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和仗助穿过冥界最后一道光芒的帷幕，来到人间。神使赫尔墨斯好一段时间都没有把已死之人的魂魄带到冥界，使得两位冥界之主不得不亲自出马，从地府出来到人间引导亡魂。

       “乔瑟夫去哪里了？这应该是他来处理的事情。”听出了乔鲁诺平静语气底下暗含的抱怨，仗助耸耸肩，有些无奈：“你知道我老爹。他不想工作又不是一天两天。”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随着死亡的气息在橄榄树丛间穿行，无声无息，疾迅如风。不久，他们在一块林间空地看到了倒毙的尸体，和站在它们之中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仗助看到眼前的景象，无不悲伤地说。仗助一向对人类怀有太多的感情，即使他的工作是夺去人的生命。孩子的手中石制的匕首跌落在地上。他无助地用沾满血的手指抚摸已经停止呼吸的父亲的脸颊，不住地呼唤父亲，似乎这样能把他的灵魂唤回。袭击他们的土匪倒在另一侧的血泊之中，喉咙上都有狰狞的致命伤。

       “看看那些伤口，他下手的时候就没有在害怕。”乔鲁诺轻描淡写地说，摘下他的头盔，金黄色的发辫落在脑后。他从橄榄树丛的阴影处缓缓显现，从沉郁的绿眼睛到刺绣花藤纹饰的深黑色长袍下摆。“那些强盗罪有应得，但这孩子长大也绝非善类。”

       “但他现在始终是个孩子。”仗助的语气有些责怪的意味。他主动走上前去，蹲低身子望向男孩的眼睛。“已经没事了。”他亲切友好地说，“剩下的交给我们吧，我们会把他们的灵魂送到该去的地方。”男孩点点头。他留着黑色短发，光着的脚上沾满泥土。他穿着渔夫的破烂长袍，和仗助身上华丽坚固的战甲和带穗的披巾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们两位……是神明吗？”男孩站在他所辨识出是神明的存在之间，用清脆的声调向他们主动提问，看起来确实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两位神祇对视了一下，男孩的从容让他们有些讶异。“是的。”仗助回答，“他是冥王，而我是极乐世界之主。”

       “那你们就是……冥王哈迪斯和冥后珀耳塞福涅了？”

       乔鲁诺漠然地回应：“凡人总是胡乱猜测神的事情。”

       “别那么苛刻，乔鲁诺。”仗助息事宁人地说，转向那个孩子，“抱歉，他不太喜欢和人来往。不过我们的关系确实经常被你们误解，所以我们更喜欢被用名字而不是神的头衔称呼。”

       “所以你们不是夫妻？”男孩好奇地问。

       “不是的。我甚至不是个女孩子。”仗助笑道，他向男孩伸手的时候，指尖还带着极乐世界美妙的花香。“我们是关系有点复杂的远房表亲。而且，神界的许多事情也不像你们凡人所想。极乐世界是我亲手建造的乐园，乔鲁诺帮我种植了奇妙的植物和鲜花，在我的树丛中饲养啼鸣婉转的鸟雀。我被乔鲁诺关在极乐世界里的传说都是你们的臆测。”

       “我宁可你多到人间去走走。”乔鲁诺在一边嘟囔着。

       仗助冲他咧嘴一笑，没多说什么。

       “该走了，仗助，我们还有很多别的地方要查看。”确认了亡者的灵魂踏上了正确的道路，乔鲁诺催促道。

       仗助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向他道别。

       “你们会把我的父亲带去哪儿？”男孩问，脸上流露出不安。

       “到了水仙平原，判官自然会裁决。”乔鲁诺看着那个孩子平淡地说，“你的父亲是个好人，他不会有事的。”他最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银币抛给那个男孩。男孩接住了。

       “谢谢你。”那孩子感激地说，“谢谢你们。”乔鲁诺拢起长袍离开时，注意到他蓝宝石似的眼睛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

       后来乔鲁诺常常遇见那个孩子。

       他在父亲死后成了一名雇佣兵，会为人跑腿和追债。他会狩猎鹿，把鹿皮和鹿肉卖给市场的人。他有时候会重操旧业，像他父亲那样出海，但更多时候他以杀人维生。在他手里死去的往往不是属于极乐世界的人民，所以仗助不会在，而乔鲁诺常常一个人来。冥界的主人其实完全可以戴着隐形头盔悄悄把人的灵魂取走，然后悄悄地离开。但他对那个孩子超乎众人的心灵和眼睛怀有好奇心，因为它们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罪恶之后依然清澈如初。于是他忍不住在那个孩子面前现形，好询问他几个问题，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乔鲁诺知道了那个孩子叫做布加拉提。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城邦，也不为任何的组织和教派做事。他蒙着头出现在悬赏的告示前细细查看上面的一字一句，用工作换来用以生存的金币银币，上面印着雅典娜的猫头鹰、波塞冬的海豚、米诺陶洛斯和斯芬克斯、抑或是各个城邦君主骄傲的头颅。有时候他为那些人做事，有时则让那些人的头为他做事。

       乔鲁诺问他为什么不做个政治家，或者一名将军。智慧和战争之神早已对他的才能虎视眈眈，他有能力带领一个城邦走向辉煌，把名字写在历史里流传千古。但布加拉提低着头磨快手中的西福斯短剑，反问他：“若是我去了光明的地方，谁在暗处代替我审判那些法律惩罚不了的人呢？”

       乔鲁诺哑口无言。布加拉提拒绝了活在人前的光荣，于是仍只有感情淡薄的冥神陪伴他。



*

       “所有人都说，神明会有宠爱的凡人，那是真的？”

       他们在卫城的屋顶上，雅典娜神像沉静的注视下享受着美好静谧的月夜。布加拉提坐在屋檐旁晃着捆绑胫甲的双腿。那对护甲长短不同，显然是从两副不同的护具中取出来凑成一对。乔鲁诺没直接回答他：“明智的神都不会与人有亲密的关系。”

       “为什么？”

       “对神明而言，与凡人亲近就像诅咒一样。“

       “跟我说说吧。”

       橄榄树的叶子沙沙地响着。有人点起了女神祭坛两侧的火盆，给冰冷的夜带来一些暖光。

       “你应该见过神使赫尔墨斯……乔瑟夫。他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没心没肺地捉弄人，好像什么都不会在乎。但据说他也曾真挚地爱过人，只是那段往事已经久到神界也没有谁见过他所爱之人的模样。我们知道的是他们发生过争吵，当他最后赶到时，只见他的爱人化作了泡沫。”

       “那是常有的事吗？”

       乔鲁诺望着月亮，轻微地点头。

       “在以前，仗助常常把自己锁在极乐世界里。他知道神使爱上他的凡人母亲，后来诞下他的事实给他带来过多少痛苦。在凡人接触他之前他先封闭了自己的心，尽量不与外界的人有任何来往。但他同样没能破除诅咒。即使是在封闭的乐园里，他也没有办法拯救生活其中的凡人。就在他所掌管的美丽的玫瑰花丛和白色大理石雕像之间，杀人魔展开屠戮，然后他亲眼看着他爱的小孩灵魂破灭。极乐世界也并不是完美的。“乔鲁诺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悲哀，”已死之人的魂魄竟然还会遭遇第二次的死，这对神明来说这也是实在是不可想象的。除了说这是神明血统对凡人的诅咒，没有其它理由可以解释。”

       布加拉提点点头，若有所悟。于是乔鲁诺继续讲下去。

       “海洋的主人波塞冬——我们通常叫他承太郎——我们知道他与凡人相恋，但最后他不得不把他半人半神的女儿送出神所掌管的疆域。司掌启示的宙斯看到了未来，看到承太郎的女儿十九岁那年会带来亚特兰蒂斯的陷落。阿特拉斯的所有人会为了海王的女儿而死，而那位姑娘会为他们献出生命。”

       “他把女儿送走能改变这一切吗？”

       “没有人能改变命运，神也是如此。”乔鲁诺说，“但眼前似乎还有希望拯救女儿的性命，难道他会就此认命，不把她送走吗？”

       他们久久地沉默着，最后乔鲁诺开口：“被神明所爱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布加拉提。”他简洁地定论。



*

       海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手握权能的三叉戟，俯瞰他繁荣的白色城池。他听见接近的脚步声，缓缓侧过脸：“你听说时间之神克洛诺斯叛乱的事了吧，乔鲁诺？”

       “当然，承太郎先生。”乔鲁诺站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这和你召我来见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知道，你的所爱之人有能力除掉他在人间的残党。”

       “我不会要求布加拉提做任何事情。”

       话已出口，否认已经来不及了。但承太郎似乎没有注意到乔鲁诺的窘迫，他只是说：“我没有请求你、或是期待你出手改变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试图猜测凡人的念头。你要求他们保存性命的时候他们不会听，你不愿他们做的事，他们却会为你成就所有，甚至不惜一切的代价。”

       “这是你的经验谈吗？”乔鲁诺忍不住问，“听起来像是你经历过这些……所有的事。”

       承太郎没有回答。



*

       布加拉提用花为乔鲁诺编织冠冕，但花冠戴在他头上的时候，鲜嫩的枝子、叶片和花朵都突然凋零，化作生铁一般的灰色。乔鲁诺抬起指尖把生命重新注入其中，鲜花重新在他额前盛开，比原先更加热烈灿烂。布加拉提笑了。

       “人们说你是带来死亡的神，但我看到死亡和生命本是一体。”布加拉提胸前的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带有复杂纹饰的腰带上装饰着编织的绳索，别着悬挂武器的皮革带子。装饰最华丽的雇佣兵拥有更高的地位，也意味着他们更容易成为其他人希望除掉的目标。

       乔鲁诺不禁为他的想法叹息出声。“你为何这样向往死亡呢，布加拉提？凡人总是畏惧死，他们崇拜带来丰产和美酒、音乐和舞蹈、美丽和爱情的神明，却没有人为我献上祭牲，希望死亡早些到来。”

       布加拉提的拇指上戴着一枚射击的指环，他随时准备战斗的手指此时却好似白鸽，掠过绿意葱茏的草地。

       “我亲眼看见死，却比所有人更向往生。我看见事物真正的样貌就不再感到畏惧，论到死亡，这也是一样的。而且我看着你，人人畏惧的冥王哈迪斯，竟是个有着碧绿眼睛和金黄头发的美貌少年，我到底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他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好像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冥府的生活并没有四季之分，乔鲁诺看到布加拉提脸上错落的线条，恍然想起当年的孩童如今外表应是比自己更年长些。

       “不论是被我帮助的人们，还是我的仇敌，他们都说冥王哈迪斯护佑着我的刀刃。”

       乔鲁诺立刻否定：“其他的神或许会，但冥王从不护佑凡人。”

       “也许神明对此的定义不同。”布加拉提轻松地笑着，“但我知道，你的视线一直都在我身上。”

       “那和护佑是两码事。我没有把可以隐身的头盔摘下来予你，没有赐你冥河中锻造的铠甲或带来死亡的刀刃。我甚至从未给你祝福，免得我无意间夺去你的年岁，让你太早来到我的身边。”

       “但对我来说你的注视已经足够了。”布加拉提说，“谁比我更了解人注定的终末呢？你的视线常常提醒着我，我在这世上还有太多没有完成的事，我也因为你的注视而常怀勇气……”



*

       布加拉提倒在血泊里。伏击他的士兵没有确认雇佣兵的生死，在房子里放了火就匆匆逃离，这样的疏忽会让他们之后付出更多代价。

       断壁残垣之中，乔鲁诺以手覆盖布加拉提的伤口，用仇恨、苦痛、记忆、火焰和悲哀填补他腹部的空洞。房屋的木制结构还在冒出黑烟，乔鲁诺抱起他，走向流淌清泉的水边。这画面和他们的身量是不相称的，但乔鲁诺只觉得怀里的人很轻，好像随时会被吹走。

       乔鲁诺用双手捧起水送到布加拉提的嘴边，他听话地啜饮着，稍微恢复了精神。

       “你说你不护佑我，但你还是来了。”他说的时候，仿佛刚刚的受伤是个玩笑。

       乔鲁诺有些不满地蹙起眉头：“还是你真的希望我来把你带走？”

       他虚弱地笑着：“好像也不错？”

       “别傻了。”乔鲁诺俯下身吻他苍白皲裂的双唇。布加拉提用舌尖回吻他。随后他沙哑着嗓子轻轻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会遭遇这样的事是因为我爱你。你曾经告诉我的，属于神明的诅咒……也许早就开始了。”

       所有的神都在逃避爱，但没有谁逃过随着爱而来的诅咒。乔鲁诺凝视着他，捋过他乌黑的鬓发，拭去他额角渗出的点点汗珠。宿命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心中却没有了逃避的念头。而在布加拉提澄澈的目光里，他明白对方也早已知晓他们会付出多少沉重的代价。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就爱我，然后为我而死吧。”乔鲁诺说。

       “我心甘情愿。”布加拉提回答。



*

       “我得走了。”

        他们在夕阳下的城门相对而立。布加拉提难得地取下了雇佣兵厚重的铠甲，身着盛装。他轻薄精致的麻布外衣被风吹开，露出光洁细腻的胸膛。他锁骨盛着的一枚黑曜石吊坠微微泛出红光。无需父亲宙斯的启示，乔鲁诺也已经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事。就在今晚，布加拉提会走进领袖府上宴乐的欢庆人群，用他秀美而有力的手腕为众人斟上甜美的葡萄酒。众人挥洒着汗水和时光颂扬狄俄尼索斯，他们相谈甚欢，跳舞歌唱直到深夜。觥筹交错，守卫们也因为酒的香气醉得不省人事。直到这时，乌黑头发的暗杀者会踮起濯洗干净犹如舞女的脚尖，潜入众人之王的卧房，手持匕首。就连死亡之神塔纳托斯到来时，都没有他的刀刃落下时这般无声无息。

       布加拉提的形体包裹在简单的布料下，姿态美好，如同菲尼亚斯塑造的神像。但他手臂上雪白的疤痕让他比神像更加真实，也更加独一无二。他是那样年轻，但乔鲁诺吻他双唇的时候尝到了死。

       “迪亚波罗是时间之神在凡界留下的人，对吗？”

       从布加拉提的眼神里，乔鲁诺明白无论怎么回答都无法阻拦他。他点点头，回答道：“是的。”

       布加拉提满意地笑了。

       “我很高兴。所以我不仅是为了百姓，也是帮了你的忙。”他说着低下头，像是有些恋恋不舍地重新开口，“你会等我回来吗？”

       乔鲁诺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回应，于是他努力露出一个笑容，让自己更像个与恋人分别的凡人。

       “当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