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13546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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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国家拟人 国拟美国 , 国拟苏联
标签 国拟美国 , 国拟苏联 , 苏美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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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8
2023-1-27 18:29
- 导读
- 在石棺盖定前。
苏维埃不得不打破这个国家一贯的保密传统,拾起那些亟待解决的棘手问题。像是打翻的水杯,病变的器脏,冬季爆裂的管道,风雨之中的山崩,切尔诺贝利的闪电击中了正因体制问题而焦头烂额的苏维埃,一瞬间内如光流倾泻而下,甚至来不及伸出手做出挽回的动作——也许在这之前,不止一次地出现过微不足道的征兆,在黑夜中绽开放射性元素微弱的冷光,日落前无法被被肉眼观测。他想。比如远远超出实际能力的生产计划,比如根深蒂固难以撼动的时代遗留,比如争先恐后推卸责任的相关部门;只是没人想到那些尘埃,会如长堤之蚁穴,日积月累至基底腐朽而轰然坍塌。
接到消息的那晚他在办公室的地毯上踱步,看着墙上那些闪闪发亮的勋章,无法遏制地俯卧在脚下的毛绒织物里。预言中的苦艾星如期闪耀,所过之处皆为火海,他多年来的努力付之一炬,连带着理想主义者半颗枯萎的心脏熊熊燃烧。当然,对于苏维埃来说,这般结果可能太出乎意料,他向来是这么做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轻车熟路到把自己溺毙在经验的桎梏里,到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当他点起一支烟望向窗外,看到毫不知情的孩子们在街边嬉笑打闹,家庭主妇提了篮子慢慢地走,乌克兰用低沉的嗓音告知他计划的五一游行不会因此取消时,方才从中找到一丝虚假的安慰:没事的,一切正常,我的列宁同志。
然后美利坚来了,坚持要来,苏维埃别无选择,任他凭一张机票在铁幕间自由穿梭。美国人隔着一张木桌与他相对而坐,看似轻松地把身体埋进高背扶手椅柔软的垫子,双手摊开放着,嘴角弯成一道虹弧。这是不多见的。自里根政府为抗议波兰的军事管制,取消两国间的直航以来,他就不太有机会和对方面谈。他的头垂得很低,像个输光了筹码的赌徒,尴尬、焦躁,巩膜泛着血丝。但美利坚递来一根橄榄枝,温和地,不动声色地,如同童话故事里魔鬼布下的糖果陷阱,饥寒交迫中野兽不得不自投罗网。苏维埃手心冒汗,他从来没想过会被白头鹰逼迫到这么狼狈的处境,哪怕是几年前古巴导弹危机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悬于头顶不得安眠,而他铁了心和另一个世界掰手腕,黑白格子上投下两枚棋子的阴影。双方周旋一番,像两头牡鹿的争斗,不见伤口而胜负已定。美利坚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吐吐舌头,像是在催促说,做决定吧,苏维埃,你需要西方社会的帮助。他用笔尖反复戳着一张白纸,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我很希望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加强与美国的合作。”苏维埃斟酌了一番词语,尝试岔开话题。
美利坚强行扳回正轨:“苏维埃,你需要学会说实话。不是所有时候都把国家情况藏起来就是好的。”他清了清嗓子:“你知道的,如果官方不给出准确的数据,等到流言四起的时候就难办了。外面已经有了说法,什么爆炸导致了上万人死亡,造成的污染会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持续对人造成伤害,等等。这是我们都不希望看到的。”
“我们?”苏维埃的眉毛微微扬起,“别说的那么亲切,朋友。”
“你也不应该那么排外。”美利坚指着他的眉心。
“啊,是我的问题。但你完全可以借机大肆宣传,以此证明你的反应堆设备和社会制度都远优越于你的敌人。”
“Bingo!你有这个头脑,民众可不一定有。”美利坚笑得更灿烂,趁热打铁抛出另一张牌,“核。大多数普通人都不是很能分清核裂变与核聚变的区别,更不要说具体到反应堆的基本设计。他们只知道这东西会爆炸,很危险,却不知道正常情况下核能是可控的。一知半解还洋洋自得的人最危险。为了让政府停止使用这种清洁、廉价又高效的能源,我们的民众可能会示威、情愿、游行乃至暴动,就算这会导致电费飞涨,人类面对新一轮的大危机。”
好吧。他同意这一点。就算他斩钉截铁地拒绝,美国也会想办法查明爆炸以及辐射云扩散的真相,就像上次一样。苏维埃再度沉思起该如何告诉对面,那个自信地认为能从他口中挖出全部事件的美国人。直到前一天,委员会依然坚持认为核污染只出现在苏联境内,辐射云的影响不超过三百公里,因此别国无权干涉其内政。一通商量,官方最终发布的消息仅仅是承认了众人已知的部分,像海面上四分之一的冰山。戈尔巴乔夫认为应当尽快发出通报,表明政府为之做出的努力来使人安心。大多数人支持他的观点,尤其是安纳托利·多勃雷宁,中央委员会书记,同样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驻美大使。苏维埃摸了摸鼻梁,摸到一道微微隆起的疤痕。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不无悲哀地想,车里雅宾斯克40号,1957年,160吨的水泥盖顶,12000名居民,还有两个超大国不约而同的缄默。这件事压下来了,但你不能指望美利坚能永远保持安静,就像你不能让鸟儿停止歌唱,让季风变道而行一样,他自有权衡利弊的方法。况且这一次,瑞典人很快就拉响了辐射警报。
“我不希望传播恐慌。”
“你什么都不做也会使恐慌蔓延。”
“你最早从哪知道这件事?”
“间谍卫星的侦察,二十四小时不打烊,比一个核电站站长勤奋。”
“那你还有来的必要么。”苏联人扶着额头。
“有。”美利坚答得干脆,“情报局还没给出可靠的数据。而你们...起码做了点什么吧?”
“附近地区的居民就被撤离了,并安置到特定地点。”虽然是在事发三十多个小时后,“受到辐射侵害的人也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
“就这样居然还没引发恐慌...真是辛苦克格勃他们了。”美利坚轻轻笑了一下,“可不容易。”
“目前的计划是用直升机把沙袋投入反应堆,阻止辐射进一步扩散。事发突然,我们花了一些时间去准备所需的人力物力,差不多27日才启动计划。我并不保证这些措施有效,因为根本没人知道反应堆内部是什么情况,而且它们实施起来十分困难。在乌克兰的帮助下我们改造了设备,例如用铅板加固飞机地板,让整个过程更安全。只是,只有很少一部分,我想可能不到四分之一的沙袋真正进入了反应堆那个狭窄的开口。”
“勇气可嘉。我不是说你。”他喃喃地说,“几十年都不一定能恢复的地段,你让一群对你充满希望和热情的小伙子上去送死?一次飞行会吸收多少辐射,有人计算过吗?他们穿了什么防护装置?”
“没有。”苏维埃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他看到美利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好吧,好吧,就算他们心甘情愿,你也不能真的让人那么做。这很反常,反常到我有一瞬间觉得我们回到了一战和二战,战争年代的人才活成那个样子,为祖国和家人拼上性命。战争年代的人可能根本不算非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我这么觉得。考虑到你这次不能也不可能把责任归在我头上,不如我们敞开心扉聊聊?”
“美利坚,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摆出防御的姿态,如报纸上旁边列着响亮口号的照片,看着冷静、傲慢、运筹帷幄,内心的情感封进油墨,能读出来的只有两旁的注释。
“那你能保证投一堆沙子有用么?”
“理论上可以阻挡辐射,实际并不一定能...只是为了缓解燃眉之急。”
美利坚站起来。莫斯科的四月还是很冷,办公室也不暖和,他进来坐了一会儿,仅拉开了外套拉链,现在走起路下摆雪地里奔走似的飘飘摇摇,仿佛下一步就要倒下去或者扑上来。苏维埃惊骇中随之起立,看着美利坚碧蓝的眼睛像一片天空舒展开,放大,贴近,他跟着重新对焦。美国人的头靠上他的肩膀。北冰洋上的浮冰融进海里一般,他的身体在放软,像一把做工精良的吉他靠着墙角,绷紧的琴弦松成几根曲线。苏维埃下意识地推了一下。没有推开。这时候他才觉出对方的心跳竟也一样的急促,阵阵地像一只定时炸弹,躯体却安稳得像阿尔卑斯山,顶着终年不化的积雪,两只眼睛反射着寒光。没有烟。他紧紧抱住美利坚,埋头深吸一口咖啡的苦和奶精的甜,被停滞感淋得湿漉漉又不知所措。他的敌人闭了眼,睫毛颤动着,默许了他冒犯地摸起自己的后颈。
等到肾上腺素消退,气流再次归于平静,苏维埃先松开了双臂,把距离拉开。
“我什么都不做只能引来民众的骂声。”苏维埃苦笑着。
“但并不是你做,是被摊分到责任的普通人去做。”美国人轻声叹息道,“你比我对一个国家最专权最冷漠的想象更恶劣。”
“可是马上就是劳动节了。”他说。
“你还想故技重施么,苏维埃?”美利坚的语调充满同情。
苏维埃呆呆地盯着他的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出于某种原因,苏维埃很讨厌美利坚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讨厌他墨镜后冰冷如冻土的眼眸,讨厌他谈起任何事都轻松愉快的口吻。回忆里的初次见面很是愉快,原因大概归功于共同的敌人:一位金发青年热烈地迎上来,如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荒原里刺入旅人的视野,灰暗背景中一抹红,他的眼睛睁不开也移不开。岁月白驹过隙,局势天翻地覆,昔日的盟友正坐在他对面等他的下一着棋。猫科动物天性顽劣,美利坚喜欢把别人逼到墙角后送出不怀好意的馈赠,不论其眼下是否站在他这一边,是中国、日本还是苏联。
第二天,虚情假意的问候过后,他询问美利坚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去基辅参加游行。美利坚耸了耸肩,说,你还是注意防护措施吧,转身上了飞机,或者说脱离了苏维埃的监控。他已经从CIA那里拿了一份不太令人满意的工作报告,而苏联人的坚决态度也已表面继续停留没有意义。目送着飞机远去,他抿紧了嘴,细细咀嚼着美利坚临别前的眼神,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他要求乌克兰隐瞒实情时,对方脸上复杂纠缠的神情,像只不知该不该逃走,又向何方逃去的白兔子。
兔子。三次大饥荒下的幸存的兔子新仇叠旧恨,两只眼睛红红的充着血,像揉碎浆果流出汁水。怨恨在伤口上滋生出霉菌,乌克兰不止一次提出的异议,引来苏联人拽住长长的耳朵,把兔子拎在半空,看它扭动、蹬腿、筋疲力尽、慢慢适应被一双大手束紧四肢,刮下皮毛剜出腿骨。实验室里为探索科学进行必要的屠宰,以此换来教科书上印刷整齐的公式。他告诉它,你在为建设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国家做出贡献,不应畏惧,也毋庸置疑。乌克兰仰起脸,茫然地看着他,怯生生地问,那人民怎么办呢,基辅怎么办呢。他也不知道。当他在医院里走过,看见半身溃烂的孩子艰难地服下碘化钾药片时,想到中国几十年前在昏黄的油灯下,曾和他说过的,古老东方有过拿婴孩祭祀鬼神的习俗。
灾难降临,鬼神往往比共产党和社会主义更强大,他的信念被动摇了。他深吸一口气,瞥了眼窗口的树。现在距离游行已经过去了五天,苏联人终于得以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在离壁炉不远的地方,给一只空钢笔灌墨水。随后他低下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迅速地写起来。
——你好,亲爱的美利坚先生!我想,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
笔记本是很久以前某个人送的,深褐色封皮,中间夹一根红丝带,和白纸衬得很是雅致。
——我今天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有很多是关于核电站的。
纸质很好,墨水不会晕开也不会渗不下去,笔尖沙沙地摩擦着纸面。
——五月一日,反应堆一共放出约200万居里的放射性颗粒。我们不得不缩减了游行时间。这是苏联政府能做出的最大妥协。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不能取消一个富有意义的政治活动。
他没想过把这些文字真的寄给美利坚,更多的像以书信的形式发泄,一种洪水决堤自然而然流向低处,不论东西南北。相反地,美利坚经常写信给他,但不找邮局寄送。美利坚不喜欢将私人物品转交人手,于是选择在某次会面的分别前,趁周围目光分散而不集中于一点,掩耳盗铃往他袖子里塞上一个叠好的信封,如西方传说中的巨龙展开双翼,向勇者展示布满鳞甲的翅膀下遮盖的金银财宝。信的内容,一般是些他的度假日记,剪报,随手画在纸角的涂鸦。把我们的感情贴在你的日记里,或者销毁。美国轻声说,像伊甸园中一只熟透的红苹果旁的蛇。而他被蛇咬中手心,一抽搐把墨痕划伤半张纸,一道长长的沟壑分裂出两个区间。
——五月二日的时候,周围半径30km的居民全部撤离,还运走了12180头大型带角家畜。和你很相似,我也想到了二战时,这一带的民众要么被政府遣散到东部,要么自己躲进附近的森林。但是森林只能躲避有形的敌人。现在,辐射尘无处不在,连植物也逃不过这种堪比地毯式轰炸的威胁。我不愿意承认它影响到了欧洲,但事实如此。
他烦躁地抹去一个错别字,翻到纸张的另一面。
——事故刚发生时,操作员向反应堆上浇水降低温度防止爆炸,以及所谓的中国综合征。但是那时人们没有考虑到融化的燃料遇到水时产生大量的蒸汽。蒸汽爆炸会进一步扩散辐射的范围,把禁区的半径扩大至500km。基辅就在事故中心以南130km处。
1957年的奥焦尔斯克事故带来的不只是灾难,还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像是划定禁区、填埋受污染设备、用征兵手段对核爆炸进行善后处理。他们还把当年的负责人召回,协助处理这次核爆炸事故。而在辐射问题上,人群远不及统治阶级想象中的“团结”,以及天真,傻傻地听从政府指挥参与各类户外大型活动。事实是,民众和领导层都不乐意拿生命开玩笑,特别是西方媒体半真半假的新闻发布后,党政精英们比一般人更早一步离开基辅,离开了这座在刀尖晃动的梦魇之城。
——可怕的是,反应堆下方有大约两万吨被污染的水,水里的辐射可以达到每升一居里,一旦流入河流便能污染全世界的海洋,发展成一场全球大浩劫。所幸,有三位志愿者潜水进入核电站4号反应堆被淹没的地下室,打开排水闸门避免再次爆炸。政府给了他们相当丰厚的奖励。不过我的想法是,就算公寓、汽车和大笔的奖金确实很诱人,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人在意报酬了。
也没人真的在意他,他悲哀地想。水里逮到一根救命稻草,苏联人抓着握着不肯放手,提笔一鼓作气往下写,不敢回望落定的字迹,如沿着普里皮亚季河新筑的堤岸奔逃,在被窒息和时间追上前竭力呼喊,作一曲落幕挽歌,悲戚幽咽,哀怨绵长,如海洋性气候连绵的雨里,美利坚撑一把黑伞,俯视着脚边苏维埃金色的眼失去光彩,瞳孔失焦。1986年2月的苏共大会上,美利坚笑盈盈地仰起脸,把和好如初的袭击塞进苏维埃裤子的口袋。苏维埃照例批判了美国的帝国主义,但同样的,他有力地回握住美国人带着薄茧的手,往白令海峡建起新关系的桥。他的指尖攥得发白。而四月末,一群美国游客到达基辅,得知事故后想改程飞往列宁格勒,但苏维埃签下一行字,蛮横地推迟了游客的离境时间。他总要付出代价的。苏维埃抓了一把灰白的头发,冷汗将发丝粘腻在他的手心。
——科学家就如何阻止放射性物质扩散至海洋这一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人建议安装净水器,也有人希望能在反应堆基座的厚板下再加一层混凝土板,并用液氮冷却反应堆及其周边土层,减缓堆芯熔毁。五月四日,政府同时采用了好几种方法。此外,科学家发现钌-103的辐射值有所上升,这说明反应堆内部的温度极高,这些重金属以蒸汽的形式存在于空气中。到了五月五日,反应堆释放的辐射突然大量减少,就像几天前它突然增加。我希望这是个好兆头,起码能证明我们的所作所为对控制居民起到了帮助。
他匆匆写下最后一行。
——我们已开始和国际原子能机构合作。请你尽快回复。
以私人身份给我回复,给我寄点什么,拜托你。
鸟鸣声像一把短柄小刀,幡然插进他的胡思乱想。苏维埃抬起头,咽了口唾沫,狠狠撕掉这一页纸。纸上密密麻麻地排布的句子,字很小,前半部分是英语,后半部分又毫无衔接地换成了俄文。他把字全部划去,随后装进牛皮纸信封。一只山雀落在枝头,慷慨地朝屋里抛洒歌声。他把窗关上,又走到壁炉前,看着跃动的金红色火苗出神。一根木柴被火舌舔舐而爆裂,噼里啪啦火星飞溅。苏联人的脸被火焰炙烤着,映得通红。他把信封对折,抛进壁炉。纸张发亮,继而燃烧,边缘卷曲后化作灰土。此刻他与山雀一同目睹一场不为人知的毁灭,为了一个更伟大的目的而牺牲。处理事故,找几个可怜虫顶罪。他揉了揉发烫的眼皮,告诉自己,这是正确的事情,你要想让别人信服就要先使自己信服。全国还有12个石墨堆,承载着经济改革,承载着国库,承载着苏联人空落落的梦。山雀在几个枝桠间欢乐地跳来跳去,高声啼叫,挺起胸脯;而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高背扶手椅上,膝上摆着一本缺了页的棕皮笔记本。
欧洲声讨苏联的呼声日益强烈,继而传染给美国,难说是苏联政府的含糊其辞一时惹众怒,还是虎落平阳最终章的序曲。联邦德国要求苏联关闭所有的核反应堆,意大利拒绝装有乌克兰货物的苏联轮船停靠在港口;波兰政府不做言语,民众怨声连天;法国矢口否认切尔诺贝利对其造成的影响,原因与苏美两国相同:这也是一个大部分电力由核电站提供的国家。五月五日,七国集团的领导人在东京会面。七国就切尔诺贝利事件发布了一份联合声明,对事故遇难者与受影响的人们表示了同情,并指出指出苏联政府有责任将核事故信息及其造成的跨国影响告知周边国家。各界反苏人士摩拳擦掌,跟着舆论的声浪分一杯羹,把这场地域性的事故夸大为一起全球性的核灾难。苏维埃,你该把真相公之于众了。各国洋洋得意,显然没有意识到苏联人耍的小花招,他铁了心要把秘密带进坟墓,核电站的,或者他自己的。
同日,乌克兰切尔诺贝利事件委员会就此事进行了讨论,对相关场地准备工作的讨论,并提前吩咐好要与外国记者接触的人们。他们完美完成了任务。故意拖延后,五月八日,大量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记者,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抵达了基辅。他们惊异地发现整座城市生活在一种安静祥和的氛围中,如同任何一座和平年代的城市,人群生活照旧,和想象中的人间炼狱截然相反。苏维埃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红围巾下藏起半张脸,啊,欢迎来到基辅,你们想了解这座城市的什么呢。他张开双臂,胸前的勋章一闪一闪,如克格勃暗中监视着人群的双眼。苏联人看着不像是刚穿梭过外界的流言蜚语,他的话里裹挟着冷冰冰的笑意,比几天前从容了不止一星半点。众记者面面相觑,不知说些什么,只得无功而返。
与之而来的还有现任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总负责人汉斯·布里克斯。和记者不同,是苏联向他主动发出了邀请。他需要一个权威,证明西方的宣传不过是危言耸听。对方欣然赴约。下一个问题是如何安排其行程。维利霍弗担心乘车前往会被布里克斯用盖革计数器检测出辐射值的异样;乘直升机相对保险,一路上不会吸收辐射尘,缺点则是附近绝密级的大型雷达系统也将被这个外来者尽收眼底,即使设备已在事故发生后的数小时内关闭。苏维埃需要在二者间做出取舍,哪个选项都像刀尖跳芭蕾,危险而值得一试,于死棋中杀出重围。戈尔巴乔夫决定,同意让其乘坐直升机视察。苏联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布里克斯最终在飞机上测得的数值是10毫雷姆。
“俄罗斯人有信心将这片区域处理好,很快那里又能发展农业了。”布里克斯如是说。
不愧是他的老对手,苏维埃在舆论战中的反击迅猛、高效,如眼镜蛇弓身亮出獠牙,并不逊于其经济和军事上展露出的难缠。美利坚饮下一口冰镇柠檬水,从口腔酸涩到心室,他讨厌苏联人打乱他悠闲的午饭。犹斗困兽尚可期,但美国人也有自信像古巴导弹危机时一样,24小时内准备齐全,逼退可能存在的一切威胁;如今也会快刀斩乱麻地扑灭死灰复燃的希望,像鹰收紧钩爪绞死猎物,拧断颈椎。他咬下一大口三明治,洋葱片清脆爽口,酸黄瓜嘎吱作响,他默念起另一个名字。乌克兰。美利坚嚼了又嚼。苏联塔斯通讯社的报道描述了核电站的大火,并称辐射已扩散到了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无视文章中对西方国家顷刻不停的抨击,他记住了这个被西欧叫做小俄罗斯的国家。文化和血脉的相近不能抹平民族矛盾的印痕,二者间的明争暗斗,恐怕只有对苏联的恨是统一的。这对美利坚来说,可以理解,但也十分新奇。他是混合的国家,来自许多民族的交融碰撞,像一杯层次分明的鸡尾酒,昏暗灯光下赤橙黄绿青蓝紫交相辉映,不同文化的沉积大放异彩,有人嘲讽他没有厚重的历史,但没人能否定,这股北美特色的文化具有卷席全球的魅力,仿佛嫁接在仙人掌上的蟹爪兰开出的花。他于是好奇,于是惊讶,向他潜在的盟友迈进一小步,等到新时代顺手牵羊一枚棋子。
十几年前他和苏维埃散会后杵着栏杆抽烟,二位一时无言,淡蓝的烟雾徐徐上升,烟灰烧成赤金,抖入脚下都市车水马龙。一支烟结束,他扶了扶墨镜,问:“苏维埃,你知道自己是几个国家吗?”
苏联人死死地盯着他:“一个。”
“是一以上的任何数字。”他笑了一下,“五马分尸还是人格分裂,我就不清楚了。”
他知道互相依赖有利于国家的稳定,苏维埃粗暴的捆绑措施也有目共睹。红色世界的弗兰肯斯坦,缓缓举起一把手术刀,从迫使东欧各国从战后初期的多党联合体制,向共产党一党制政权过渡,再到大搞国际分工与生产专业化协作,令东欧各国实行生产“定向”,断肢又将之缝合,把市场供求和人民生活击得四分五裂。经济互助委员会的成员国产业结构难以升级,缺乏与世界市场交流互鉴的经验,经济增长缓慢,导致长期落后的局面。“可以满怀信心地说,在这样的工业发展速度之下,很快就会使得这些国家不仅不需要从资本主义国家输入商品,而且他们还会感到必须把自己生产的多余商品输往他国。“斯大林反复强调对其盟友的援助,而忽视了实际作用的大小,各国并不感恩苏联。美利坚舔掉虎口沾上的沙拉酱,拿纸巾擦了擦衬衫。苏维埃自断十指作茧自缚,他没有理由担忧他们能爆发出曾经的团结。他一边想一边感叹今日份的三明治加了过多的酱料。
五月十五日,政治局要求中型机械制造部部长、苏联核计划无冕之王叶菲姆·斯拉夫斯基,和他所在的部门处理爆炸的核反应堆。他们决定搭建一座混凝土建筑,官方说法叫“遮蔽物”,又名石棺。六月初,政治局批准了建造石棺的方案。美利坚把杯子里剩余的冰块咬碎。七国集团同意出资协助,但事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也是够这个因油价变动而遭受重创的国家承受了,经济学家也不知道投入了多少资金,后人才有机会踩着他的尸体敲计算器。美利坚的呼吸变得沉重,像是走过医院或战场中无端的悲寂。他看到双星系统的毁灭,看到苏维埃穿着宇航服朝他招手,大片的白鸽子穿过光斑和银河,他眨了眨眼,大脑一阵飘飘然的失重感。美利坚很少发自内心地欣赏某个国家,苏联算是少数的例外,例外到他会给对方送花,送小纸条。但他很快把情绪收住了,像一眼迅速干涸的泉水。
盖好你的棺材,然后沉默地躺进去。
吃完三明治,他低头看表,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钟。没有关系,美利坚可以等,而且不会再等。午睡一阵,定个一点四十分的闹钟,他下午可能还和苏维埃有一次会议。会议上,他将再一次运用自己的谈话技巧向对方施压,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那样温和地,不动声色地。