台数据终端,只要接上终端,可以方便快速地浏览馆藏内容。“还有芯片,可以带回去。”
禅雅塔没说话,源氏觉得很尴尬,又想不出说什么可以掩饰尴尬,只好继续整理图书。过了会儿,禅雅塔说:“阅读的重点,在于阅读,而不是……”他卡壳了。“而不是将数据从这里,转移到那里。”
“享受阅读过程。”源氏接话。
“是的。”
除了漫画,禅雅塔还借阅了别的书籍,都交给源氏。源氏以为是佛经,或者某些深入浅出开解人心的佛理书籍,没有仔细看,等搬着回到自己的小屋,坐在床上挨个翻阅,这才发现禅雅塔借的几乎涵盖通常的图书分类的A-Z。恐怖漫画,菜谱,旅游指南,散文,微积分概论,甚至于几十年前世界末日论甚嚣尘上时某个神棍出版的书籍,幼儿园游戏100个……
源氏打开台灯,拨动收音机旋钮,找到一个音乐频道。台灯和收音机也是禅雅塔送过来的。他开始阅读,从伊藤润二的漫画开始。机械改造让他不会轻易感觉疲倦,长时间近距离阅读也不会令他眼睛酸涩甚至视力降低,他现在已经不完全依靠晶状体和视网膜了。到深夜,外面风雪又起来,风吹过村庄,呜呜作响。收音机里的音乐台早就停止放松,源氏随手滑了几下调频轴,只有嚓嚓的白噪音。他放下那本旅游指南,靠在墙上出神。白噪音里的人声渐渐清晰,勉强能够辨认出字句,大概是两个登山营地互相确认安全。尼泊尔不仅是许多朝圣者心中的福地,也是登山爱好者们心中的福地。往僧院来的山坡鲜少有登山者涉足,因为实在太过“开发”,没有挑战的兴味,反而是旁侧荒无人烟之处经常有人结伴前去。当然,源氏对此并不知情。
暗夜里忽然听到随着电波传来的人声,让他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的震颤。他睁大眼睛,听着两个营地的人询问风雪状况、队员状况,最后互道晚安下线。无线电频道重归寂静。源氏等了好久,没有人再次发言。
他这才伸手去关收音机,触到开关的时候又一下子顿住,指尖划出一道生硬的弧线,转而关了台灯。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嚓嚓的白噪音。
源氏躺下,将被子拉到胸前。暖炉功率很足,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了。第二天起来,收音机已经因为没电自动关闭。他拿着这台小巧的老式收音机,决定改造一番,将供电系统从一次性锂电池改为内置充电电池。僧院的物资除了山下定期送上来,就只能由村民和僧人下山采买,即使是山下的镇子,现在想买一次性锂电池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源氏没有贸然动手,他对改造无线电设备这块儿不是特别在行。他先去图书馆,将昨夜看完的两本书还上,又根据索引,找到一本电路相关的入门书籍。他看到图书馆里不单有书、芯片和数据终端,还有可供借用的手表维修设备、家庭用装修组合等器械,决心等自己熟悉了,就到这儿改造。
他带着书本离开之后,图书管理员对边上正在泡茶的禅雅塔说:“他是个奇怪的人。”
“人都是奇怪的。”禅雅塔说。
“在他们眼里,我们也是奇怪的。”
“这不奇怪。”
他们笑了起来。禅雅塔把茶分到小杯子里。等会儿会有一群人类孩子来看书,他们会喜欢甜甜的果茶的。
“孟达塔下个月回来。”图书管理员又说。“他不确定僧院是否还乐于接受他。”
“僧院永远乐于接受他。”禅雅塔说。“他已经在用接近人类的思维思考了。”
“接近人类,但绝不会是人类。”
“迷人之处。”禅雅塔说。“与其他事物的区分,才是某类事物的迷人之处。”
他们再无交谈。
源氏从图书馆回去,路上遇到些人类和智械,都同他友好地打招呼。源氏也回以礼貌而疏离的答复。所有人都识趣地没有跟他攀谈,他们能看得出来,这个半人半机械的年轻人仍处于戒备之中。此时最好的不是冲入防线,而是耐心等待。这儿的僧人和人类都有一项优秀的品质,那就是不过分热情。
源氏的小屋一层角落堆着几箱杂物,里头有坏掉的电暖气片。尽管和收音机非常不同,他还是拎到二层,预备拿来练手。反正已经坏了,彻底销毁也无所谓,假如修好,是更好的事情。

“我们把你……治好了。”医生的舌头转了音,将原本那个词吞下去。“你的身体机能已经大致恢复,但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观察。”
他躺在无菌舱里,大脑似乎失去对四肢的控制,竭尽全力也只能让左手指头挪动一厘米。
医生看他的样子,将舱上的氧气旋钮稍微调大一点,掺有镇静成分的氧气缓缓输入。
“请先别动,你的身体需要时间适应。”
适应什么?他想。
医生微微低头,源氏可以看到她的鼻翼两侧有几颗白雀斑,她的额发从黑色发卡里掉出一绺,像阳光一样落在强化玻璃上。
“你可能会觉得有点不舒服,主要是疼痛,你可以睡一会儿。”
医生起身,关掉外面的灯,只有无菌舱内的指示灯亮着。他确实有点儿倦意,但还不到犯困的程度。他听到医生轻轻关上门,然后百叶窗的那头出现她的人影,和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她们在对话,他能听见。也许医生以为他睡了,所以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我不赞成将他的肉体彻底舍弃。”医生说。“他还没有——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但机械部件和人体部分相容性未必良好。”旁边的女人说。“就算没有排异反应,他会想要一辈子在心脏上插一根管子吗?何况,还不止心脏。”
“等他能自由活动,我们询问他的意见。”医生说。“不能因为一台相机的镜头摔碎了,就把相机丢掉,换一台新的,只留下内存卡。去修好,可以修好的。”
“然后呢?换掉镜头,换掉显示屏,换掉取景窗,换掉背带……只有内存卡还是原来的。”
“也许不用。”
“你明知道换掉一切,才是对他最好的决定。”
“是啊,我明明知道。”
他躺在无菌舱里,迟钝地想着:我和一台相机,没有什么分别,修好,医生吞下去的那个音节,毫无疑问,是“修”。

03

想无师自通无线电装备维修技术显然不是件容易事。
源氏看完书,还没摸清线路焊接的诀窍,电暖气片就彻底坏了。禅雅塔这天走进源氏的二层小屋,为他送来冬季需要的衣物。尼泊尔不是个四季分明的国家,在这儿,不分明的四季里冬天最多。源氏上山时,正巧碰上山民计算冬日来临的第一场雪,这场雪意味着他们必须储备木炭,加固房屋,静候真正的冬日的来临。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大半个月。
禅雅塔送来的是符合人类审美和人类需求的棉衣,源氏甚至看到一双皮毛一体雪地靴。智械僧侣们不需要这些,他们惯常的衣物是手纺抹布僧裤,阔腿用带子扎起来,或者某种类似围裙的一片式裙装,如果要去正式些的地方,又或是下山,他们还会加一件同色斜搭短袈裟——源氏猜测那就是袈裟。到冬天,僧人们就穿上有兜帽的披风,防止雪花被风吹到自己肢体的接缝中,影响部件寿命。
禅雅塔送来的衣物里,同样有这么一件披风。
源氏将它挑出来,放在一边,和雪地靴放在一起,其他的都收进小衣柜。他决定不穿雪地靴,因为没有必要,他的足部装甲在寒冷环境中也能正常运转。
下午,源氏又去了一趟图书馆,还上自己借的书本后,借了两张芯片,是伊藤润二的漫画改编集锦,电影占一半,动画占一半。尽管他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不会爱看漫画,实际上,他还是挺喜欢的。至于另一张芯片,源氏随便想了一个数字,挨个点过去,点到数字的那张就一并拿走。在图书馆,他再一次遇到禅雅塔,禅雅塔和另一个个子高大的智械一起,源氏不由多看了一眼,因为那个智械是站着的——双脚站在地上,穿着考究的手工皮鞋,这儿的智械大多愿意悬浮行走,省时省力,不消耗过多的运算和能源,还可以“待机”。当然,智械们不管它叫“待机”,他们管“想事情,把走路的活儿交给某个和视觉系统搭配的小程序自动运行”叫“冥思”。
出于礼貌和对禅雅塔赠送的物资的感激,源氏上前打个招呼,禅雅塔两手合十,朝他微微低头。那位站着的智械也朝源氏低头致意。看上去他和禅雅塔有很多话聊,源氏便不做打扰。
回去小屋,照旧弄了一会儿已经坏得彻底的电暖气片,毫无作用。源氏叹口气,放下工具,将拆得零零散散的暖气片放进木箱,推到角落,然后打开投影装置,预备看电影。就这会儿的时间,看电影未免早了点。源氏不想熬夜,更不想通宵,倒不是为了他所剩无几的人类组织考虑,只是僧院里的人都会早早睡下,仅有每晚值守的僧人提着暖光手灯不时巡逻一圈。刚开始的几天,他几乎每晚都只假寐一个小时,偶尔会出去一趟,直到他发现在以智械为多的僧院里,他反而更不像人类之后,就开始早睡早起了。
早睡早起不是僧院的要求,尤其源氏不是僧人,他只是睡不着。人类需求睡眠,是因为人体自然需求睡眠,以身体组织所占比例而言,源氏此时恐怕已经不适合称为人类。机械化改造摘除了他的大部分器官,为保证他的人体部分能够正常运转,机械部件里不免加入一些零件,合成人体必备的酶、激素等。在他身体里还有数个微型芯片,监控他的身体状况,适时进行调整。
他正看到富江第19部——也就是他出生那年一位美国导演翻拍的,得过最烂漫改片金奖,远超以前的《死或生》跟《龙珠》。变成金发碧眼的富江对着一个男人搔首弄姿,源氏都快睡着了,平心而论,就算追加情怀分,这部《富江:富江苏醒》也只能打个两分。他正要换《漩涡新编》看,禅雅塔彬彬有礼地敲响门。
源氏关掉投影,去开门。禅雅塔问:“明天有人要去镇子上采买,你要不要一起去?”
“采买?”
“一些必需品。”禅雅塔说。“会有一场很大的雪,封住山路。”
源氏笑起来:“看云彩看出来的吗?”
“不。”禅雅塔说。“你该留意僧院的BBS,天气状况和道路状况是置顶新闻。”
源氏很是无语,他没想过僧院还有BBS。不过,既然都有图书馆了,BBS又算什么呢?况且这儿是“智械之家”。
“连上免费wifi之后,都会推送的。”禅雅塔又补充一句。“你要不要去?早上八点半钟出发,下午三点半钟开始往回走,你大概能有四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源氏刚要开口拒绝,禅雅塔又说:“镇子上有影院,乐购超市,电玩城,网咖,花店,旧物市场,书店。”他似乎狡黠地看着源氏,而源氏完全没法从那张呆板的金属面孔上看到什么。
这不公平,源氏愤愤地想,他应该戴上面甲,让这个智械僧人也看着他面甲上的红色光线,猜测他的表情。
“去吧。”禅雅塔再次试着说服他。“源氏,你还是个年轻人,别太老成。”
源氏眯起眼睛。
“你也是个年轻人。”他说。“你比我还年轻。”
禅雅塔点头:“是的,但是我想,有时候不能单纯以降生的年龄作为真正的年龄,对吗?”
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呆在僧院,见多了智械,源氏竟然能知道禅雅塔此时在微笑。
“有时候,可以用重生的年龄。”禅雅塔说完,右手朝源氏画个圈。“如果你决定要去,记得八点二十分就到下面集合。就在你的房子前面。”
“不是我的房子,是我暂居的地方。”
“没什么差别。”
禅雅塔离开之后,源氏继续看电影。只是他的心思已经不在电影上,想着山下的镇子。他只从飞行器舷窗里瞥了一眼,倒是繁华,有模有样。和花村上部的建筑群落一样,低矮的楼房居多。
花村。
花村现在如何了呢?
源氏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看完伊藤润二漫改集合就睡了。第二天早早到屋前等着。负责采买的是村民,他们需要储备修缮房屋的耗材,因此开着小拖车。源氏和禅雅塔坐在拖车车斗里,和一辆悬浮电动车并排。回来的时候,车斗会装满木板、水泥、石灰,他们两个就得骑着电动车上山,假若不幸半道下雪,可能得推着电动车。
禅雅塔看上去老神在在,也许昨天他从僧院BBS的天气预报里看到了吉利的结果,也许只是和尚特有的奥妙表情罢了。建材市场集中在镇子外围,源氏、禅雅塔和几个村里的年轻人一道搭公交车去中心区域。年轻人的目标是电影院,他们计划看一场冒险电影,禅雅塔似乎想去书店,源氏毫无想法。
于是源氏在电影院和书店之间停下——也就是三层。电影院在购物中心的四层,书店在二层,三层有整整一半都是电玩城,门面外头放着二十几台抓娃娃机,以一个尼泊尔小镇子来说,显然规模有些隆重过头,就算是花村的电玩城,抓娃娃机最风行的时候也不过十台。
源氏扫码购买了次数,挨个试过去,用指头轻轻触碰抓娃娃机的玻璃窗,看里头的金属爪会不会晃动。他很有经验,通常而言,除了连锁的店铺外头的机器,或是大型购物中心的机器,爪子通常都被调整过,想抓起来十分困难。看样子,这家电玩城还算有良心,二十六台机器里,有八台的爪子都不错。源氏选定一台放满原色小鱿的机器,左手握杆,右手悬在确定按键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钩爪。
禅雅塔抱着两本书上来时,看到的就是源氏抓空小鱿的一幕。不过他没留几个,似乎都送人了。
“老板应该非常难过。”禅雅塔飘在他身边,源氏侧头看了一眼,转向另一台爪子牢靠的机器。里头是不怎么好看的红帽小鸡。
“谁让他遇到我了呢。”源氏说。“我有分寸,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大概是收支持平吧。
源氏这样想。

“抓娃娃机?是啊,是守望先锋的。”医生显然被他的提问弄迷糊了,她眨眨眼睛,说。“在一层展示大厅有四台。你想要守望先锋的纪念物?”
他在大厅里走动的时候,前来参观的人也许认为他是某种逼真的人形机器,将来会投入生产,进行陪伴式解说,或者负责安保。他看到展柜里有“某某型号机械手”之类的东西,但是没有“某某型号机械身体”。
就像是换头手术和换身手术,内容一样,听上去截然不同。
医生从衣袋里摸出自己的工作卡,交给他。“你可以去试试,守望先锋员工每个月可以免费抓十次,不过我想你可能抓不起来……我试过,挺难的,他们说钩爪调整过。”
他没说话,只是接过工作卡,乘电梯下楼。
电梯里的人好奇地从镜面墙壁里偷看他。
——我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和你一样,我是一个人。
他想这样大喊出声,但他的声带还未完全修复。
那人到了4层,理理头发,端正身子走出去。迈步的动作让她披着的奶白色大围巾晃动起来,露出下面金属的胳膊和金属的腰肢。
他盯着镜面里的自己。
也许自己也该披一条围巾,盖住机械的东西。

源氏最后抓空了两台机器。
老板面色不好,但也没法发火。源氏确实让他达到了收支平衡,或许稍微赚了一点——把电费赚回来。也许还有更好的,有人抓空电玩城娃娃机的消息传出去,曾经败北而归的人会再回来,满怀希望的尝试。
卡车已经载着建材上山去,年轻人们的电影离散场还有一会儿。源氏和禅雅塔各自抱着战利品,任由电动车开启自动系统,慢悠悠地往山路上走。车筐里都是书,底下压着一个小鱿。走到半山,天色微醺,开始下雪。
“他们不会回来了。”
源氏愣了一下。
智械的脸孔毫无表情可言,此时他又用着陈述客观事实一样的语气,令源氏产生一些不好的预感。
“希望明天不会继续下雪。”禅雅塔又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与前言无关的话。
“什么?”源氏问道。
“下雪了,孩子们会在镇子上住下。”禅雅塔说。“他们一定很高兴,可以名正言顺的再玩一天。”言罢,还幽默地笑起来。
源氏的心就此放下,又生出一种愤怒。仍旧莫名,自他的躯体接受改造以来,总是莫名的愤怒。
“你看上去不太平静。”禅雅塔伸出手,似乎要拍拍他的头,却谨慎停住,仿佛才想到他背上有一柄伪装成伞的刀,而且刃口锋利。
源氏说:“我的内心十分平静。”他说着反话,不留神一脚踢到雪下的石头上。感官系统在判定疼痛级数可能对此时源氏的内分泌造成极大影响的时候就关闭了,他只能看到足尖的金属翻翘,一种陌生的恶心侵袭他的大脑,他同时想到了国王大道外围示威群众高举在木桩上的智械残躯,以及人类受伤翻起的指甲。位于延髓处的芯片尽力干涉神经讯号,源氏仍是没能在安全时间内稳定下来。他的视野开始发花,喉部的内置发声装置也产生了幻觉一般的梗塞感。
禅雅塔敏锐察觉他的异常,他手指轻抟,将一个金色光球悬在源氏的头顶。细小的颗粒状光芒落在源氏身上,似乎令他好了很多。
“我应该向你道歉。”禅雅塔说。“这其中,有我一部分责任。”
源氏忍着喉部的不适,平复呼吸。“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别表现的像我的朋友或是家人——”
“你的家人。”禅雅塔打断他,或者没有。他的话脱口而出,到此已经有些后悔。
“也和你没有关系。”源氏往前走,足尖的金属发出令人烦躁的咔哒声。一定是接线在撞击之下松脱了。
禅雅塔若有所思,他的脸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一定很爱你的家人。”他说。
并未平歇的愤怒如同潮水拍打礁石,源氏猛地转头。
“所以你在提及家人的时候,才有如此浓重的失望,愤怒,以及憎恶。”
源氏的转头停在半途。
禅雅塔将手上的书放在电动车后座上,任由它悬在空中慢慢前开。“体量血缘之间的感情,对智械而言,颇有难度。我想我或许可以理解一点,也只是一点而已。但我能够明白,当血亲的思想与你背道而驰,而双方无法达成一致,是怎样的感受,又会形成怎样的冲突。”
源氏的愤怒没了宣泄口,如同漏气的气球瘪下去。
“是吗。”他说。“你能理解,我真惊讶。”
之后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源氏不想搭理这个智械。禅雅塔却是陷入某种追缅一般的沉思之中。
回到村庄,雪已经下大了。好在提前回来的人们已经用木板灰泥加固好几栋要紧的房屋,余下的可以等待下次天晴。在村口处,源氏与禅雅塔分开。他拎着自己的小鱿,从外楼梯上去,躺在床铺上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敲响楼下的门。
又是禅雅塔。
他拎着工具箱,礼貌地询问自己能不能进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几乎没过门槛。
“请进吧。”源氏让开。
禅雅塔就带着和外头一样的温度与源氏擦身而过。他可真冷。源氏想。守望先锋为他重塑身躯的时候,考虑到了感知。他的体表可以感觉到温度。
“他们留下了这个。”禅雅塔扬手,让源氏看那个工具箱。角落里有守望先锋的logo。
源氏合上门,说:“用来维修我的身体。”
禅雅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没有否认。他们上楼——源氏没有修好电暖气,也没改装好收音机,但他用村子里堆放很久的木料做了个楼梯,还像模像样。源氏足部的护甲已经彻底翻翘起来,好在线路没坏,只要将固定的……钉子、接榫或者什么别的高科技叫法的小玩意儿重新安装一遍。
源氏从没亲自“维修”过自己。
禅雅塔见他没有动作,只好亲自打开工具箱。里面不出意外是“托比昂工具箱”的简化版。
“我得说,我在机械身体治疗方面几乎一窍不通。”禅雅塔平静地拿起牙签大小的螺丝刀,好奇极了。“我从没下载过同类数据库。”
源氏将放在床头的灯移过来,又想到禅雅塔或许根本不需要更强的光线。智械的“眼睛”可以自动调节,适应亮度低的环境。
他的眼睛也可以。
——人类的眼睛当然可以,但是人类的眼睛没有夜视能力。守望先锋为源氏重塑身体的时候,顺便改造了与视神经相关的部分。
禅雅塔用左手拈了几次,没拈起一颗钛钢小钉子。毕竟他的手指是金属的,还很光滑。源氏只好动手帮忙。
“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禅雅塔说。“噢,比如,人很难自己动手处理自己翻翘的脚趾甲……”
禅雅塔的比喻实在生动,源氏联想到自己年幼时调皮受伤。几乎每个爱翻墙爬树的孩子都有过伤到指甲的经历。
“感谢你的理解。”源氏干巴巴地说。“就到这里吧。”
再说下去,好像曾经的那种起初麻木,而后剧痛的感觉又回到自己的脚趾。
但岛田源氏已经没有趾甲可以翻翘了。
他只有金属的足部护甲。
禅雅塔给源氏修好了护甲,确定它们和之前一样,丝毫没有影响到源氏的活动,才披上斗篷离开。外面的雪比之前更大,白色的大团的结晶几乎遮住视线,风却小了很多。源氏本想在禅雅塔离开之后就回去温暖自己,然而鬼使神差一样,他看着禅雅塔回到智械僧人们居住的两层木质小楼,确定属于禅雅塔房间的那盏灯亮起来,才关上门。

起先,他们没有完全放弃他坏死的神经和其余组织。
将它们放在体内也是不好的选择,难保不会为健康的部分带来并发症状。
保险起见,他们姑且留下了肢体的一小部分,并将血管之类的东西用柔软坚韧的管子裹住,试图重新唤起那些垂垂将死的东西的生命力。
“你觉得怎么样?”医生问道。
他沉默地在键盘上敲打:“不平衡。”
他的后脑重量太大。那些管子——是不属于他肢体的重量。
医生说:“你会习惯的。”
他点点头。
有个带着帽子的男人走进来,风风火火的,身上一股硝烟味。源氏敏锐地闻到夹杂着烟臭,他戴着的面具式过滤装置开始工作。
医生皱起眉头。
“杰西,你是不是又抽烟了?”
“我没有。”穿得像个暗黑牛仔的杰西举起双手。
“别跟我撒谎。”医生指着源氏的脸颊。“尼古丁。”
“早上抽了一根。”杰西见瞒不过去,承认了。“就一根,女烟,特别细的那种……”
医生看上去很不高兴,又有点无奈。“你的任务完了?”
杰西说:“啊,完了,所以回来找你检查。我想先去找托比昂,他好像不在。”
“托比昂去俄罗斯了。”医生解释。“质量监控什么的。”
杰西点头。他的目光移到源氏身上。“这就是我们的睡美人?看来是成人童话版本啊?你们这群王子趁人家睡着,就把人家弄成这样了。”
他的语速很快,口音又重,源氏很难听出他到底讲了什么,只听到了关键词。和医生说了会儿,他伸出左手,要去拍源氏的肩膀。
“你好啊,不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是第一次说话,我是杰西•麦克——”
源氏没让他的手落在自己肩膀上。
他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现在的身体。
麦克雷的左手在半途被源氏拦下,而且源氏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他紧握着皮手套下面的腕骨,等待麦克雷用力往回扯,自己再松开,这样他会趔趄跌倒,不至于跌伤,但能吃个教训。
“源氏,放手。”医生说。“源氏。”
他听到一声断裂——碎裂——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源氏。”医生站起来。
他松开手。麦克雷的左手腕整个变形,手指部分松松垮垮地垂着。
对此,麦克雷本人竟然毫无感觉。他挥了挥右手,甚至很气定神闲。“不用跟我道歉,不过托比昂那儿得你去解释。”他摘掉左手的手套,露出冷硬的金属色义肢,腕骨部分有四个明显凹陷,与手掌的接缝中不时爆出几颗电火花。
“哇。”麦克雷赞叹了下,然后摸到手肘位置,不知道做了什么,就把义肢取下来,丢在桌子上。
医生被他吓了一跳。“杰西!”
“没关系的,安吉拉。”麦克雷说。“反正你负责检查的也是我人类的那部分。”他卷起袖子,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是小检查,没必要动用大型仪器,安吉拉绕过麦克雷,去里头拿必须的药剂。
麦克雷看着窗外。甚至安吉拉回来,在他的肘部愈合伤痕上取血,他都没有看自己的胳膊一眼。
源氏忽然问:“为什么?”
医生和麦克雷都是一怔。麦克雷领悟过来,笑着说:“事故,意外。”然后检查结束,麦克雷保持看着窗外白墙的姿势撸下袖子,捡起自己的义肢推门出去。
医生有点心神不宁。“你终于肯开口说话……”
“他怎么了?”源氏继续问。
“事故。”医生说。“枪炸膛了。”
“他用右手拿枪。”源氏说。
“他从前是个左撇子。”安吉拉把医疗垃圾倒进袋子里。
源氏又说:“他是个枪手。”
“优秀的枪手。”
“一个优秀的枪手,不会让自己的枪炸膛。”源氏愈发肯定。
安吉拉继续清理桌面上的棉签和包装袋。
“不是他的枪。”

这一夜风雪很大。
源氏仍旧开着收音机,白噪音伴他入眠,风声与电流音让他恍恍惚惚想到花村的秋天。庭院中高高矮矮的屋檐下垂着瓷铃铛,有风吹来时,坠子上的和纸蝴蝶像要飞走一样。他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想到直布罗陀海峡的高处,在他刚开始心理复健时,曾经独自一人攀到上面,他以为那是只有自己的孤独之所,却看到一架风向仪,外貌是复古的黄铜,上面立着一只公鸡,有管线埋入底下。之后他知晓,那是周美灵的采样工具。他还梦到十五岁的时候跟着浦川组长去鹿儿岛参与某场谈判,谈判不欢而散的前一天夜里,他躺在微凉的榻榻米上,在惊鹿规律地敲击声中,听到了山石下岩浆缓慢的流淌。
重叠的回忆在他睡着之后变作梦境,而梦境令人疲劳。
于是,第二天,源氏久违地感觉到了头重脚轻。体内的监控芯片没有发出警报,证明只是睡眠质量问题,他的身体没有出现更严重的状况。他克制力道,朝木墙上的装饰挂毯射出三枚忍镖,确定自己仍是血肉之躯的右手还算健康。
“令人惊诧的稳定度。”
源氏侧头,看到禅雅塔站在窗子外面。
“你走路没有声音。”源氏说。
禅雅塔说:“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走路。”他两指做出步行的动作。
源氏打开门,让他进来。禅雅塔在靠近悬崖的那边,风把他的僧衣吹得像个面口袋。
“今天又有什么事情?”源氏问。
禅雅塔说:“询问你是否愿意参与一场救援。”
源氏挑起眉毛,在头部护甲的掩盖下,他的困惑不太明显。
禅雅塔让开一些,源氏看到他所对的尼泊尔雪山深谷似乎变了些样子。几处山壁露出黑色的部分,而峡谷似乎被雪填满了。
“昨天晚上雪崩了。”禅雅塔解释。“很高兴你的睡眠质量不错。”
雪崩。这就可以解释为何源氏做了如此多的梦。他并非在零星的记忆残片里回忆起浦川组长与藤太之间的对话,所听见的也非深埋鹿儿岛之下的岩浆。登山队用无线电发出求救讯息,又被恶劣的天气干扰着,仅有只言片语落入源氏枕边的收音机中。
禅雅塔看着他。
源氏合上面罩。“我们走吧。”
救援队两人一组,分成五个小队,沿着最安全的路径进入山中。雪崩可能再次发生。善于观察山石与天气的本地老人告诉他们,此时雪崩附近的岩壁仍旧不牢靠,他们若是走得太近,又不能像春日的蝴蝶一般悄无声息,必然引起小型连环雪崩,届时不但无法救出受困人员,连自己都会落入危险的境地。智械僧侣们老神在在,他们一直都是老神在在的模样。
源氏和禅雅塔从山的侧边进入。智械与半机械忍者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更没发出什么声响。正如老人说的,春日蝴蝶一般悄无声息。蝴蝶会嗅到花蜜与腐树的气味,他们也会根据登山队留下的记号判断应当前往哪里。目的地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块巨大的积雪,禅雅塔抬起头,丈量积雪的高度与宽度,若有所思。
源氏的手指颤动一下。
他可以劈开这块积雪,龙神的迅猛之力也可以如春日蝴蝶轻盈无声,瞬间切过,转而又似秋时那四片鳞翼翩然坠地。
源氏将手指搭在龙一文字刀柄,不再是熟悉的用旧的织物手感。但是,没关系,没有关系——
利刃出鞘,信号吻合使得刀身上的呼吸灯倏然亮起,锐利的荧绿光芒让它看上去凶猛迅敏。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呼吸灯随着源氏的心跳明明灭灭,一片雪花落在剑刃上,分做两片,翩然坠地。
“源氏?”禅雅塔困惑回头,只看到源氏将刀收回鞘中。
“没什么。”源氏说。“我想我们该绕路走。”
禅雅塔点点头。“我知道往哪里去。”
禅雅塔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源氏有没有跟上,这让他格外人性化。等走到禅雅塔的大腿上积满两指厚的雪花,他们在较为深入的登山队夜宿营地与另一支救援队伍汇合。是一只专业团队,他们已经挖出两名受困人员,幸而只是休克,仍有呼吸。回程时候,他们的直升飞机捎载两个僧院住客一程,将他们在山脚的镇子放下。此时天色已经晚得过分,小小的镇子也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从寒冷的烟气里冒出头来。
禅雅塔敲开一位香客的门,礼貌地请求借宿。香客将两手合十,再三低头膜拜,为他们预备了最好的房间。源氏看到他的胸口挂着一枚白铜佛像,或许抚摸的年岁久了,轮廓已经模糊,看不出具体模样。他本以为禅雅塔会推辞,只要求借宿沙发,但禅雅塔爽快地上楼,不忘喊上他。
房间里的被子已经被烘干加热,暖气开得很足,热水、电视和无线网络都令人满意。禅雅塔静默了一会儿,才松垮自己的身体,躺倒在床上,环绕颈间的佛珠也散落在白色床单上,发出惬意的微光。
“那是阿育王像。”他说。“你可以直接询问,他们很乐意为别人讲说故事。”
“阿育王。”源氏盘腿坐在床上,打开电视。“谋杀了兄弟姐妹的那个?”
“没错。”禅雅塔右手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顺便,请调到影视7台,我想看《摩诃婆罗多》。”
“……好的。”
“我每天都追重播。”禅雅塔说。“今天也不想落下。”
“我记得僧院没有电视。”
禅雅塔语气轻快。“是呀。但我们是智械嘛。”
“啊。”源氏点点头,表示理解。智械都有内置屏,也许这个和尚闲暇时候会用内置屏打游戏。
源氏对印度电视剧不感兴趣,他在窗边的木椅子上坐下,恰好可以看到外头的路。提供房间的香客同时经营旅馆生意,他所拥有的三层小旅馆就在他家的旁边,共享同一个院落。此时路灯昏黄,有些男男女女经过,但都有明确的目标,尽管喝了酒,脚步凌乱中带着不容否定的坚决。
“阿育王的一生中,杀死了99个兄弟姐妹。”禅雅塔慢慢的说。“他的前半生里,为了统一与稳固,四处征战。”
源氏回头看了他一眼,失笑出声。“然而这样一个人,最后不也立地成佛了?”他继续看着外面的道路,有个背着登山包的男人走过来。在院子门口踟蹰片刻,向里迈开步子。
“阿育王发起了战争,却在征服羯陵伽国时,因屠杀的惨状而感悟。”
“变得仁慈。”源氏盯着那个男人。他走到旅馆前台,和香客的儿子说着什么。“人人赞颂他是无忧王和护法名王,却没有人想过,他杀死了他的兄弟姐妹与数以万计的其他的人,正是这些人的尸骨,将他捧到比肩释迦牟尼的高度。”
“另一个角度的看法。”禅雅塔轻轻拍手,金属指节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当我们站在此时此地,对彼时彼地做论断时,是多么客观。”
《摩诃婆罗多》告一段落,禅雅塔翻身卷上被子,佛珠如水银液滴流动到枕边挨个排好,微光熄灭。
“晚安,源氏。”禅雅塔说。“和你比起来,我真是太像一个人了。”
背登山包的男人已经入住,二层一扇窗户亮着。

麦克雷是唯一一个不忌讳谈论源氏身体的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源氏已经能够在麦克雷讲得飞快的时候分辩南部口音里每个单词的意思。枪手给他带过黑巧克力和豆奶,都被两位医官拒绝。后来豆奶在源氏病房的准入名单内,黑巧克力、咖啡、茶以及任何含有咖啡因的食物都禁止入内。原本安吉拉想让麦克雷也禁止入内,但麦克雷说:“宝贝儿,我只是糖度高,没有咖啡因。”他有些单薄的嘴唇里竟然能够说出如此多甜言蜜语,并且不让人觉得讨厌。有时他也会调笑源氏,他分寸拿捏得很好,除了第一次见面,再没令源氏不舒服过。
“嘿,看这个。”麦克雷把左轮在手上转出花来。“还有这个。”他嘴里咻咻地发声,拿着枪夸张朝墙上射。
源氏面无表情,过了会儿没有忍住笑。
“日子不好过,是吧?”麦克雷把枪收回去,朝他比个开枪的手势。“都那样儿。”
“哪样儿?”
“看着你一副抱歉的样子,这也不提那也不说,生怕戳你痛处。”
源氏不笑了,也不说话。
麦克雷挤挤眼睛。“看我,我就不一样,我专戳人痛处。”
源氏又笑了。
麦克雷看看墙壁上的钟,拿起自己的帽子,将有些蓬乱的头发压在下面。“得走了,还有活儿呢。”
“莱耶斯先生的队伍?”
“啊,可不。”麦克雷叹气。“上了贼船就别想跑——估计你也差不多。”
源氏胸口的护甲上喷涂了暗影守望的标志。“到时请您多多指教。”
“不敢当不敢当。”麦克雷赶紧摆手。“让加布里埃尔听到我得挨揍的,理由就是欺压新队员……不过我有个事儿,想和你商量商量。”
“请说。”
“你那刀,剑,刀,管它什么呢。”麦克雷说。“等你高兴了,和我耍耍行不行?我知道日本忍者都是咻咻蹭蹭咵嚓嚓,厉害得很。我想知道,是你的刀更快,还是我的枪更快。”
源氏眨眨眼睛,看向放在桌上的龙一文字。
从托比昂和温斯顿送来的那天,他就再没拔出来过了。
“好的。”他说。“一定。”

禅雅塔和源氏在同一时间醒来,他们都“习惯”了僧院的作息。旅馆主人已经去休息,坐在柜台后方的是一位年轻人,从面相上看,也许是旅馆主人的儿子,或者年幼的弟弟。想到这种可能,源氏不由多瞧了两眼,试图做出分辨。年轻人丝毫没有觉察背后的目光,他用洁净的软布擦拭放置佛像的神龛,虔诚地双手合十,低头默诵。禅雅塔将几张纸钞放在柜台上,对源氏摇摇头。两人都没发出声音,只在门口将兜帽拉上,悄无声息的走入缓缓飘落的小雪中。
他们已经起得很早,但还不够早。从镇子出发上山诵经祭拜的信徒星夜启程,顶着寒冷的北风前进。不光有附近的人,还有些慕名而来的人,或者心中有伤,想在此释怀的人。
源氏和禅雅塔轻松超过步履蹒跚的人群。智械僧人对他们脸上的渴求或是伤痛无动于衷,源氏能够觉察出来。而他自己呢?
源氏被强化过的视觉神经让他可以看清身旁妇人眼角每一线苍老的皱纹,但他对皱纹的来来去去毫无兴趣。日本也是一个笃信佛教的国度,尽管日本人的笃信从根基上就不太安稳。宗次郎与半藏都对他耳提面命,春日里去寺庙上第一炷香、撞第一次钟、将绘马系在春樱的枝条上应当有怎样的忌讳,他总是漫不经心,独自一人沿着古旧的石道上山时,也总会沉迷观察鸟居上方的天空不慎踏入中间地带。
说到底,他也是行渡苦海的众生之一,又有什么资格超然物外,论断他人?
——苦海之众不知身在苦海,由此顿生千倍苦厄。苦海之众既知身在苦海,不能横渡苦海,由此又生千倍苦厄。
他和禅雅塔走上另一条路。是通往僧院的捷径,香客不会光顾。待纷扰人群离他们已经有些距离,禅雅塔稍作停顿,偏头看下方的人群。
源氏生出一点好奇,于是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看众生苦。”禅雅塔摇摇头,继续前行。
源氏几乎要失笑出声。苦海之众不知身在苦海——
禅雅塔依旧慢悠悠的往前,连佛珠都不曾发出一声碰撞。“我看众生苦,看你更苦。”
源氏的机械部分立刻弹出警告,告诉他心跳速率瞬时提升过高,他需要冷静。
源氏冷静下来,与先前一样,和禅雅塔一前一后,朝着僧院进发。
昨夜源氏瞧见的背着登山包的男人也是上山队伍中的一员,不过他不太懂尼泊尔的寺庙“行情”,加上奔波到这小镇子实在太过疲乏了,以至于天大亮才起床。他现在正处于队伍的末端,跟着不停祷诵经文的虔诚信众一道,迈着小步子往前。他抬头可以看到山路蜿蜒的灰褐色队伍,还有另一条道路上两个小小的移动的点。那一定也是去往僧院的人,他们都是相同的。
僧院里没有什么不同,一切和他们回来前一样。宁玛塔为源氏准备了热茶,加入肉桂的茶水呈现一种可口的焦糖色泽,在陶罐里冒着小泡。源氏双手合十,低头道谢,宁玛塔回以同样的礼节。这位僧侣与禅雅塔不同,他的嘴角是上扬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源氏弄清楚了僧院众人的来历:血肉之躯的人类大多是原本就在附近寺庙出家的僧尼,余下的要么是自愿前来的信徒,要么是住在村子里的人。世界正逐渐向着更加先进和现代的方向发展,年轻人总是喜欢新潮的东西,在这儿也不例外,村子里的年轻人都离开了,去大城市寻找机会。至于智械,他们的来历各不相同,源氏将之认定为某种带着伤痛的个人隐私,故而极少发问。宁玛塔的故事来自于僧人们的烤火闲谈,源氏与他们分享了烤麦饼和热羊奶,以及一个游乐园氢气球贩售智械的故事。
宁玛塔的故事平淡无奇。一个智械,为了在游乐园向孩子们兜售氢气球而降生——制造,他的储存器里都是童话故事和儿歌,以及大量针对未成年人的销售心理指南。一个完全无害的智械,在智械战争一开始就被抛弃了,被双方。人类认为他不可相信,尽管他的机体构造天生不可搭载武器,而他脆弱的线路又不能承受装甲改造。智械认为他毫无用处,他们更喜欢壁垒机兵或是归零者这样的同伴。但宁玛塔有十足的好运气,也许得益于他的CPU选择不用“抬高价格欺诈孩子”子分类里的推销技巧,好的决定换来好的运气。他穿过重重包围,突破枪林弹雨,终于在香巴里僧院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甚至毫发无伤,只是丢了打气筒。
禅雅塔的故事呢?
源氏不禁去想。还有孟达塔的故事。
没人说他们两个,也没人去打听。仿佛禅雅塔特殊的能力在僧院并不特殊——诚然不算特殊,可没人像他一样运用自如。假设智械信仰的智瞳确有一个宠儿,并是它的地上代行者,源氏毫不怀疑,必将是禅雅塔。
他年小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主角是自己,代行的是战队超人蜻蜓队长。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他用自己的零花钱购买一切可以买到的蜻蜓队长的周边,即使宗次郎严肃地告诉他战队之力不过是电视剧本的虚构,他也坚信不疑,以至于等他召唤出神龙,就惊喜的大叫大嚷,不为神龙,而是为了神龙的绿色与蜻蜓队长的制服颜色一模一样。
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久到源氏决议与兄长摊牌的前一夜,为了鼓舞自己,打开幼时收集的画册,发现贴纸已经发黄沁油,失去粘性。卷筒海报里,蜻蜓队长的制服已经褪色成难看的暗黄,带着阴雨天时长出的纸霉,大片大片的斑点,像是不祥的血迹。
宁玛塔拿来三个杯子,用木勺把肉桂茶舀进去。源氏闻着香味,将思绪全数挥散。他发现来香巴里僧院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现在他可以正视从前不愿正视的事情了。

“拔刀。”莱耶斯拿着数据板,不耐烦地对源氏说。
旁边练枪的麦克雷不着痕迹地往这边偷瞟,被莱耶斯一个眼神堵回去。
“我的体能测试已经满分通过了。”源氏避重就轻。“精准度测试刚才也已经做过,靶场机器人很快就可以统合出成绩,发到您的终端。”
莱耶斯用数据笔尖轻轻朝源氏那边点了一下。“拔刀。”
麦克雷咳了一声,将左轮插回枪套。“咱们有一个打近战就行了嘛。”
莱耶斯嗤笑,不过没再继续坚持。靶场机器人将统合的精准度数据发送到莱耶斯的数据板上,他很快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中间对两人示意,让他们自己去练习。莫里森来过一次,给他们送低糖盐汽水,又被安娜拿走。因为里面加了冰块,他们两个刚刚完成暗影守望特工的全套体能测试,实在不适合直接喝冰水。
“杰西,你的精准度提高了。”莱耶斯在麦克雷的表格上打一个勾。“但是弹道浮动范围比以前更大了。”
麦克雷说:“枪不太合适,我觉得有点轻。”
莱耶斯点点头,在对勾后面备注。
“是好事。”莱耶斯头都不抬。“说明你的身体更加习惯机械手臂。”
“噢。”
莱耶斯没对源氏的体能测试做出评价,也许因为全部满分。他的事情比这两个闲人都多,匆匆忙忙提交过后,就预备走了。过四十分钟还得去开会。
临走的时候,莱耶斯说:“要是你不准备用你的刀,还带着它干什么呢?”
连麦克雷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都没捕捉到的空档,源氏用他被完全替换为机械的那只手握拳打了莱耶斯的肚子,直把莱耶斯打得趔趄数步,靠着墙壁跌在地上。源氏也在这一突然举动之后跄倒在地。麦克雷惊得不知道该先去看哪个,直到莱耶斯朝他摆摆手。
“带他去医务室。”莱耶斯站起来。“他的应激反应触发镇静剂释放程序了。”
——要是你不准备用你的刀,还带着它干什么呢?
哀悼吗?
源氏坐在横式胶囊治疗仓内,盘起的双膝上放着竜一文字。
他再也没法召唤他的神龙了。

整整一天,大雪满山。
香客们来了又走,将雪白的山脉踏出道路。源氏在前面帮了会儿忙,为香客们送上温热的能迅速补充能量的糖油茶,在他们的水囊里灌满热水,看他们虔诚地向佛像顶礼,默诵经文,在心里循环往复的念叨着自己的愿望。也有人不这样做,他们大多用空茫的眼神环顾四周,像是普通游客,又比普通游客更为茫然。走过一圈,也就走了。源氏披上斗篷,风帽拉起来。——这种僧人手织的粗麻衣物比高科技更为有效,从头盖到脚,就不怕细密的雪花侵入装甲的缝隙。
回去时候,他遇到禅雅塔。禅雅塔拿着两本纸质书。源氏想着,也问了出来:“是什么高深的佛理?”
禅雅塔说:“《佛教小百科》。”
显然是圈钱用的系列书籍。
“里面是什么内容?”源氏又问。
“基本概念。”禅雅塔说。“像是佛教的七宝是什么,八苦是什么,佛珠有什么讲究。”
源氏知道一点,譬如佛珠的线代表佛法,配珠代表僧人,主珠代表佛。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一眼禅雅塔,他脖颈上的珠子无有大小之分,更没有贯穿的绳线。他的佛珠也不合制式——寻常佛珠至少都有十四颗。
这也许是禅雅塔的傲慢:在智械来看,世界也许是纯然唯物的,他们可能将唯心的宗教与运算整合成为新的教派,但不甚在意宗教的繁文缛节。在他们看来,或许佛、法、僧为一体。禅雅塔是僧,也是法,也是佛。
“......换金子的念珠。”禅雅塔没有注意到他的走神。“你说呢?”
源氏回过神来。“金子的念珠?”
禅雅塔指了指自己的胸前,他的念珠有金色部分,不过来自于黄铜,并非黄金。
“和你的外表不搭。”源氏说。“僧人用黄金念珠,未免太过奢华。”
“奢华之色。”禅雅塔说。“色不异空。”
源氏哑然,两人并行走了几步,他才说:“我着相了。”
禅雅塔将书塞给他,带着神秘的轻笑声,先行离开。
源氏回到自己的二层小楼,将一层炭火拨旺些,煮上羊奶。他可以适量摄入乳制品,慢慢恢复机体性能。安吉拉和安娜都建议他循序渐进的锻炼人类那部分,尽管这也是他痛苦的根由。他打开夹在楼梯栏杆上的台灯,就着灯光和火光,在羊奶微膻的气味里读着小百科。昔年佛陀苦修六年,终不能成,受一碗羊奶后,于菩提树下证道。源氏看到这个小故事,不由笑出声。羊奶的膻味也不是那么明显了。口袋本小书用浅显的字句说着佛陀如何理解到苦行不是成佛之道,中道方能成功,就学会了接受事物。
一个故事看完,羊奶恰好煮到适口。源氏小口小口喝着,感觉身体暖和起来。他应该没有这种感觉。
小百科上还有插图,也许是编者手绘的,不像是为了追求古朴简洁刻意做出的笨拙画风——即是说,真的笨拙。描绘的植物开始还颇有章法,后来荒诞不经,他也就不想继续看下去。从临时安置的绳梯爬到二层,免于外侧风雪侵蚀之苦,源氏在电热毯烤得暖烘烘的被褥上躺下,外面人声渐稀,他往投影仪器里塞了一张芯片。是经典电影100部,随机播放到《鸳梦重温》。葛利亚•嘉逊的上色海报一闪而过,源氏啼笑皆非地按着快进。百年过去,这部片子对新生代的源氏来说,有些过于烂俗了。但是,经典电影100部里有哪些不烂俗呢?在它们刚刚出现的年代,可是很新颖的,只不过时间流逝,更多的衍生自他们的创意拍摄成电影,原本的那个就显得格外烂俗。
“...吾郎白头到老......”
人声之中,源氏对母语格外敏感。他犹豫片刻,还是爬起来,半跪在对着村庄那侧的门旁,从缝隙里往下瞧。他看到一个带着白色绒帽子的头顶,两手通红,合十祈祷。
“......和吾郎白头到老......”
源氏嘴角带了点笑。一个到异国他乡,祈祷情爱顺利的日本女性。
“不能和吾郎白头到老。”
绒帽子女孩似乎松了口气,对着山的高处行跪拜大礼,爬起来,掸去沾在膝盖和肘部的雪泥。
门响了。源氏受惊一般跳起来,肾上腺素的分泌被抑制,机体做出应对,他又迅速回复正常状态。
仍旧是禅雅塔,智械僧侣在门外,沉重的金属躯体丝毫不为大风撼动。
真奇怪,他看上去无比轻盈。
“你来做什么?”源氏问。
“书。”禅雅塔说。“你应该看完了。”
“我看得没那么快。”源氏说。他的语气不太好,也许因为自己被吓着了。或者欲盖弥彰,急于用糟糕的态度掩饰自己不曾偷听墙角。
“那你去图书馆转借吧。”禅雅塔说。“我还有别的书要借呢。”
“这儿也有借书上限吗?”
“当然。”禅雅塔说。“不然,智械一个人就能搬空一个图书馆。”
他的佛珠不似他一般坚定,被忽然而来的一阵山风吹得向左倾斜,其中一枚轻轻撞在禅雅塔的侧脸,发出清脆的声响。源氏让开一点。“请进。”
禅雅塔“走”进去,十分人性化地盘膝落座在电暖炉一边,伸出双手。
“其实,我不太喜欢人们在这儿抒发愿望。”他说。
“抒发?”源氏问。
禅雅塔说:“或者用另一个词,宣讲。”
“宣讲。”
“异国人,以为自己的语言不能被人理解,把本该放在心里悄然念诵的字句付诸唇舌。”禅雅塔凝视着暖炉隔热网内的电阻丝。“这给我们造成了困扰。”
源氏也盘膝坐下,他只伸出人类那只手。电暖炉的热度让掌心微烫。
禅雅塔继续说。“愿望不是必然要求实现,有时只需说出,就是达成。”
“嗯。”源氏等着他后面的话。僧人从不无缘无故的讲什么。
“但说出,被听见,被理解,承载愿望的字句就有了意义。譬如爱一个人,或者不爱一个人,欲与之白首到老,或不欲与之白首到老,是与香巴里的僧人无关紧要的事情。”
“是啊,和尚不结婚嘛。”源氏说。
“把爱或不爱,对不相关的人说出,把欲与不欲,告诉无牵连的人,无意之中,就造下了业。”
“恶业。”源氏接话。
禅雅塔摇头。“谁知道呢。”
他们陷入长久的沉默。源氏以为僧人在思考,如何往下一句话里加点智慧的佐料,而僧人似乎真的在沉思。等源氏觉得时间超过了对话足以等待的功夫,变得尴尬起来,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话题岔到一边,好结束这种难以忍受的沉闷气氛。
“你有愿望吗?”源氏说。“宣讲出来,就会成为业的那种。”
禅雅塔的佛珠动了一下,接着,僧人从待机一样的沉默回归到运转状态。
“欲要抱有愿望,必先理解愿望。”
“那你理解吗?”
禅雅塔没有正面回答,他巧妙地反诘回去。
“那么,源氏,你理解吗?”
源氏语塞。他没想过自己随便找来终结沉闷的话题,居然让话题走到了更加沉闷的程度。

哪个景点城市都有许愿池。
即使没有,人们也会创造性的用屋檐、干涸的喷泉皿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当做许愿池,最通常的行为就是拿一枚硬币丢下去,然后默念自己的愿望。
源氏和麦克雷坐在两栋高楼的阴影之中,看来来往往的游客努力把硬币丢到喷水池最中央小天使手举的双耳果盘里,那里面已经堆了许多硬币,淡褐色的锈水从里面一滴一滴流下。
“真贪心哪。”麦克雷嘬着雪茄,带点笑意。“看到了没有?他们甚至舍不得用大面额的硬币。”他屈起拇指,将手中的50美分硬币弹起来,肯尼迪在空中转几个圈,落回他的掌心。
源氏靠着涂料剥落的建筑外墙。“人不都是这样子吗?”
麦克雷赞成:“是呀。”他调整角度,眯起左眼,观察了会儿,再次将硬币弹出,硬币划出一个不甚明显的抛物线,落在水池里,激起一点浪花,没有任何一个游客注意到这枚硬币。他掏出第二枚,同样落在水池,第三枚,第四枚——
源氏拿过来,用忍者的精度投掷,硬币像是没有发出声音一样,轻轻的落在果盘之中。
“看来你适应的很好。”麦克雷说。
源氏没看他,也没说话。麦克雷自顾自说:“我就不行了。”
他用机械手捻灭雪茄,放在随身的烟灰袋里,预备等会儿丢掉,另一只手拍了拍腰侧的枪套,装着老式左轮枪的小牛皮套子被伪装成挎包,在背着大包小包的游客之中,毫不起眼。

源氏从未想过山上的僧侣也有假期。
盖是因他没有想过尼泊尔的新年,在他仍旧是岛田源氏的时候,他懒得了解,在他不再是岛田的时候,他不想了解。
居住在僧院的人类早早在寺庙中祭祀过,背着小小的行李回家,他们的身影从雪山的小道上渐渐消失,隐没在逐渐升起的云雾与霰雪里。智械僧侣开始大清扫,源氏也分得一柄鸡毛掸子,身形灵活的忍者负责清理房梁上的灰尘蛛网。源氏攀着一根光滑的木柱,问道:“你们也要下山过新年吗?”
智械们面面相觑,都给出否定的答案。
“因为你们没有家?”源氏冒昧问出,他知道这是一个不礼貌且不理智的问题,但强烈的迫切的寻求某种归属认同的欲望压过了他恪守的礼仪。
禅雅塔用湿抹布擦掉一块顽固的油渍。“也许如此,也许不是。”
“为什么不是?”
“当‘家’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在哪里都是家。”禅雅塔说。“你觉得呢?况且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在智瞳光辉的笼罩之中。”
其余智械僧侣不发一言,却毫无疑问赞同禅雅塔的话。源氏再次体味到久违的格格不入,他认识到即使在香巴里,他也是个外乡人。
“有时候,即使‘家’的构成部分隔着两端,也仍旧是一个整体。”禅雅塔说。“‘家’不是一个答案。”
“那么是一个问题?”
“万物并非答案与问题的结合。”
“还有什么?”
“还有陈述。”
“陈述亦是答案的一种。”
“陈述可以作为答案,但不能归类为答案。”禅雅塔放下抹布,指了指外头。“你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外面有一个答案,它是陈述的一种。”
源氏将信将疑,他悄无声息落地,踩着堆积的新雪走到外面。僧院外头的悬崖新修理过,增添防滑网与其他加固器具。一艘守望先锋涂装的轻型飞艇靠在上面,金发的女医生正呵手跺脚,等待搬运机器人将她大得过分的医疗器械包送下来。
“齐格勒医生?”源氏有些惊讶。
安吉拉的鼻头冻得通红,眼睛也被冷风吹出泪。她看到源氏,哆哆嗦嗦地挥挥手,立刻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用后背迎着风。这儿恰好是个风口。
“新年快乐。”她背起器械包,摆摆手拒绝源氏的帮助。“尼泊尔历的新年——我真没想到四月了,居然还这么冷。”
“这儿海拔高。”源氏走在她的右侧,竭力为她挡住些寒风。
“你的身体还好吗?”她问。
源氏想了想:“我认为很好。”
“肢体协调程度?”
“非常好。”源氏说。“您来这儿做什么呢?”
“我来看看你。”安吉拉说。“别误会,我确实是来给你做例行检查的,更多是来看你。”她想了会儿,说。“探望你,拜访你。”
“但这儿并不是我的家。”源氏说。“只是我暂时落脚的地方。”所以拜访一词,委实过了。
安吉拉毫不意外。“我知道,毕竟这儿不是守望先锋。”
但守望先锋也不是我的家。源氏心中默默说。
安吉拉继续说:“他们都很想你,尤其是麦克雷。”看上去,她还要继续报出一串名字,甚至是将源氏在守望先锋认识的人全都数给他听,然而看到源氏毫无兴趣又竭力装作因此而感到高兴的模样,她尴尬地合起冻得发紫的嘴唇。她知道源氏本意并非令旁人尴尬,只是心理上存在隔膜。
“住的还习惯吗?”她转移话题。
源氏点点头。“僧人们都很善良。”
“开始我还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让你过来。”安吉拉说。“——其实,我当时坚持让你接受正规的心理疏导。”
源氏回答:“僧人里有些精通心理学,还有相术。”他笑起来,因为忽然想起宗次郎对占卜师的评价,岛田家曾经的主人的论断与源氏此时的想法十分相似。
他们从村子中间穿过,村子一片静谧,只有寥寥几个留下的人在道路上穿行。他们不同源氏或者安吉拉打招呼,但都带着发自内心的愉快的微笑多看一眼,令人觉得自己在这儿是被欢迎的。到了源氏住的二层屋子,就不能再任由安吉拉自己背着沉重的医疗器械,源氏先带着器械包上去,再拉一把安吉拉。
检查的过程乏善可陈,源氏几乎能够倒背如流。他看到所有仪器的光点都是绿色,与他身上的呼吸灯色调一致,也都规律的明明灭灭,安吉拉不时记录数据,或是调取对比,整个检查过程持续了一个半小时。
“总体来说,还不错。”安吉拉站起来,因为小腿酸麻趔趄一下。“不过,有时间还是得回去,基地的仪器更准确些。况且——”她犹豫了一下。
源氏很快明了她的意思,于是点点头。“我过段时间就回去。”他不可能在香巴里僧院呆一辈子。
安吉拉长舒一口气,她盘腿坐下,问:“这儿有什么特色的东西吗?”她透过镶嵌玻璃的木格子窗张望,似乎想在这儿找到一个纪念品店。
源氏想了想,摇摇头:“得下山去买,不过看样子,晚上会有暴雪。”
安吉拉又瞧雪山那侧:“没有云彩,你怎么知道会有暴雪?”
“因为没有云彩。”源氏说。“暴雪来临之前,总是格外晴朗宁静。”
安吉拉摇摇头:“我住在城市里太久了。既然如此,待会儿我就走吧,本来也没准备留太长时间。”
“我回去的时候,会为诸位带伴手礼的。”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安吉拉才离开。源氏能看出她有些疲倦,就顺着她的话题简单往下,没有开启耗费心神的新话题。送走了安吉拉,他独自回去。天边透出绯红色,是带着云层的晚霞,如源氏所言,今晚将有暴雪。守望先锋的飞艇在暴雪席卷香巴里僧院之前离开,他们或许能在平流层看到下方浓云翻滚的壮观景象。
“他不肯回来?”
“安全驾驶。”安吉拉打开座椅安全锁,走到小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你去劝一劝或许更有用。”
驾驶员从二层下来,他早就把座椅转向舱内,这会儿他笑起来。“我才不去。”
“小心你的脸。”安吉拉放下杯子。“加比,真的会留疤的。”
莱耶斯摸摸脸颊,他脸上多了两处新伤,一处弹片擦伤已经差不多痊愈,另一处缝线还未被皮肤吸收殆尽,仍是骇人的蜈蚣状,“顺其自然吧。他的身体状况看样子不错。”
“你指的是哪一部分?”
莱耶斯靠在舱壁上,歪头看她一会儿,才说:“安吉拉,你很少这么咄咄逼人。”
“我没......”安吉拉抬头,又低下头。“抱歉,加比。”
“就是不乐观的意思了。”
“作为一名医生,我真的很讨厌‘不乐观’这个词语。”安吉拉说。“它一点儿都不客观。加比,帮我接莫伊拉行吗?”
莱耶斯眯起眼睛。
“在我接通莫伊拉的电话之前,我得确定一件事。”他的语气慎重无比。“你说的不客观的不乐观,到底不乐观到什么程度?”
“我们得准备下一场手术。”

暴雪来之前,天空总是格外晴朗静谧。
“源氏少爷回来了!”侍女迈着小碎步走在木廊上,屐齿叩响陈旧光滑的地板。源氏甩掉鞋子,大步往自己的房间去。他的护额歪歪扭扭挂在脑袋上,把鲜绿色头发压得七倒八歪。
“源氏。”半藏正襟危坐,手放在大腿上。“和你说的事情,想好了吗?”
“什么啊。”源氏说。“那种事情——哥哥你来不就好了吗。”
半藏一言不发,源氏站起来,“走了啊。”他拉上纸门,在外面夸张地喊着:“战队超人,变身!吖哒哒哒哒哒哒咻!”
半藏的手紧紧握拳,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
“我会处理好的。”他对着岛田宗次郎说。源氏离家的时日里,岛田宗次郎已经显现出不可挽回的老态,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手臂上的龙纹身好像也模糊暗淡了些。
岛田宗次郎摇摇头,半藏将之解读为对不成器的次子的叹惋。父子两人隔着小桌正坐,像是对峙一般。过了会儿,岛田宗次郎说:“半藏,你再去看看那幅画吧。”
记叙了南风神龙与北风神龙宿怨的壁画。
天边重云渐渐堆叠,源氏仰头看了片刻,自言自语一样说:“今年花村的雪格外迟啊......”而且云是白色的,和远处的雪山几乎融为一体。
侍女说:“晚雪向来下得很大,也许过几天花村就要变个模样了呢。”
“是吗。”源氏仍旧仰头看着。“我记得从前在哪本漫画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樱花树下埋着尸体。”
侍女本欲接话,听到这句,无论如何找不出好的应对。
源氏又说:“既然是大雪,大概不但看不到樱花树下的尸体,连樱花树也看不到了吧。”

尼泊尔历新年过后,僧侣们陆续折返,源氏也将暂别香巴里僧院,回归守望先锋。他在二层木楼里思索半日,不确定要不要将东西打包放起——就一个满心以为不能融入的人而言,他实在将这建筑铺得太有居家气息了。
好在僧人们替他做了决定。他们在源氏预备离开的前一天,带着白色粗棉布来帮忙遮挡。桌子和柜子都盖好,只留下床铺待次日源氏自行整理。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强化过的视神经可见周遭的白色。然后他忽然生出点好笑的心思:这仿佛是一个葬礼,而自己此时的装甲却正是黑色,简直又是躺在棺椁里的一个,又是送葬的一个了。
他很快睡着了,外头风也没有几丝,是很好的天气。
第二天,来接源氏的是暗影守望的人,将他们送去的却是直布罗陀监测站。源氏休息的时候问了一句,飞行员说:“老大有点事情。”之后便不讲太多,兴许是她的权限不够,不能知道具体情况。
直布罗陀监测站里除了日常驻守的员工,还有安吉拉、麦克雷、莱耶斯,以及......莫伊拉。
源氏没见过几次这位“新人”,或者说旧人,只知道她从前是在绿洲城,因为一些事情丢了工作,被招揽而来。他们不经常在同一个地方。
麦克雷朝源氏挥挥手:“你终于肯回来了。”
源氏将带来的伴手礼交给他们,待他们一边拆包装,一边问道:“这么隆重?”
麦克雷撇撇嘴,耸肩:“是啊。”
莱耶斯哼声道:“源氏先去做检查,麦克雷到靶场。”
莫伊拉打量了源氏几眼,她很高,比莱耶斯还高,尽管看着十分瘦削,颧骨下方都凹陷下去,让她呈现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严苛。源氏感受到一种由心而发的震慑,仿佛这个竹竿一样弱不禁风的女性能对他造成威胁似的。
“你告诉他了吗?”莫伊拉侧头问安吉拉,她的异色双眼被低纬度的阳光照射,如同两颗剔透的宝石珠子。
安吉拉没说话,也没动作,仿佛没有听见。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
他们走的方向和莱耶斯不同,转到医疗区。源氏走在她们后面,终于想起来莫伊拉给自己的震慑感是何缘故。安吉拉在医疗方面可谓严格,但她的眼神是带着个人感情的,尽管她无有表情,语言上也不透露、偏向太多,但看着她的眼睛,能看出来她对病人是哪种态度,而莫伊拉没有。
进入三重消毒的舱室内后,源氏将武器卸除,躺在床上。莫伊拉与安吉拉一左一右,各站一边。
莫伊拉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很美,甲床是低弧度的拱形,甲尖修成圆润微尖的形状,涂着朱红色的指甲油。这点她和安吉拉又不一样了,安吉拉基本不涂甲油。
“我来当坏人吧。”莫伊拉说。“岛田源氏,你的人类部分撑不下去了。”
她注意着监控屏,上面的各项数值猛地跳了一下之后,迅速开始下落。
“你可能有所觉察。你会累,还有幻痛。”莫伊拉调取数据,手指一划,将页面反转给源氏看。“不是幻痛,是真的痛感,被药物抑制而已。”
跟安吉拉去检查时候全线飘绿不同,这次许多项是红色的。
左手神经末梢萎缩,血管栓塞出现,局部大范围毛细血管壁变脆,汗腺萎缩......
好在内脏都是好的。
“初步估计会替换你的左手——部分而已。”莫伊拉说。“肘关节以上你还能留着。哦,还有。”她指了指源氏的脑袋。“头发建议你剃光,太容易沾染灰尘和细菌。”
源氏从玻璃里看到自己的模样,黑色的头发倔强地支棱着。他被守望先锋的人救回去时,是绿色头发。为了手术方便(两次开颅取血块),给他剃了个干净,再长出来就是黑色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改造过,还是现在肉体部分已经没法供给太多养分,他的头发长得很慢,指甲也是,指甲还很容易裂开。
“不能留着吗?”他问道。
安吉拉看了莫伊拉一眼。“可以。不过......要包起来。”
源氏沉默地点点头。
莫伊拉继续道:“手术时间预定在一个月后。”
源氏看着她。
“莱耶斯那边有些事情。”她见怪不怪地说。“还得用着你。”
莱耶斯已经把资料发到源氏的终端。是个四人任务,潜入威尼斯,挟持某个人。不走守望先锋的程序,也就是说没有正经后援,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和同伴。
莫伊拉说完事情,径直走了。安吉拉犹豫一会儿,还是没开口安慰,只说:“你不在的时候,杰克和加比有点......”
“矛盾。”
“嗯。”
“没什么。”源氏笑起来。“安吉拉,这是我预想到的结果。”
是预想到,但是不想接受的结果。
然而很奇妙的——也许香巴里的生活真的给源氏带来改变,他比自己想的更容易就接受了结果。他想到临行前一晚满是白布的房间,他是入葬者,也是送葬者。佛言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兴许他已经体验过。也许比他人更为深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自死中折返,以清晰的意识体验生之苦楚。
他开始看莱耶斯发来的信息。暗影守望指挥官是个不喜欢指定详细计划的人,他总是更善于临场应变。源氏转到装备室,拿了柄贝都因弯刀,在手上掂量两下,预备也去靶场练习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莫伊拉和他说过身体机能下降,此时他确实感觉到左手指尖有些麻痹,握着刀柄的使力准度不如从前。
莱耶斯不在靶场,麦克雷在。他腰带上挂满空包弹匣,漫不经心地填满六发,看也不看直接击出,模块式训练机器人的半球脑袋掉下来,又悬浮重组。源氏捏着三枚镖,朝机器人的左臂衔接处射去,薄薄的合金利器旋转着穿过两个部位中间的空隙,插进后方的墙壁。
“源氏。”麦克雷打招呼。“这么快出来了?”
源氏盘膝坐下,享受此时和煦的日光。“嗯。”
“尼泊尔之旅还好吗?”
“还可以。”源氏说。“要去试试吗?”
牛仔笑起来:“我可是个南方人。”他舔了舔嘴唇。“雪山?你还是放过我吧。”
源氏也笑起来。麦克雷问道:“回来住多久?”
“不太确定。”
麦克雷点头。“嗯。”
他好像有些话说,又无话可说。守望先锋近期发生之事,源氏也略有耳闻。他在香巴里僧院并非与世隔绝,况且直布罗陀监测站多得是嘴碎之人。在沉默之中,两人站起来,像是暗中较劲一般使用各自的武器击倒训练机器人。源氏试着拔出贝都因弯刀,却因错估刀身的弧度,险些将自己砍到。
威尼斯任务定在十五天后,两周很快结束,他们带着各自的东西上飞船。飞往威尼斯的路上,莱耶斯挂断两次莫里森的通讯,接都没接,之后,莫里森没有试图接他们,或者动用权限强行接通。看莱耶斯的表情,恐怕知道莫里森早有察觉。而麦克雷一直反复确认任务流程:潜入,挟持,离开。悄无声息,连睡在威尼斯某只废旧刚朵拉上的猫都惊不醒。源氏瞧麦克雷一副反应过激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他不在的时候,莱耶斯搞出什么即兴发挥的大名堂,以至于连麦克雷都受不了。当然,在当事人在场的情况下,源氏是不会悄悄问麦克雷一两句话的,毕竟莱耶斯也经受过超级士兵改造,他的听觉同样受过强化,暗影守望的运输机空间非常小,他绝对能听到。
源氏靠着墙壁坐下,进入冥想之中。在神思半游离的状态里,他似乎能以健全的灵魂窥视渐渐衰微的躯体。

“麻烦你了。”
禅雅塔在源氏面前的木箱上“坐下”,将自己的面甲取下,露出下方没有遮蔽的内部线路。源氏捏着保养喷雾,稍微有些惊骇。
智械原本细长的眼孔部分之后,是圆形的光学采集器,十分类似人类的眼球,而下面的排线也与肌肉纤维走向颇为类似,乃至于对源氏造成一点冲击。
“你不是能自己做吗?”源氏打开喷雾盖子,按照说明摇匀。“你的手比我更稳当吧?”
“会感到不适。”禅雅塔说。没有面甲的遮蔽,他的声音更为响亮一点,但金属音也更加明显。“此点与人类相似。”
“人类?”
“人类难以直面自己的内里。”禅雅塔说。“跌倒擦伤手肘露出的筋腱乃至骨头。更为直观的是极少有人选择做开腹手术时观看实况。”他的话像是一种黑色幽默。
“智械也会?”
“通常来说,是的。”禅雅塔说。“更像是一种极为熟悉之外的陌生感。”
源氏笑了两声,仔仔细细把喷雾喷在管线上,其中的纳米机器人会修复管线受损部分。
“像是夜里举起手。”他说。“看着五指,却觉得应当属于另一种生物而非人类。偶尔照见镜子,发现倒映之人并非自己。”
禅雅塔点头,将面甲卡好。
“这是种恐惧。”僧侣道。“源自于熟悉和陌生之间的庞大落差,在智械的思维中,或许是因为数据比照误差几乎为零,却又存在几近无限的谬误空间。”
“对自身的恐惧。”源氏将喷雾盖子盖好,递回去。
“对自身的恐惧远超对他者的恐惧。”禅雅塔说。“因为自身往往易于理解,却难能接受。”

里阿尔托的任务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源氏能敏锐地觉察出两位指挥官之间的矛盾愈发不可弥合,而又互相兜住疏漏。原本计划劫持的人质被莱耶斯击杀,麦克雷的惊讶可称惊骇,源氏能从他瞬间的动作和表情上读出来,他是真的不知情。至于另一位成员莫伊拉,源氏有些难能猜透。他听闻莫伊拉来到暗影守望的一些缘故:理念不同带来分歧,进而分崩离析。细细咂摸起来,源氏倒觉得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理念不同总会带来分歧,而分歧总会变成分崩离析。他从前是经历过的,分崩离析的不只是关系,还有他的身体。
毫无意外,里阿尔托一事引起极大争议,尽管最后指挥官莫里森以不知情为借口成功糊弄过去,基地里稍微知道点儿的都明白,莫里森不知情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他都一清二楚。莱耶斯被象征性地扣了一年薪水,取消休假,增加两个月的外勤时间。他没等源氏从重生室出来就走了不知道到哪儿去执行任务。
麦克雷和托比昂陪伴了源氏进行手术。
或者说,麦克雷陪伴手术,托比昂参与手术。
好消息是源氏的左手最后没进行截肢,莫伊拉只是将他的皮肤和部分肌肉去掉,更换为人造的。在已经植入大量机械成分的情况下,他甚至无需麻醉,只消将痛觉讯号隔断。——其余的触觉还在,那些或大或小的器械划过人类的部分,传递的是一种木然的如同锯割巨树内里一样的噪音。
他们给源氏做了新的面罩,可以更好隔绝空气里的杂质和病菌,头发被罩起来了,他从花村带出的寥寥几样东西里的一样成为新的装饰。一条发带。竜刃的握柄也经过再次改造,重心后移,更接近西洋剑的位置,而不是日本刀。源氏没有要拔出来的意思。
他知道竜已经不在了。
就像是——半藏最后确实杀死了岛田源氏,如今再生的只是源氏,以岛田家血脉为依附的神龙就泯然无踪,如它来时一样不着痕迹的消散,或许回到天上,悲悯地看着世人,但决定不再降临。
术后康复,他拿了药物和维护用具,再次回到尼泊尔。
雪山与他离开时候没有分别,僧院也如是。僧人们见他,不带喜悦,不带悲伤,仿佛源氏只是下山买了点东西,又和平常一样回来了。二层小楼里白布落满灰尘,源氏用了一整天打扫干净。他躺在稻草褥子上,呼吸平稳,全身放松。
禅雅塔从外头进来。源氏没关门,他就以为是欢迎客人。
“你回来了。”智械僧侣语气依旧平淡,不见起伏。
源氏点点头。
似乎这次返回守望先锋的旅程让源氏心中某些郁郁难解之处豁然开朗,然而他自己也讲不出是哪个地方,又如何纾解。
“人的一生要经历三次死亡。”禅雅塔说。“那么诞生呢?”
“一次。”
“两次。”
“愿闻其详。”源氏将胳膊枕在脑袋下头,舒舒服服的。他变得和禅雅塔一样心平气和,不骄不躁。
“第一次是物理意义上的诞生,第二次是心理意义上的诞生。”禅雅塔说。“即他人认知了诞生的自我,与自我认知了诞生的自我。”
源氏就着躺下的姿势,点点头。
禅雅塔凝视了源氏一会儿,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隔着一丁点儿距离摩擦,竟然真的摩擦出金粉——是无形的金粉,如智瞳光辉一般,或者正是智瞳的光辉。这些大颗粒的金粉飘飘荡荡洒在源氏的头上,让他想到小孩子过生日时,从拉花筒里爆出的彩纸碎屑。
“预祝你生日快乐。”禅雅塔说。“源氏。”
他离开了。
离开之后,尼泊尔雪山的无常再次展现其威力。山谷中风低低吹过,源氏的听觉神经被强化过,但也不该听见互相挤压的雪层断裂的声音,他疑心是目前服用的后续药物的副作用,但山上的僧人们的表现又告诉他这不是幻觉。每到这种天气,僧人们都会额外预备好一间宽阔的空房子,整夜有人守着,预备热水和流食,以防山中又有遭难之人。似乎从很久之前,久到香巴里僧院还未在这小小村庄建起来之前,就有了这样的习惯。村里的老人们已经迈不动步子,但他们仍旧可以辨别山的情绪,像是从冥冥之所得到信息,又或者被山的神明眷顾。
源氏这夜也没怎么睡。
他认为自己多少算作香巴里的一员,若是僧人们需要外出援救,或者救治伤员,自己也得出一份力。不过这个夜晚很宁静,只有雪崩的雷鸣。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源氏的身体“更换”过许多次,因为他很久不曾参与暗影守望的活动,又或者别的原因,某次“更换”之后,他看到自己的机械部分变成了银灰色。
更能融入雪山的环境了。
然而雪山的环境没有收留源氏太久。守望先锋的解散让源氏迷惑不解,不过如今,他的迷惑已不再会化为愤怒的火焰。他和禅雅塔一同外出云游过,也接触过一些前任员工,了解了些许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为仍旧安全的同僚感到高兴,又为那些生死未卜的感到忧虑。他也曾为了善意去做一些事情,但从不将善意放在第一顺位。就像禅雅塔。
源氏越来越像禅雅塔。
平和——安稳。
这是从前的源氏不能设想的。
直到一天,源氏遇到麦克雷,对方面色憔悴,行色匆匆,见他只能扯出一个笑,疲倦至极的模样。来不及讲两句话,麦克雷就走了。源氏只得在这异国他乡的街头独自漫步。
里阿尔托和之前一样,除了某些不动产易主,刚朵拉上的船夫换了新型号,来来往往的人群穿着新的流行款式。桥上还是有个卖花姑娘,源氏记得几年前他看到的时候,这女孩儿还小,两条蓬松的麻黄色辫子垂在胸前,如今也是个将要成年的人了。她不为了卖花,也许只是喜欢在桥上看风景,悬浮推车上的手捧花束多半都抛给了船上的人。
河东岸的店铺都挂着复古招牌,源氏看到有家烘焙店,橱窗里摆着草莓蛋糕模型。
他想到了半藏。
他也看到了半藏。

“因在意,方回避。”禅雅塔说。“痴男怨女分手之后,每每讲着不爱不怨心思不动,可谁知道呢?”
他举起智能终端,投射出社交页面。
“真的不在意的人,连在与不在也不介意。”禅雅塔又说。“避着不看,避着不听,想也不愿,分明在意至极,又故作无知,欺骗自己。”
源氏哼了一声。
这是他来香巴里的第十六天。

因为想起往事的缘故,源氏忽然生出回到香巴里的念头。他知道如若禅雅塔知晓缘由,定然会带点讥笑的以禅理开解,或许夹杂一丁点儿心理学的东西,但他并不介意。
然而,禅雅塔不在僧院。
禅雅塔已经外出云游许久,大概就是源氏离开之后不多时间。得到消息的源氏只在僧院歇息了两天,便继续茫然无目的的继续出游。他的茫然无目的里,带了些不自觉的修正,以至于当源氏发觉时,他已经来到花村倚靠的山的脚下。
这可真是奇怪。源氏心想:我曾经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年,但我从未注意过远处的雪山,也从未试图攀登过。
他在尼泊尔的时候也没有真的试图攀登过。香巴里所在的雪山一侧较为平缓,有许多小路,想来花村远处的雪山也是如此吧。
这天已是夜色四起时分,他欣赏了河道两侧垂下的樱花枝条,是怎样柔软又坚韧的姿态的随风舞动,枝头盛开的重瓣花朵轻轻点在河水上,在往下方流淌的波浪里激起一圈两圈的圆。他本意在这儿静坐一夜,在看过花村的拂晓之后再离开。——源氏对从前的花村里发生的某些事情已经不在意了,他自己刚刚才认识到这点,就在一朵樱花离开花枝落入河水之中,而他看到花落之处的嫩绿叶苞之时。
但一些细碎的声响惊醒了源氏的沉思。他踏着轻盈的脚步跟上去,在看清攀越墙壁之人的模样之后,源氏觉得背上的龙一文字忽然重了许多。
——在这么多年里,他一次都没有试过用龙一文字解决遇到的问题。而今天似乎不存在问题。他并非花村的闯入者。
可源氏还是跟在闯入者的身后,以更为隐匿的身法将自己藏起来。他看到闯入者无言的哀悼,仿佛重复千遍的熟悉,已经不复从前模样的龙一文字热得发烫,在他背上与之共鸣。有什么东西,正在垂垂将死的身体里苏醒。
源氏的手握住刀柄,迈出一步。

那天也是这样的一天。
樱花坠地的声音惊起鸟雀,长羽扇动空气,带着些微响声朝远处的雪山飞去。他躺在地上,从血和泪中间,看到模模糊糊的满月,泛着蓝色的月轮中剪出更为模糊的晃动的枝条的影子。风吹来时,重瓣的绯红花朵散开,有几点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片落在他的眼睫毛上。
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岛田源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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